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 晏归尘摇头解释,但楚青檀并不想听,忽然将他一把撇开,起身擦手,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恶心。” 楚青檀转身离去,轻描淡写挥挥手。 “关好,别弄死了就行。” 看着他即将离开的背影,晏归尘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他挣扎着起身追上去,义无反顾却又小心翼翼地拉住楚青檀的手,终于使对方脚步稍顿。 “师兄,别……别走,我会好好修炼,师兄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跟着你……好吗?” 楚青檀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转过身,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温暖的掌心抚上他的后脑,就在晏归尘眼中亮起一点点希望时,手上忽然用力,按住他的脑袋猛砸在地。 “唔——”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晏归尘忍不住闷哼,眸子却执拗地抬起,直勾勾看着楚青檀,像是害怕自己一眨眼对方便会消失一般。 楚青檀冷漠的声音混杂着耳鸣声同时响起。 “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忽然,世界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周围的场景迅速扭曲变幻,他又回到了那片空茫的水域,眼前还是大祭司妖异的脸孔。 从幻境中抽离,他仿佛溺水者终于上岸,浑身冰凉,魂不守舍。 但他立刻发现,方才经历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幻境,至少楚青檀不是。从幻境里出来,他还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不变,眼神却显得僵硬滞涩,像个提线木偶。 “师兄?”晏归尘心头一紧,看向大祭司:“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大祭司张开手臂:“你想见他,我便让你见。怎么了,不满意?” “我可是将你记忆中的师兄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你面前,如假包换,但你却对此感到恐惧……呵呵,看来你的师兄对你似乎并不那么好啊。” “你的内心深处分明对他充满恐惧,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趁此机会杀了他,接受传承一雪前耻?” 晏归尘用各种方式尝试唤醒楚青檀,但都失败了。将楚青檀护在身后,他道:“恐惧?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恐惧,每天每夜每分每秒,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但就算窥探了我的记忆,你真的知道我恐惧的是什么吗?” 垂下眼眸,他轻轻道:“你不会明白的。” 大祭司摇摇头:“执迷不悟。” 他一抬手,场景再次变化,轻云浅淡的白日瞬间变为鹅毛大雪飘飞的冬夜,寒风似雪亮的刀刃,一刀刀刮上皮肤,冰冷刺骨。 单薄的衣衫铁片般贴在身上,晏归尘顶着风霜跪在雪中,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到开裂,双手抬平举过头顶,手中托着一把精制的钢鞭。 冷风几乎要麻痹所有感官,恍惚间,晏归尘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自己已经跪在这里三天了。 三天前,灵墟仙尊亲自带领两位弟子出宗历练,途中两人曾一度抓到目标狐妖,但由于楚青檀过于自负,最终导致狐妖逃脱,不仅任务失败,自己也身受重伤。 事后,楚青檀将责任一股脑推到晏归尘身上,称他心念不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故意放走了狐妖,这才惹出祸端。于是他被罚在沐云轩外跪地请罪,直到楚青檀肯见他为止。 沐云轩外人来人往,来探望楚青檀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短暂地恢复静谧。 钢鞭在手中托了太久,几乎要让晏归尘忘记了它的存在。他知道钢鞭上涂抹过特殊的药物,抽到身上能叫人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伤口数月无法愈合。那样的滋味,晏归尘尝过许多次。 妖的身体强度天生胜于人类,但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旁人不许他御寒,所以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什么也挡不住,只能任由风霜雨雪摧残侵蚀,他的身体变得如雪一般冰冷。 视线中,沐云轩寝殿内透出的暖黄色灯火愈发飘渺,如同美好的幻觉。 几个杂役提着木桶走了过来,桶里盛满冰水,他们走到晏归尘近前,抬手将桶里的水尽数倒在他身上。隆冬腊月,井里的水早就结了冰,这水是他们早早烧化的雪水,又特地放凉才提过来招呼晏归尘。 “哗啦——” 几桶水下去,晏归尘一动不动,有人疑心他出了事:“怎么没动静,难道是死了?” “这就……不会吧?” 另外几人也迟疑起来,仔细打量眼前人。 雪中跪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极为好看,乌发雪肤,眉眼如画,在刮骨刀一般刺人的寒风中,他的脊背始终挺得很直,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已被雪水浸透了,贴着皮肤结出一层雪白的霜晶,连乌黑眼睫上都凝着碎冰,像是被人精心雕琢的雪人,可惜青紫斑驳的冻伤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这人生得漂亮,若不是妖族余孽,公子又亲口吩咐过,杂役们未必舍得对他下手。 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等等,他在说什么?” 说话间,他碰了晏归尘一下,后者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眼皮重如千钧,但晏归尘不愿闭眼,执拗地盯着寝殿内那点微弱的暖光,低声唤道:“师兄……” 杂役们凑近听见,怕他撑不下去,商量几句决定将楚青檀请过来。 今夜月亮正圆,月光落到廊外连绵的积雪之上,漫射出满地清辉,不必提灯也能照亮前路。 风急雪骤,天地之间只余风声。院门旁有片竹林,此时竹叶上压满了雪,枝桠沉甸甸地往下垂,就连最有风骨的君子竹都被这场大雪压弯了脊梁。 晏归尘伏在雪中,只片刻功夫,积雪就几乎掩埋了他半个身躯。 听见踏雪而来的细微脚步声,他无神的眼珠动了动,微微抬起头,停在面前的是一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袍,外罩一件柔软厚实的狐皮裘氅,带着不易察觉的清浅梅香。 “师……兄……” 晏归尘吃力地看向来人,在对方眼中只看到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那些袒护、那些美好,从未存在过。 不,不是的,师兄只是被幻境蒙蔽了心智。 晏归尘咳了两声,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碎雪劈头盖脸灌进身体,带来业火焚身般的剧痛。 “师兄……”他努力向前爬了几步,额头抵住楚青檀的腿,仿佛能从中获取一点力量。他用力抓住楚青檀的衣摆,低声祈求:“醒过来,求你……醒过来……” 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楚青檀后退两步,脸上仿佛带着一层面具,面对他时永远只有厌恶这一个表情。 “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楚青檀的声音比风雪更冷,“妖可不会这么容易去死。” 晏归尘的手无力垂下。 画面再次定格,他重新回到水域,大祭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傲慢、自私、善妒……这些可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人类有句古话说得很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他现在因何原因对你态度改变,等到你失去了价值,他迟早会露出本来面目,你又何必执着。” “来吧,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面前,你现在就可以拔剑杀了他,然后安心接受传承。成为新任妖帝,将欺辱过自己的人全都踩在脚下,难道不比与这些人类修士假惺惺做戏来得痛快吗?” 晏归尘仍伏跪在地上,好像仍未从那场寒冷的大雪中走出来,许久,他麻木的声音才轻轻传出:“师兄不是你说的那样。” 师兄收留他,给他新衣服,允许他养猫,还送了他灵剑和玉佩;师兄送给他新年礼物,和他一起吃汤圆,亲手将他从泥泞中拉出来,无数次将他护在身后,甚至还为了救他而受伤…… 师兄给他的太多太多,多到即使让他用自己的性命来还,也永远还不清。所以,他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烛龙传承伤害师兄呢? 大祭司脸色沉下来:“他为人,你为妖,你难道真以为他会真心接纳你吗?” 晏归尘:“我会努力,直到他真心接纳我的那一天。” “愚蠢!愚不可及!”大祭司勃然大怒,长尾掀起巨浪,整片水域都随之激荡,头顶乌云汇聚,风雨欲来。 “他现在可以因为一时兴起捧你上天,将来同样能因为一时兴起将你打入地狱!你该做的是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被他所掌控!他只给你一点甜头,你便将之前的千般欺侮万般折磨都视作过眼云烟,我族怎会有你这般没骨气、自甘轻贱的族人!你这样做与那卖笑乞怜的贱奴有何不同?” 晏归尘缓缓握紧腰间玉佩,坚硬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他抬头狠狠盯住大祭司,一字一句道:“关你屁事。” 他这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祭司气到在水里打了个转,巨大的水浪朝晏归尘猛扑过去,后者连眼都没眨一下,清醒地说出更令对方发狂的话:“只要师兄没亲口说放弃我,我就永远不会死心。” 死缠烂打也好,摇尾乞怜也罢,现在的生活他很喜欢。如果犯贱就能换来楚青檀的青睐,他可以贱一辈子。 “好……好好好……” 大祭司的蛇尾蜷曲又伸直,怒极反笑:“希望接下来,你的想法不会改变。” “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晏归尘倒飞出去,身体狠狠砸到墙上,却没有往下落。 他的四肢都被特制的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眼前光影割裂,是被凌乱垂下的头发遮挡了视线。喉咙发痒,他咳嗽了几声,口中忽然涌出鲜血,各处传来剧痛,他几乎快要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这次……又是哪里? 他恍惚抬起头,动作忽然僵了一下。 暗无天日的牢房、血迹未干的刑具、刻着特殊纹路的锁链……无一不在彰显着它的真身——戒律堂。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不久前,他结丹成功,成为仙门百家有史以来最年轻步入金丹期的弟子。后来,师尊离宗,师兄忽然以“不服管教”为由,将他送入戒律堂受刑。 无休止的厮杀,到处都是鲜血和碎肉,第三次鏖刑结束后,他晕了过去,然后…… 然后,便从这里醒来。 不,不是这样—— 晏归尘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有所出入,但他却怎么也无法回忆起来原本的模样。 牢狱中响起空落落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在门口停住。牢门打开,楚青檀走了进来,目睹晏归尘遍体鳞伤的模样,他露出满意的微笑:“看来许念慈将你照顾得不错。” 晏归尘干裂的唇瓣徒劳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楚青檀解下裘氅,随手扔开。他一反常态,步步靠近晏归尘,然后一把捏住他的脸,轻声问道:“晏归尘,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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