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做打手,接着做马仔,然后做头目,最后接触毒品,开始贩毒…… 越想当个人,想努力往上爬,一步步做人上人的人,越欲壑难填,越会走上歪路。 那如果当年他们碰到的不是陆堑,而是别的什么好心人,是否也不会落入今天这步田地? 九哥难得迷茫。 他不断地假设,不断地重推,但一次又一次地否认了脑海中构建出的光明未来。 无论怎么想,最后他都还是像一块烂在泔水桶里的肉。 社会的砧板上,有无数块这样的肉,只要还有人饥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肉吞吃入腹,哪怕是臭了,也会被提去喂猪,榨取最后一丝价值。 时间久了,他们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人。 如今他将自己待价而沽,与警察交易,换取一个毫无自尊,毫无隐私的余生。 但至少体面。 九哥觉得等回警局交代一切之后,枪毙他都无所谓了。 他说得多,立得功劳大,说不定还能登上报纸,作为回头是岸的典型来宣传。 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光,是块烂肉。 死了反倒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荒谬。 九哥嗤笑一声。 “笑什么呢!”刑事情报科一位警员平静发问,“你不服气?” “没有。”九哥心里突兀升起怀疑。 差佬如此看不起他们,这些人真能兑现诺言,把许诺放在心上吗? 如果应下的承诺不兑现,等他和宝家云的会是什么呢? 简sir真的够分量吗? 他是那么年轻,他会为了做出功劳来,诓骗他们吗? 九哥转头看向简若沉。 简若沉脚上全是泥,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不得不用鞋边把另一只脚上的烂泥踢下去。 他踢泥巴的时候对上九哥的视线,忽然一愣。九哥单眼微眯,另一边眼睑上升,眉毛微微扬起,两边嘴角微抿。 这是一个带有怀疑和审视的表情。 押送警员的态度让九哥不舒服了。 九哥这样的人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自己的,会将很多东西臆想得特别坏。 他思索一瞬,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九哥,你真名是什么?” “九哥。”九哥顿了顿,自讽道,“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字,因为在妓院的孩子里排行老九,后面的孩子就都叫我九哥,跟了陆堑后能办身份证明,那时候没人给我取名,就用了这个叫惯的名字。” 简若沉走到他旁边,正当九哥以为他要开口打探证据,却听人平静发问:“那宝家云呢?他的名字是你取的吗?” 九哥惊骇:“你怎么知道?” 简若沉笑了声, “既然你们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不应该你没名字他却有,他比你小几岁,应该比你后办身份证明,所以我猜是你给他取了名字。”简若沉说着,垂下眸子。 他语调很平淡,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没有半点质问和打探的意思。 如果不是简若沉身上穿着警服,九哥还以为他是自己认识多年的朋友。 简若沉接着道:“你一定很遗憾没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九哥愣住了。 遗憾吗? 他好像已经忘了遗憾的滋味。 不知从何时起,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赚钱也只是为了填满日渐膨胀的欲望。 乍然回想,好像还真挺遗憾的。 当时,他以为陆堑会给他一个名字,毕竟那也算是给予他们兄弟新生的人。 可惜重新置办身份证明的时候,他们连陆堑的影子都没看到。 据说当时那人在陪哭了的江家小少爷。 “我不遗憾。”九哥道。 “哦。”简若沉应了声。 海警派来的船已经到了,一排排停在水面上。 推着九哥登上船之前,简若沉才突兀道:“等审讯做完,你给自己想一个新名字,我们走程序给你办新身份证。” “警务处会按照那个新名字上诉,你有了自己的名字,进去之后好好做劳动改造。” “我觉得宝九哥不算好听,你可以再想一想别的。” 九哥脚步一顿,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多年来他都没力气觉得苦,他贱命一条,能活着,活得快快活就已经很好了。 可如今听了简若沉的话,他却觉得自己好苦,勉力维持的硬壳被突兀敲碎了。 九哥低着头,哭得浑身颤抖,心里对差佬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像是看一个正常人一样跟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第一次哭得这么狼狈,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这号啕甚至是无声的,只是双唇大张着,表情歇斯底里,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船开动时,九哥跪在海警快艇的舱位边,嗓子里忽然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哀叫。 老天爷为什么没让他早点碰到简若沉这样的人。 如果他和宝家云小时候碰到的是简若沉,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他好后悔,后悔走错了路。 可是不走错该怎么活呢?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 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从新界一直哭到了警务处。 简若沉一开始还觉得一切都在计算中,还能视若无睹。 等下了船,开车到警务处停车场,九哥还在哭的时候。 他就有点怕怕的。 怎么还在哭? 别脱水晕在审讯室外面啊! 宝家云坐在九哥边上都看傻了,他从没见过表哥这样,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呆滞表情。 他憋了几次,愣是没憋出安慰的话。 两个犯人,一个虚弱无比,一个嗓子哭哑。 诸位警官面面相觑,扯着身上半干半湿的黏腻警服,得出一个结论: 今日不宜审讯。 大家安置好两位犯人,办好拘留手续后立刻下班。 晚上,关应钧光明正大牵着简若沉,从警务处正门走。 翡翠的手串落下来,关应钧带右手,简若沉带左手。 碰在一起,主打一个夫夫关系一眼看透。 警务处的同事们嘴巴很紧,素质奇高,各个都当做看不懂。 今天过得太刺激,简若沉和关应钧一起回了离警务处更近些的紫荆公寓。 简若沉实在没精力在床上战斗了,洗完澡就装作不记得自己昨天许下的陈诺,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关应钧洗完澡出来,一眼看见睡得像个卷饼的人。 被子裹得那么紧。 防谁? 他扯开一角,手探进暖烘烘的被子里摸了一下,简若沉迷迷糊糊抓住那截手腕推开,低声哄:“别闹我。” 关应钧靠在床头,透过黑暗懒洋洋看着他。 空调的凉风吹在身上,将心头的躁意吹得无影无踪。 “简若沉。”他轻喊了一声。 “嗯?”简若沉鼻子里哼出一声。 鼻音闷着,显得很软和。 关应钧稀罕极了,伸手去摸他的脸,“你也就偶尔对我这样。” 困的时候,或者腿软求饶的时候,才会这样软和,像个一口就能吃掉的芝心年糕。 简若沉反应了一会儿,又翻身背对着,“累了,腿疼,不弄,睡觉。” 关应钧从背后抱住他,扯了一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静了一会儿,听着简若沉的呼吸声,小声道:“快点升。” 快点飞,飞高一点,就不用再面对这么危险的现场了。 想到渔船爆炸的场景,关应钧还是后怕,他将简若沉翻了个面,找到那两瓣嘴唇亲过去,恨不得将人吃进肚子里带着。 简若尘“唔”了一声,象征性挣扎两下,没挣动就随便了。 浑身透出一股爱咋咋地的咸鱼气质。 关应钧这么没有安全感,哄哄吧,反正也不是他来动,躺着等人交代完就行。 简若沉哄道,“你快点,不能弄痛我影响工作,知道了吗老公。” 关应钧一下子愣住了,将人抱到胸前哄,“再喊我一次好不好?” 简若沉懒得作声,闭着眼有气无力踹过去一脚,“我要睡觉了,快点。” 不知道一次还是两次,他本来就累,弄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只知道关应钧趴在他肩膀上,一边交代,一边掉了两滴眼泪。 简若沉摸着他的头发,“关警司,怎么都做总警司了,看到炸弹还掉眼泪啊?” 他说完,没等到关应钧回答,直接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身体状况倒没出什么大错,清理过了,清爽干净,次数估计也不多,关应钧弄地时候还是很理智的,不耽误上班。 中午,警务处开始审讯九哥和宝家云,或许是因为昨天哭了一场,又得到了许诺,这两人格外配合,倒豆子一样说了整整三天。 张星宗手都要写断了。 第四天,所有口供整合留存,原件收进警务处档案所,复印件则分门别类,分发给各个有需要的部门。 警务处CIB还没经手过这么丝滑的流程。 从追缉到结案上报,一共竟仅用了五天。 第六天起,他们就开始围剿九哥口供中提到的毒品种植区和工厂。 原本这种案子,做个两三年都不一定能结,没想到这次只做了一年不到。 简sir一来,破案速度就跟摁了快进键一样。 爽。 九哥被捕的消息放出之后,与毒相关的人犯人人自危,只要落到警务处手里的,一点反抗意识都升不起来,所有人都将九哥当作了最后一根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竹竿似的。 竹竿一倒,他们便失去了斗志,半点都走不动了。 整个1995年的夏天和秋天,警务处拘留所里住满了前来警务处“做客”的毒贩。 CIB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密集的业绩和奖金。 众人吃饭时插科打诨,勾肩搭背地聊: “娘啊,年年拜黄大仙祠,今年最有用!” “小财神眷顾喽,去楼上道谢啊!” “等开庆功宴,我一定给简sir敬酒!顺便……讨好一下关sir喽。”他挤眉弄眼。 大家又畅快地笑起来。 · 九哥的新名字是宝家逸,没别的意思,就是顺耳。 他将这个名字签在了口供记录表和认罪书上。 九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宝家逸被移交香江总区法院,在看守所等待开庭。 而宝家云被送去戒毒所,有专人负责拍照片寄给宝家逸看戒毒进度。 在看守所拿到宝家云戒毒照片的那一刻,宝家逸终于明白,为什么简若沉经手的犯人不仅不会恨他,还会敬重他,感激他。 他确实一言九鼎,值得所有人高看一眼。 这是一个真正能够一视同仁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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