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轻以为老者是吓坏了,便走到老者身旁想帮帮他回神。谁知他刚一靠近老者,就听见老者嘟嘟囔囔: “仲牧?这不是雍王之弟游洄的字吗?” “难不成刚刚的贵人,竟是雍王游溯?” 听清了老者的话,小年轻脚下一个打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 游洄跟在兄长游溯身后,一脸的不开心:“阿兄拦着我做什么?阿兄好心好意对待司州黔首,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轻徭薄赋,结果他们竟背地里这般想阿兄。要我说,就该把这些没吃过苦的司州黔首都赶出关。这么好的土地,分给我们凉州的男儿该多好。” 走在游洄身边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和游洄类似的黑色曲裾,却显出和游洄截然不同的气质。他的额间带着黑色抹额,腰间左侧配一把长剑,右侧却不像如今的贵族士人一样佩玉,而是空空如也。 这位便是如今司州与凉州的主人,雍王游溯。 游溯刚要说些什么,赶来接几位主子的京兆郡守杜望听到这番话,吓得脚下一个打滑,直接在游洄面前跪趴了下去。 游洄:“……” 游洄一脸嫌弃:“杜大人,不必行如此大礼。” 杜望:“???” 老子是在给你行礼吗? 杜望心里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脸上还要憋出一股笑:“虎威将军,你刚刚开玩笑的是吧?” 游洄冷笑:“本将军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杜望顿时苦了脸,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游溯,眼里带着祈求:“雍王殿下,您不会看着虎威将军胡闹吧?” 游溯失笑:“阿弟无礼,府君大人别和他计较。” 听了游溯的话,杜望顿时放下心来,心想这位雍王殿下不愧是能在前任雍王战死荆北后瞬间掌控整个凉州与正处于战乱中的司州的少年国君,还算是有几分脑子。 然而不过下一秒,杜望就听见游溯用很平常的语气问:“府君大人,孤与阿弟一路走来,发现此次前来交税的黔首好像和编户齐民的数据对不上,人数似乎是少了许多……” 游溯轻轻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向杜望:“府君大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时维九月,秋老虎还未过,天气尚且闷热,阳光打在身上,尚且觉得几分灼热刺痛。但此时此刻的杜望,却觉得一阵寒冷从骨头缝里传来,让他冷的整个身体都在打颤。
第2章 有车邻邻 编户齐民…… 怎么上来就问这么敏感的话题啊! 杜望想吐血。 杜望一时之间不明白游溯是什么意思,心想难道游溯发现了什么?又觉得这些凉州来的蛮子应该看不懂他精心准备过的账目,大概……游溯胡说八道诈他的? 想到这一点,杜望便鼓起勇气对游溯说:“殿下,编户齐民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世道太乱,大索貌阅根本做不到,只能凑合着办了。” 听了杜望漏洞百出的解释,游溯的眉头轻轻地挑了一下。 这份明摆着不相信的态度让杜望嘴里发苦,游洄察言观色,更是直接对杜望说:“你这老东西,是不是就打量着忽悠我们呢?” 杜望:“???” 你说谁是老东西? 他才三十五岁! 他孙子才刚出生! 杜望心里骂了游洄这个不懂尊老爱幼的小兔崽子一百八十遍,但一想到这小兔崽子砍人不眨眼,瞬间便又怂了起来。 杜望没法解释,只能尴尬地打圆场:“殿下,你看,凉州铁骑不也吃空饷嘛。” ——大家不都一个样? 凉州铁骑吃空饷,底层军官吃饱了,雍王游溯也能借着“卫国戍边”的名义从临近的蜀地、关中打秋风; 京兆郡在册的黔首数量比实际上多,就可以多截留税收,又可以和朝廷哭穷,说你们看看今年关中有多惨,这么多人才这么点粮,朝廷好意思来收税? 自从朝廷将国都从寿春迁到临安后,朝廷的威信力一落千丈再一泻千里,谁还搭理朝廷派来的粮官? 没看到地处淮河两岸的楚王都和朝廷大军打起来了,朝廷也没能拿楚王怎么样? 不把朝廷当回事已经是天下的共识了,但事能做不代表话能说,当众被人提出来吃空饷打秋风还是会让人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尴尬,游洄当场便反驳道:“老家伙,你说什么呢,谁吃空饷了?” 杜望三重肯定表否定:“啊对对对,下官胡说八道的。” 见游洄还要继续纠缠下去,游溯摆摆手制止了要追究下去的游洄,开口说道:“府君大人,这件事……” “卧槽?” “兄弟你们???” “咋,脑子进水了?” 嘈杂声掩盖了游溯的问话,游溯转过头去,却看见了让他挑眉的一幕。 一队身着粗布麻衣的农户带着一车车的粮食远道而来。粮车粗粗看上去有近百辆,比起附近只有一两辆粮车的其他农户而言,这个车队无异于鹤立鸡群。 领头人穿着黄白色的粗布麻衣,同色的麻布束发,穿着很是简朴。但他剑眉星目、身材高大,看着倒与其余的农户不同。且与他同来的乡亲多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游溯一直以来见过的饿的面黄肌瘦的普通关中农户。 游溯瞬间被挑起了兴趣。 领头人竟也是直接冲着几位贵人来的,只见他双手横在身前,弯腰做了个十分标准的揖让礼,口中说道:“草民桃林乡农户陈纠,奉乡三老之命前来缴税。” 话说的文邹邹的,看着一点都不像普通的农户,游溯来了兴趣,反问他:“据孤所知,京兆好像没有一个地方叫桃林乡?” 陈纠的脸上毫无惊讶的表情,十分自然地解释:“或许是贵人不晓得,桃林乡是去年刚成立的乡。” 杜望在游溯耳边解释:“殿下,这桃林乡确实是去年刚成立的乡,当时有一位白先生带着一群流民前来,说要给流民们安家。下官想着这些流民有了土地,就不会入山为盗贼,因此便做主将他们编户齐民。” 游溯问:“那为何籍帐上没有‘桃林乡’这个地方?” 杜望的眼皮跳了跳—— 不是,您老人家还真看了整个司州的籍帐? 一想到游溯可能真的将整个司州、最起码整个京兆郡的籍帐都看了一遍,杜望只觉得浑身上下飕飕的凉。 这一刻,他再也不敢糊弄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连忙对游溯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桃林乡选择落户的地点,在桃林塞附近。” 桃林塞,位于长安以东约四百里处。传说中夸父逐日渴死道旁,临死前将手中手杖弃于道旁,手杖化作一片绵延千里的桃林。 商周时期,桃林宛若世外桃源,武王伐纣后,放牛马于桃林,赵氏先祖造父于桃林寻得良驹,为周穆王御,带领周穆王寻找到了传说中的西王母。 到了春秋时期,晋国吞并了虢虞二国,史书上始有“桃林塞”这一称呼。春秋末期,桃林塞成了秦晋征伐的必争之地,桃林塞之于关中的重要性凸显的淋漓尽致,故而当大秦帝国迈出东征的步伐之后,桃林塞就成为了军事重地。 但随着大秦帝国的没落、晋又取代了秦成为华夏历史上第二个大一统的王朝,因地处大秦都城长安附近而从秦时轰轰烈烈的“隳名城”运动中侥幸逃脱的桃林塞在大晋一统之时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余晖,从军事重地沦落为荒郊野岭。 在两年前,这座古塞又遇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那时来自汉中的汉王入主关中,还没来得及向关中以外扩张,朝廷就下了一纸诏令,将崤山以东包括桃林塞、函谷关等地的崤函古道都划给了弘农郡,希望弘农郡守和汉王狗咬狗。 弘农郡守得知这个消息后,暗地里骂了这纸诏令的发出者、相邦窦采儿八百遍,然后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稳坐钓鱼台。 当时的京兆郡守也是杜望,杜望就亲眼看着汉王承认了朝廷将崤函古道划出京兆的诏令,将崤函古道设为“直隶”,不允许任何人插手。 杜望:“???” 你当老子愿意管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杜望骂骂咧咧地收回了对崤函古道的控制,冷眼看着汉王作死。 果不其然,不过两年,汉王就学了一把兵主蚩尤,脑袋被鬼面军拧下来当球踢。 而那位白先生要求将流民安置在桃林塞的时间,就是这么个敏感的时间—— 彼时汉王还没死,被鬼面军打的满头包,不得不将崤函古道的驻军撤回长安贴身守卫; 弘农郡守觉得崤函古道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每天除了钓鱼还是钓鱼,根本不肯接手; 杜望也怕汉王万一还能缓过劲来,回头因为他插手崤函古道而收拾他。 就这样,桃林塞迎来了没爹没妈的小可怜日子,然后悲催地被这位白先生盯上了。 说实话,一开始杜望是不想答应的,只是嘛…… “殿下可能没听过这位白先生,民间将这位白先生传的神乎其神,称其是神仙下凡,能生死人、肉白骨,死人都能救活。但是下官却知道,这还真不是假话,因为那个被救活了的小公子,正是下官的族侄。” 听到这,游溯就明白了:“杜府君这是拿朝廷诏令给自己还人情啊。” 杜望:“……” 小小年纪真不会说话。 杜望讪笑:“殿下,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看,这位白先生给咱们京兆带来多少粮食。有了这些粮食,殿下麾下的凉州铁骑这个冬天就能吃饱了。” 游溯没理杜望明显至极的敷衍,他转头问陈纠:“这么多粮食都是税?” 陈纠摇头。在游溯询问的目光下,陈纠道:“十五年前曾有诏令,凡农户之家,以丁壮三百六十斤、妇女老人二百五十斤、孩童二百斤为定量,刨除一家人的口粮后,剩下的粮食都要由官府统一收购。现在,桃林乡将粮食送来了。” 陈纠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王八蛋说啥? 他说啥? 就连杜望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脸目瞪狗呆地看着陈纠。 这还是那个在杀了主家少爷后煽动所有的佃农造反、又带着十几号佃农冲出主家、上山落草成功、成为官军心腹大患的那个陈纠? 现在怎么傻成这个样子了? 十五年前杜望还不是京兆郡守,但他出身京兆杜氏,祖上可以追溯到西周宣王时期因直谏而死的上大夫杜伯,家族煊赫几百年,这七十余年来到关中的诸侯王都要给京兆杜氏几分薄面,也因此杜望知道这桩荒唐的“官粮赎买”。 简单来说,就是诸侯王从农户手中以五十钱一石的价格贱买粮食,再以一百钱一石的价格卖给京兆豪右。京兆豪右拿到粮食后又以一百五十钱一石的价格卖给京兆本地的商户、工匠甚至是一些士族,以两百钱一石的价格将粮食卖出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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