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看齐让手里的药材,又抬头看了看齐让的脸,一瞬沉默后,劈手将药材拿过来,放回了原处。 “算了,看见你我就该知道,有些人天性就是学不来医术,”说着,江维桢直接转了话题,好像多聊一句都是对桌案上这些药材的不尊重:“你和新帝在游廊上坐了一下午,聊什么了?” “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天气,品鉴了今年的新茶,”齐让对这些药材也确实不感兴趣,顺着他的话回忆道,“也有好一阵一直在赏雨,都没怎么说话。” “新帝还真是来躲清静了,”江维桢轻轻挑眉,一边找自己要的药材,一边诧异道,“我还以为他会和你聊聊春闱的事儿。” “春闱的事儿他处置的很好,不管是下令宋清等人搬进贡院以断绝和外界的联系,还是之后对试卷糊名和誊录的要求,连带开考那几日贡院周围宿卫的安排,事无巨细……哪怕是我在位,也未必想得到这么周全,”齐让说着话,顺手拿起一根山参闻了闻,“他虽然年纪小,看起来温和好相处,却极有主意,虽然口中抱怨着,但这段时日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见谁能让他改了这主考的人选。没有困惑和犹疑,自然也不需要专门拿出来聊。” 江维桢听着,轻轻点头,又忍不住感慨:“我先前觉得,先帝那副糊涂样子,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江家的血脉。现在看见小皇帝这样……难不成是因为周家的血脉?” 齐让正要把山参放回桌上,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或许吧。” “以前不是都不让我说先帝的错处,”江维桢奇道,“今天怎么不管了?” 齐让把手里的山参扔到江维桢面前:“忘了。” 江维桢瞪大了眼睛:“忘了?” “先前不让你说,一方面是怕你说惯了,在外面一时不察惹下口舌的麻烦,另一方面是……自欺欺人,”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像是我在皇陵里立的那块圣德碑,精心矫饰碑文极尽夸大父皇的功绩,试图让后世相信他真的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最后骗的是自己而已。” “你那块圣德碑也不是完全矫饰,”见齐让这么说,江维桢反倒改口,“我虽然没赶上,也听说先帝在位初期还是做了许多事,要不是后面沉迷修道也不至于……唉,人无完人嘛,先帝虽然是天子,现在看来,也还是个普通人。” “是啊,人无完人……天子亦是凡人。”齐子元说着话,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思绪微转,突然又开了口,“明日安排人去打探一下周家的消息。” “周家?”江维桢抬眸,“打探什么?” “太后或许能被新帝说服,但周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家族素来是利益为先。我担心他们知道新帝打定了主意不会更改,暗中起了别的心思,”齐让思索着开口,“宋清几人进了贡院,外面又有宿卫看守,暂且可以放心,就怕开考那日再起变故……总之还是先去打探一下。” “明白,”江维桢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刚不是在说新帝,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了?” “天子亦是凡人……新帝聪慧通透,在处置春闱的事儿上极尽周全,却唯独不善察人心,”齐让摇了摇头,“他天性温良,习惯了以善意看人,处事也一贯坦荡,朝堂中这些肮脏的心思,怕是想都没想过。” 江维桢毕竟出身江家,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和一个十几岁就当了皇帝的外甥,多年来也跟着见识了不少,齐让一提,便皱起了眉头:“朝中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还不如疆场上直来直往的刀剑……那你不打算和新帝说一声?” “他连和北奚勾结的许励都不会轻易处置……就算说了,也只是平增困扰而已,”齐让摩挲着手指,“像周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须得有切实的罪证和合适的时机,才能一举掀翻。”
第四十四章 日子一天天过,朝堂上关于春闱的争论也逐渐止歇。虽然总还有些不死心的,在奏章被退回后跑到仁明殿后长跪不起,但不管是日晒还是雨淋,中暑还是着凉,除了得到太医的悉心诊治和送到府里的珍稀药材补品,没一个能让善良单纯的小皇帝改变主意。 几次三番的折腾了几次,终于到了开考这日。 春雷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齐子元,他茫然地睁开眼,瞪着熟悉的床顶,逐渐恢复了意识。 殿内一片昏暗,一时分不清时辰,齐子元揉了揉还在突突跳的心口,又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稍微平复了一点,才慢慢坐起身来,对着外面唤道:“陈敬!” “陛下?”陈敬听见声响,匆匆忙忙地进了门,瞧见他面色苍白的捂着心口,连忙上前来,担忧道,“您这是怎么了?” “做了噩梦,又被雷声吓到有点回不过神,缓会就好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陈敬递过来的水,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陈敬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齐子元的额头,感受到还算正常的温度稍稍放心了些许,温声劝道,“今日休朝,陛下可以再睡一会。” “一闭眼就做噩梦,睡不着了,”齐子元喝了水,感觉稍稍舒服了一点,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皱起眉头来,“怎么又下雨了?” 陈敬接了水盏放回小桌上,点头道:“下了有一阵了。” “怎么古往今来都是一到考试这天就要下雨,”齐子元说着,起身来到窗边,拉开窗子向外看了看,“前几天都好好的,一开考居然这么大的雨……” “陛下,古语说遇雨则吉,”陈敬跟到窗边,瞧见齐子元还是皱着眉头,立时劝慰道,“在开考这天下雨也算是好兆头了。” “但愿吧,”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朝着书案看了一眼,“今日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吗?” “奏章陛下昨日都看完了,今日的还没送过来,若说紧要的事儿……”陈敬思索着,“太后前几日让人送过来的画像陛下还没看。” “画像……” 虽然那日在慈安殿被反将了一军,周太后依然没放弃立后的事儿,陆陆续续地往仁明殿送了几次画像,齐子元也不拒绝,只借口朝务繁重要等春闱过了再说,勉强糊弄到了现在。 其实已经完全忘到了脑后。 这时提起来多少有点心虚,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这次多少份?” “奴婢那日数过,二十余份,”陈敬回道,“送画像的人说这次的都是来自江南望族家的千金,最是温婉柔顺,乖巧可人,太后从中挑了一部分专门给陛下送过来的。” “温婉柔顺,乖巧可人……”齐子元皱了皱鼻子,“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形容。” 陈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不由反问:“陛下不喜欢温婉柔顺的?” “怎么说呢……其实词本身没什么问题,”齐子元想了想,“但人其实是复杂的,哪是几个词就概括了的。而且是人就会有脾气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能有人活着就只是一味听别人的话,讨别人的欢欣。” 陈敬沉默地听完,感觉自己理解了齐子元的意思,又十分困惑:“但陛下是天下之主,听您的话讨您的欢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朕是天下之主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对,文武朝臣没事儿都还会反驳朕几句呢,前几天跪在仁明殿门口那些个你忘了?”齐子元扭过头瞧见陈敬愈发迷茫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是非要找个人来反驳我和我对着干,而是……” 他说着话,思绪有些飘散,“虽然是要共度一生,但每个人依然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脾性、自己的思想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觉得有血有肉的人之间才能相互吸引……那画像终究只能挂起来做个装饰。” 陈敬似乎是被齐子元颠覆了三观,瞪着眼睛愣了半天,才迟疑道:“那今日这画像陛下还看吗?” “不看了吧,画像再好看,朕也只觉得是画师技艺了得,但又不是让朕选画师,”齐子元想了想,“母后那边要是问,就说朕都看过了,觉得都还不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反正先敷衍过去,以后再说吧。” “是,奴婢明白了,”陈敬应了声,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没忍住又问道,“那陛下今日要做些什么?” “今日吗?”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窗外的雨,“朕想去贡院看看。” “去贡院?” 大清早地被敲开殿门江维桢已经十分茫然,得知面前被雨水浸湿了衣摆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小皇帝是想去贡院更是诧异。 “是啊,”齐子元也不解释原因,只是道,“朕已经让他们备好了车马,来问问皇兄要不要一起。” “这个天气?”江维桢顺着半敞的殿门向外看去,卯时刚过,又因为阴云密布,外面是一片昏暗,瓢泼大雨落在地上,很快在青石砖上积成大大小小的水洼,“陛下光从仁明殿过来衣摆都湿了,到贡院去岂不是要淋透了?” “淋透了就换嘛,这种天气士子们都还是要去考试,朕只是去看看,还有马车和雨具,”话说了一半,他越过江维桢,看向内殿方向,声音轻了几分,“皇兄……我吵醒你了?” “没,我醒了有一阵,”齐让站在内殿门口,身上还穿着中衣,平日里高束成髻的长发也披散在肩头,神色里难得带了几分慵懒,“陛下要去贡院?” “嗯,今天没什么事做,一时兴起想去看看,”齐子元看着齐让,“皇兄一起吗?” “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做,”顶着江维桢不解的目光,齐让点了点头,“一起吧。” 江维桢难以置信:“阿让?” 两道目光同时看了过去,齐子元抿了抿唇,目光里带着迟疑:“皇兄的身体不能去吗?” “……能,”迎着那张还沾着雨水的脸,江维桢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别淋雨就行。” “我会照顾好皇兄的,”齐子元保证完,又看向江维桢,“江公子一起吗?” “贡院我就不去了,倒是可以一起出皇城,反正也没事做,正好回江家,”江维桢想了想,“我去叫小不点。”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皇城,在御街街口分开,一辆朝着江家的方向而去,另一辆直奔贡院。 离开考还有一会,贡院附近停了不少的马车,还有三三两两的学子,有的撑着纸伞,有的披蓑戴笠,排着队准备接受门口宿卫的检查而后进入贡院。 “幸好考试用的笔墨纸砚还有过夜的被褥都让礼部统一准备的,”齐子元顺着车帘向外看了一会,忍不住道,“不然这么大的雨,带进去也都淋湿了。” 齐让收回视线看着他:“连三餐都统一安排,陛下考量的确实周全。” “我就是想与其每样东西都去翻找有没有夹带,不如统一准备一样的嘛,”齐子元轻声道,“而且……我知道能考上举子的家境多少都过得去,但到底是全国各地跋山涉水过来的,在那小小的号舍里一待就是三天,饮食起居还是统一安排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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