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当他看见狄含身上的伤口,或者听说狄劲松如何折磨他时,李漠就越发不想让狄劲松活过这个冬天。 李漠他将暗探刺探狄府的情报随手放在暗红色的匣子里。那块匣子就在他桌角放着,里面都是只能他亲自阅览要密文件。 而凌君即使就在他身边帮他整理折子,李漠从来不会担心他偷看,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有原则有规矩,未经允许不会抬头私看那纸张上写了什么。 李漠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他曾经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风,觉得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人在自家生死攸关的时刻,还能恪守礼仪的? 于是他故意将类似于情报的纸张放到敞开的匣子里。 上面写着:“狄劲松去逛妓院,赊账三百两。” 凌君毫无知觉,笑死人。 时间久了,李漠的胆子越来越大,那个从不会被狄含翻阅的匣子里,记满了他的人生:“凌君的衣服越来越旧,呵,笑死人,他怎么不干脆直接穿大裤衩子。” “今天又偷跑他家去了,他今天只穿了大裤衩子,倒是动人心弦。” “他今天写错了一个字,少写了一笔,我不敢告诉他,想来想去他怎么会错,肯定是仓颉造错字了。” 到后来,李漠的字迹越来越拖粘,每一笔都沉重了不少,透着笔迹都能感受到主人越发焦躁的内心:“凌君那天跟我说过年的时候,想把府上的过门石重新砌一砌,再多挂些红灯笼,喜庆一些。” “明天要动手了,不知道他的红灯笼挂了没有。” “我派凌君去远东了,他回来时,事情都应该尘埃落定了。” 再后来,足足隔了十四天之久,李漠在纸上疲惫地写道: “没想到狄府护卫如此之强,攻打了两个时辰,形势没能控制住,狄府烧没了,凌君的小院烧得就剩个百年古树墩,那里以前有个秋千,还是我亲手给他建的,现在都毁于一旦,他快回来了,我还没想好说辞。” 事情的发展远超过李漠的预期,他没想到抄个家都能如此惨烈,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狄府都变为焦土,狄劲松被当场穿了琵琶骨压至天牢,士兵和仆役的尸体缠在一起,到处都是血腥的味道,女人男人的啜泣声留在枯藤衰草中,变成了一座座山一样沉重的坟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狄含快马加鞭赶回狄府,再跑到含露殿时,已经是一身狼狈满身血污,身形踉踉跄跄,李漠已经失眠了三天三夜,他早就在暖阁里等着他,听到侍卫报狄含要面圣时,他立刻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亲自将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 狄含推开了他,他脸上的神情冰凉刺骨:“为什么。” 李漠在见到他之前,心中总有一线希望,可是待到他见到狄含看他的眼神时,他知道,他们完了,李漠从来不知道狄含那总是温润明亮的眼睛,总是含着春风般笑意的眼睛竟然也会露出如此可怕的光芒。 李漠递上去一杯热茶,赔笑道:“凌君,你先喝口水。” 狄含又推开他,李漠坚持道:“喝水,平复下情绪,一切还有转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狄含听命令听惯了,他下意识接过去,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他惊异地看着李漠,眼睛里尽是悲凉:“你怎么会……” 李漠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把扶住,狄含头发丝上的血迹粘在他的衣服上,将绣龙染成了晦暗不堪的颜色,李漠扶着狄含,不借人手,半抱半拖将他将带到了含露殿暖阁,床榻太高,李漠已是疲惫不堪,他抱了几次没有将人抱上去,干脆将他放到地上。 内侍在外面轻声道:“陛下,用帮忙吗?” 李漠声音沙哑:“都滚出去!谁也不许进来。”他从地上爬起来将紫金铜炉搬到狄含身侧,解开他的衣衫,让他的身体回暖,他把狄含身上的落雪一点点拂下去,用袖子擦他身上的血迹,这血虽然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大多都是别人身上的。 李漠将罗衾盖在他身上,就这么让他在硬邦邦的地上睡在地上,他用颤抖的手摸着狄含的脸颊,因为愧疚,惧怕,难安,这张脸他从不敢仔细地瞧,现在他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李漠的手顺着他的脸颊落到他脖子上的那块凶兆之玉,那块玉像火一样烫手,他几乎是立刻缩回了爪子。 李漠咬了咬牙齿,走出了含露殿的门,径直去狱中审问狄劲松,牢狱中,血腥的味道呛肺管子,李漠却觉得这里比呆在含露殿能更加令他清醒。 狄劲松虽是囚徒,看起来竟然比李漠还要淡定自若,仿佛笃定李漠不会杀他。 李漠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问起他和赤勒浑族勾结之事,狄劲松嘿嘿一笑,他用锐利的眼睛看着李漠:“陛下,现下没人,不必遮遮掩掩了,你将我囚禁在此,不就是为了问出你心中真正想问的吗?” 李漠不动声色:“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狄劲松咧嘴哈哈一笑,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李漠:“我想陛下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尊贵的身份吧,寺庙的孤儿成了太子,这种一步登天的机缘!显帝那个老糊涂敢信,你自己也敢信吗?!” 李漠紧紧地将手握成了拳头:“我要你告诉我实情,这件事……只有,只有你知道。” 狄劲松吐出一口血沫,笑道:“陛下生性多疑,我不信你对此事一无所知,你既然能查出来我和赤勒浑族勾结,自然也早就查出来了你本是赤勒浑族大祭司找遍天下寻出克制龙子的灾星。” 李漠濒临崩溃,他厉声道:“那你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的!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太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是如何让显帝相信你的。” 狄劲松笑道:“我在滴血认亲时做了手脚,用了凌君的。” 李漠站起来颤声道:“滴血认亲之说本就不准。” 狄劲松的脸上又露出嘲讽的笑意:“确实,陛下如此安慰自己,您心里舒坦就行。但这个秘密您可千万要守好,假皇帝这种事情若是被戳穿,你会有什么下场。” 李漠:“你认为朕会对你这些疯言疯语坚信不疑吗?” 狄劲松眯起眼睛:“皇上,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些年你受尽煎熬,疑神疑鬼,拼了命地要除掉我,只是为了灭口罢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李漠:“带走你那天,我的人失手将你左侧腰肋骨一寸下的地方划出一道伤口,伤口很深,能留一辈子的伤疤,陛下回去可以看一看。” 李漠嘴唇抖了抖,他的腰腹上确实有一道伤,他失了控制地扑上去,攥住狄劲松的衣领,怒声道:“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凌君!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狄劲松咳嗽了一声:“陛下放心,除了我的亲信外,当年知道您是从寺庙出来的人,早已被我杀光,连车夫都丢了性命,朝中个别大臣都以为您从小出生在皇陵,其余闲人对您的身份更是一无所知,是真的又如何,是假的又如何?这件事臣对凌君一直瞒得死死地,就连他也根本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如何啊!” 狄劲松的声音逐渐低缓:“陛下,这件事是我亲手办成的,我怎会又反过来害你,你放了我,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至少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你要时刻防备狄含,最好杀了他,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他的秉性我……” 他话未说完,李漠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鲜血溅在李漠的眼睛上,他用冷冰冰的声音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应该灭口,凡是知道这件事情的都要死,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李漠他退后一步,侧过身:“为了报答你送朕江山之恩,朕会妥善处理你的后事的。” 狄劲松竟然笑了,他挣扎着吐出最后的话:“就是这样,狼心狗肺,卑鄙无耻方能坐稳江山,我没有看错人,哈哈哈哈!” 李漠从狱中出来后,扶着墙角吐了四五次,仿佛要把胃都吐出去,他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手巾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一边擦,一边脱衣服,连袜子都脱了,光着脚往含露殿跑,内侍跟在后面一边捡衣服一边惊道:“陛下这是干什么?地上多凉啊。” 李漠全然不顾,他跑到了含露殿暖阁之中,狄含还躺在地上昏睡,李漠从床上抱起另一床褥子就和他一起躺在地上。 那盏迷魂药里有安神的作用,他眉目舒展,嘴角微翘,可是李漠知道,等到他醒来,必定会迎来一场他无法承受的血雨腥风。 李漠躺在狄含身边,此时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觉得有种诡异的心安,想让彼此永远这么长眠下去。 睡到一半,长眠的计划消失了,因为地上实在是有点硌,便想着把狄含一起搬到床榻上去,就在他刚准备架起人胳膊时,狄含醒了。 李漠看见了微微张开的双眼,立刻僵住不动了,他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你醒了?” 出乎意料的是,狄含并没有多少怒气,即便李漠破罐子破摔用一盏迷魂药将他撂倒,狄含都没有气急败坏,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后,狄含道:“陛下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李漠:“不能。” 狄含抬起头:“我相信你,若无确凿证据,你不会对我父亲下手,即便这其中有什么冤情,也必定是狄家先对不起陛下,我既然是你的臣子,也自然会一生侍奉你,无论是谁背叛你,也都将是我的敌人。” 他在表衷心,但很可笑。 狄含:“能不能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 李漠笑容略有些僵硬:“不用去了,刚杀了。” 狄含的脸瞬间苍白,他的瞳孔似乎蔓延成了一片黑色,失去了所有光亮,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散落的头发拂在身前,心碎到令人窒息。 李漠:“狄含,狄府已经烧了,这是朕始料未及的,朕让人尽快动工,恢复原貌,你这些天先住在这里。”他去牵狄含的手,想要把他拉起来,这时他才发现狄含的手冰凉得像是尸体。 狄含没疯,李漠觉得自己要先疯了:“狄含……” 狄含:“我想回家。” 李漠:“狄府已经没了。” 狄含站起来:“那也是我家,陛下,臣先告退了。”他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含露殿,走进风雪之中。 李漠一直在等待着承受狄含的怒火,可他始终没有等到,狄含以另一种方式,一种更可怕的方式疏远了他。 狄含想要辞去官职,李漠不肯,狄含就称病不来上朝,他并不是对生活放弃了希望,也没有颓废过日,他只是想要尽可能地远离李漠。 他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在狄府不远处修建了一个简陋的小宅子,每日种种菜,写写文章,去酒馆喝酒,若是皇帝亲自前去探望,他就提前从小门溜出去避之不见。有时李漠会在他门口站着等一夜,白天再灰溜溜地回到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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