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愣怔半晌才答:“好,我帮你埋。” 见萧灼华捂着肚子费力地要蹲下,顾煜忙把自己价值千金的兽毛外衣脱下,叠起好几层来放到地面的冷泥上,轻扶上他脆弱的腰肢,低声哄着:“你不能蹲着,我这衣服又厚又软,你坐上去刚好。” 顾煜怕媳妇累着,不许萧灼华弯腰,抢过萧灼华手中的枯枝,半跪在地吭哧吭哧挖着桃花树下掺着冰碴子早已冻硬的土块。 萧灼华乖巧地坐在叠好垫高的衣服上,双腿被肚子压得已经并不起来,只好有些羞涩地将广袖垂下遮掩到腿间,无聊地看看顾煜艰难地挖坑。 “小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萧灼华看顾煜一直冷着脸刨地,力度越来越重渐渐变成了近乎发泄的狂砸,神色担忧地问。 “你家少爷出事了,”顾煜动作一顿,苦大仇深地将手中不好用的枯枝折成两断,抬头对上萧灼华关切柔软的眼神,不由自主撇嘴委屈地说:“你家少爷今天被弹劾了,出言不逊还把爵位给丢了。” 萧灼华有些紧张:“我也不懂这些……这很严重吗?” 顾煜低头用半截树杈子继续气鼓鼓地刨地,活像受挫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心情低落地说:“不严重,只是日后在朝廷处境就艰难了,你应该会对他失望吧。” “何来失望,”萧灼华眯起眼睛笑得温暖,“我只要他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了,我的少爷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厉害的。” 顾煜仍是低着头挖坑,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不语。 “若是少爷加官晋爵,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想攀附;若是少爷娶得佳人,你也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嫉妒;可若是有天少爷伤心失意,你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及时告诉我。” “小友,他此时在哪啊?我想去他身边为他做些什么。” “算了,他应该不想见我。那你帮我转告他,丢了什么都没关系,少爷莫要把自己丢了就行。” “就算少爷哪天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华哥哥也不嫌弃他,华哥哥攒了很多小铜板舍不得花,存在小盒子里,都给少爷花。华哥哥给他买布裁衣,华哥哥买菜煮面给他吃。 “你叫他千万记着,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弹劾他,华哥哥永远站在他身后等着呢,需要的时候,回头看看就行。” 萧灼华平静地望着渐黑的天幕,黛晕眉头怅然微皱,眼中荡漾出几分忧郁的暖水清塘,自顾自柔声说着。 顾煜的咽泣声再难压抑,强忍心中洪水决堤般的酸楚,身形颤抖着将匕首混着脸上流下的泪水一齐埋进挖好的坑里,随后伸展自己早已压麻的双腿,神情颓然坐在地上,深深地看着萧灼华不说话,只是悲凉地流泪。 “小友不哭,”萧灼华温柔地伸手给他擦泪,“不知为何,看见你哭,我好心疼啊。” 顾煜眼泪汪汪心生感动,想和小时候一样扑到萧灼华怀里哭,凑上来伸手正欲抱住媳妇蹭蹭,萧灼华却突然间挪开身子,让顾煜扑了个狗啃泥。 “看你刨的一手泥,回去洗洗吧。”萧灼华假装无意瞟一眼旁边摔得脏兮兮脸上带泥的顾煜,有些调皮地笑笑。
第93章 隔年一月天,江南传烽烟。 顾煜在朝堂听闻南方朱雀关战败危急,忧心霎燃壮志,只恨天下难平。 他报国心切正欲自请南征,调取麾下精锐讨伐攻打。 张口愤愤欲言,脑海乍闪间,顾煜却突然想起萧灼华近日蜷在病榻脸色苍白的模样,心头不由得苦涩着抽紧。 金戈铁马气吞鲸的豪言被春风绕柳的丝袅柔情尽数填堵在喉间,叫他即便是硬下心来,再硬下心来,咬牙默立踟蹰良久,也道不出那句此番离家三千里,御敌不问几归期。 思虑深重回到卧房,顾煜愁云惨淡倚着门旁并不往里走,只是默不作声抱着臂弯,深情凝望着梨花莺鸟屏后,斜阳映暖黄中,家妻针线婉龙游跹,萦缠款款如回燕,不觉热泪便灼酸了眼。 萧灼华的如画眉眼溅进夕阳点染的星点微芒,薄唇漾开棠红落水般的淡笑,柔顺鸦发别于耳后垂在玉颈以左,偏又在胜雪云腮散下细碎几缕,浑身晕了暮间二分柔光。他月白的宽大衣襟裹不严琼花悴瘦的锁骨,覆着厚被靠坐在床榻的软枕上,正专心致志握针缝着一块桃花粉的小布,身前圆滚滚肚腹时不时显出蠕动的弧度,小鱼点水似的惹人生怜。 “小友,你今日回来好早。”萧灼华终于察觉到顾煜的存在,往顾煜的方向迟缓扭头,含笑轻语道。 顾煜不说话,仍是呆站着远远看他。 “来,来这坐。”萧灼华捂着腹侧姿势笨拙地向里挪出一块地方,伸手拍拍身边的床褥,邀请顾煜过来。 顾煜答应一声,坐到萧灼华身边。 “今天我没力气出去等少爷了,不过手不怎么抖了,给小桃子做了小衣服,好看的小衣服。”萧灼华把缝了一半的小衣服拿给顾煜看,笑眯眯像是在炫耀。 顾煜注视着萧灼华傻里傻气的笑,目光掠过他清瘦的脸庞,顿时一阵心酸。 “好看。”顾煜接过小衣服,幻想着小桃子出生后穿上它,包裹在襁褓里奶乎乎一团,原本拧皱的眉心舒展开,心下片刻柔软。 “咳……咳咳……”萧灼华的咳嗽声打断了顾煜的思绪。 顾煜忙给萧灼华拍背顺着胸口,看他疼得额角冷汗直冒,张口努力呼吸还是喘不上气,瘦削的身躯痉挛不止,双手虚浮搭在腹前捱过一阵毒发的剧痛,脸色差得让人心惊。 “呃……咳咳……”萧灼华眼角通红泛出泪花,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人就无力呻吟着落入顾煜怀中,如同轻飘飘的暮春残红抚过湍急流水。 血气蔓延而上,萧灼华下意识压抑着痛哼,抬手徒劳地想要捂嘴,没成想黑血直接从口鼻呛出来,触目惊心大片沾染了素色衣被,绽放出朵朵色露绝望的狰狞。 “小衣服……不能弄脏……咳咳……”萧灼华痛得直吐血,还要伸出未染血的那只手颤抖着把小衣服捏到床角,惦记着不能让小桃子的衣服沾上污秽。 顾煜焦急地揽住萧灼华瘦弱的肩膀,不嫌腥气伸手要去接他吐出的血,连声慌张地说:“难受了别忍着,吐出来。” 萧灼华垂眸听不进去,泪眼涟涟地硬忍心间刺痛,强行压抑着艰难的喘息声,任由血顺着下颚滴下来,愧疚地低头扒拉着身下脏污的锦被,委屈地呢喃自语道:“对不起……咳咳……我一会儿就洗,少爷不要嫌我脏好不好,少爷别走……” “少爷不走,此生都陪着你。”顾煜劝不动痴傻的萧灼华,小心翼翼抬手抹去他脸上的血迹。 立凛义,震天地,何曾敢谈退却理? 怎奈心有黎庶,却也怜,家妻孤苦。
第94章 月色沁水凉,石阶覆寒霜,静宅流光空明,溯越迷凄。 天海吞声,万籁皆悄寂,朔风迂回,吹动夜客衣。 顾煜神色凝重立于案前,仪如刚劲松柏。织金黑衣绣卧虎,绿玉正央腰封上。雪白宣纸铺开,修手稳执名贵狼毫,跃上的依然是方正规矩的秀楷,只是今日笔锋硬得不寻常,气势恢宏似剑,行云飞快如燕。 灯光如黄纱笼了满屋,他长睫低垂落影,双眸忧郁仲仲,提笔轻盈,转腕有力,不带思索倾刻写下哀辞一篇,只见那: 狼烟塞断河山艰,兵戈跃重帘。腌瘴渡越,黑云压骤天。可怜雁悲鸣,聒看几十里血溅? 金雕玉龙,的卢飞电,良将何惧鞍马前?角声顿,恨却连。催神虎下月,蔑碎煞星野遍! 作罢顾煜已是指尖微抖,未留意毫尖垂下墨滴,于纸上泛起一朵涟漪,缓缓晕开既覆难收的污迹,像极了满腔压抑难诉的英雄苦愁。 “进来吧。”顾煜阖眸叹气道。 书房木门被“嘎吱”推开,外头冷风卷进来,惊动烛影摇晃。 苏云澈未提药箱,银冠嵌玉,一身广袖墨绿缎衣,领间绣云细滚黑绒,装扮不似往常质朴素淡,身上多了几分疏离的寒。 “不愧是顾将军,未曾叩门便知来人。”苏云澈眼带深意微笑道。 顾煜蹙眉睁眼,搁笔负手,低头并不看他,躲闪的目光流转片刻,定在桌上摇曳的烛焰。 苏云澈不介意顾煜沉默不语,信步走到他身边,佯装无意瞄一眼桌案上墨痕未干的纸,移开眼自顾自说:“圣上听闻将军今日告假抱恙,特遣小人前来诊治。不过如此一看,咱们将军好得很啊,多半是心疾。” “哼,我看是陛下知我铁了心不赴江南,派你夜访来劝吧。”顾煜心领神会冷笑一声,抬眸正对上苏云澈沉稳的目光,出言强势难驯。 苏云澈被夹枪带棒似的几句话完全戳破,额前霎时出了冷汗,先前准备好旁敲侧击的软话相劝尽数作了废,只好尴尬不失有礼地回道:“陛下也是为难,他若是执意要你去,也就一纸诏书的事,不过还是念着咱们哥俩关系好,叫我过来劝劝。你想啊,君后有孕不久,胎还没坐稳,定是不能去;公主在西娘子关剿匪至今未归,更不能去;其余几员大将要么战事缠身,要么老病休养,要么历练不足,如何去得?这节骨眼上,要问最合适的人选,陛下挑挑拣拣,就剩你了。” “那现在咱俩没关系了,劝也没用,趁我还没动手快滚。”顾煜一听这话,火气浇了油似的蹭蹭冒出嘴边烧成狠话,对好兄弟进行无情驱逐。 “不是,兄弟,你再考虑一下……” “我不考虑!”苏云澈话刚出口,顾煜的信香倾刻燃炸四起,烈焰似的弥漫开来,迫他闭嘴。 不待苏云澈反应过来,顾煜狠急揪住他的领子上稀碎的黑毛,愤然吼道:“我就没有难处吗!萧灼华身体不好,肚子里那个还要折腾他,昨夜吐血到三更,天明时才勉强睡下,到现在还未醒。我不管,我妻月份大了临盆在即,我就是去不得!爱他妈谁去谁去,我要守着我妻!” “草民知晓了,还请将军手下留毛,这是我夫人亲手给我续的滚边。”苏云澈梗着脖子看着面前武将冒着怒火的眼,虽与顾煜身高相近气势上却矮了半截,唯唯诺诺地弱声说。 顾煜闻言迟疑一瞬,随后气愤地将毛领松开,甩甩手上的几根碎毛。 苏云澈知道不宜多留,垂眼极爱惜地整理自己的衣领,临走时叹气道:“唉,你好歹再想想,毕竟国事为大。” 说罢,苏云澈摇摇头,拂袖而走。 门扉再响,烛影猛晃。 顾煜目光阴沉望着窗外鹅毛飞雪,独自伫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第95章 顾煜心神不宁地离开书房,抬头看夜帷蔓延着鸦黑无尽,飞雪千万间苍月皎皎一轮,怅眸微阖忽觉睫上沾了白,从心底渗出的冰凉倾刻便浸透了眼中迷茫。 悄悄来到萧灼华榻前,顾煜轻抚那人紧闭的眼,指尖轻掠过两排黑绒似的静睫,想起幼时自己在萧灼华累极小憩时坏笑着用小手摸他的睫毛,想让华哥哥起来陪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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