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墨寻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顾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墨寻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墨寻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郁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顾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墨寻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墨寻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墨寻,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墨寻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墨寻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墨寻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墨寻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墨寻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墨寻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墨寻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墨寻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墨寻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墨寻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顾随之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顾随之:“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顾随之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顾随之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林慕下意识感到不妙。 过了一会儿,源柊梧走过来。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源柊梧欲言又止,最后摇头叹息,拍了拍他肩膀,“家暴是没有未来的,收手吧。”
第46章 “还有……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怎么就换了一身衣服?” 源柊梧把他从头看到了脚。 不仅换了衣服,还是从头到尾换了一身,连鞋子都换了。 两人分开总共还不到一个时辰吧? 趁着占星阁的人离开,快速换了身衣服,用净尘诀清理干净,再赶过来的林慕,目光淡淡地看向源柊梧: “源兄。” 顾随之踏入院门,目之所及便是一道慵懒地躺在树下,似乎正小憩的修长身影。 如画般的眉眼轻轻闭阖着,魔域内少见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形成一个个耀眼的光斑落在那张美得不真实的脸庞,便仿若成了点缀,衬托冰雪似的肌肤如玉般剔透。 顾随之顿了顿,向来冷漠的眼神微闪,不得不承认,即便已经见过数次,仍忍不住如第一次般生出惊艳之感。 身为魔尊麾下左使,如他这般处于高位,见到过的美人自然不在少数了,然眼前之人却当得一句三界内亦鲜少有。 此容貌之盛,能与之相较者,恐只有百年前仙陨的玄元尊者罢了……脑海中闪过那遥远记忆中,光风霁月的白色身影。 而比伐毛洗髓的修士还要更盛几分的绝世之貌,却长在了区区一介凡人的身上……不知该说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顾随之神色略微深沉了一些,然步伐未止,很快便来到了正小憩的青年旁,宛如实质的目光由上而下,一寸寸拂过那张冰肌玉骨的脸。 不过,如此具有强烈存在感的视线,却似乎并未对小憩中的青年造成任何影响,仍然酣睡,仿佛正在做着某个香甜的美梦般,绯色的唇角微微上扬。 顾随之不由皱眉,心道凡人就是凡人,没半点警惕之心,换作旁人如此松解,早便不知身首异处几回了。 内心掠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行动上,倒是默默地伫立在原地,带着几分连自己都不明确的耐性。 约墨一炷香后,青年纤长微闭的睫羽微微翕动,缓缓睁开了眼眸。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伸展颀长的腰肢,睡得微红的眼尾沁出一点泪珠,朦胧的眼眸半眯着,倒也终于注意到了立在旁边如一条杆子似的冷酷男人。 “小随之……你来了。” 嗓音有点未睡醒的沙哑,低沉而撩人。 可惜,站在他旁边是的一块不懂得欣赏的木头,木头眼角略微抽搐,不止一次警告道: “注意你的言辞。” 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没有这般友好。或者说,是绑票者与被绑票者的关系。 一个月前,墨寻降临此世界,恰巧落在了一群魔族之中,而那群魔族似乎正做着某件坏事,瞧见墨寻的第一眼便瞬间眼前一亮。 于是乎,墨寻就顺理成章地被那群魔族给掳到了顾随之的面前。 后者端详他的相貌片刻,一挥手,星移斗转,他便被带到了幽冥魔域内,随后被告知成了魔域至尊的一名男宠,感情他是被掳来献给魔尊的。 话虽如此,但这一个月内,他倒从未见过那位据说残忍血腥暴.戾又强大无匹的魔尊一面,自己反倒借着自己这张好看的皮囊,过得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这一点,从上面与魔域左使顾随之的行为对话中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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