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岐山的心逐渐沉重,他无意识的后退了几步,高大的身形都晃动了几下。 孙子柏将他扶坐下去,这才认真的说出他此次前来西南的目的,一是了解西南的情况,他必须对这边的形势有一个掌控,同时与这边建立一个明确又清晰的联系,方便他随时掌控全局,再就是让老侯爷也了解一下苏城的情况,了解一下如今这天下的局势和西南即将面临的一切。 匡义军余孽,四大世家,四大世家背后的皇子,还有皇帝,相府…… 孙子柏说得不急不缓,包括他对山阳郡的处理与担忧,以及对白子玉的算计,对四大世家的算计等等,此刻的孙子柏哪里还有半分纨绔色胚该有的混球模样,他虽然说的简洁明了可孙岐山还是轻易从中窥出了惊险和绝妙,而且这一步步走得看似随意实则环环相扣。 孙岐山从一开始眉头紧蹙到逐渐舒展,而后又紧蹙,疑惑,恍然,又舒展,愤怒…… 总之反反复复一阵精彩变幻,等孙子柏讲完的时候,他发现这老头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咳咳,有什么问题吗?我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孙岐山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说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关的事。 “看来闻淮卿那老东西也不是全无优点的,他总算是干了一件人事。” “嗯?” 什么意思?孙子柏没太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孙岐山却自顾自道,“你不知道,那狗东西忒讨人厌,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嘴巴跟淬过毒一样臭不可闻。” 孙子柏:…… 说话就说话,怎么忽然开始人身攻击了呢。 “不过老夫不得不承认,那狗东西生了一副好皮囊,脑子也好使。”孙岐山一副不屑的样子,有莫名其妙的一脸得意,“他也就这点好了,这不,两样都通过闺女传给你了。”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吧闻淮卿哈哈哈哈……” 孙岐山忽然双眼发光的看着孙子柏,仿佛刚才的乌云密布、躁怒非常都是幻觉。 “小子,你不错,我们老孙家终于出了个聪明人。” 而且还非常聪明,相当聪明,反正比他这糟老头子聪明百倍,而且他这孙子比他那短命儿子好看百倍,肤白俊美天生一副富贵相,这不就是那个瞧不起他的闻淮卿带给他的吗? 要是那闻淮卿知道闺女给他生了这么个聪明漂亮的大乖孙子会不会气死,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一想到那假正经装清高的闻淮卿一副便秘的样子,孙岐山就忍不住乐得停不下来,虽然几十年未见,他甚至都不知道现在的闻淮卿长什么样子,但不妨碍他幻想他便秘的模样。 孙子柏:…… 看来外界对这便宜爷爷的评价多少也是有些真实的,别的不说,这么大年纪思维还挺跳脱。 老爷子乐得快收得也快,他很快又正色的看着孙子柏,带着几分感慨,“你做的很好,至少比老夫我强百倍。” 他不禁想,当年他若是有这样的头脑,或许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今天也就不会面临这样艰难的处境。 孙岐山一辈子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根本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但这不妨碍他了解这些玩绕的精妙之处,那么他现在的问题是,孙子柏究竟想要做什么。 比起一个不学无术的愚蠢纨绔,任谁都希望自己的后代是个聪明睿智有大志向之人,可孙岐山也明白,孙子柏之所以能安稳活到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得归咎于他是个愚蠢废物,孙岐山一直忧心的问题并非与家人两地相隔,而是这帮兄弟,这四十万大军的未来该怎么办。 按理孙子柏当承袭爵位,成为这四十万大军的新头领,可是显然,以前的孙子柏就是个废物,别说四十万大军,就是四百个孙岐山都担心他够呛,更何况如今的孙家军情况复杂,早已不是当年一条心的孙家军了。 若是让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来掌管,那结局必然是军心大乱,别说如今军中几大将军,就是小兵小将估计都找不出一个信服之人,那时候必然导致天下大乱,那对谁都是一场灾难。 所以孙岐山即便年迈,也努力撑着,只要他在,这帮人就暂时稳得住。 孙子柏的到来给了孙岐山莫大的惊喜,谁也没想到这小子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他骗了京城,骗了全天下,甚至连他也一起骗了。 倘若给他时间,孙岐山倒是放心将四十万大军交给这样的孙子柏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孙子柏不再是废物纨绔了,京城那边就绝对不会让他掌管这四十万大军。 这对京城而言太冒险,他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依旧是两难的境地。 孙岐山已经六十多了,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指不定哪天就会归了西,可他最担心的始终是这四十万大军的归宿。 他担心自己一死再也没有镇得住那几位的人,担心他们因此走上不归路,是走向混乱的灭亡还是成为某一方的刀,最终的结局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孙岐山愁啊,他觉得他有责任护着这群人的生死。 然而京城那边肉眼可见的容不下他,西南的处境每况愈下,如今不打仗反而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这叫他如何不忧心? 直到现在孙子柏出现在他面前,仿佛给他带来了一条新的路,孙岐山不由得目光灼灼,“柏儿,你打算怎么做?” 孙子柏对着老爷子咧嘴一笑,“爷爷若是信我,那咱们爷孙就大干一场吧。” 孙子柏嘿嘿笑着,明明一副不正经的嘴脸,可却轻易将孙岐山沉寂多年的心燃了起来。 那“火”一头窜起,一发不可收拾,直燃得孙岐山的手指轻颤,整个人枯槁的血液都抑制不住的沸腾了起来。 爷孙俩在房间里一直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直等得曾棠心焦烦躁,楚湛也是狐疑又莫名,却不知那爷孙俩竟意外的投缘,越说越起劲,此时正聊得火热。 说起当年孙岐山为什么忽然投靠朝廷,宁愿背负骂名几十年与亲人相隔两地也要与京城那位联手的事,老侯爷长叹了一口气,说出来的原因就是孙子柏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的简单纯粹,不掺杂任何的阴谋诡计。 孙岐山落草为寇实属无奈,若非老天无眼,灾荒连年不给百姓活路,而朝廷又不作为,上至皇家忙着勾心斗角抢皇位,下至官员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根本没有人管老百姓的死活,谁又愿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去当劳什子土匪? 当时灾荒连年,百姓饿的饿死,病的病死,一时间流民四起,瘟疫横行,偏偏官府不仅不管还要对无家可归的百姓们赶尽杀绝,一时间匪患横生,孙岐山就是在那时候带着一家老小和一帮兄弟落草为寇的。 又值皇室争权,朝廷内忧外患自顾不暇,于是短短时间不仅匪患四起,紧接着大尧各地都冒出了起义军,这其中以匡义军发展最为迅猛,他们不仅有组织有纪律且一句“匡扶正义,扶危济困”的口号一下子就喊到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心里,他们声称要为百姓谋活路,要让百姓人人有饭吃,家家有房住,每一个口号都砸在百姓的心坎里。 于是很快,匡义军就发展出了规模,并且逐渐并吞了其他起义军甚至是像孙岐山这样的匪寇。 事实上,在那样的情况下所谓起义军与匪寇之间并无实质性差别,匪寇摇身一变换个名号就是起义军,而起义军所为其实跟匪寇也无区别。 为了壮大自身实力,避免自己不被其他势力吞并,孙岐山同样做着吞并其他势力的事,吞并匪寇,也吞并一些没有形成规模的起义军。 于是与匡义军一样,孙岐山也逐渐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势力。 其实在孙子柏看来,当时的情形就是乱世英雄崛起,时值乱世,群雄并起,称王称霸,建城招兵,开疆扩土,而后展开群王争霸的戏码。 区别只在于当年那些起义军都失败了,所以那段历史不是群王逐鹿,开创新河,而是乱世逆贼,遗臭千古。 孙岐山就是在那时候结识的章鸿天,当时两方势力其实势均力敌,双方的每一次交锋都带着试探,带着吞并对方的目的,可每一次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打不过谁,到最后两人竟是不打不相识,意想不到的成为了朋友。 是的,他们成为了心心相惜的朋友。 他们有相同的经历,同是被逼无奈,同是为了守护家人;他们也有相同的志向,尽自己一份力庇佑百姓,让尽可能多的人在这糟糕的乱世存活;他们甚至连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解都一样。 那时候匡义军的声势已经相当浩大,一度威胁到了京城,整个大尧噤若寒蝉,仿佛随时有可能变了天。 当时的章鸿天义博云天。 然而没过多久两人的分歧就逐渐显现了出来,孙岐山发现章鸿天的初衷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随着匡义军逐渐壮大,他的目标不再是曾经为了守护一方百姓,为天下百姓谋生存,什么扶危济困匡扶正义,什么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什么给百姓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都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章鸿天变了,他会为了拿下一座城池而毫不犹豫的选择献祭一整座城的百姓,他也会为了避免奸细入城而将几万流民拒之门外,眼睁睁看着他们陷入绝望而死。 章鸿天被权势迷了眼,他的目标不再是救民于水火,而是京城那个他们曾经怨恨想要推翻的宝座。 孙岐山眼睁睁看着好友逐渐被野心吞噬,而章鸿天对于孙岐山人马的野心也肉眼可见的露了出来,当时的情况是,只要他们联手,直接打到京城,打到皇室换个天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章鸿天错估了孙岐山的坚定,他倒不是全无野心,而只是他的野心始终没有盖过他的初心。 匡义军疯狂发展,所向披靡,可他们的手段也逐渐变得残忍,逐渐走向违背初衷的道路,章鸿天甚至自封为王,称要替天行道,讨伐皇帝,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可他却逐渐踩着天下百姓的尸体扩张领土,他滥杀无辜,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早已不问对错,不论原由。 孙岐山因此跟章鸿天发生了很大的争执,不仅决绝拒绝他吞并的野心,同时两人也因此选择了分道扬镳。 孙岐山很清楚,这样下去的章鸿天只会比京城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倘若章鸿天当真带着人马杀到京城,杀入皇室,如他所言的踏平京城,碾碎世家,斩尽皇族,那将是大尧真正的炼狱,而章鸿天这样的人统治下的大尧,只会比先前糟糕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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