“不知道是哪队的……喂,你还好吗?没事吧?!” 回答他们的,是从我嘴边缓缓滴落的,掺杂着内脏碎屑的腥血。 日出东方,朝阳在我身后拖出寂寥的影子,我跪在一地由我亲手造就的尸体里,口鼻出血,头晕目眩,我感到心跳十分剧烈,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它捶打着我的胸骨,如撞击牢笼的困兽,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心脏的存在感。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终于—— “没事,不用管我……”我嘶哑道,“我没事,这里没我的事了……” 我撑着剑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脚底直打滑,幸好被人及时扶了一把,眼前一圈又一圈的重影,不知东南西北,我又喘了口气,才困难地道:“我不是你们军中的人,你们不用管我……我只是个路过的,路过的路人甲……” 弥漫死亡的战场,我这样的伤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再理会这几位将士的声音,踉跄没入向着京城与胜利前行的人群,我与他们背道而驰。 没我的事了……尘埃落定,无论小秋的死劫,还是冰儿的安危,都可放心无忧……等待着他们的是万丈光芒的康庄大道,我也到了自觉退场的时候。 鞋底被什么黏湿的液体糊着,那厮杀一夜卷了刃的剑光荣退休,成了一杆不太合格的拐杖,我支着它,掌心同样湿滑,拐杖都握不好,只得佝偻着上身,蜗牛似的一步步朝着日出的方向而去。 朝霞,彩云,我数不清自己又走了多少步,也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战场,我往前走着,前方没有谁在等待我,但我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不,不对,前方是有人在等我的。 “姐,姐姐……姐姐……” 烛火在燃尽前一声爆鸣,我挺起了胸膛,瞠大了眼瞪着虚空,虚空也在摇晃,那簇温软的火苗就悬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将剑狠狠杵进浸满血水的泥土里,从这具行至末路的身躯里,再拼出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闻人钟,深爱着徐英,深爱着黑风岭,是无论飞到多远的天边,都会留下一线返乡道路的闻人钟。 【“闻人钟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开朗的性格,乐观向上,身处绝境也能笑呵呵地活下去。”】 【“他是很可爱的好孩子,和我不一样,如果能顺利成长,不知道会是怎样漂亮的郎君……”】 【“既已鸠占鹊巢,无可挽回,那我用自己的名字发誓,我会好好扮演他的。”】 我究竟是谁,是闻人钟,还是那飘至异乡的孤魂野鬼? 那落至地面的百鸟倏然间齐齐飞往天空,像是完成了使命,黑压压的一片从我头顶经过,我吃力地看向它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已经找不到那只凤凰了。 “没所谓,是谁都无所谓了……” 我喃喃道:“出来这么久,该回黑风岭了。” 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我就是死,也不能让闻人钟死在异乡的大地! 这是卑鄙下作的斑鸠,对翱翔九天的凤凰,所做出的承诺! “……还有人活着吗……” “救命……救救我!这里还有人活着!” 那积压如小山的尸堆,是战场随处可见的坟冢,无人立碑,无人追悼,唯有微弱而绝望的求救,顺着风,送到了我寂静的耳畔。 看样子被埋起来的是姬玉那边的将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恶趣味,友军里杀到疯狂的变态要在临到头搞这种行为艺术,终究成王败寇,败军死不足惜,我这一夜都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不过去补一剑都算是慈悲,更何况伸手搭救。 而除了那呼救,还出现了更多不知来路的嘈杂喧嚣。 哭声,笑声,发怒的声音,埋怨的声音,哽咽泪语,欢闹不休,种种风雨都凝聚在那细琐的日夜,都在我耳畔回响,徐英在教我习字,熊大他们满山跑着给我摘蒲公英,淋了雨喝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晚睡前打开的窗户散下璀璨星光。 大夫人在舞剑,二夫人在制药,三夫人坐在秋千上。 “——把手给我!” 剑尖当啷坠地,我踩过一汪汪浅浅的血泊,肆意溅起的红珠倒映着经年的痴心与愚昧,太阳在我身后高升,我扑在柔软的尸堆上,腥味重到让人失去嗅觉,可这无关紧要,我拼命扒开那些断体残肢,试图从其中寻出哪怕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从我指尖掠过,他们不是我杀的,但他们都是我杀的。 “手给我!”我道,“快点!把手给我!” “我在这里,救我……老张,小弟,还有他们,他们也在这里……” “我知道了,我先把你拉出来!坚持住!” 死亡是黑洞,是张开的大口,我趴在阴阳的交界线上,企望从中得到些许生命的回音。 “小弟……梅儿,梅儿,我没把你弟弟带回去……我对不起你……” “闭嘴!我管你对不起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抓住你了,不要放手!” 杀人的左手握住了求救的右手,回音震颤,我咬紧牙关向外一拉,尸山轰然倒塌,横七竖八向黑洞无限坠落着,我将那敌方的无名小卒紧紧抱在怀里,顺着这股力向后仰倒,这一下撞击激得我右臂的创伤再度开闸,新鲜的血泊在我身下积攒,我没工夫管这个,勉力直起身,我急着晃了晃对方。 “还有气吗?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别怕,听我说,现在的大夫那叫一个药到病除,受多大的伤都能给你救回来——” 顺着我的动作,那人头颅轻轻一歪,一双瞳孔涣散开的眼睛,便正正与我对视上。 “梅儿……”溢出唇齿的呼唤,悄然消散在天地间。 我热切的话语也在舌尖转瞬断裂。 我瘫坐在地,愣愣地看了他一阵,便扭过头四下张望。 “谁知道他的名字,梅儿是谁?谁去给梅儿带句话?” 我高声问着,就径直把尸体从腿上推开,任由他随着同伴跌向幽暗的黄泉。 我又站起来。 太阳越来越耀眼,苍穹之下,春意熏熏,没有一朵不识趣的积雨云会特意来此地送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203章 “……他睡了吗?” “睡了,嘘,我们说话小声点,孩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嗯……” “……” “百惠。” “怎么了?” “差不多,就算了吧……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够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不跟你闹,你要是嫌我儿子拖累了你,咱俩就离婚,你路致远爱找谁找谁去,我——”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这么想。” “那你什么意思?儿子才下手术台,你就说这些丧气话!” “……才下手术台,这个月,他都做了几次手术?” “……” “百惠,我有时候看着真是不忍心,那么小的孩子,经常痛得说不出话来,你说,咱俩把他生下来,他有高高兴兴度过哪怕一天吗?” “那是我没用,我不争气,我……我这个当妈的……没有给孩子一具健康的身体……” “嘘,嘘,别哭,会吵醒他的。” “……” “好了,别哭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些话了,儿子都还在加油,做父母的没理由给他扯后腿……” “阿远……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不像这样……我的儿子,我的宝宝……” “他会健康起来的,他现在也很快乐,昨天不是还在和你说,他最近喜欢上了下棋吗?” “如果不是离开不了病房,有几个男孩子愿意孤零零的自己和自己下棋?” “……” “……” “我们出去说吧,来,扶着我的手,能自己站起来吗?” “嗯……嗯……” 病房门从外轻轻关过来,咔嚓一声脆响,脚步声渐渐远远去,在寂静走廊的另一段,消失不见了。 我戴着呼吸罩,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明净的落地窗下,洒满了如水的月光,我偏过头,看见那些月影涟涟,枝叶的形状映在其中,像是一条条甩着尾巴的锦鲤。 我想伸手去碰一碰那条尾巴,食指刚抬起,就放下了。 “滴,滴,滴……” 心电图机平稳地运作着,呼吸罩上被喷满了白雾,我看了会儿月光,便将视线放回了单调的天花板。 鬓角的发微微湿润,月色如水,夜凉如水,很快,我又闭上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战场徘徊不去的血腥气和病房始终萦绕的消毒水味,本质上没有区别,包括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都糟糕得让人倍感亲切。 回到原点,人生也许就是周而复始的圆。 即使重新开始,我也只会重复自己曾经走过的老路。 既然无论走出多远,都走不出战场酿就的血海,我索性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城墙淋在日出金光里,那上面攒动的人头难以辨认,但那一柄柄拉开架势对准我的长弓,倒是看得比较清楚。 作为即将登基的公主,姬湘的做法显然足够冷血理智,尽显帝王本色,可惜弓箭追不上我,无双加持下,或许连日行千里的雪面娘都无法捕捉我的一片衣角,我会比风更快,姬湘想要除掉我,避免日后为我所迫的局面,等同痴人说梦。 这世间,能真正追上我的,只有如影随形的死亡。 “……未免太迫不及待了吧。” 我自言自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明说过自己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事到临头就给我来这一出,可真有你的一套啊……” 跑起来。跑起来。 离开!!! 春日的阳光清透明媚,落在眼里并不灼热,只是溅起点滴消融的冰雪,让我想起黑风岭的冻泉,也是在这个季节,化作飞奔直下的瀑布,流往山下村庄田埂,大人们在上游一边闲聊一边洗衣服,小孩子就赤着脚在河边玩水,捉螃蟹。 有回我下山,路过时还蹭了这群皮猴子的烤螃蟹吃,当然,皮猴子算盘啪啪打得可响亮,明码标价,要我将肩上蹲着的玄凤,给他们每个人摸一下。 玄凤对此不是很满意,我给它剥了五六七八九根蟹腿赔礼道歉,它才勉强停止拿翅膀扇我的大动作。 “……领导,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没人性的吸血鬼,是主神派来监视我的眼耳,我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提防你。” 我仰着头,由于脖颈没力气支撑,后脑勺便快要贴在最高那颗脊椎骨上,乍一看估计跟山茶断头似的惨烈。我双腿直打颤,口里笑着说:“但最近我发觉,你才是我唯一的同伴,不是绪哥……绪哥是过命兄弟,而你是我这一路,唯一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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