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茶摊上,江维桢看完才送来的军报,长长松了口气,“这一路赶过来人困马乏的,总算能稍稍歇口气了。” 话说完,他转过目光看向一旁看完了军报也仍拧着眉头的齐让,声音不由低了几分:“阿让?” “我没事,”齐让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充满安抚意义的笑容,“待会还要继续赶路,好好休息一会。” “你……” 江维桢张了张嘴,劝慰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郢城的乱局,自他们离开都城起,便再没收到任何有关齐子元的消息。 这其实是不怎么应该的,因为按齐子元信上说,他只在郢城停留两日等船到了就离开,估摸着时间就算现下还在船上,按照他的习性,也会趁着途径渡口码头停船休息的时候寄信出来以报平安,可这一路过来,不仅没收到信,更是连一点和这人有关的消息都没听到,就仿佛……凭空失踪了。 江维桢隐隐生起不好的预感,却又不太敢说出口,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开口提醒道:“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也好在天黑前赶到郢城外江陵舟师的大营。” 齐让从百般的思绪中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好。” 暴雨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天光,偶有闪电划破长空映亮黑漆漆的江面。 几日的混战后,郢城的战事已经了却大概,江陵舟师完全掌控了局势,封锁了郢城通往四处的全部水陆通道,顶着如注的暴雨全力搜捕郢城域内的残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挑起战局的南越遗民们早已乘船离开了郢城水域,沿着淇江一路向南直奔岭南而去。 多日没有消息的齐子元自然也在船上,甚至正优哉游哉地听着雨声喝着茶。 方笠在舱外待了一会便被暴雨淋了个通透,浑身湿淋淋地推开门瞧见齐子元这幅样子不由皱起眉来,但迎上对方瞧过来的目光,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一如往日一般和善:“陛下果非凡人,这种时候还有这般雅兴。” “反是他章桂造的,本王无非是耽误了几天工夫,等过两日到了岭南该怎样还是怎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齐子元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话说回来这章桂也实在是废物,上万的舟师在手里,没有半日就被打得溃不成军,幸好本王没听你们的同他一起出征。” “其实也怪不得章桂,毕竟谁也想不到好端端的江陵舟师怎么会出现在平阳郡,”方笠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在齐子元对面坐了下来,凝眸看着他的眼睛,“不过,陛下真的甘心就这么回了岭南,后半辈子都拘在那一小块地方,仰人鼻息甚至受人掌控?” “本王倒是不愿意,”齐子元放下茶盏,手臂环在胸前,“现下章桂这枚棋子已然用不上了,本王不乖乖回岭南,难道要去都城负荆请罪吗?” “老夫和一众同僚苦心筹谋多年,自然不会只有章桂一枚棋子,”方笠温声道,“比如当下我们要去投奔的晖州总管蒋桉。” “晖州,”齐子元皱起眉来,“我们不是要去岭南?” “老夫自然也想去岭南,只是老夫南越旧臣的身份多有不便,成事之前恐难返旧土,”方笠衣服还湿着,面上却仍笑着,语气和缓却又不容置疑,“就只能委屈陛下陪我们奔波这一趟了。” 齐子元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们这是要挟持本王?” “若陛下愿意配合,我等自然也会尊重陛下,又何谈挟持一说,”方笠说着话,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添了盏茶,而后浅浅喝了一口,“陛下身份尊贵,有我等护卫您的安危,也好过落入旁人之手,不是吗?” 眼瞧着对方老神在在的样子,齐子元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怒气冲冲道:“你们这是拿本王当傻子吗?” “陛下息怒,这船上毕竟不是只有老夫自己,若是闹起来……”方笠缓缓道,“您的护卫们不在身边,老夫可不敢保证您的安危。” “你……” 齐子元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跟着有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方先生,大事不好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艘梁军的楼船,马上就要追上我们了!” “梁军的楼船不是都在郢城水域内,怎么会来追我们?”方笠脸上的从容散了个干净,刚要起身出门,余光瞥见了安坐在对面显得莫名冷静的齐子元,“是你?” 齐子元轻轻挑眉,神色自若地回视他的目光:“什么是我?” “这船上除了你,都是我多年的同僚和心腹……怪不得你能那么容易就甩掉那些护卫,”方笠沉着脸,“实际是派了他们一直在暗中监测我们的行踪而后传递给梁军?” “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梁军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被如此盯着,齐子元面上却依旧平和,甚至耸了耸肩,“更何况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知道章桂就一定会大败?” 方笠眯了眯眼,刚要再说话,听见船舱外的在暴雨声中依然清晰的纷乱立时改了主意,拉开房门对守在门口的人吩咐道:“把他带到外面去!” 船舱外乱成了一片,昏暗的江面上越来越近的楼船带来巨大的威压,让这些隐姓埋名安养多年的南越遗民们都慌了手脚,直到方笠带着齐子元出现在甲板上,他们才宛若找到主心骨一般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地让出了一条前往船头的路。 “停船,”方笠一路带着齐子元来到船头,对着身边的侍从吩咐道,“掌起灯来,让他们看清宜王殿下的脸。” 暴雨如注,只这么几步路,齐子元浑身上下就湿了个通透,浸湿的布料贴在身上,带着秋天的凉意,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回过身看向方笠:“这就是方先生说的尊重我?” “形势紧迫,老夫也是没办法。” 方笠说着话,朝身边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拔出刀,用闪着寒光的刀锋对着齐子元,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 “陛下当下脚下,若是不小心掉到江里,可是撑不到楼船上的人来救的,”方笠又开了口,“要老夫说,陛下还是配合一点,让这楼船让开前路,放我们离开这里,老夫可以保证陛下的安危。” 齐子元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几乎已经站到了船头边缘,只要稍稍再退一步,就会跌入江水中,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回视线看向方笠:方先生怕是把我想得太重要了,这船是江陵来的,又怎么可能认识我是谁?” “江陵人不认得,给他们传递消息的陛下的护卫总该认得,”方笠仰着头看向已经到了近前的楼船上探出头的人影,“想来陛下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承担不起。” “都这种时候了,也难为你还叫我陛下,”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着朝那楼船上看了一眼,“刚方先生想要我和他们说……让他们让出前路,放你们离开,不然我今日要小命不保?” 方笠环起手臂,借着侍从撑起的灯盏,看着几步之外的齐子元,总觉得在这一瞬,眼前的少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却还是接话道:“陛下明白就好。” “把你们放了?那你猜,我明明已经传信给了皇兄,只要等着他安排人来收拾章桂就好,为什么还要孤身一人坐上你们这艘贼船?”眼见方笠变了脸色,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南越都亡国了二十多年,你们这群蠢货都还没死心,若今日把你们放了,还不知道日后会给皇兄留下多大的麻烦。” 方笠难以置信:“你和永安帝不是……” “你想说皇兄不是抢了我的皇位,我怎么还要帮他?你们尚且能为了一个早久亡了的国家苦心筹谋了这么多年,”齐子元说着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好歹也曾是这天下的主人,自是该守护这大梁的万里河山!” 楼船上已经架起了黑压压的弩箭,只要一声令下,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将葬命在这暴雨中的淇江上,方笠再也伪装不下去,劈手夺过身边人手里的刀,嘶声道:“那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吗?” “我这条命……”齐子元歪了歪头,“只在我自己手里!” 他说完微低头看了眼脚下黑漆漆的江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刚穿来那日站在御花园的荷花池前纠结的那半个小时。 其实算起来也没有过去很久,却莫名其妙地好像多了许多勇气。 这么想着,齐子元轻轻闭上眼睛,在四下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纵身跃入了江里。
第一百零七章 滂沱大雨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亥时才渐渐止息。 虽然戴了斗笠也穿了蓑衣,顶着这样的雨势一路疾行而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湿了个通透,沾湿的衣料冷冰冰的贴在身上,伴随着夜间的冷风,让寒意直侵入肌骨。 饶是江维桢一向自诩身强体壮,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还是难免打了几个喷嚏,站在舟师大营的门口,一边拧着衣摆上的水,一边跟旁边的齐让抱怨:“都说南边更暖和,我怎么觉得这会比在都城的时候冷得多。” 几步外守营的士兵正在查验近卫递过去的令牌,齐让原本正看着,闻言回转视线看向江维桢,瞧见他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待会进了营抓紧换衣服,这一路奔波劳顿,小心生病。” “我不过是有点冷,喝点热姜茶去去寒就好了,”借着营门口的灯笼,江维桢朝齐让脸上看了一眼,“倒是你,这一路加起来都没睡上五个时辰吧?” “我一向少眠,”齐让微垂眼帘,淡淡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唉,”江维桢轻轻叹了口气,“先前赶路没办法,现在也到大营了,待会我开服安神的药,喝了总能有点效用。” 其实他们二人都清楚,安神药对现在的齐让并没有太大的用途,但多少能算是一种慰藉——既是齐让的,也是江维桢的。 所以齐让没有拒绝,轻轻点了点头:“好。” 说话间守营的士兵已经查验好令牌,确认了齐让的身份后不久,一个校尉慌慌张张地从营中迎了出来,瞧见齐让立刻施了一礼:“不知陛下亲临,多有怠慢,还望陛下恕罪!” “战事刚了,事务繁琐,不用多礼,”临近子夜,雨后的舟师大营内依旧灯火通明,士兵们来来往往,码头上也不断有船进进出出,齐让抬眼看了一眼,才又开口道,“你们赵将军呢?” “宜王殿下遣人送来了那些南越遗民的行踪,我们将军亲自带人去追了,”那校尉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齐让一行人朝营中走去,“陛下衣袍都湿透了,属下带您先去主帐休整一下吧?” “宜王?他怎么有南越人的行踪,”齐让脚步一顿,顾不上身上还湿淋淋的衣袍,追问道,“他人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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