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到了。 商泊云偏过脸:“我们走吧。” 江麓的手还有些轻微的余颤,商泊云包裹住他的掌心,他不再回头看。 正午,整座榕谷都在冷白色的明亮中,冬天的阳光好像颜色要浅上许多,落在墨翠的树林上,反射着白色的光。 太阳的暖意不明显,连带着这些泛起涟漪的白光也像压枝的雪一样。 长洲的冬天很少下雪,沥青的山道上,两道并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 来疗养院蹭饭的猫习惯了多出的访客和钢琴声,离京市的比赛越来越近,江麓却得到了人生中最静谧的时光。 他搬来了榕谷复健,重新练琴,余下的时间陪着叶明薇。 商泊云周末过来,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一直和苹果较劲。 来了四次之后,商泊云闭上眼睛也能削出一长串完整的苹果皮了。 江麓的手在一天天康复,叶明薇也正如记忆中一样一点一点衰败。 某一个午后,叶明薇午睡不醒,等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大片融化的晚霞。 江麓那天没有练琴,坐在她床边,伏着边缘,目光落在手腕的菩提上。 叶明薇撑着身子坐起来,心惊于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嗜睡,而江麓却露出很安静的笑:“想起来小时候妈妈你哄我午睡,结果也是自己先睡着。” 叶明薇记不清了,心情却因为江麓的自然而松了些许。 他们对注定的分别达成了默契。 比赛转瞬而至,江麓又一次踏上他曾经惨败到底的路程。 飞机离地三万丈,从长洲到京市,只需要两个小时,但他走出这段路程,却花了漫长的年岁。 好在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1200公里路程,京市和长洲有截然不同的冬天。 天空澄碧如洗,结冰的湖面映出了厚重的白蓝两色,树叶都是明媚的黄色,饱和度并不高,却没有衰颓的感觉。 偶尔看到无叶的高树,只有水墨似的深色枝桠,被远处百年的红墙金瓦映衬。 江麓先和叶明薇通了电话,又去拜访了谭枳明。 因此商泊云再次看到了江麓曾经的“相亲对象”谭映雨。 和记忆里差别不大,那会儿商泊云在海音大剧院眼神要吃人,这姑娘一脸莫名,眼神直白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德行有十分全面的认知,最终婉拒了谭枳明邀请他们一起在家包饺子的邀请。 长洲老醋百年陈酿传承人商师傅不是白说的。 不过江麓忘记了今时不同往日—— 商狗子表示:“我,商泊云,见过家长,有名有份。” 因此,商泊云十分和气地和谭映雨打了招呼,全程带着完美无暇的微笑。 完美得有点过分了,像是宫斗剧里端坐主位的正宫娘娘——谭映雨如是腹诽,再次一脸莫名,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把甄○传当写作业的背景音。 江麓只能尽可能地憋笑。 * 从谭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夜已经很深了,天沉如墨,远处被霓虹烧成粉蓝色,他们住的酒店离比赛的场馆很近。 京市没有长洲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音乐厅是一座半球形的建筑,弧线优美的玻璃幕墙倒映在宽阔如镜的湖面上,在霓虹里,像座剔透的水晶宫。 隔着水眺望音乐厅,倒影就像是漂亮的幻觉。 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比赛在明天下午正式开始,这会儿能够看到外面巨幅的海报,穿着厚重衣服的安保在牵隔离带。 有不少年纪和他们相仿的人也在看音乐厅。 甚至还有好几张异国面孔。 “就是在这,我把比赛输了。那会儿感觉和天塌了一样……比被孟楠戳破性取向还要崩溃。”江麓忽然语气轻松地说。 “哪怕过了九年,我又赢了更高级别的赛事,甚至国际上也有了点名气,我都没办法释怀。可神奇的是,现在居然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了。” 输赢太过复杂,要凭此赎罪,凭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一度被自己的父亲困住,后知后觉自己之所以不断犯错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被他爱。 不爱,所以都错。 江麓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转瞬凝成白色的雾。 商泊云捏着江麓的手,京市天冷但干燥,江麓的掌心反而比平时暖和许多。 “天哪有那么容易塌。一辈子也不会轻易完蛋。”商泊云说。 商泊云的人生态度一贯直接且向上,说这话时语调却还是懒懒散散的。 “江小麓,一辈子很长的,所以我们要过得有意思点,再有意思点。” 江麓看向他,思索似的眨了眨眼睛。 前方忽然传来惊呼,有人兴奋地大喊:“下雪了!” 两个南方人都有些意外,商泊云笑得很得意:“你看,这不就有意思了。长洲可是十几年都难得下一次雪。” 北方的雪格外慷慨,大朵大朵地从眼前坠落。 江麓心念一动。 他微微用力,踮起脚尖,吻住了一朵飘落的雪花。 不同于榕谷那片白光粼粼的树林,这是真正的雪。 冰凉的,清晰的,然后融化,变作柔软的水痕。 那双潋滟的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商泊云:“嗯。确实可以很有意思。” 商泊云的小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舔嘴角,雪化后的水痕被风吹过,温度被舌尖卷走。 他的呼吸变重了。 灯光、树影在周身晃动,有人为了这场雪停留。 “江小麓,虽然这是在外面,但是是你先招的我。因此,我也要亲回来。” 商泊云的语调也变了,他和江麓亲昵过太多次,对于彼此十分易感。 江麓觉得商泊云像块蛋糕,也许还是橘子味的,商泊云则更早地意识到他在江麓身上投射了太多欲望。 在关系仅仅是“床伴”那会儿,他的占有欲就已经很丧心病狂了。 江麓笑吟吟的:“这是什么免责声明吗?” “不是,是通知。” 商泊云话音未落,江麓直接勾住了他的脖子,带得商泊云低下头来。 舌尖是粉色的,上面反射的光芒是碎而闪烁的,雪花的气息转瞬即逝,温热的呼吸迅速地缠绕到了一起。 在亲密这件事情上,他们是彼此的老师,又因个人的特质而有了不同的“学术成果”。 江麓比商泊云要有耐心得多,哪怕是主动,也不带有一点儿侵略性。 他往更深处试探,眼睛半阖,里面映出了商泊云的表情,像是在观察对方的感受,商泊云喜欢这样的眼神,给出的回应也十分直白。 考虑到今晚会见到未来“情敌”,京市零下的天气里,商泊云穿的还是一件深色的廓形大衣,把人衬得格外地肩宽腿长——虽然谭映雨完全get不到此番公孔雀的行径。 商泊云把江麓整个儿裹进大衣,埋入胸膛,然后用力地吻了回来。 鼻息洒在对方的脸颊,氤氲的水汽在压缩出的小空间里充满,商泊云锋利的长眉压低,脸颊泛红,整个人像是沉溺在浓烈的欲望中一样。 接吻,相爱,在京市稀松平常的雪夜。 商泊云的声音伴随着深浅不一的喘息,落在江麓耳朵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投入。 “江小麓。” “宝宝,老婆——” 江麓亲吻他,含糊着应声。 过了很久,他从商泊云温暖的衣襟里抬头,露出半截弧度柔和精致的下巴。 在这个拥抱里,两个人贴得这样近的时候,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连雪都只在两个人身外落下。 商泊云忍不住捏住了江麓的后颈,看他水光潋滟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只亲在了江麓的脸颊上:“江麓。” 喘息被压抑,转瞬音调也低了下来。 十七岁时,商泊云把爱欲最后都化作一声又一声的名字。 江麓看得出他的忍耐,听得到两个人交织的心跳。 他伸手抱住商泊云的腰,再次踮脚。 2015年,一月,京市大雪。 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正式拉开帷幕,年轻的天才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整整十二天。 一百三十二名选手,折戟的越来越多。 积雪冻住了“水晶宫”外的湖泊。 高强度的赛程之下,人的压力渐渐到达顶峰。 初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江麓的状态也到达了顶峰。 曾经曲不成曲,在乐团、观众、评委乃至恩师面前崩溃退场的少年势如破竹般来到最后。 决赛的前夜,江麓久违的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一个陈旧的居民区,开裂的水泥地,黑色的电线乱糟糟地在半空穿梭,房子都不高,只有两三层,但他抬头,一切都被放得很大。 他在陌生的环境里茫然地走了几步,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灰色爪子。 他惊愕地发出了“喵”的声音,然后有狂吠声冲了过来,几只流浪狗瞬间让他炸毛。 “滚开!” 拿着树枝的小孩从天而降,扔出去的石头对于野狗威慑力为零。 小孩的声音稚气,浓眉大眼,看着是很张扬的面相。 虽然作为一只猫会看面相很诡异,但下一秒,江麓被他一手抄起,刚刚还威风凛凛见义勇为的小孩拎着他狂跑:“三只狗我真的打不过啊啊啊啊!” 他觉得这小孩很让他熟悉,但变成猫后脑容量好像也变小了,他产生不了太多想法,炸开的尾巴却一直紧紧缠着对方的小臂。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被小孩放下了,周身的景物急速生长,变化,老旧的居民区变成了白色的治疗室。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一只猫,想要去找那个小孩,却差点摔了一跤。 然后他被人按倒在床上,手脚都捆上了束缚带。 “……病人对影片很抗拒,已产生条件反射的生理性厌恶,治疗继续。” 四肢百骸都痛。 投影仪持续播放,白花花的□□交错,影片里的青年面容令他感到恐怖的熟悉,哪怕只是五分相似,也让江麓恶心之至,好像只要一看到这张相似的脸,就立马能联想到被电击的痛苦。 治疗室没有人了,房间空荡荡的,比被野狗追还可怕千百倍。 “江麓,江麓。”有人在窗边叫他。 “怎么这么可怜?” 他蜷在床上摇头,不想说话。 “我带你走吧。”对方利落推开窗,一跃而下。 这种从天而降的感觉太熟悉,江麓抬头,当年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少年,眉峰微挑,如他所料的一脸张扬。 “我不能走,我犯了错。”他听到十七岁的自己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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