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镜点头,看向周竹:“周大人这里还有一些东西,想必嬷嬷会感兴趣。” 周竹将早已准备好的卷宗拿了出来,将最重要的部分挑了出来递给赵嬷嬷。 赵嬷嬷看着周竹手上的东西,却并没有接。 她刚看时几乎无法相信,来的路上却又反复想了许多。 这些年,宣离对她怎么样,别说外人,她自己是最能体会的人,这二十几年来,他依赖她,信任她,不说对他从不理踩的亲生母亲奚贵妃,还是他表面上的母妃燕嫔,就是他身边任何一人,都无法比拟。 若她真的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相信别人而背叛他。 她做不到! “这些年,桓王一直对嬷嬷很好,甚至有人传言,他将您视作生身母亲。”宁镜自然看出了她的犹豫,也并未催促,声音轻缓:“但他从未对您对过,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吧?” 赵嬷嬷的目光回到宁镜身上,她曾经也在宫中呆过数年,宣离还小时,她亦曾要看人脸色过活,直觉告诉她,她要提防眼前这个少年,可那信中的内容却又让她不甘心就如此浑浑噩噩地将此事揭过。 “不说远的,您可知他以百姓挡城墙以来,永安一共死了多少人吗?”宁镜声音越轻,可每一个字都越重:“六万有余。” 赵嬷嬷心尖一颤,当她知道他在做此时事,便已觉得不妥,她亦是平民出身,对他们来说,相较于皇权和富贵,他们更想要的不过是安定的生活。 “都是平民百姓,都是血肉之躯,却被当成了挡箭的盾,砸墙的石,不到一个月,城墙上暴乱起了三次,光被斩头颅的人,就有五千余人。” “男女老少,甚至是……孩童。” 孩童两个字让赵嬷嬷的嘴唇又是一抖。 屋中只有他们四人,白银和周竹都未出声,只有宁镜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了赵嬷嬷的耳朵,他站起身来,走到赵嬷嬷面前,从周竹捧着的那些卷宗里拿起一份,翻开。 “元康十二年,人犯吴东,郑果,苟五,三黑,于戌时一刻闯入被害人钟纯家中,杀害其家中三口,钟纯,钟纯之母杨氏,以及其子,钟……” “别说了!”赵嬷嬷猛地打断了他,眼中的痛苦之色再也无法掩藏,袖中的手紧紧相握,她盯着宁镜,几乎一字一顿:“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有什么目地。” 宁镜将卷宗放回周竹手里,面对她的质问,仍旧淡淡地笑着,可语气却越发轻而缓,带着压低的尾调,显得越来越蛊惑:“嬷嬷,难道不想报仇吗?” 赵嬷嬷的身体狠狠一震,来时路上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恨和杀意又被这一句激得再次翻腾起来,她压抑着,不想上面前人的当。 宁镜看向白银,白银立刻便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而门外等候多时的两个侍卫立刻便将已经疼晕过去的人拖了进来,扔到了地上。 门再次被关上。 赵嬷嬷看着地上的人,却不太明白宁镜的意思。 宁镜伸手,白银立刻便拔出匕首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拿着匕首,送到赵嬷嬷眼前,柔声道:“嬷嬷还记得那四个人的名字吗?” 怎么会不记得,曾经她每一晚做梦,都会梦到那一幕,曾经熟悉的家,熟悉的人,一瞬间被毁,宣离为了替她报仇,还将燕嫔赏给他的金簪拿出了宫去来换人情,这四人本应是要判死刑的,但遇上四皇子生辰皇帝大赦天下而变成了流放,但宣离后来告诉他,这四个人都死在了路上。 “将他弄醒。”宁镜看着地上的三黑,冷冷地说道。 白银走上前去,一脚便踩在了刚止住血的断指处。 “啊啊——”三黑尖叫着醒了过来,疼得浑身抽搐,声音已经沙哑,可醒来后才一睁眼便看到了宁镜冷冷看着他的眼,立刻便嚎叫起来:“是桓王!是桓王让我干的,我都已经说过了,其它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赵嬷嬷听到他的嚎叫,眼神猛地一凝,瞬间杀意涨满整个眼眶! “你是三黑!” 案发时她在宫中,后来当此案审结时她才能看了那些人一眼,这几人便被带了下去,十几年过去了,三黑为了隐藏身份还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刀,此时又被折磨得整个脸都是扭曲的,她竟然第一眼没有认出来。 可这声音,这声音她记得,她永远都忘不了这人在公堂之上时还在叫嚣时的样子! “你还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把我的阿童还给我!”赵嬷嬷几乎疯了,她抓着三黑的衣领,生生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猛烈地摇晃起来,近些年她终于不再做恶梦,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此时再见仇人,滔天的恨意依旧在瞬间便将她淹没,她眼中一片通红,泪水横流:“他只有九岁!他什么都不懂!你这个狗东西,你也下得去手!我要杀了你——!!!” 宁镜蹲下身,将手中的匕首递了过去。 赵嬷嬷一眼便看到了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抓在手里便刺进了三黑的胸膛,力道之大,让匕首的刀刃完全没入身体之中。 “啊——!”三黑惨叫着扭动身体,可被人压着,却挣不开赵嬷嬷的手。 赵嬷嬷抽出匕首,瞬间便被温热的血喷了一脸,可她见到血,却似乎更加疯狂,匕首再次用力地捅入了三黑的身体之中。 就这样来回了数十下,三黑已经完全没了呼吸,身下的血也早已流了一地,将赵嬷嬷身上的衣裳也都已经染透,她才似乎用尽了力气般,跌坐到了血泊之中。 ----
第一百零七章 三黑早已没有了呼吸,只有身体还在血泊中抽搐,但很快也彻底安静了下去,赵嬷嬷拿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她看着三黑的尸体,猛地痛哭了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宁镜就在一边等着,等她哭声渐小时,整个人已经几乎脱力般地歪在那里,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似乎一瞬间便老了十几岁,十几年前那一场灾难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又再杀了她一次,让她又狠狠地痛起来。 也许,这道伤就从未愈合过。 “报仇的感觉好吗?” 赵嬷嬷已哭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宁镜,有些木然。 宁镜仍然蹲在她的身边,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匕首,那双手颤抖着,宁镜稍一用力便将匕首抽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那匕首上的血迹,才说道:“嬷嬷,这不够。” 赵嬷嬷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的动作,听到这一句时,本来已经木然的眼中却是突地亮起了一抹光来。 “宣离自出生起,便是您一直在照顾他,若无您在,他应当早就死在了宫中不知哪个角落里。可是嬷嬷,他是怎么对您的?” 阳光透过门上的雕花照了进来,落在宁镜的脸上,衬得那一双丹凤眼中光芒四射,可这光却不像阳光般刺眼,明亮却柔软,像一泓温润的山泉,引诱着久行干渴的旅人来掬一捧,来尝一口,甚至沉浸其中,不愿出来。 “本来应当给阿童吃的奶水,您给了他,本来应当给阿童的照料,您给了他,本来应当给阿童的爱,您都给了他。” 赵嬷嬷张着嘴,脑海里不由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儿子的样子,每次回家,儿子总是第一个跑出来迎接她的,她没能给他一口奶水,甚至因为照顾宣离,连应当给她的银子,宫里也总发不出来。 丈夫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让她别管了,出宫回来,挣不到钱,还跟带了个拖油瓶一样,明明家里有亲生儿子,可却撇下自己的亲儿子,去照顾宫里那个拖累人的皇子,吃力不讨好,还亏待了儿子。 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可一想到宫里一口一口吃着她奶水长大的宣离,她亦是舍不得的,总想着等他再大一点,能自保了,她便出宫回家里来,好好陪儿子。 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阿童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呜呜呜……”赵嬷嬷再次忍不住呜咽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从未亏待过宣离,凭着那一丝不忍心将他抚养长大,为什么他要杀了她的家人,毁了她的家! 让她的阿童,她的阿童永远死在了九岁那年,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也是白银的疑惑,赵嬷嬷对宣离来说,没有任何的威胁,甚至是有大恩的。 可宁镜却没有过多的惊讶。 赵嬷嬷没有任何非要留在宫里,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银杏之死,小福子叛逃,宣离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从小被他当做母亲的赵嬷嬷。 诺大的皇宫,乃至整个大渊,在宣离有限的人生里,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温暖。 可赵嬷嬷并非只有他,她在宫外有自己的家人,有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而这些人,一直在催着她离开他。 他不可能放手,只是他选择了最狠的一条路。 断掉一个人所有的希望,让她只能攀附于他,只能呆在他的身边,让她只有他。 一阵金晃晃的光出现在眼前,阳光下极为耀眼。 赵嬷嬷眨着眼,泪水落下,终于是看清了眼前的东西,那是一支金簪。 宁镜将金簪递给她,轻轻翻转,金簪的缕花之下,几个小字隐蔽却清楚地出现在阳光下:“这支簪子,别人可能认不出来,嬷嬷应当是认得的吧。” 赵嬷嬷看着那几个字,抬起沾满了鲜血的手,颤抖地将簪子接了过来,心中最后一丝心疼也随之寂灭。 她认得,宣离十岁认燕嫔为母妃,从此养在了燕嫔名下,但其实从九岁那年开始,他便已经时常借口去讨好燕嫔,燕嫔当时也有意认个养子,便也没有拒绝,有时宣离哄得她高兴了,也会赏些东西给她。 月桂宫平日里连好点的吃食都没有,更何况是这些金银,所以每一样,她都认真记下,好好收着。 而这支金簪,是当时宣离收到的,算是最贵重的一样东西了,只是这簪子是被摔过,那背后一处的雕花被摔断了,她怕是宣离摔的,当时还跟他确认过,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 有一次,她整理东西时发现这支簪子不见了,而宣离告诉她,为了替她报仇,他拿出去行方便了。 她当时还抱着宣离哭了一场,自此后便只认了这么一个儿子。 “这是三黑那里搜出来的,嬷嬷既然认得,便给嬷嬷吧。”宁镜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赵嬷嬷拿着簪子的手一瞬间便握紧了,她摇着头,二十多年,她在杀了她全家的仇人身边二十多年,服侍他穿衣,起居,照顾了他二十多年。 她死了之后,阿童还会认她这个娘吗? 只怕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她了! 赵嬷嬷拿着金簪,一瞬间方寸肴乱,灵台崩摧,金簪的刺破掌心,可满是鲜血的手却早已没有知觉,也看不到血流到了哪里,她看着自己的血与三黑的血混在一处,恐惧和悔恨交织着,让她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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