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微霜此前倒没有想那么多,闻言愣了下,然后随意道:“随你安排,反正不能高价、不用刻意垄断、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我只看最终的账目,后期事宜我一概懒得管。” 听到兰微霜这么自然地在人前用“我”来自称,又特意强调了不许高价和特权手段垄断,谢淮清神情有些复杂。 他作了一揖:“是……可否问问公子,为何不愿暴露身份?” 兰微霜无意多做解释,只道:“麻烦。” 谢淮清却思及眼前这位陛下往日的口碑,一时情绪更加繁复。 又看了眼地上那好似很不起眼的蜂窝煤,谢淮清反思了下自己,此前将兰微霜看做热衷于捉弄老鼠的猫,的确是大不敬。 谁家喜欢捉弄老鼠的猫,能在乎更下面那些“老鼠”暖不暖和。 谢淮清突然又对兰微霜道:“我此前的确是一叶障目了。” 不光是对蜂窝煤这件事。 他们这位陛下,上能拿捏朝臣,下能体恤百姓。 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小蜂窝煤,往后不出意外定能掀起滔天大浪,然而他们这位陛下将此物拿了出来,却云淡风轻极了。 这般民心所向的大功德,兰微霜竟毫不在意。 谢淮清不知道兰微霜如何得来的这蜂窝煤制作法子,但他反思己身,意识到若非兰微霜直言相告,他都不会意识到这东西于百姓的大益。 谢淮清毕竟是好出身,即便去了北境,也未曾缺过上乘炭火,他甚至没有亲自燃过几回炭,稀疏了解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这般一反思,谢淮清再看兰微霜,再不觉得他弱不禁风了。 谢淮清又想起,这位他曾不甚敬重的陛下,敢冒大不韪废了跪礼,从来都不缺气魄。 “公子……”谢淮清语气复杂,“便是不暴露你的身份,这卖家也总该有个名讳,此处宅院作为出产贩售之源,也应有个名字。” 兰微霜听出了谢淮清的语气有所变化,但只当他是被自己那极为敷衍简略的回答噎到了,并未多想。 倒是谢淮清说的话,给商人马甲和这处蜂窝煤厂起名字,的确有必要。 兰微霜稍作琢磨,然后说:“此处便叫乌金院,行商的东家叫何妨。” 乌金,就是煤炭。 鬓微霜,又何妨。兰微霜给自己的商人马甲起名何妨。 很贴切,很省事。 谢淮清好歹是考过文状元的,闻言这回是真被噎了下,旋即又觉得兰微霜是真挺有意思。 让人时而觉得他心机深沉,又时而觉得他毫无城府。 “是,我稍后便叫人去做匾额。”谢淮清噙着笑回话。 兰微霜也觉得自己挺会省事,没在意谢淮清的笑,接着悠悠道:“这里交给你了,你定期跟我通个气,今年冬日结束后看总账本。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 兰微霜自己赶不来马车,就算会他也懒得动弹。 谢淮清犹豫稍许,然后有点突兀地问:“你难得出门一次,不如在外面多待会儿?” 兰微霜愣了下,觉得也行:“你有去处推荐?” 谢淮清引着他往外走:“你看戏吗?” 兰微霜眨了下眼:“你是指真的戏,还是说看乐子?” 谢淮清失笑:“真的戏。” 被叫过来尝试做蜂窝煤、还没离开的谢淮清的手下,看着自家将军就这么同别人走了,立在原地有点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谢淮清带兰微霜去了一处戏楼。 在二楼落座后,兰微霜逡巡打量一番,然后好奇问:“你还喜欢看戏?” 谢淮清抬手给他倒茶,不紧不慢地回道:“倒也不是。不过此处戏楼的班主,是我生母的义兄,我生母在这个戏班里长大,我前段时间回馥城后,无聊时便来坐坐。据说今日有出新戏,也不知合不合你喜好。” 兰微霜往楼下戏台上看了眼:“无所谓,反正我都听不懂,凑个热闹罢了。” 谢淮清抬眸看向对面这位格外随性的陛下,笑了笑。 戏台尚未开唱,先有人热闹地往他们这桌来了。 “淮清,我在后边听人说你来了,还带了个公子一块儿来捧场,今天怎么这个时间有闲?” 来人是个右脚微跛的年轻男子,笑得爽朗。 谢淮清给兰微霜介绍:“这是此处班主的儿子石顽筠,也是戏班里戏本的主笔之一。” 又对石顽筠说:“这是……何公子。” 既然兰微霜给乌金院的东家取名为何妨,那就将就这个名字继续用吧。 石顽筠笑着对兰微霜作揖:“何公子有礼。” 兰微霜点点头:“石公子有礼。” 石顽筠又说:“那淮清,何公子,戏马上就要开锣,你们慢慢看,我先回后边去了。” 谢淮清颔首。 石顽筠要回楼下的戏台后边,然而下楼梯没走几步,另有个人炮仗似的从外面冲进来,一看到石顽筠就兴高采烈地说:“哥,好消息!” 石顽筠无奈:“你瞧瞧你,又跑出去疯玩,这次是什么好消息,谁家的猫儿狗儿又生了?” 楼梯离兰微霜他们这桌近,石顽筠那边的对话传过来,谢淮清见兰微霜偏过头去看,便对他介绍说:“刚进来的是石顽筠他妹妹,叫石拨筠,平日里喜欢做男子打扮,方便出门四处看热闹,最为咋呼。据说每每有了新戏,班主便叫她混在底下起哄,以免座间反响不好。” 兰微霜了然:“气氛组。” 谢淮清虽然没有听过这三个字的说法,但当下莫名就领会了兰微霜的意思,不禁唇角微扬。 那边,石拨筠拍了拍楼梯栏杆:“哎呀,这次真是个好消息!哥,咱们皇帝废了跪礼!” 楼上,兰微霜和谢淮清都是一愣。 石顽筠脚上微跛,下楼梯便慢,闻言连忙加快了脚步,不高不低地斥道:“这大庭广众,莫要妄议。” 石拨筠耸了耸肩:“有啥不能说的啊,我又没有说坏话!就礼部大院外墙那边刚贴上的新章程,说是皇帝废了百官面圣的跪礼,上行下效,往后老百姓见到官老爷也不用行跪礼了!” 石顽筠站到她面前:“那又如何?这消息哪里值得你这般高兴了,咱们平日能见到几个官老爷啊?” 石拨筠啧了声:“哥,你傻不傻啊?你想啊,皇帝能废了跪礼,说明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皇帝!那说不准以后就能废了‘患疾者不允科考’这条呢!你以后说不定能去考试呐!” 科举考试后,考中的人是要为官的,为了朝廷颜面着想,大夏科考规定了,身高过矮、面有疤痕或过多斑点等印记、身患重病、体有残疾的人都是不能参加科考的。 石顽筠腿脚带跛,就是属于被拒之门外的一类。 “你啊,倒是想得长远……”石顽筠对石拨筠叹道。 石拨筠哼了声:“我就要想!咱戏班子不就爱编啊想啊,我还想着以后我不穿这身男装也能啥也不担心地出门,说不准以后女儿家也能科考呢,我也是读过书的!” 石顽筠连忙拉上妹妹往后台走:“你可真是我祖宗,这话咱们自家关上门悄悄说行不?对了,你去礼部大院干什么?” “我追着一只野猫过去的,那猫长得油光水滑,特机灵,我本来想把它拐回来养着。再说那礼部大院外墙贴的东西,不就是给民间看的嘛,不过平日里没什么人敢去张望就是了,哎呀,哥,我不跟你去后面,我还要去座间假装客人呢!”石拨筠格外欢实。 楼上,兰微霜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石家兄妹俩的对话,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谢淮清。 谢淮清有点哭笑不得:“这一出似乎叫我有点百口莫辩,但当真不是我特意安排来给公子你看的,巧得我哑口无言。” 连石顽筠刚才下楼前那句“戏马上就要开锣”,此时也显得像是别有深意了。 兰微霜倒并未觉得是谢淮清有意安排,但不妨碍他这会儿消遣一番谢淮清。 “那谢将军为何要特意请我过来看戏?”兰微霜莞尔。 这下,谢淮清当真有些哑口无言、难以辩白了。
第13章 兰微霜也就是随口一问,谢淮清没有马上回答,楼下戏台又正好开锣了,他便没再在意,专心看戏。 虽然听不懂这唱腔,但兰微霜愿意好奇,就能专注听下去。 戏台上表演到一半时,有个看起来很典型的纨绔浪荡公子哥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进了戏楼,一来就把前头视野最好的桌边的客人赶到其他位子去了。 公子哥大冬天摇着扇子,坐在一把椅子上,跟班又给他放好另一把、方便他搭腿。 这批人的动静引起了座间其他观众的不满,但一看人家的穿着打扮和排场,只能敢怒不敢言。 即便是混在座间、性情欢脱的石拨筠,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冒失地过去“仗义执言”。她在戏楼里长大,眼下这般情景她看过许多次了,知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明智之举。 楼上,谢淮清看了眼楼下座间的异动,又抬眸看向兰微霜。 兰微霜不爱一心二用,专注某件事时就格外专注,如今他在看戏,台上的表演没有受台下动静影响,兰微霜也就没注意到那些异动。 直到戏至尾声,台下那浪荡纨绔突然叫跟班往戏台上扔钱。 看戏的客人看得高兴、觉得台上的角唱得好,在一场戏将将结束时往台上扔点打赏并不奇怪,对于唱戏的人来说是一种认可、一桩美谈。 但这浪荡纨绔行为存在的问题是,台上还未唱完,而他不仅叫人往台上扔银锭,还特意往台上人的身上扔,离得近的一个小生额角被砸到。 血霎时就冒出来了,小生身形晃了晃,一句词刚唱出一半,就被打断得不能流利接下去了。 台下那浪荡纨绔拍手叫好:“准头不错!那谁,就你,被砸到脑袋这个,下来给小爷倒茶!小爷高兴了,继续赏你!” 小生脸色勉强。 戏台边上观望的石班主连忙走出来,赔着笑说:“多谢这位爷的厚爱,只是这会儿台上戏还没唱完,您先容他们唱完可好?您若不嫌弃,我先给您把茶水满上吧?” 浪荡纨绔却是狠狠一皱眉。 他身边的跟班看见他的脸色,马上上前两步推攘了靠近的石班主,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戏又算个什么东西,知道我们家少爷是谁吗?” 其他跟班七嘴八舌地跟上:“今儿个我们家少爷走进你们这破烂戏楼,你们这戏楼都蓬荜生辉知不知道!” “喂,台上这戏子,我们家少爷瞧着满意,那是你这个戏子和你们这戏楼的福分!” “我们家少爷多大气的人!把我们家少爷伺候好了,回头多花点银子给这戏子赎身都是一抬手的小事!” 楼下座间的客人们看着这阵仗,不想掺和进麻烦,大多都是忙不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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