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他这个父亲就是对方的全世界。 孩子渐渐长大了,对方开始修仙了,他会画符会炼丹,开始捣鼓出各种新鲜事物了,他会偷偷把掉落的乳牙埋起来,还以为没人看到。他会为了说话不漏风一整天抿唇,会奶声奶气说自己长大了,他的双手会做很多事情,他也渐渐不愿意再待在父亲怀里了,孱弱的雏鸟离巢了。 等到了少年时期,孩子腿更长了,学会御剑飞行,能去更多地方了。 裴玄发觉,养孩子就像放风筝一般,叶清能惊艳高飞,他愿对方一辈子无忧,也固执地希望叶清无论飞得多远,一世都在他的眼皮之下,羽翼之下享受庇护。 正是因此,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细线捆绑在叶清身上,系在他手心里,无论叶清怎么高飞,飞到何处,他都第一时间知道。 这也令他痛苦。 风筝线拉紧了,会被孩子察觉。风筝线松了,孩子又可能会彻底远离他的视线。这一张一弛,一松一紧,很难把握,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如今,他的风筝有了离他而去的危险,裴玄想拦下。 裴玄不愿他的孩子,从他手心里离开。他不想叶清转身走人。 也许这是一种奢望…… 他是魔。 仙魔之间隔阂甚大,清清不会选择他,也许还会为了母亲之死对他心生怨恨。对归元宗,裴玄没甚好感,他也本可以杀尽归元宗上下,但他却没有——因为叶清,叶清喜欢归元宗,对宗门有很深的感情,裴玄纵有毁灭之心,也投鼠忌器。 “清清。”这是宋灵寂惊喜的声音,原来是叶清动了,他朝仙门方向揖了一礼。大庭广众之下,这一举动让仙门道州看到了希望,大家纷纷激动起来,气氛沸腾不止。 “清清!”、“小师弟!”、“叶清师兄!” 他们满心欢喜。 谁料叶清施了一礼后,脚步顿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转身朝魔门方向跑去,所有人都懵了。 实际上,叶清早已做好了选择,弑母真相如何,众口一词,暂且不论。 为了修真界的安宁,叶清依然会选择裴玄。 望着朝自己御剑飞来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间,裴玄大脑“嗡”了一下。 天地间,寂静无声。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 那个少年御剑而去,漫天云雾点缀,剑意是纯净无暇的湛蓝色,仿佛一道天光,能劈开世间最混沌的黑,又似最柔和的雾,能融入万千种颜色。 叶清御剑飞行的本事,不太行。 他那一道剑意歪歪扭扭,因为动作太急了,随时可能会摔下去。归元宗弟子不由揪了一下心。不过,可能世间总会偏爱一些乖小孩,对方做了选择,只需要走一小步,剩下的九十九步,由旁人来走。 仙门道州所有人凝望着,裴玄大步向前,迎向了半空中的少年,朝对方伸出了手。 那个世间最大的魔头,衣袍随风扬起翻飞,把自己的崽拥入怀中。晚风大作,吹着两人乌黑如墨的头发,格外醒目。 这一刹那,仙门道州集体失魂落魄。 对裴玄而言。 他本是一具独立于世的行尸走肉,心若深渊,与生俱来的使命好似就是厌世与毁灭,他像是一道独立于天地之外的逆流,没有任何依存。 叶清出生后,他才找到了不灭世的理由。 仙门道州如今的行为,让他如坠冰窟,眼底凝结杀意,有摧天塌地的欲望。 这些杀戮种种,很快又平息。因为那个流淌着他一半血液、身姿孱弱却充满希望的少年,一如儿时跌跌撞撞朝他飞来,那一瞬间裴玄心中所有阴郁心魔全数解除。 孱弱的雏鸟离过巢,又心甘情愿归来了。停留在他身边,乖巧得惹人怜爱。 仙门道州境内。 叶清走的那一日,临泉山大雪漫天、霜覆悬桥,连仙鹤都发出一声悲鸣。 — 叶清登上那艘巨大到足以隐天蔽日的黑色楼船,这一登船,他彻底落入了三万万上古妖魔阵营之中。一袭白衣小仙君,如同一个白团子落入黑芝麻汤锅里,转瞬就被淹没。 望着浩浩荡荡的妖魔大军离去,仙门人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许久,才有人发出一声叹息,“那孩子糊涂啊,被裴玄蒙蔽了……魔域那里是人待的地方吗?” 魔域那一片土地上鱼龙混杂妖魔横行,日日夜夜都充满杀戮祸乱。自古以来误入的修士,除非修为极高,否则只有横死一个下场。三万万上古妖魔,更是素来强者为尊,叶清实力那么弱,去了那里,不是随意任人宰割吗? 临走时那抹背影。 更似一抹白月落入黑色湖水中,无论他们怎么想,下场只有一个—— 柔弱的白月被浓墨吞噬。略微想一想,不少仙门人士都要落泪。 实际上,叶清的处境完全跟他们想的不一样。叶清本人还懵懵的,他牵着裴玄的手,或者说裴玄的大掌紧攥着他,父子俩上了船。见了他,三万万妖魔低下头颅,俱都恭敬地匍匐在地,齐齐高声道:“恭迎少主。” 这份心悦诚服发自内心,就是嗓门有点大。 叶清下意识捂了捂耳朵。 几乎只是一个动作,裴玄眉目冰冷,望向妖魔的目光淡淡一瞥,比深冬还要凛冽,令人心生畏惧。 “……”众妖魔瑟瑟发抖,降低了声响。 叶清这番去了魔域,确实很危险,群魔环伺下,他就像一只小羊羔般柔弱可怜,可他身前站了谁?——裴玄可是渡劫巅峰,残酷暴虐的手段一统魔域自封为主,他站在叶清面前,叶清就拥有了全天下最强的保护伞,谁敢伤他一根毫毛? 另一边,仙门还在叹息,修士大能都在担心叶清的安危。 “此去凶多吉少!” “是啊!裴玄性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恐有控制欲,那孩子落入他的魔爪里,逃也逃不掉,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在他们的想象中,裴玄之狠辣,天下俱怕,叶清也是如此,恐怕要成天看裴玄的脸色过活,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风声鹤唳,天天抽抽噎噎以泪洗面。 实际上。 裴玄冷漠的目光落在叶清身上,转瞬冰寒散去,他低头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说道:“清清,你选择我,我很高兴。”之前的裴玄乌发蓝衣、孤寂高华,此刻暴露出堕仙原貌,五官幽暗深邃,渊渟岳峙的气势惊人,犹如地狱修罗般令人不敢多看。 在裴玄看来,他用了威逼胁迫的手段。 “……” 叶清顺声抬头,看清裴玄的表情,不禁心中一阵繁乱……在那修士的记忆里,他看到了裴玄一人诛杀万仙,看到了众人生不如死,看到了裴玄剖腹取子,诸多暴戾杀伐的一面—— 不过很奇怪的是,叶清却不怎么惧怕。 也许被宠着长大的小孩,就是这么有恃无恐。 明明都亲眼所见了,裴玄杀了千仙万魔,是如何毁天灭地,叶清依然无法把那血气森森的男人,跟自己从小温情脉脉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他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入裴玄怀里道:“爹,我信你!” 让他们继续父子相依为命吧。 一切都不会改变! 什么天下苍生、仙门道州,叶清看了《登仙途》,觉得全世界对他父亲有诸多误解——他父亲不是一个性情极端的人,只是被他惨遭毒手刺激到了,才会心生毁天灭地的念头。 他爹不是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人,他前十六年不也没出事么? 换言之,只要男主不再搞事,九州大地就会平安无事。 裴玄拥着失而复得的孩子,沉默不语,心中所有杀戮阴鸷烟消云散,压抑到了最深处。 到底是风筝被放风筝的人抓住了,还是放风筝的人因风筝而放过了整片天空,暂且不得而知。如果叶清有天道视角,他低头一看,可能会看到,自己手里也有一条白色命运线,那一头拴着裴玄。 另一边,仙门修士还在担心叶清,他们又道:“裴玄令人胆寒,那鬼太子也不好相与!” 鬼太子燕赤离也是名声赫赫,更别提刚刚围攻归元宗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少年笑容充满了阴冷杀戮,手持骨笛,紫衣翩翩,身后是百万魔兵。 一双眼眸如鲜血般赤红,色彩极为浓烈。 那阴郁鬼魅的气质,如附骨之疽,每个人看了都要被缠绕得无法呼吸。连数数都不按规章常理,那老实孩子遇上这样的鬼物,焉有命在? 众人沉默半晌:“不错,那鬼太子心性极恶,喜好杀戮,出身万魔窟,想弄死一名练气修士,会有千万种手段……” 仙门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魔修,在他们的想象里,燕赤离此刻嘴角一定诡异扬起,闪动着嗜血冷酷的光。 叶清落在对方手里,几乎是一只瑟瑟发抖的白鼠。 实际上,叶清确实跟燕赤离在一起。 魔船升高,叶清在看风景,忽然肩膀上多了一个脑袋,这个脑袋的主人比他高了半个头,赫然是燕赤离。 俊美的厉鬼歪靠在一旁,唇角轻轻一勾,那张侵略性的秾丽俊脸凑近,有几分勾魂摄魄的魔力。 燕赤离伸出了手,落在叶清那白净的脖颈处,换做有一个仙门人士在场,都会屏住呼吸——这鬼太子莫不是要扼颈索喉? 叶清不过是一个练气期,根本活不过三个呼吸! 谁曾想,叶清小眼神瞥了燕赤离一眼,很赌气很冷漠,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燕赤离似有读心术,“那捆仙绳我不是故意的。” 叶清不吭声,手也很干脆,把厉鬼的脑袋推开,手里拿着那条麻绳打算丢了。 在哄孩子身上,燕赤离深谙天赋,他忽然转移话题道:“清清,你冷不冷?” 魔船盘踞天穹,从高空呼啸而过,棉絮般厚重的云雾近在咫尺,叶清细细感受了一下,蓦地体会了什么是高处不胜寒,手臂泛上了细细密密的冷意。 也成功被转移走了话题。 他道:“好像是有点。” 叶清哆嗦了一下。 小孩子懂得养生,也会照顾自己,刚准备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件厚外套。 “别穿衣服了,给我抱一抱,你就不冷了。”厉鬼轻轻巧巧起身,很自然地朝他张开双臂,外表俊美,如天边一轮皎洁明月,能把旁人的呼吸心跳勾走,柔声哄劝时十分具有迷惑性。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叶清差点以为自己是对方放在心底的无上珍宝,一如小时候。 不过叶清早就长高了,这么猝不及防一抱,叶清就被抱了个满怀。他视线平视,对方形状优美的下颌,微微下滑是燕赤离清瘦的锁骨。 叶清看了锁骨几秒,看够了抬起了头。 恰好天公作美,被黑暗笼罩沉闷了许多的苍穹在此时破开,在云隙间洒下金光,落在燕赤离的眉眼,给那一张得天独厚、足以迷煞万千少女的俊脸,缀上了波光粼粼,连乌黑的头发都落满了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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