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深海 作者:夏时圆缺 引言:海鲜过敏,但我老婆是人鱼。 分类:纯爱,幻想,奇幻,完结 标签:替身,白月光,主攻,HE,人鱼,穿越,职场,失忆,完结 文案: 路星泽是陆寻心上,永远也无法治愈的阵痛。 陆寻本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寻来到了这座无名小岛。 岛上有一条很漂亮的蓝尾美人鱼。 尤瑟天真、不谙世事,对人类的一切都饱含了一份热忱之心。 但是他,长着一张和路星泽一模一样的脸。 陆寻逐渐发现,自己每在这座岛上多待一天,就会多忘记路星泽一点。 - 多年以后,陆寻回到自己的世界。 看着这位闯入自己别墅的不速之客,他有些嘲弄地问到:“你说你是尤瑟?” 这人虽和尤瑟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和他相似的任何特征。 他说他是尤瑟,陆寻一个字也没有相信。 “尤瑟是人鱼,你是吗?” “我是。”他答到。 “我不信。”陆寻上前按住他的腿,“变出来我看看。” 【阅读指南】 1.表面冷静内心腹黑精英攻x前期清纯后期钓系人鱼受,主攻视角 2.替身文学,白月光前期回忆出场频率较高,反正是HE没错 3.全文架空历史,自创世界观 4.正文总共经历穿越后和穿越回去两个世界,上卷微欧风,下卷职场商战
第1章 意外 如果有人问陆寻,每次从千米高空向下坠落时,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陆寻可以很轻松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过,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他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陆灵一直是这样评价他的。 陆灵是陆寻的长姐,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在两人年纪尚小的时候,是各种天花乱坠的爱情电视剧,陪伴了陆灵整个绵长的青春期。 电视中的情节跌宕起伏,凶神恶煞的反派即将就要发现男女主的藏身之处,背景音乐的烘托,镜头的摇晃,让陆灵忍不住按下了暂停键。偌大的客厅中没有旁人,她忍不住喊了陆寻过来陪她。 陆寻无奈,拖了一张板凳坐到陆灵身边,继续写着比他年级还要大上数届的数学计算题。间或被电视中传来的惊叫声打断思路,陆寻抬眼看去。屏幕上是女主人公为了引开反派,英勇就义的画面。 “这样做没有必要,反派的目标是男主人公,就算她牺牲了,反派也不会停止对男主的迫害。”陆寻评价到。 再回头时,陆灵已是热泪盈眶,她将手中湿透的纸团扔向弟弟的后背,反驳到:“你懂什么?这就是电视剧,女主为了男主去死不是真的为了他去死,只是想让男主永远都忘不掉她而已。” “况且你就看着吧,人家是女主,哪有那么容易死掉。”陆灵又补充了一句。 陆寻确实不懂,他决定不再多做评价。 直到电视剧完结,陆寻也没有问过陆灵男女主接下来经历了什么,只知道最后是一出完满的大团圆结局,她很满意。 后来陆灵先一步成年,顺势接管了家中的集团产业。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再去看这些消磨时间的影视剧。她不再畅想什么完美的爱情故事,反而优先考虑利益,在日复一日的焦躁中,成为了与陆寻一样对感情麻木不仁的空壳。 陆寻本以为他的人生轨迹会如同陆灵一样按部就班,终身为M.E集团卖命,把自己的事业、头脑,乃至感情都交付给这庞大且无情的运转机器。只是他比陆灵要更先一步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直到路星泽的出现,才重塑了他的幻想。 陆寻和他是一所大学的同级校友,共同在校学生会任职,时常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往地就认识了。 后来大学毕业,陆寻接手集团产业,管理起旗下的一家珠宝公司。路星泽从设计专业获得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成为了他的路首席。 M.E珠宝从濒临破产到成功上市,一路走来,是两人共同的印记。 然而世间好物大都不牢坚,悲观主义者陆寻很早就想象过,路星泽终究有一天是会离开自己的。 -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陆寻依照惯性靠上了身后的椅背。远离脚下的碧海金沙,他的身体已不属于了大地。 直升机的速率很快,只在顷刻之间就冲上了对流层的云霄。 陆寻看向对面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螺旋桨的声音聒噪非常,能够掩盖住他的声音,却闭不上他一张一合的嘴。 这个外国男人是他的跳伞教练,纯正西方血统,却不知道从哪部电影中学来的一口翻译腔,一会儿“老伙计”一会儿“我的上帝”。 陆寻每次听到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的跳伞经验丰富,实际上已经不需要教练员的陪同了,与其在这里费尽心力地辨认对方口型,陆寻没有理由不选择闭上眼睛继续休整自己。 近期公司有批重大的国际订单需要他处理,陆寻连轴转了整月,身心状态早已突破了临界值,亟待着一个突破口。 直至直升机的阀门被打开,狂风在一瞬间里倒灌进舱内,才将陆寻即将出走的意识挽留在了现实世界。 教练从对面的位置坐到他身边,老外手劲很大,拍得陆寻胸腔都震动了一下。 “嘿!我的老伙计陆寻,祝你一路顺风!” 这话有些难接,陆寻终于开口,说出了上飞机以后的第一句话:“你的中文谁教的?” 周围噪音太大,对方显然没有听清他的话,眼见舱门旁的信号灯亮成绿色,陆寻便也不再作停留,倾身向外坠落了下去。 - 疾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穿过云雾的屏障,脚下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 两年了,路星泽实际上并没有离开他那么久,让这段岁月显得久的是回忆、孤寂、重复的生活,还有陆寻堆叠的愧疚,和不甘心。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路星泽。 所以只能通过极限运动的方式,让自己的心脏一次又一次处于失重的现实,以此来唤醒麻痹的神经。 随身携带的高度指示器开始发出“滴滴”的提示音,陆寻知道,这是到达开伞的高度了,于是熟练地伸手想去拉动伞包的锁扣。 起初没有拉动锁扣时,陆寻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直到向下看去,发觉身体与海面的距离已然不足两百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伞包应该被人动过了手脚。 陆寻在心中飞快地计算了起来,照这样的趋势下去,在五秒之内,他就会到达海面。 海水的张力可并不仁慈,他从千米高空直接撞向大海,落得的结局只有一个必死无疑。 原来濒死前的体验是这样的吗? 心脏像被放进了保鲜袋中,正被一点一点地抽成真空。 陆寻闭上眼睛,感受脑海里所有与路星泽相关的画面如同幻灯片一般流淌而过。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身下的空间正在一寸一寸地扭曲、割裂,最终形成了一处空洞的缝隙。 陆寻落入其中,随之而来的是海水巨大无比的冲击力,只需一击就能将人拍晕。 一抹碧蓝色在眼前一晃而过,而后便进入了无边的黑暗。 - 陆寻原本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睛。 他按向刺痛的额角,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虽说称呼其为“床”,但坦白来讲,他刚才躺的地方只能算是一处平坦的石台。周遭的设施也十分简易,空气中偶尔会传来阵阵潮湿的气息,就连身下的床单也被沾染上了些许。 照明设备仅有墙上挂着的那支火把,光焰很小,只能勉强看清周围。他目前所身处的环境,很像是一处洞穴。 陆寻不禁开始怀疑,虽说自己往前的近三十年里没做过什么大好事,但前半生也能称得上是一名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就算如今成为了资本家,但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双休制度,每月按时缴交社保,从不拖欠员工工资。 没有道理死后把他发配到如此简陋粗糙的阴曹地府吧。 陆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身上肌肉酸痛得就像已经在床上躺卧了三天三夜。他还从没有听说过,原来人死后也会感觉到疼痛。 陆寻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床单下的身子竟是不着寸缕。但他是个严格的现代人,从来没有过任何裸露身体的癖好。 环视了一圈四周,陆寻的视线锁定在了床边一个堆满衣物的木箱上。那座木箱像是已经被液体浸泡了多时,如今显得陈旧而又腐败。 陆寻好不容易才从中挑拣出了一套勉强能够搭配起来的衣裤。除了棉麻质地的衬衫会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掉出一阵晶莹的颗粒以外,陆寻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卷紫菜状的物体。 陆寻:? 他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更加困惑了。 陆寻来到这间洞穴中唯一称得上算是家具的书桌前,上面有一本泛黄的牛皮本子,似乎也被液体浸泡过了多时,纸页全是皱皱巴巴的。 牛皮本的封面上写有几个形体幼稚的字母,陆寻凑近火把仔细查看了一番。 Uther,勇敢者的名字? 看来这座洞穴中还有其他的居民,这多半是人家的日记。陆寻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打算先走出这间洞穴,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 洞穴以外夜色深沉,但此处的天空星河密布,还有一轮比现代白炽灯更加耀眼的洁白明月。 它们均投射在了洞穴外的那座湖泊中,交相辉映之下,陆寻能够仅仅凭借着星光和月色,就将周围的景象打量了一番。 他所身处的地方原来是一座海岛。 放眼远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墨色的海水,暂时看不清楚四周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岛屿或是海岸。 这样以来,先前遇到的那些情况也有了良好的解释。 但更大的问题又来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并且来到了一座海岛上呢? 正当陆寻在脑中企图用现代科学来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他面前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响动。 陆寻抬头看去,只来得及瞟到一眼那窜出水面的碧蓝色鱼尾。 上面布满了大面积的鳞片,在打碎一潭湖水的星光时,也将它们投射到了自己身上,从而变得更加熠熠生辉。 陆寻很难形容这幅画面带给自己的冲击力,从事珠宝行业多年,他对美的感知有了质的飞跃。 陆寻忍不住走近了湖泊,想要细细观察。如果有机会回到自己所处的世界的话,他会以这条鱼尾的色泽和造型为灵感,让设计部门制作一款珠宝首饰,肯定能够成为当季热门。 要说M.E珠宝能够从无到有,走上今天的位置呢,确实是离不开陆寻的辛勤付出。 然而那条体型庞大的蓝色鱼类没有再次出现,陆寻坐上了湖边的礁石。 无所谓,生意人最拥有的就是耐心。 不辜负他的期待,坐下的一瞬间,湖面竟是又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动静,陆寻翘首以待,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使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湖面逐渐浮出了一个人类的身形。他拥有着一头鎏金色的长发,被水沾湿,细密地贴在脸侧。那人伸手将其撩至脑后,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精致的肌肉纹理,一丝一缕地没入湖水之中。 他是那么得美,陆寻看着,却觉得浑身都在发麻。 因为他,有一张和路星泽一模一样的脸。
第2章 谎言 路星泽。 陆寻第一次在学生会的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它一定会有一个与之相配的主人。 然而直至墙角的时针转向正下方的位置,新任学生会干部的第一次例会即将开始,会议桌上仍旧空缺着一个明显的位置。 陆寻不打算等人,他起身向外走去,准备关上会议室的门。趁着这段短暂的距离,他又在心中顺了一遍接下来的会议流程。 大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突然有股巨大的阻力拦住了陆寻的动作。一只白皙干净的手撑上了门板,先是天蓝色的帽衫,而后是一张明媚清隽的脸。 “不好意思!专业课上有点事情耽搁了。”穿着天蓝色帽衫的少年有些过意不去地朝陆寻道歉。 他的额发上还挂有一颗欲滴不滴的汗珠,正轻翘着戳在下垂的眼角旁,看上去便是一副刚从教学楼飞奔过来的样子。 陆寻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追究这位宣传部长为何姗姗来迟,而是想,他确实很配得上那个名字。 适时夕阳斜照,放学时分人声鼎沸的校园很短暂地宁静了一刹。 风欲停,树欲止,可此刻的心也许不愿静。 - “你是谁?”陆寻问到。 眼前的男人虽然有着和路星泽一模一样的脸,但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冷静了几分,陆寻才发现了一些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且不说路星泽是纯正的亚裔血统,瞳孔与毛发都是深邃的黑,眼前这人却是金发碧眼。而与其称呼为男人,倒不如说对方更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最为惊艳的是,他的躯体上布满了大面积的刺青,不知运用了何种技术,正通过湖面反射的星月光芒,散发出淡淡荧蓝色的微光。衬着他不甚洁白的肤色,整个人有一种野性又张扬的美。 路星泽的身上从未有过任何痕迹,通体都是白皙无暇的,甚至指尖掐上去还会泛起暧昧的粉红。 这样看来,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湖中的金发少年终于开口,像是许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一般,他说话时的发音还有些奇怪:“我叫尤瑟。” 尤瑟,Uther,看来他就是那座洞穴的主人了。 陆寻心中的问题很多,一时间没有想到要问哪一个,只好先向尤瑟伸出了手,他对这个面熟的少年有些天然的亲近感。 “你先上岸吧,我刚才看到湖中有一条体型很大的鱼,也不知道会不会具有攻击性。”陆寻提醒到。 尤瑟闻言歪了歪头,眼中全是清澈的疑惑:“什么体型很大的鱼?” 陆寻形容了一下:“布满了碧蓝色鳞片的,尾鳍十分飘逸的鱼。” 尤瑟:…… 眼前的金发少年并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而是自己撑上了岸边的礁石。 陆寻倒也不是很尴尬,自然地抽回了手,听见他说:“这座湖里没有其他生物,应该是你老眼昏花了。” 他三十岁还没过,哪来的老眼昏花? 方才那副画面给予陆寻的冲击力巨大,他能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幻象。脑中一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这个猜想太过于超现实,很快就被他自我否决了。 尤瑟撑着礁石长身一跃,整个人步出了水面。方才一直被潜藏于湖面之下的躯体,此刻也终于袒露进了带有咸涩味道的海风之中。一双腿修长而又匀称,再往上看去,陆寻默默地移开了双眼。 非礼勿视。 从睁眼到现在,陆寻还没有在岛上见到过任何其他生人的踪迹,想必尤瑟已经独自在这座岛上待了许久,仅存的羞耻心都退化无几了。 因为他对于被窥探到了隐私这件事,看起来全然不在意。让陆寻这位初来乍到的岛民,还有些不太适应。 如此看来,他与路星泽除了长相,更是没有半点相似。 “这座岛上只有你一个人吗?”陆寻问到。 “还有赫莱亚,不过她经常在睡觉,一般不会出现。”尤瑟想了想,问,“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陆寻估计:“十分钟之前。” 听见他这样说,尤瑟立即套上了挂在湖岸树上的长袍。眼前的这名人类一醒来就找衣服穿上了,看来这是作为人类必需要学会的技能之一,他得记下来。 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陆寻转回了视线。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座岛上的吗?”他急切地问出了自己现在最大的疑问。 “你那天是从天上出现的,直接掉进了海里。”这与他的记忆重合,陆寻可以理解。 “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大家”是谁?陆寻不太理解。 “你一直在海里飘着可能会死,我只好用木板拖着,把你带回了家里。” 原来那座洞穴真的是尤瑟的家,看来他确实是个朴实又善良的好人。虽说用木板拖着似乎有些伤腰,他现在还在浑身酸痛着,但这无伤大雅。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陆寻下意识地想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名片,转而又记起了刚才的那团紫菜,动作停在半空,掩饰性地揉了揉鼻梁。 “但我现在身无分文,这样吧,从这座岛要如何去到金浪度假区?我回去联系上秘书就直接来找你,不管需要生活物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提供。” 陆寻此次跳伞的降落点就在金浪度假区,海岸上会有接应他的人。 尤瑟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呆滞,像是正在分析他这一长串话语,半晌后才开口道:“距离这边最近的澳格港口也有大约40海里,岛上没有船只,你一个人是过不去的。而且……” 陆寻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剩下的噩耗。 “我没有听说过什么金浪度假区。” “那这座岛叫什么名字?”陆寻问。 尤瑟摇摇头说:“没有名字。” 这件事不太合理,金浪是一大片被深度开发过的度假群岛,毫不夸张地说,随便指一座礁石都有被度假区的管理会命名过,从而打上他们的水印。 这座小岛明明景色不错,与之相反的却是一派荒凉,本来就十分可疑。陆寻没有考虑过跳伞时的风向或是落水时的洋流这些影响因素,因为它们并不符合现代物理学的思考范畴。 就当时的环境而言,有再大的风浪影响他也不可能跳出金浪度假区。何况听尤瑟的描述,他是直直坠落进海中的。 难不成和伞包一样,被谁从中动过手脚了吗? M.E树大招风,多年以来,陆寻的竞争对手只多不少。 见听完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后,面前人类的神色就一直阴沉不定,尤瑟咬咬手指,提出了一个建议:“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据说人类吃不饱的时候很容易发疯,尤瑟觉得自己这个猜测非常合理。毕竟陆寻昏迷这数天以来,一直也没能吃上什么东西。 话题跳转得太快,陆寻没有反应过来。 “你这边有什么吃的东西?” 尤瑟转身去了海边,半晌过后,提了一桶活蹦乱跳的小虾来到陆寻面前。 “这是虾,好吃的。” 陆寻向桶中看去,里面是一堆通体鲜红的小虾,生命力十分旺盛,还在不断跳跃中溅了陆寻一脸带着咸味的海水。 陆寻:…… 他抬头看向尤瑟,发现他的目光中带了一点期待,让陆寻不禁问到:“我就直接这么吃吗?” 尤瑟皱起了秀气的眉头,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后才说:“你要煮熟吗?可能没有直接吃好吃哦。” 如今这情况也算是在荒岛求生了,陆寻觉得进口的事物还是煮熟比较保险一点。好在尤瑟“家里”有一堆杂物,他们在其中翻到了一口锅子,现在想来,这些杂物很可能都是尤瑟捡来的海洋垃圾。 陆寻看着尤瑟精致俊美的侧脸,心中腾升了些许类似怜惜的情绪。这么好看的人竟然只能在荒岛上靠着捡垃圾为生,好可怜啊。 陆寻一边搅动着锅里逐渐安分下来的小虾,一边询问尤瑟:“这些不是北极虾吧?” 北极虾被养殖于深海,他对此过敏。虽然看刚才尤瑟的速度,应该只是在浅海处取了这桶小虾,不过对于这种事,还是保险一点为好。 “不是的,这些都是被养殖在澳格港的水晶虾,我觉得味道很不错,特地带了一点虾苗回来养上的。” 陆寻闻言心念一动,立马转头看向了他:“不对,你说澳格港在四十海里以外,岛上有没有船只,那你是怎么往返的?”
第3章 过敏 虽说陆寻还在怀疑着是哪位竞争对手从背后动的手脚,但他从未担心过尤瑟会与那人有什么联系。 除开这张单纯无害的脸,陆寻也能得看出他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心眼。 就如同此时他提出完这句质疑之后,尤瑟的一切紧张和慌乱都被写在了脸上。陆寻也不催促他,就这么半撑着脑袋,欣赏他的脸颊逐渐变得如同锅里的虾子一般。 这副模样在路星泽的脸上很少能够见到。 他的待人处事总是既大方又自然,不管是以前在校园里,还是后来在社会上,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陆寻拿着木勺搅动了一下锅底,再煮下去应该就老了。他将锅子从火堆上移开,这才听见尤瑟的声音弱弱地传了过来。 “是理查叔叔,对,就是他,他在澳格港做生意,有时候会带一点东西给我。”尤瑟那双碧蓝色的眼瞳被火光照得熠熠,陆寻总觉得他再说些什么,那里都会滚出泪来。 所以他暂时不想拆穿,明明尤瑟刚才说过是自己带回来的虾苗。 而是顺着他的这句话继续问到:“那这个理查叔叔什么时候会再来岛上?你可以让他带我去澳格港吗?” 只要能够去到大陆,他就有机会试着联系上陆家的人。 尤瑟的表情瞬间变得纠结了起来,他咬咬下嘴唇,又陷入了一阵沉思。 直到陆寻剥好一颗虾,拽着尾巴下意识优先递到了他的嘴边。被尤瑟咬住,一口吞下。 眼见陆寻对着手中仅存的虾尾发起了呆,尤瑟不禁评价到:“还是生的更好吃一点。” 陆寻回过神,无情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所以理查叔叔什么时候会来?” “呃……大概可能也许,下个月吧?他的行踪没有规律,我也不太清楚。而且他不会开船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尤瑟立马捂住了嘴,“哦不对,我是说,他开的船可能没有办法坐下两个人。” 撒谎精。 陆寻在心中评价到。在生意场上待久了,陆寻对他人的谎言变得十分敏感,何况是尤瑟这样根本藏不住心事的小孩。 先前那个荒谬的猜想,此刻再次涌上了心头。随即又被陆寻否决,虽然他目前的经历尚且很难用科学理论来解释,但作为一名顶级学府毕业的高材生,他暂时还是应该忠于现代生物学。 他一边剥着虾壳,一边在脑中飞速地运转着。 据他的观察,这位理查叔叔应该不是尤瑟虚构出来的人物,他需要想一些办法,看看如何能够接触到大陆上的人。 再次抬头,陆寻看到的却是尤瑟眼巴巴的模样。 他看了看尤瑟,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虾仁,问到:“你不是说不好吃吗?” “我养的虾怎么可能不好吃!”尤瑟大声反驳,“只是比熟的差一点点罢了。” 陆寻将手中的虾递过去,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一定很像水族馆里投喂海豹的游客。 谁知尤瑟却拒绝了,说:“你先吃吧,我不是很饿。” 陆寻没有推拒,他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过了。 用淡水煮过的水晶虾,丧失了一点天然的海味,如果用专业的手段制成刺身,确实会更加好吃。陆寻在心里评价到。 虽然如此,他还是加快了手上剥虾的速度。对此他十分熟练,因为路星泽最爱吃的海鲜就是各种虾类。 想到这里,陆寻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尤瑟精致的面容。瞧见他正捂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剥好的虾仁,陆寻怀疑他的口水都快要滴下来了。 只好再次将虾仁递了过去,心里想的却是,他与路星泽确实很不一样。 两人就这么分吃完了一大锅的水晶虾。 陆寻状似无意地提问:“你平时都把这些虾养在哪里?” “这座岛的西南面有一处海湾,很适合养些小鱼小虾。”尤瑟很乐意和人分享自己的养殖场,于是对陆寻提出了邀请,“你想去看看吗?” 这正和陆寻的心意。 - 走出洞穴一定会路过湖边。 但此时的天空中聚起了阴云,正将明月尽数遮盖,湖中只剩下了一池破碎的星光。 陆寻忍不住凝视许久,那条碧蓝色的鱼尾一直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陆寻下意识喊了一声尤瑟的名字,但直到他转过头来,陆寻也没想好自己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反而尤瑟那双清晰明澈的瞳孔,正在逐渐地与脑海中那道碧蓝色重叠,离奇的猜想又在此刻缓慢地腾升了起来。 陆寻终于想起来了,在坠海的那一瞬间里,其实自己就见过那条鱼尾。 生死一线的偶然,才会让他拥有了这么深刻的执着。 鬼使神差地,陆寻就这么问了出来:“你难道是人鱼吗?” 尤瑟的手脚瞬间变得慌乱无比,大声说到:“我不是!” 那看来多半就是了。 陆寻闭上眼睛,感受着这超现实自然带来的强烈冲击。 不好意思啊,现代生物学,还是要背叛你了。 他一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的西南海湾。直到站在了岸边,陆寻向外探出大半个身子,他想分辨出脚下漆黑的海水里到底养了些什么东西。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尤瑟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正犹犹豫豫地开口说到:“你小心一点。” 话音还未落下,陆寻已经觉得脚下一滑。 不知踩到了什么,但他已经失去了重心,眨眼间就往海中栽了进去。 变故是在短短几秒内发生的,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海岸边,只留尤瑟一脸目瞪口呆地补充完了方才的半句话:“那边很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寻并没有掉在养殖小鱼小虾的网子里,但他落点的水位还是深得可以。 陆寻显然是没有想过,在这个并不平凡的夜晚中,自己还会再增添一段成为失足青年的经历。 因为两年前的一次事故,陆寻对于没过头顶的海水有了天然的恐惧。在呛入一口咸涩的海水之后,竟变得浑身僵硬,忘记了要如何浮起,也忘记了挣扎。 陆寻感受着汹涌的浪潮将自己不断吞噬、淹没,即将就要往那深不可测的海底坠落时,一抹碧蓝色忽然之间冲破层层黑暗,闯入了他的视线。 记忆深处的场景再现,陆寻下意识地向他伸出了手。 - 海湾的石壁比较陡峭,不适合直接落脚。尤瑟只好拖着这冒失的人类去了就近的海滩,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尤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强烈的挤压时,陆寻立马睁开了双眼,向着身上的人问到:“……你在做什么?” “你醒啦!”尤瑟停下按压的动作,欣喜地说到,“我看海岸边的救生员都是这么营救溺水的人的,看来确实有点用处啊。” 陆寻:…… 幸好刚才分了半锅虾给他,不然这会儿自己应该已经吐了。 陆寻提醒他:“可以先把手从我的肚子上移开吗?” 尤瑟很听话,但陆寻很苦恼。 他看向自己的衣摆处,方才在海浪冲击下,已经被撩开了一大半,如今紧贴在胸口处。也就是说,刚才尤瑟是直接接触地自己。 再往前推去,他也是直接被尤瑟挎着手臂游上的海岸。 陆寻烦恼地揉乱了被海水沾湿的头发,说到:“尤瑟,你是人鱼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还是让尤瑟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回想起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暴露了。 虽然自己的下半身一接触到水就会变为鱼尾,但他刚才也注意过了,这人类落水之后一直都是闭着眼睛的。而且他从刚才在湖边时就怀疑过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见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陆寻也明白过来了,像人鱼这种一般只活在神话传说中的种族,应该是不能够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的。 只不过眼下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陆寻看着自己身上瞬间浮起的大片红疹,无奈道:“我对深海鱼类过敏。”
第4章 别死 尤瑟一直认为自己有着很高的语言天赋。 人鱼族也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但如果他想成为真正的人类,第一步就是要听懂他们说的话。 尤瑟在族内唯一认识的会人类语言的人鱼,就只有理查叔叔。然而不管怎么恳求,理查叔叔都没有教过他任何一个词语。 尤瑟只好冒着随时暴露身份的风险,每日潜藏在澳格港的水中,听着来往的渔夫和船员用那叽里呱啦的人类语言交流。 澳格港的村庄里还有几所小学,尤瑟的外表看上去年纪比较大,已经没有希望直接去体验校园生活了。 不过他后来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年夏天的某一段时间,小学周围的垃圾场中都会出现成堆的课本,是很好的自学工具。 一门语言不可能光靠听和看就学会,但理查叔叔一点儿都不喜欢用人类的语言和他交流。尤瑟自己也不是十分开朗外向的性格,无法像理查叔叔一样,在澳格港随便拉住个人就能与对方攀谈起来。 这就导致了尤瑟学习人类语言的过程中,很多时候只能对着课本自言自语。 当初会救起这个从天而降的人类,尤瑟其实也藏了一点别的心思,他想让这个人类陪自己锻炼锻炼口语。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类居然这么有心机,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人鱼身份。而且他说的话也总是十分奇怪,尤瑟每次都需要在心中把每个词语拆分开来一个一个思考,才能理解。 比如这句:我对深海鱼类过敏。 “深海”他知道,就是很深的海,他就出生在那里。 “鱼类”他也知道,但尤瑟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些鱼,难道是自己养在西南海湾的鲈鱼和石斑鱼。但它们并不是深海的鱼类呀? 而且“过敏”又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学过这个词语。 尤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就是这样。”人类向他伸出了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腹肌。上面均是泛红一片,还夹杂着些许细密的点点。 把人类救上岸时,尤瑟已经细细地打量过他了,反正之前是没有这些痕迹的。他自认为观察力和记忆力都不错,可以说,来到海湾之前,人类的身上都是没有这些痕迹的。 尤瑟对此有些好奇,他想拉过人类的手臂好好观察一番。 但他的手才刚伸出了一半,人类已经撑着身子向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在说着:“不要再碰我了。” 尤瑟是天真,但他不是笨蛋。这下脑子也终于转过弯来,自己不就是住在深海里的人鱼吗?原来人类口中说的“深海鱼类”就是自己啊! 而且他的触碰,居然还会让人类的身上出现这样可怕的红疹,天哪! 尤瑟感觉一股热流冲上了自己的脸颊,烧得他偏向蜜色的肌肤,正在隐约地透出一点淡红。 眼前的人类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是在担心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冷硬,又抓了抓他那被海水沾湿过后稍显凌乱的头发。 坦白地说,就人鱼族高超的审美经验和天赋来讲,这位人类肯定是极其英俊的。不仅有健气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还有清晰流畅的下颌线轮廓,不输给他们人鱼族的大部分同类。 就是装扮和造型时常有些板正,如今将发型揉乱以后,反而为他增添了几份俊逸的帅气。 尤瑟听见那人开口,语气里带了一些无奈:“不是针对你的意思,我只在八岁的时候吃过半条深海鱼,当时还不知道,吃完直接被送去了抢救室。后来再也没有接触过,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好长的一段话,尤瑟听得晕晕乎乎。只在其中抓取到了几个关键信息,提出疑问:“你会死吗?” 人类摇摇头,说:“不知道,暂时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尤瑟陷入了一阵恐慌,他还没有见过死去的人类呢,更别提这个人类好像还会因为自己而死。 这不太好,虽然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也正好方便了自己可以向他请教任何关于人类的事情,不必担心露怯。 尤瑟焦虑地用手指抠着身边的沙滩,不行,必须要想点什么办法,不可以让人类就这么死在这里。 有了!尤瑟心念一动,“噌”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澳格港的塔塔集市!理查叔叔说那里什么都有,肯定也有治疗这个‘过敏’症状的药物!”想到这里,尤瑟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踏进了海里,修长的双腿在接触到浪花的瞬间立马化为了飘逸的碧蓝色鱼尾。 谁曾想他的一腔热血却被人类止住,尤瑟疑惑地回头看去,听见人类在说:“现在夜色很深了,集市应该都关门了吧?况且……你去到人类的世界会有不会有什么风险?” “不会。”尤瑟摇摇头,“塔塔集市会从夜晚开到凌晨,理查叔叔就在那里做生意,你不用担心我。” 说罢,碧蓝色鱼尾灵动地一摆,迅速向海洋深处游去。 只剩下一句话,空灵地飘荡在海面上空。 他说:“你先别死!回家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 无名岛与澳格港之间有一道天然的深沟。由于这片海域人迹罕至,所以长期以来便成为了人鱼族生息繁衍的居住地。 除了尤瑟独自一条人鱼定居在无名岛,族内其余子民都世世代代地聚居于这条狭长的海沟内。 其实尤瑟小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只不过后来父母离世,唯一的亲人理查叔叔也常年待在岸上,他不太想一个人继续孤零零地留在海里了。 何况比起幽暗深邃的海沟,他也更向往无名岛上丰沛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不过虽然没有亲人,但他还是有许多人鱼朋友的。 就比如说此刻游到自己身边的这条绿尾人鱼,他的名字叫特雷西,是尤瑟从小到大的玩伴。 人鱼和人类的作息时间不尽相同,由于海沟底部离水面较远,基本不会受到日照的影响。人鱼族做的事情也不太固定,大家想什么时候休眠就可以什么时候休眠。 所以特雷西这大晚上的还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算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情。 “尤尤,你捡到的那个人类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特雷西会问出这个问题不奇怪,人类那天闹出的动静很大。不仅是人鱼族的伙伴们,就连浮上水面晒太阳的鲸鱼小姐都被吓到了。 但特雷西的这个问题确实也是有些不合时宜,早一个小时问,他还可以回答说,那人类现在挺好的。 但如今他只能支支吾吾到:“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不过尤尤,你可要小心一点,我听说人类都是很狡猾的,你别被他们骗出了身份啊!” 尤瑟觉得自己的心口又被特雷西戳了一箭,不禁感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是有一手的。 但特雷西的这句话也提醒了他。什么“过敏”,其实他从未听说过,难不成是人类编造出来骗他的?毕竟从很早开始,人类就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了。 人鱼族的长老们都说过,人类是很恐怖的,不管在海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最后都会被送上他们的餐桌。 天哪,太可怕了! 想到这里,尤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立马掉转了方向,向无名岛游去。 留下特雷西在原地不明所以地发问:“喂,尤尤!怎么啦?” 尤瑟此时有点心虚,只能含糊到:“我有东西忘带了。” - 刚才下海时的那片沙滩,眼下已经是空无一人。 尤瑟望着其上凌乱的脚印,辨别出人类应该是听从了自己的指意,回到了洞穴之中。 他在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人类没有往后山去,赫莱亚睡觉时不喜欢被人打扰,她发怒的模样可不太美丽。 尤瑟顺着人类的脚印一步步往上走去,洞穴在无名岛一处山丘的半坡上,是他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希望人类别在自己的家里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走到湖泊时,尤瑟已经望见了洞口处传来的幽幽火光。人鱼是水生动物,对于火有着天然的抗拒。 尤瑟的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人类不会把他的家给烧了吧! 他学着在澳格港的教堂里见到过的那些人类,默默祈祷了一句“我的上帝”,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位上帝先生究竟是谁。 走近后,他的心脏才重新放回了肚子里。原来人类只是在他的家中多架起了几只火把,将整个洞穴内部照得通明。 尤瑟在心里评价到,看来这个人类的生存技能不错。又会煮虾,又会生火,虽然有点冒失。 因为他一直怀疑,陆地上的人们总是在使用各种奇怪的电器代替劳动,就是由于他们不会做这些事情。 尤瑟收回飘远的心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石床里的人类身上。他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伴有几道急促的呼吸。 这副模样太不对劲,尤瑟忍不住凑近了查看,又突然而然地想起他说过的那个“深海鱼类过敏”,犹豫地停留在了半途。 即使是隔着这样的一段距离,尤瑟依然能够感受到人类身上传来的一阵热意。 他好像真的病得很重。 尤瑟心中又腾升起了一些类似于愧疚的情绪,他要赶紧去塔塔集市了,再拖下去,也不知道这个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然而人类却在此时传来了一句微弱的呼唤声。 尤瑟以为他是在叫着自己,连忙更凑近了一点。本来只是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然而一不小心便直直地撞进了那双蓦然睁开的深黑色眼睛里。 他似乎正被烧得神志不清,眼前也蒙上了一片模糊的雾气,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了一些尤瑟不明所以的情绪。 “路星泽……” 他好像在喊一个人名字?
第5章 注射 是夜,塔塔集市仍旧灯火密布、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热闹的烟火气息。 一个身着长袍的修长身影穿梭其间,海风拂过,有金色的发丝顺着帽兜边沿泄露了出来。 “卖珍珠啦,品质上佳的珍珠。物美价廉,走过路过快来瞧瞧。”靠近塔塔集市的中央处,传来一阵慵懒的吆喝声。 长袍身影在卖珍珠的摊位前站定,撩开帽兜,还在往下滴水的金发中,是一张极为精致动人的美人脸。 美人开口说到:“理查叔叔,我有事找你帮忙。” 被称呼为“理查叔叔”的男人放下翘起的二郎腿,从摊位后面站起,眯着眼睛打量来人。他有着一张与金发美人极其相似的脸庞,只不过满头蓬松的自然卷,与眼睛下挂着的一圈黑青,将他整个人都衬托得有些不修边幅。 “原来是我的尤瑟小王子,怎么了宝贝儿?听说你最近救了一名人类?” 理查叔叔向来消息灵通,尤瑟不惊讶他会知道这些。但由于一些原因,他不能够明说,只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说吧,这么晚来找我,是出什么事了?” 尤瑟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嗯……我有一个朋友,他生了个很奇怪的病,你可不可以帮我……” 迎着理查叔叔探究的目光,尤瑟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了下去。 “哪来的朋友?”理查叔叔的语气很沉着,但尤瑟猜测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呃……就是……就是特雷西啊!他生了好严重的病,叔叔,你帮帮他吧。” 理查闻言冷笑一声,评价到:“尤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撒谎?” 尤瑟懊恼地绞了绞长袍的衣摆,根本不用别人说,他自己都能看出来。 “是那个人类生病了?”理查问到。 尤瑟点头承认了,他闭上眼睛,因为据以往的经验来看,理查叔叔很快就要发火了…… 下一刻,熟悉的训斥声果真如期传来了。 理查“啪啪”地拍了两下身前的摊位,有珍珠蹦起又落回桌面,一瞬间发出了乱七八糟的声响。 但他的说话声仍旧是压低着的,似乎在担心周围的人们听见。 “我说过几遍了让你远离人类!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今晚经历过的担忧与惧怕,在这个瞬间一齐涌上了心头,尤瑟第一次出言反驳了叔叔:“你明明自己都在和人类来往,为什么不允许我呢!” 但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因为理查叔叔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尤瑟听见他阴沉着声音说:“我不让你和人类来往就是因为不想让你步了我们的后尘!” 理查气得在摊位中来回踱步:“你居然因为一个人类,学会和自己的亲人顶嘴了?”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直接就上手开始收拾起了摊位。 尤瑟也意识到,理查叔叔这样的举动就是打算离开了。犹豫的一刻里,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人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片段。坦白来讲,他不应该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这样和自己的亲人说话。 可是为什么呢? - “路星泽……”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面前的人类重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那双被体热烧得有些浑浊的黑色瞳孔,已然恢复透彻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尤瑟本来还有些好奇,这位“路星泽”先生究竟是谁。因为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人类把自己认成了别人。 但他现在的语气太过于虚弱,使得尤瑟心中理亏的情绪暂时占据了上风。 好像一直只有我在欺骗他。 想到这里,尤瑟忙不迭地从石床前离开,口中用的还是方才对特雷西的那句解释:“突然想起来我有个东西忘记带了。” 床上的人类翻了个身,从鼻腔中含混地传出了一声“嗯”。 人鱼不是天生就在陆地上使用双腿生存,因此尤瑟每次一慌张起来,脚下的步子就会乱了章法。 他用一只手撑着书桌,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又赶忙在家中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木箱旁,那里放着一团黑漆漆又有些滑溜溜的东西。 这是理查叔叔亲手为他制作的海带背包。 理查叔叔的手很巧,用海带制成的背包不容易进水,方便尤瑟时常从澳格港捎带一些有用的物资回家。 “我背一个背包去,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再帮你带几件衣服。” 人类穿他的裤子有点短,不过这不是尤瑟之前就想到的。只是眼下心虚,才借着这个理由自言自语了起来。 走到洞口时,尤瑟又回头看了一眼石床的方向。人类正屈起一只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也不知是洞中的火光太亮了,还是他的身体太难受了。 先别死啊!尤瑟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到。 - “发生什么了把你惹得这么生气?”一道温润的男声忽然冲破集市的层层喧嚷,穿插进了叔侄的针锋相对之中。 尤瑟抬头看去,走来的是一位穿着着白大褂的高挑身影。温柔又内敛的黑色眼睛前有一副银丝边镜框,通身一派儒雅随和的气质。 尤瑟喊他:“李叔。” 李蓝安以点头示以回应。 他是这座澳格镇上的诊所医生,不过特殊的是,李蓝安知道人鱼族的存在,并且还会时常地替他们看诊治病,不收取任何费用与财物。 尤瑟只知道他和理查叔叔的关系很亲密,其实此次前来,他主要想找的人就是李蓝安。 看到他后,也不管刚才还在和理查叔叔争论的话题了,开口就是:“我有事情想找你帮忙。” 听他这么说,理查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尤瑟,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 理查叔叔有着一头棕红色的自然卷,这样半撑在摊位上眯起眼睛打量自己,总会让尤瑟联想到雄踞的狮子。他担忧地向李叔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目光。 接收到信号的李蓝安,将一只手搭在理查肩上,动作里释放出了一点安抚性的意味,他说:“别这么冲动,先听听侄子怎么说。” “不想听。”理查甩开肩膀上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摊位。 李蓝安只好无奈地向尤瑟耸耸肩。 片刻后,两人听见理查在远处大喊:“李蓝安!等会儿把摊子给收了,我今晚没心情做生意了。” 尤瑟尴尬地咬了咬下嘴唇,见到李蓝安从旁边递过来了一块毛巾,说到:“擦擦头发吧,别感冒了。” 尤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反正马上也要游回无名岛,湿着就湿着吧。 “现在你可以说了,发生了什么?”李蓝安问。 他的语气总是很能让人平静,尤瑟一边帮着收拾摊位上的珍珠,一边回答道:“我有个人类朋友过敏了,李叔,这个病……好治吗?” “他是什么过敏?” 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尤瑟咬咬牙,说:“他说他对深海鱼类过敏。我只是碰了一下他……他就变得满身都是红疹了。” “好像还发了烧。”尤瑟补充到。 - “我先给他开一点抗过敏的药。”李蓝安将分拣好的药片装入真空袋中递过去。 又说:“但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过敏这事可大可小。他现在在你住着的那座岛上吧?” 尤瑟接过药袋点点头。 “那我想他现在应该不太方便来这里打吊瓶。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一支肾上腺素,出现休克症状的话,就给他用一针。” 尤瑟看着手中装有透明色液体的针管,心中乱作一片。 在他看来,打针都是很严重的病了。如今他的心中,又是窘迫又是自责。 尤瑟动作迅速地将李蓝安递给自己的东西全部塞进了海带背包里,推开诊所的大门就向海边跑去。 “谢谢你李叔!我得马上回去了!” - 越过人鱼海沟时,尤瑟望了一眼头顶的天空,那里正在逐渐褪去深蓝的颜色。 走到家门口时,远处的海平面已然显现出了一点红日的踪影。然而洞穴中的火把仍旧烧得热烈,看样子自己方才出去了这么久,人类一直都没有醒过。 尤瑟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 虽然人类睡得很沉,但现在必须要把他喊起来喝药了。 尤瑟戴上刚才向李叔借来的长手套,尽量不和他有什么皮肤之间的接触。 他推了推床上的人,没醒。 不会死了吧!尤瑟倒吸了一口冷气。 “喂,人类!你快醒醒啊人类!”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尤瑟的心思转了一个来回,想起李叔交给自己的那支针筒。 出现休克症状的话就可以用。 尤瑟看向那泛着冷光的尖锐针头,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 他倒不是害怕打针,但他从来没有给别人打过针啊。况且他刚才走得急,全然没听完李蓝安叮嘱的那些注意事项。 不管了!尤瑟咬咬牙,反正打了应该不会死,但什么都不做肯定会死。 金属针头扎进手臂肌肉后,双眼紧闭的人类终于在自己的一番折腾下悠悠转醒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就如同一台破碎的风箱。 不过说的却是:“我其实有名字。”
第6章 人鱼 陆寻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推移到了海岛的正午。 室外天光大亮,然而洞口处却没有任何遮挡物。即使尤瑟今早已经将燃烧着的火把尽数熄灭了,洞穴内部仍旧天光大亮。 陆寻睁眼后,第一个瞬间看到的是洞口的石壁,上面映照有粼粼的湖光。他活动着在石床上睡得僵硬的肩颈,转头看向床沿,第二个瞬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头鎏金色的长发。 尤瑟困顿地趴在那边,看样子已经睡了多时。双腿摆放的姿势有些怪异,但如果联想到这是人鱼,反而就十分正常了。 陆寻掀开被单下床,他昨晚发了一整夜的汗,周身的布料全都变得粘腻非常,贴在身上很是不舒服。 他一把将上衣脱下,露出肌理整齐的躯体。想去木箱里寻一件新的来穿,又忽然想起这些很可能都是尤瑟从海里捡上来的旧东西,于是悻悻地收回了手。 陆寻想起尤瑟昨夜里似乎说过,要帮自己带回几套衣服,但找了半天也并没有看到什么。 虽说洞穴的角落里有一个背包模样的物品,但那看着显然就是海带。陆寻暂时不希望自己的智商退化成这种模样,没有去那个海带里寻找些什么。 走出洞穴前,陆寻想了想,还是扯出了一张新的被单,盖在了熟睡的小人鱼身上。 - 洞外日头高起,陆寻在湖边选了一个安全的角落。联想到昨晚那段诡异的失足经历,即使需要手伸得老长,他也不太敢再靠近水边半步了。 说起来,如果按照正常的计划流程,他今日应该已经结束休假,回到M.E上班了。可又有哪个员工能想到,他们的总经理如今却是蹲在一处无名岛的湖边洗衣服呢? 不过陆寻并不担心他的暂时离开会对M.E造成什么太大影响,公司内部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运转体系,再不济陆灵也会接手。 打完肾上腺素的身体有种高强度运动过后的疲惫感,几次都要向前栽去,陆寻果断地收回了注意力。 我还是先安心洗衣服吧。 “你在做什么?”一道清澈的少年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陆寻转头看去,迎着灼灼烈日,那张被鎏金色长发拥簇着的精致容颜越发明艳了几分。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一度无法分辨是药效还是眼前人的影响。 但陆寻觉得,没有人会不对这张脸动心,何况是喜欢了整整七年的自己。 他仓促地转开了头,回答到:“洗衣服。” 听见身后远去的脚步声,陆寻以为小人鱼觉得这件事很无趣,根本不想围观一个大男人蹲在湖边搓洗衣服。 谁曾想,他只是去洞穴里拿出了纸和笔,又回到了湖边,一边观察他的动作一边在纸上记录着些什么。 陆寻想凑过去看一眼,但这个姿势不太方便,并且还很有风险,只能问到:“你在做什么?” 尤瑟手上的动作不停,回答他的问题:“我想成为一名人类,所以正在学习当中。” 说到这事,陆寻也有他的困惑:“像你现在这样拥有双腿的时候,算是变成人类了吗?” 其实一直以来,比起尤瑟是人鱼这件事,他能够自由切换鱼尾和人腿这件事才更让陆寻觉得震撼。 “不算。”尤瑟停下记录的动作,用笔身支撑着下巴,思考到,“人鱼变成真正的人类以后,就不会再变回鱼尾了。而且其实我也并不能够一直维持着人类的形态,这取决我先前在陆上待了多久,待得越久今后能够维持的时间就会越长。” 反正都暴露了身份,而且据他观察,陆寻也不像坏人。所以大部分能说的尤瑟还是比较愿意和他分享:“比如说我的叔叔理查,他在澳格港做生意做了很久,现在几乎不会变回鱼尾了。” 陆寻沉默了,这对于现代生物学,完全是一场严重的打击。 他调动了一下脑中浅薄的奇幻知识,嗓音干涩地问到:“那你们拥有双腿的话,需要付出些什么吗?” 尤瑟不理解这个问题,歪着头疑惑地向他看去。 陆寻深呼吸了一口气,叹道:“就像《海的女儿》那样,小美人鱼用歌声向巫婆换了双腿。你看过《海的女儿》吗?” 是了,他向魔法势力妥协了。这件事不是他亲眼看到,真的没法解释。 尤瑟恍然大悟,随即感叹到:“我看过!那可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陆寻不敢苟同,他能够知道这个童话故事,完全是因为自己有个五岁左右的小侄女。陆灵懒得哄她入睡,每次都要推给自己。 “不过我和小美人鱼可不太一样。”尤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一族天生就可以自由切换。” 陆寻:…… 不行,他不可以认输。 “……那你们要怎么样才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 “我也不知道,族里的长老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这个问题终于把尤瑟给难住了,他继续说,“而且据我所知,族里还没有过真正变成人类的人鱼。” 陆寻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这样的一口气。 - 陆寻回到洞穴里,用昨天煮虾的锅子给自己烧了一杯水。这个世界从他睁开眼睛到现在,简直无一不在透漏出诡异。 身上的红疹尚未完全消退,陆寻倒出了两颗今早服用过的药片,就着水吞服了进去。 尤瑟跟着他进了洞穴,从方才开始一直站在自己身后,这会儿才发出声来。 “陆寻。” 熟悉的嗓音,喊得他出现了刹那的幻觉。自从见到尤瑟之后一直萦绕在心尖的问题又在此刻破土而出。 为什么他会和路星泽这么像?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他幻想中的世界呢? 完蛋了,他又跑向唯心主义的理论范畴了,这劳什子人鱼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陆寻揉揉鼻梁,这才转过身去问他:“怎么了?” 总而言之,尤瑟和路星泽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他看得很清楚。 “你现在为什么不穿衣服?你昨天不是刚一醒来就找衣服穿上了吗?”这与他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尤瑟有些不太理解。 陆寻回答他,对于这个年幼版本的路星泽人鱼,他总是很有耐心:“因为我的衣服刚洗了还没干,只能先穿着裤子。” 尤瑟向他提议:“你可以穿一件干的。” “剩下那些衣服都不太适合我穿。” “没有啊。”尤瑟走向了洞穴角落那堆海带状的物体,从里面掏出了些什么,“我从澳格港给你带了合适的。” 陆寻:…… 还是很不对,好魔幻,真的好魔幻。 虽说如此,陆寻还是将他递过来的衣物换上了。是一件丝绒质地的黑色衬衣,布料的精致程度要比自己以前穿的差一些,但是风格十分类似。 尤瑟看到后先是“哇”了一声,随即评价道:“简直像是长在你身上的衣服!我就感觉李叔的体型和你很相似,果然没有看错。” 陆寻的动作一顿,这位李叔的姓氏,听着很像是与他来自于同一个国度。不禁问到:“李叔是谁?” “是我叔叔的朋友,他是一名医生。”尤瑟打断陆寻还想接着问下去的话语,“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也不知道小人鱼又要说出什么荒谬的事情来,陆寻洗耳恭听。 “我看你短时间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但你既然住进了我的家,就要为我做点什么吧!”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尤瑟特地学习了一下理查叔叔做生意时的语气。看见陆寻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模仿得还不错。 陆寻本来还想说他不是不可以搬出去,这座洞穴的生存条件其实很是一般。但小人鱼骄傲的表情让他说不太出口,只好问:“你想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你每天都要教我一些关于人类的事情!”尤瑟回答到。 这件事情对于陆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他是生意场上浸淫多年的狡猾商人,从来都会用最少的筹码去赚取最多的利润。 “当然可以,但是作为交换,你要想办法帮我离开这里。” “成交!” 虽说这么定了下来,但尤瑟的气焰比刚才降低了许多。他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绕进去了,但是他没有证据。
第7章 珍珠 如果重来一次,陆寻肯定会把那本被列入中学生必读书目的《鲁滨逊漂流记》读个倒背如流。 不过他天生就对文学不感兴趣,而且一个生活在21世纪大都市的人类怎么能够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流落到一座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呢? 事实上,陆寻完全不记得这本书中的主人公最终是怎么离开的荒岛。但他觉得自己的情况应该比那位先生要好点,至少他身边是个能听得懂话的人鱼,而不是野人。 他也不算完全地被困在这里了,至少还可以通过小人鱼时不时地联通一下外界。 就比如说他现在正在开垦的这片荒田,等会儿马上就要播种下尤瑟前几天从澳格港中带回来的蔬菜种子。 适逢海岛初夏,头顶的阳光并不是特别热烈,这是一个十分适合下田耕作的季节。 陆寻将黑丝绒衬衫的袖口向上挽起,流畅的手臂线条坦露于海风之中。他挥起锄头向土地砸去,单薄的衣物遮挡不住其中喷薄而发的肌肉轮廓。 陆寻身上布满了明晰的训练痕迹,这是他每个月固定会去几次格斗俱乐部带来的成果。但显而易见的是,在俱乐部里待上一整天也比不上下一次地更加劳累。 陆寻看了一眼农田旁边的湖泊,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其间穿梭游动。碧蓝色的鱼尾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阵阵水花的同时,也将那密布的鳞片渲染得更加夺目。 做一条无忧无虑的人鱼真好。 陆寻默默地感叹了一下,随即又忙起了手上的工作。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尤瑟陪他一起做事,且不说他只是个随时都会站不稳的小人鱼。更何况就两人的外表来看,应当相差了也有十岁之余,抛开那张与路星泽酷似的脸不谈,陆寻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可爱又柔软的小侄女。 他没有虐待动物的爱好,更没有虐待小孩的爱好。 丝绒质地的面料显然不太适合下田劳作,扬起的尘土和杂草时不时都会粘连上他的衣服,被深黑的颜色一衬,更是显眼。 陆寻无奈地将其脱下,叠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堆上。回身时恰巧看见尤瑟趴在湖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陆寻的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他很想伸手遮住尤瑟的眼睛,因为这副神情,实在是和路星泽太像了。 - 如今回忆起来,陆寻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午后。总之他们的大学时期,多数都是好天气。 新的学期刚刚开始,学生会的事务有些繁忙,大小例会基本上每周开两次。 陆寻作为新任的学生会主席,万事都需要亲历亲为。 “宣传部部长,迎新晚会的预算报表你提交了吗?”沉稳的声音自会议桌主位上响起。 陆寻等了许久也没人接话。 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向路星泽的方向。那人今天穿着一件带有卡通印花的帽衫,接收到自己质询的目光后,也没有任何回应。 陆寻冷着脸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见路星泽逐渐弯起了眼角。这副模样,看上去与他身上那只简笔画的小鲨鱼十分相似。 简单来说就是愚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坐在路星泽身旁的学姐实在看不下去,拿手肘撞了撞他。 这人终于肯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将面前的报表递了过去:“不好意思!我本来想会议结束了以后再交给你。” 路星泽总是在他的面前道歉,然而眼神却从未收敛过。即使这时的会议室里充斥了一阵窃窃的笑声,让他微红了半张脸,可眼睛仍旧在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陆寻不再与他对视,将收齐的预算表敲在桌面上整理平整。像是一声信号,会议室内终于重归了平静。 - “主席,我们先走啦。” 商讨完迎新晚会的各项事宜后,本周的例会就算是结束了。陆寻没有留人的习惯,离开前,各部门的部长接连向他告别。 陆寻逐一点头回应,但视线一直没有从面前的文件上离开。 管理学大一的课程任务比较繁重,结束学生会的事情后,陆寻还得去图书馆查阅下节课的资料,他打算在会议室里直接先把手头的工作忙完。 然而这个想法不太现实,陆寻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在空阔的会议室内出声询问:“路部长,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的眼神过于明显,陆寻想忽略都难。 “没有,我就是看看。” 明明是一句委婉送客的话,也不知道被他理解成了什么意思。路星泽反而拉开陆寻身旁的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了一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的眼神很真诚,看过来的样子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谎话。 但陆寻还是反问他:“你会写发言稿吗?” “不会。”路星泽咬了咬下嘴唇,“但我可以学。” 屋顶的白炽灯有些刺眼,陆寻看向路星泽那双深棕色的瞳孔,如此这般澄澈透明,映照出来的世界皆是一览无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到:“路星泽,你一直有意无意地接近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最近除了这位祖宗的上课时间以外,陆寻每到一个地方不出五分钟,必定能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 从小到大由于陆氏独子的身份,陆寻身边从来不缺曲意逢迎、热情积极的人,那些伪善的面具,很轻易就可以被他拆穿和撕破。 但路星泽对所有人的好,却是完美无缺的。 虽然这个问题一目了然,但他本以为路星泽不会坦白。这张清纯的脸太具有欺骗性了,明明动不动就会泛起红,一颗心仍旧烧得热烈。 自燃不够,他还要把旁人也点着。 路星泽笑了,那神情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轻而易举坦诚了自己所有的目的。 他说:“我喜欢你,想让你也喜欢上我。” 陆寻看着他的笑脸,心中暗想旁人说的果真不错,这是他对所有人百试百灵的必杀器。 陆寻只是冷漠,但并不是无情。他无法忽视身体的反应,每一寸细胞都在告诉自己,路星泽的目的从一开始就达成了。 但他暂时不准备将这件事告诉路星泽,陆寻习惯有计划地进行每一项日程。大一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所以他只是说:“我建议你先不要想。” 陆寻又低下头写他的发言稿了,只是这次的字迹与先前比起来,出现了些许不易察觉到的飘逸。 余光中,路星泽的嘴角往下垂了一下。但他似乎并没有被打击到,咬了咬嘴唇,很快恢复成了原先的神态。 “那我先不想了,我帮你写发言稿吧。” “不用。” “那我帮你整理表格吧。” “不用。” 路星泽将半张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陆寻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袖子上也分别印了两只简笔画小鲨鱼。此时正随着他的动作,被堆起皱成了一团。 “你不需要我帮忙,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陆寻终于肯将正脸对向他,问到:“什么忙?” “我们社团组织露营,可以带一个朋友一起过去。”路星泽的眉尾向下垂去,更像那只简笔画小鲨鱼了一点,“大家都有朋友一起,就我没有。陆主席,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虽然语气很真诚,但这句话从路星泽嘴里说出来,可信度不是很高。谁都有可能没人陪,就他不可能。 “不行。” 如同先前一样,陆寻回答得毫不犹豫。 - “陆寻,你什么时候种菜啊?” 比路星泽稚嫩些许的少年嗓音响起,陆寻猛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眉心,暗叹自己怎么又通过尤瑟联想到了路星泽。 这对两个人都不是好事。 但尤瑟对他的走神,看起来并不在意。他把地上放着的菜种向陆寻的方向推了推,从昨天晚上得知了陆寻第二天要下田,他就一直十分期待。 陆寻只好回答到:“很快了。” 最后一块荒田被开垦完毕,陆寻擦了擦额角满溢的汗水。 他向后伸出手:“把种子给我吧。” 尤瑟将放有种子的菜篮递了过去。陆寻接过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将种子向前抛出了一把以后,才发觉它们的大小和形状不太统一。 “这些是夏冬青的种子吗?”陆寻有些怀疑。 夏冬青很容易成熟,在还无法离开海岛之前,选择周期较短的作物比较保险。前几日尤瑟去到澳格港时,陆寻特地嘱咐过他。 但现在看来,其中好像混进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我不喜欢吃蔬菜。”尤瑟嗫嚅着说,“所以让理查叔叔给了我一点草莓的种子。” 陆寻:…… 他往菜篮子里拨了拨,看来其中混进去的草莓种子还不少。也不知道直接这样种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总之,收获时的场面一定会十分丰富多彩。 陆寻对他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刚才的动作继续将种子播洒进了土壤里。 见状,一直在旁边跃跃欲试的尤瑟立马伸长了手,说到:“我来帮你!” 垦田的累活不见他上来帮忙,看着播种轻松好玩倒是自告奋勇了。 但陆寻知道这是小孩的贪玩心性上来了,也不想阻拦他,就这么放任着去了。 尤瑟的学习能力很强,仅仅看了几遍陆寻的动作就全都学会了,撒开丫子在田里四处奔跑起来。 他刚刚从水里上岸,身上只套了一件墨绿色的长袍。陆寻看着那双洁净的脚在混乱的泥土中踏来踏去,心里是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是不是人鱼的天性如此,反正尤瑟极其不爱穿鞋,当然这座岛上本就没有几只,有的也正出现在自己脚上。 然而海岛的土壤偏湿,他很担心就尤瑟这样走十步绊五步的平衡感,不出两分钟就能在里面摔个大马趴。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就在陆寻想要上前告诉他跑慢点儿时,尤瑟正好脚下一滑,紧接着便往前出溜了下去。 纵使陆寻的反应再为迅速,也没能够隔着五米远的距离拦住他往前栽去的动作。 好巧不巧,尤瑟的正前方还摆着一把他刚才开荒用过的锄头,“咚”地一声撞上了那根长长的木头把手。 声音之响,把陆寻都给惊到了。 他连忙移开锄头,想要掰过尤瑟的脸查看有没有什么伤势。他下地时戴了一副手套,这会儿不担心皮肤接触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掰了一下没掰起来,那张小脸还倔强地呈现着朝下的姿势。 忽然而然地,陆寻觉得有什么东西隔着手套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抬起手打量到:“这是什么?” 掌心中正躺着一颗圆圆润润的小珠子,放置于阳光之下,便从温润的白变为了流光的彩。据陆寻多年从事珠宝行业的经验来看,这应该是颗品质上佳的珍珠。 听见这句话的尤瑟终于肯抬起头了,高声说到:“啊!我的眼泪!”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又立马捂住了嘴巴。碧蓝色的眼瞳里欲滴不滴的第二颗泪终于滚了出来,被陆寻接在手里,化成了与方才形色一致的小珍珠。 陆寻:…… 他都看到了什么?
第8章 造船 暴露鱼生又一重大秘密的小人鱼,颓丧地在湖底待了大半天。 陆寻也正在接受着世界观的强烈冲击,暂时没能顾上他。反正都是人鱼了,放在水里总不会淹死。 陆寻将掌心中的珠子放在阳光下照了照,尤瑟逃得太急,忘记把它们收走了。 如果他刚才的所见所闻不是幻觉的话,这颗珍珠应该是从尤瑟的眼中掉出来的。 神话传说诚不欺我。 品质如此优良,产出又这么方便的珍珠,在任何一个黑心商人的眼里,都是巨大财富的来源。 所以自己算不算是呢? 陆寻不知道,他只是将珠子收回了衣兜里。 - 除了种植农作物以外,陆寻每天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忙活,其中就包括制造船只和家具等等。 他每日都需要从清晨忙活到日落海平面,似乎再次过上了以往那种朝九晚十的生活。 不一样的是,如今再次有人陪在了他的身边。 坦白来讲,所有工作中陆寻最不着急的一项,就是船只的制作了。虽然心里十分清楚,尤瑟和路星泽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实在太像了。 只要那张脸出现在眼前时,陆寻都会不自觉地恍惚。 正如此时坐在挂起煤油灯的书桌前,他出神地在手中的船只设计稿旁,描绘出了一个简单的人形轮廓。 “你在画我吗?”尤瑟清澈的声音响起,在这个狭窄的洞穴中回荡得空灵。 陆寻猛然放下铅笔,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尤瑟出现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遮掩住那道画迹。 尤瑟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陆寻,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会呢?” 陆寻到来的这些天,不仅开垦了一片农田,还用他以前从海底收集到的一些工具,在家里多打造了一张木床。以及洞口处的简易门板、书桌前的靠背座椅,甚至还帮自己改良了海湾的养殖设施。 在尤瑟看来,他就是什么都会做的。 但他的问题却让陆寻又陷入了一阵出神的恍惚中。 自小出身优渥的他,其实并不应该对这些近乎朴实的生存技巧如此熟练。 这些所谓的种田、做饭、制造家具,其实全部都来源于路星泽。 路星泽出身于一座偏远的农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开了,这些技能其实都是成长被迫交付于他的。 大学时期,路星泽一进校园就被拉入了露营社,他性格开朗,在校园中混得如鱼得水。但每次社团组织露营说可以带上一位同伴时,路星泽邀请的总是陆寻。 虽说十次至少有八次会被拒绝,但最后也能够剩下两次。足以让陆寻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窥见这个人透明而诚挚的灵魂。然后在七年的相恋中,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学会那些。 这段经历,陆寻并不打算和尤瑟提起,只从表层回答了他的问题。 “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企业管理者罢了。”看着尤瑟略显疑惑的目光,陆寻停顿了一下,补充到,“就是管理那些各种都会一点的人。” 小人鱼的见识比他想象中要多,思维也很发散,陆寻觉得自己这样说的话他应该就明白了。 尤瑟果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联想到澳格镇上,工厂里的那些厂主,感觉自己应该是懂了。但他怎么听说,那些人都很可怕呢? 尤瑟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书桌前那张被灯光照耀得柔和的侧脸。 虽然很奇怪,但陆寻并不是那种可怕的人,他明白。 - 草图画出来后,就可以正式动手搭建船只了。 陆寻翻出设计稿时,发现昨夜随手画过的那个速写消失不见了。但他并未在意这件事,因为设计稿的版本和内容有整整一叠,当时是画在了另一张上面也说不定。 忙前忙后数天,他的船已然显现出了一个大致的形态。 近日尤瑟很少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起因是陆寻前几日在画草图时提了一嘴,自己的船也许很需要一座小型的发动机。 虽然尤瑟从未见过发动机,但他对于一切没有接触过的事物都很感兴趣。没等陆寻说些什么,便自告奋勇地去了澳格港,想要再带一座发动机回来。 陆寻其实是想说,发动机这个东西在水中有电气泄露的风险。通过他人肉带回的话,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他想追回尤瑟,但人类在水中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得上一条人鱼。 这几日造船的过程中,陆寻一直忧心忡忡,几次险些用斧头砍向了自己。 好在今夜返回洞穴时,他从湖边遥遥地望见了敞开半边的洞门。原本倒悬着的心脏,一下落回了原处。 - 回到洞穴中后,陆寻第一眼并没有看到人影。后来听见两张床之间的帘子后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他才注意到了小人鱼就在那边。 这张帘子还是陆寻刚来到无名岛没有几天时就装上的,尤瑟很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要装这个东西。 帘子用几段废弃的床单拼接而成,花色看起来有些精致的廉价感,这对于尤瑟作为人鱼的审美来讲,是大为震撼的。 但陆寻告诉他,隐私对于人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哪怕是在这样狭小的洞穴之中。 陆寻掀开床帘,看见的是一只瘫倒在石床上闷闷不乐的小人鱼。 他问:“怎么了这是?” 尤瑟在他手里扯过床帘遮住上半身,语气听起来也是十分得闷闷不乐。 “这是我的隐私。” 好吧,举一反三这招居然也被他自学成才了。 陆寻也不再作纠缠,对于小孩,他有一整套从小侄女身上学来的,成体系的拿捏经验。 他只在书桌前稍微修改了一会儿自己的船只设计稿,小人鱼就从床帘后面探出来了半张脸。 “陆寻,我搞砸了一件事。” 与尤瑟相处许久下来,陆寻很早就发现了他潜藏在外表之下的一点话痨属性,只要遇见事就闲不住嘴。大多数时间里,陆寻根本不用主动询问,小人鱼自己就会和盘托出。 他在椅子上调转了半个身位,问到:“发生什么了?” “理查叔叔没有借给我发动机。”尤瑟沮丧到,“更糟糕的是,他猜出来了我之前向他借的那些东西,都是要给你的。理查叔叔不喜欢我和人类来往,也许今后我们都要不到东西了。” 没有借到发动机这件事,陆寻反而庆幸,小人鱼的安危比其他更重要。不过他之前并没有听说过理查讨厌人类这件事,但他觉得不一定:“你叔叔应该很早就能猜到了那些东西都是给我的。” 尤瑟住在这座岛上这么久,以往顶多也就养养小鱼小虾,不太可能突发奇想地搞什么种地和造船。 陆寻猜测,理查之前应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需要的东西危及到了尤瑟,才引发了这样的结局。 “你和叔叔吵架了吗?”陆寻问。 尤瑟的表情看上去更加不开心了,他说:“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单方面在骂我而已。” 看来这个理查叔叔的脾气不怎么样,如果自己今后去到澳格港,也许并不能够通过他的关系做些什么。 但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不是陆寻想看到的。他安慰尤瑟:“发动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它我的船也可以动起来,先前你走得太急我都没能和你细说。” 陆寻想了想,应该怎么用小人鱼能听懂的语言告诉他。 “你遇见过电鳗吗?” 尤瑟点点头,评价到:“很可怕。” “如果发动机碰到水,散发出来的电力可能会达到一群电鳗的威力。” 尤瑟倒抽了一口冷气。 “所以你今后不应该那么莽撞了,要先等我把话给说完。” 听见这句话,尤瑟那双碧蓝色的眼眸直直地看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把陆寻看得有些恍然,不禁思考起自己是不是有哪一句话说错了。 “我们还有今后吗?” 陆寻怔愣了一下,问到:“什么意思?” 尤瑟的目光还是直直,他天真率然,不经雕饰,缺乏了一部分人类所特有的委婉,但也比他们更加直白和勇敢。 “你造好了船的话,不是就要离开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陆寻在心中暗自叹气。他也不舍得离开这座无名岛,虽然极大的可能只是不舍得这张脸,但他作为M.E集团的顶梁柱,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离开并不代表结束,我回去以后反而更加方便过来看你。还可以给你带一些人类世界的东西,不必再局限于澳格港之中。” 尤瑟闷闷地“哦”了一声,其实他没有告诉陆寻的是,这座岛只能进不能出。 他走了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 夜里,陆寻熄灭了洞穴中的灯火。 他习惯睡前在脑中思考事情,船只已经大体完成,剩下的只有一些细节之处还需打磨。 陆寻回想了一下路星泽教过自己的一些制造思路。 路星泽很向往大海以外的世界,因为他说自己从未走出过这片大陆,于是在大二的时候选修过一门海洋工程学,其中就有一部分船体设计的课程。 那时他们刚刚在一起,正是蜜里调油的时期。路星泽撒娇让他去陪着上过几节课,后来陆寻也觉得很感兴趣,特意让路星泽和他讲过几次。 他们还约定过…… 他们约定了什么来着?想到这里,陆寻忽然觉得脑中的记忆泛起了一大片迷雾。 他分明记得当时有过什么约定,但如今的记忆中,却只能看见路星泽一开一合的口型。听不见也猜不出,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陆寻猛然从床上坐起,恐慌的浪潮袭来,让一整颗心脏迅速地往下沉去。 原来他有一天也会忘记路星泽,忘记有关于他的一切。
第9章 回忆 陆寻的人生并不是全然一帆风顺的,尚且只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双亲就遭遇了空难。 然而生意场上风云变幻,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没人在乎报纸上失去的是谁的亲人,大众只知道又有一个企业被抽走了脊梁。 不过一个月,M.E集团的股价就跌破了市值。大厦将倾之时,是远渡重洋的陆灵休学归来,才堪堪保住了这份几代人的基业。 陆寻没有参与这场纷争,因为他正巧是双亲出事的那趟航班里,唯一一名幸存者。 被营救上来后,他直接在ICU里躺了整月,好不容易维持住了生命体征。后来转入普通病房,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医院已经下达过好几次持续性植物状态的诊断书了,可陆灵就是没有妥协过。 要不是他最后吊着一口气,及时醒了过来,不然陆灵找的招魂道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陆寻很多年以前看过一篇报道,据说植物人在昏迷的过程中,有时能够感知到外界的动静。直到他自己亲身体验过后,才确定了这份科技报刊上说的都是真的。 成年后的陆灵,像是一夜之间和少女时期割裂成了两个人。骨子里携带的那份勇敢果决的陆家基因终于出现了苗头,在外人面前雷厉风行。 只有陆寻知道,那段最黑暗的时间里,她每天都会在空荡的病房里,握着弟弟的手失声痛哭。 也正是陆灵三天两头的哭喊,一直将陆寻拽着,没让他直接摆烂式地坠入虚无的黑暗。 陆寻努力地往前跑去,就是为了能和她说一声:“我还没死呢。” 像他这样天生悲观的人,必须得有人拉着,从前是陆灵,后来变成了路星泽。 陆寻一直觉得,他就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而出现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乐观开朗。 路星泽说过:“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家的!” 后来他们攒足钱,买下了大学时期同居三年的房子。 路星泽也说过:“我们的努力一定不会白费的!” 后来他没日没夜地设计出了“追·寻”系列珠宝,成为时尚界经久不衰的紫微星,也成为了M.E珠宝的代名词。 可没有人的心会是一成不变的,察觉到路星泽日渐疏离的状态时,陆寻已然感受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也不知道是工作太忙没有闲心,还是自己根本不愿意相信。总之陆寻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路星泽也是会变的。 直到后来终于发现了他的精神问题,一切事情也终于走入了陆寻难以掌控的结局。 他没有怪过对方的隐瞒,只是想带着终日将自己反锁在屋内的路星泽去看看心理医生,但却被他拒绝了。 路星泽的不愿向来都是迂回的。 他只会看似动作轻柔地揽住陆寻的脖颈,将自己的身躯完全埋进他的怀抱中。 陆寻的心神不禁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因为他们的举动里,依稀还能看出一些早年时的亲密。 然而在下一刻,路星泽那道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声音,便将他拖回了现实。 “我只是有点累了。”路星泽说到。 明明看上去像是在撒娇,可他的语气当中竟然听不出来任何温度。 陆寻的心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他松开了怀中之人,只说到:“你好好休息。” 便再也没有了多余的话语。 - 陆寻并没有怪过路星泽什么。 M.E珠宝早年起步得很困难,陆寻忙,作为首席设计师的路星泽只会更忙。 他一直觉得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陆寻想,只要熬过这一年,不,只要这一季度的营收结束,他们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到时候,我们先订婚,再过一个月就去境外领证。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你。”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渣男画大饼,可陆寻向来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他也知道路星泽会相信自己。 生活似乎再次步入了正轨。 M.E珠宝新一季度的产品发布大获全胜,营收同比实现了百分之四十的增长。 路星泽也不再总是反锁着自己的房间了,虽然他还是很少出门。 可人就是这么犯贱的动物,日子一安稳起来,陆寻就容易想东想西。 陆灵总是安慰他:“别想这么多,我们人生中最大的坎都迈过去了,还会有什么困难呢?” 确实,他们的坎已经迈过去了,可是别人没有。 生活与陆灵以往沉迷的那些电视剧不同,没有人能够从中途就清楚,最后会打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路星泽去世了,他死在一个不太平静的冬天,伴随着刺骨潮水,葬入了海洋形成的天然墓穴。 - 陆灵从未见过弟弟这副颓废的模样,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中,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与来访。直到一个月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只有陆灵知道,他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了各种极限运动。 导致路星泽死亡的罪魁祸首多年以来仍未绳之以法,但可以断定的是,路星泽的死与陆寻脱不开关系。 不知道陆灵已经重复安慰过多少次,路星泽的死都是因为孙天盛那个家伙,与他没有关系。 但陆寻总是表面应付着,内心却没有什么波澜,仍旧日复一日地被困于自我责怪的牢笼之中。 宁城孙家和M.E集团是多年以来的老对头。不过陆老爷子的手段雷厉风行,在后辈接手集团之前,就率先将孙家赶出了宁城,为他们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老爷子没有料到的是,孙家继任的当家孙天盛却不是个好惹的货色。 从陆老爷子离世到孙家重回宁城,孙天盛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狡诈与心狠,不管是对谁都能够下得去手。 陆灵的第一胎孩子就死在他的手中。 商场虽如战场,但生意人也有规矩,讲究的是实力,而不是使绊子的手段。陆寻继承父辈衣钵,与孙天盛斗争得你死我活。多年以来的安分,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忘记孙天盛是一个会下死手的杀人犯。 但让陆寻没有想到的是,在孙家再次面临走投无路之时,孙天盛会直接在他与会的邮轮上做手脚,竟是想让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为了孙家陪葬。 如果重来一次,陆寻不会带着路星泽参加那场邮轮宴会。 彼时他们刚刚订婚,约好下个月会去境外领证。陆寻虽没有明说,但也起了炫耀的心思,带着自己漂亮的未婚夫,登上了那艘两个小时后就会沉没的邮轮。 不然,作为设计部门首席的路星泽,本来是不用参加这场宴会的。 为了确保精准谋害陆寻,孙天盛直接在他的救生筏上做了手脚。等到保镖们开着游艇匆匆赶来,两人已经在寒冬冰冷的海水里浸泡了将近一个小时。 陆寻被营救上船时,已然意识模糊,体力不支地昏迷了过去。 醒来之后没有见到路星泽,质询了一番才知道,原来保镖们后来并没有将他救上来。 眼见陆寻得救,孙天盛竟是直接命令手下用上了热武器。游艇的发动机被击中,只剩下一个备用机,保镖们不敢耽误,带着主顾先行离开了沉船的海域。 他们猜测,路先生应当是遭遇了流弹。因为他们再度返回时,并没有在浅海处发现路星泽的任何身影。 后半夜海上出现了暴风雨,就这么错过了最佳的救援时机,至今没有人打捞到路星泽的尸体。 这段海难的故事,陆寻是躺在病床上听陆灵讲述完的,他脑中的弦断了又断,始终不敢相信这不是一场梦境。 陆灵还说,等她查出幕后黑手时,不管是宁城还是国内,都已经找不到孙天盛的踪迹了。 - 装上简易门板后的洞穴,夜里几乎透不进一寸光。 即使陆寻的视觉神经已经在长久的黑暗之中缓缓适应了这一切,但依旧只有大团大团模糊的形状凝聚在他的眼前。 这种感觉很像是置身于深不可测的海底,连同呼吸也被扼制。 但这对于人鱼来说,却是能够令他安心的一切。 两张床之间隔着一面半厚不薄的床帘,陆寻只能听见尤瑟平稳的呼吸声在不断传来,有点像是海洋深处的嗡鸣。 他离开还残有余温的床铺,向外走去。 轻声拉开了半边木门,让夜空中悬挂的皎洁月光,能够倾斜半分进入他们的洞穴之中。 这一举动并没有惊动安眠的小人鱼。 陆寻借着月色在书桌前坐下,拿出了一本先前用来记录日常事宜的笔记本。 他要把有关于路星泽的一切都记下来。 我不能忘记他,我不能忘记他,陆寻在心中反复千百次地对自己默念这句话。 然而当他调动起自己的记忆开始搜寻路星泽的身影时,竟然发现那段有关于他们大一时初遇的经历已经全都浑沌了。 陆寻的心脏开始钝钝地疼痛了起来。 其实当年在病院时,陆灵和他讲述的那段经过,并不是事件的全貌。 陆寻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保镖们会那么断然地猜测,路星泽在他们走后是遭遇了流弹。明明路星泽从来都不是孙天盛的目标,他们只会朝着被营救上来的自己开枪,而不会将注意力分散给一个还在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遇难者。 除非他做出什么干扰的举动吸引了火力。 路星泽会这样死在自己最向往的海洋里,除了孙天盛,陆寻也脱不开关系。 他应该早点察觉到的,路星泽其实从很早开始便已经丧失了对于生活的希望。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个月,其实就是因为查到了这段线索,他害怕再往下查去了。 这栋房子是他和路星泽在大学同居时就租下的,后来有了能力也直接买了过来。但在那一个月后,陆寻再也没敢踏进去过半分。 反而是在当下这刻,他有了强烈的冲动。他想回家,回到那个虽然和路星泽住在一起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大部分的情节都在与幼年时期匆匆一瞥的那部电视剧重合,陆寻知道这只是一种普遍的套路。但他们两人大约都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没有使一切都变得圆满的能力。 只是陆寻某一刻还会遗憾,他的性格表面冷淡,从来没有对路星泽真正说过一个“爱”字。也不知道他离世时,会不会与那位女主人公抱着一样的心态呢? 他不能忘了路星泽,他怎么能忘了路星泽。
第10章 别离 身后的石床上传来了一阵窸窣的翻身声。 小人鱼似乎做了什么美梦,正在开口嘟囔着:“我变成人类啦!” 陆寻不想扰人清梦,拾起桌上的本子和笔,拉开洞门走了出去。 失眠是他多年以来的顽疾了,但自从来到无名岛后,陆寻多了一个习惯,就是在失眠时坐到这座湖边。 也许是路星泽的名字里带了一个“星”字,在看向满池的星光和月色时,他会有那么一刻,想象到路星泽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陆寻在思考事情的时候,经常会无意识地屈起手指敲击着身旁的物体,这是一种能够让他平静下来的方式。 他动笔,一字一句地在笔记本上面,记录下了有关于路星泽的一切。 直到记满了整整半本以后,他才没有忍住困顿,趴在一旁的礁石上睡了过去。 - 初生的红日穿透云层的屏障,混沌地照向了沉睡的大地。 陆寻动了动肩膀,骨骼发出“咔哒”一声的轻响,昭示着一整夜不安稳的睡眠。 他醒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便迷蒙着眼睛想去寻找手边的笔记本,最后却只看到一根钢笔孤零零地趟在那里。 头顶适时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陆寻一个激灵,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猛然一个抬头间,就将笔记本从来人手中抢了过去。 他的动作过于粗暴和迅捷,吓得尤瑟愣在了原地。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抢先开口道了歉:“对不起,我以为你还在画船只的设计稿,想知道现在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刚刚睡醒就经历这样起伏的情绪波动,让陆寻心脏的跳动出现了不正常的频度。 他按向胸口平复了一下现在的心情,良好的教养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把火气发在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人鱼身上。何况自己本就答应了做他的导师,这个时候应当是引导而不是责备。 陆寻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说:“尤瑟,你不应该随便翻看我的东西,这也是我的隐私。” “对不起。”尤瑟又道了一次歉,他是一条对人类情绪十分敏感的人鱼,这一霎那他也感受到了陆寻心中压抑着的怒火。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好话,要让陆寻开心一点才行。 “陆寻,谢谢你。虽然偷看了你的计划我很抱歉,但我都不知道你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这话不奇怪,笔记本中的前一半都是陆寻之前就写下来的。他想到自己走后尤瑟只能一个人待在岛上,便将自己的许多生活经验写了下来。方便尤瑟可以参考着,继续完成他想要成为人类的梦想。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梦想有没有被实现的可能性。 陆寻点点头,问到:“后半本的内容你看了吗?” 实际上比起尤瑟翻看了自己的笔记本这件事,被他看到关于路星泽的记载反而更让陆寻不能接受。 他担心以尤瑟这样好奇的性子,很可能会问出路星泽是谁这个话题。陆寻不想在一个长得和路星泽酷似的人面前提到他,这会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令陆寻没有想到的是,尤瑟竟然说出了一句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话语。 “我不想撒谎,我其实有看后半本,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啊,我看到都是空白的页面。” 陆寻皱紧了眉头:“什么意思?” 他翻开昨夜记录过的地方,越翻神思越发凝重。 上面果真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陆寻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旋开了昨夜用过的那支钢笔。他记得自己书写之前添加过墨水,可如今里面只残存了最后的几滴,能够推断出那些书写的记忆肯定不是一场梦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寻转身跑回了洞穴,留下尤瑟在原地一脸惊疑不定地喊着:“发生什么了?” 陆寻抽出所有自己画过的设计稿,一张一张地翻看了起来。 一张、两张、三张……二十七张。 之前被他画过路星泽速写的那张去了哪里? 陆寻清楚自己并没有丢弃过设计稿,完整的二十七张全都在这里。他不死心,又翻看了一遍,还是哪一张都没有出现。 他又将注意力转回了先前的笔记本。 纸页上连一点笔尖划过的痕迹都没有,证明并不是墨水的问题,何况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写过。 陆寻双手撑向书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大脑正在传来阵阵眩晕。 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遗忘,他昨夜已经十分拼命地在回想两人大一时的经历了。可如今陆寻却发现,今日自己脑中的那段回忆,竟是全然变成空白了。 他所身处的这座岛有问题! - “陆寻,究竟发生什么了?”自从刚才开始,尤瑟就一直在远处注视着他的举动,一张脸上盛满了浓郁的不解。 然而如今再看向这张与路星泽完全相似的脸,陆寻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 比起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长得像他的人,陆寻更害怕自己会忘了路星泽。 但长期的相处下来,陆寻对尤瑟并没有厌烦或者抗拒的情绪。只能对他说到:“不好意思尤瑟,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了。” 他心中尚且还留存着侥幸,认为是这座无名岛的问题。不管是只在神话当中出现过的人鱼,还是未曾谋面的沉睡女人,这座岛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正常的人类。 只要离开这里回到他的世界,一切都会好起来,陆寻是这样想的。 不等尤瑟做出什么回应,他已经快步跑出了洞穴。 海岸边有一艘即将就要完成的木船,只需要再改进一下部分的装置,就能够顺利起航。 陆寻挥出砍刀一下一下地劈向木材,丝毫不在意自己昨夜已经睡到浑身酸痛的肌肉。 他的念头只有一个,要马上离开这里! - 直至星月攀上天幕,陆寻造的船才正式完工。 期间尤瑟一直远远地坐在礁石上,看着他的动作一语也不发,只不过眼中却是藏不住的孤寂和落寞。 眼见陆寻正准备着将木船推入海中,尤瑟终于没能忍住,从礁石上坐起,走到了他的面前:“现在太晚了,你过几天再走……” 但他看见了陆寻眼中冻结成的冰霜,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明天早上再走可以吗?” 陆寻摇摇头,他心中积压了很多,但无法对尤瑟说出口。他想,这条小人鱼应该无法理解这些。 “尤瑟,你明白的,我总有一天会走,你不应该不舍。”陆寻很想拍拍小人鱼的肩膀,或是摸摸他的头,但是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过敏症。 自己与尤瑟之间天然就隔着一道鸿沟,所以这句话也是在对自己说,他不应该不舍。 “那本笔记本留给你,我能想到的大部分关于人类的事情都在上面。还有联系方式,如果有一日你真的成为了人类,欢迎来宁城找我。” 尤瑟眨了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它在此刻显得有些湿润。 “你昨天说过还会回来看我,这是真的吗?” 陆寻有些后悔之前说过这句话了,因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每在这座岛上多待一天,就会多忘记路星泽一点。 但远远地看一眼,应该也没有关系吧……陆寻模棱两可地回答到:“会吧。” 他将木船推入了布满墨色的大海,用船桨撑着,缓慢地向外驶去。 尤瑟默默站在身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陆寻并没有再次回头看向自己。 今夜是潮期,有浪花在一点一点地侵吞着海岸线。尤瑟感受到自己的双脚被海浪轻拂而过,他不自觉地动了动脚趾。 沉默许久后,尤瑟终于离开了原地。 他开始向着大海深处走去。海水逐渐没过双腿,在同一个瞬间,变幻为了碧蓝色的鱼尾。
第11章 错位 陆寻感受到身下的船体传来了一阵敲击。 起初他还没有在意,以为是不小心撞上了海里的某些鱼类迁徙。直到察觉出这阵敲击十分具有规律,他才停下挥动船桨的动作,倾斜出半边身子看向了海里。 下一刻,一道身影跃出海面,这一道俊秀的身影趴上了他的船沿。湿透的金发还有一半浸泡在水里,正随海浪轻柔地浮动着,像是某种瑰丽的藻类植物。 陆寻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尤瑟暂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空气中十分静谧,唯有尤瑟屈起的两根手指,正在轻轻地敲击着船体。 这一动作,让陆寻看得十分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出自哪里。 沉默许久,尤瑟终于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地,叹出一口气说到:“船只不能够经过人鱼海沟,会受到攻击。” 陆寻皱了皱眉头,刚才他确实走得太急了,没有问清楚这片海域需要了解的一些事宜。 只是因为他察觉到,方才在岸上时尤瑟的反应有些轻微的不对劲。坦白来讲,陆寻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会让尤瑟万分不舍的理由。 而不管是什么原因,继续待下去,都只会让这股情绪愈演愈烈而已。 “那我应该怎么走?”陆寻问到,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感觉平静。 “先往东南方向去吧,你等我一下。” 说罢,尤瑟从船沿边消失,再次跃入了海里。 因为他发现了,从刚才开始,他们附近就一直游荡着一条绿尾的人鱼,此刻正在目瞪口呆地观察着自己。 尤瑟游到特雷西的面前,用尾鳍扫过他的脸,让他清醒过来。 特雷西回过神,倒抽了一口冷气,用人鱼族的语言说到:“天哪尤瑟!你都做了什么啊!你居然向人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尤瑟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别这么大声地说!你难道要把其他的族人也招唤过来吗?” “我没有。”特雷西十分茫然,“可是尤尤,你不知道人类都是邪恶的吗?我完全不敢想象他们发现了人鱼这种生物之后,会对我们做出些什么!” “不,陆寻不是个坏人,而且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特雷西仍在犹豫,一条绿色鱼尾晃得飞快:“可是……” 尤瑟制止住他的动作,特雷西晃得整片海水都在波涛起伏,他都有点被晃晕了。 “没有什么可是。特雷西,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呃……”尤瑟的美貌在人鱼族里有目共睹,虽然从小一同长大,但像现在这样握着自己的手,眨巴着双眼看他,还是让特雷西感受到了一阵冲击。 他晕晕乎乎地回答到:“当然,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能保证这个人类不会将人鱼族的事情说出去,我就不会告诉别的人鱼。” “我可以保证。”尤瑟毫不犹豫地说到,“谢谢你特雷西,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他尾鳍一挥,灵巧地离开了这片海域。 - 陆寻顺着尤瑟说的方向划了许久,才看见眼前的海面浮现出了一条碧蓝色的身影。 知道他是在指引自己,陆寻丝毫没有疑虑地跟了上去。 澳格港的灯火被包围在黑漆的海水中,十分显眼,几乎在绕过人鱼海沟后,陆寻就望见了。 然而在接近海岸时,一直在前面闷头游着的尤瑟却突然停了下来。 被海水浸润得明艳的脸庞浮出水面,尤瑟靠向木船,仰起头告诉陆寻:“乘着船不可以登港,你会游泳吗?” 陆寻点点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颗渐渐向下沉去的心脏。 看来这个海港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陆寻在幼年时期就学会了游泳,后来为了能够带着路星泽出海游玩。特地练习了一段时间的浮潜,游泳技术也常年都没有荒废。 只是如今这片黑色的海,很难不让他联想到那个绝望的冬夜。陆寻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他不能忘记路星泽,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返回人类世界。 尤瑟带他上岸的地方是一处狭小的海滩,四周皆被茂密的丛林覆盖,几乎看不清有人烟的存在。 陆寻心中的不安感更为强烈了,他想向尤瑟询问些什么。然而没等他开口,尤瑟就先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小跑着去到了一座礁石后面。 半晌过后,他换上一身长袍走了出来,对陆寻说到:“你的衣服湿了,先穿这件吧。” 他递过来的是一件与自己身上形色极为相似的长袍,看样子,这里是他的固定登陆地点。 陆寻心中的疑问还没有问出,尤瑟已经隔着长袖拉住他的手臂,带着他朝树林深处走了过去。 同时也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到:“你最好不要发出声音,这里是澳格港周围唯一没有巡逻队的地方,但也并不是十分的安全。” “澳格港的进出管理很严格吗?”陆寻问。 “很严格,李叔也在这里待了许多年没能回去。不过我猜你们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我会直接带你去找他,你可以问问李叔有没有什么回去的方法。” 陆寻还记得这位李叔,是尤瑟叔叔的一名医生朋友。 可是这个澳格港究竟是什么地方?当今的世界中还存在严格进出管制的地方,只可能是那些尚且存有战火的国度。 陆寻的世界地理知识学得并不出色,他对于这块地方完全没有印象。 - 越过层叠的树林,一座灯火密布的集市逐渐显现眼前。 陆寻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街道旁昏黄且古朴的煤油灯,不像是现代工业的产物。 但下一刻他就发现,路旁行人们的穿着也不大对劲。这里的妇女大都戴着三角形的头巾,穿着及踝长裙,腰部被类似鱼骨的装饰紧紧竖起。 陆寻还想继续观察下去,却突然被尤瑟拉住了手腕,急急忙忙地带进了一旁的树丛之中。 他躲进来之前,分明看见集市中出现了一伙腰侧携带刀剑,脚踩长筒马靴的队伍。 “我们先躲起来,巡逻队来了。” 借着集市中映照而来的灯光,陆寻心如擂鼓地看了一眼尤瑟的侧脸。他眼中的戒备心很强,正紧绷着小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心脏在无限地被恐慌包围,陆寻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颤抖,他说:“我居然一直没有问过你,现在是什么时代?” 身旁的小人鱼终于肯从百忙之中,分出了一个目光看向他。 尤瑟在学会认字以后就试着读过理查叔叔的报纸,他记得上面写着的日期,能够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十九世纪啊,怎么了?”
第12章 混乱 伟大的现代物理学家爱先生曾经提出过“超越光速就可以穿越时空”的观点。 但不管陆寻通过何种方式来计算,他坠海时的速度都不可能超过光速。所以为什么会来到两百年前的今天,这个问题用科学是无法解释的。 陆寻转身背过集市中照来的灯光,面朝着树林深处遥遥望去,隐约能够看到被层层枝桠遮掩住的深黑色海面。 彻日紧绷的情绪和过度的劳累,在这一瞬间里充斥了全身。他靠着身后粗粝的树干,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从跳伞意外,到遇见人鱼,再到得知穿越。陆寻觉得自己这二十七岁的一年里,实在是充满了荒谬与不可思议。 是了,他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来到两百年前的世界,即使他再重复一遍到来时的举动,企图重新穿越时空,也没人能给予他这样的机会。 陆寻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他想:如果是梦,就快点醒来吧。 最好连同着两年前的那个冬夜,也一起醒来。 尤瑟看着他不明所以的举动,有些关切地问到:“陆寻,你怎么了?” 陆寻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有点累了。” “也对,你今天从早到晚几乎就没有休息过。”尤瑟伸手理了理他被海水沾湿的额发,“游这么远对于人类来说是很累的吧?” 陆寻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这一整天拼命地想逃离无名岛究竟有什么用呢?两百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虽然从未经历过,可只要读过书,都清楚是如何的混乱和迷茫。 倒不如继续和尤瑟待在那座岛上,至少无人打扰,每天都是清闲的时光。 他逐日丧失的记忆,也许并不见得是因为那座岛,而是这整个时空的问题。也不知道他明天醒来过后,还会忘记什么有关于路星泽的事情。 陆寻看向小人鱼那张与死去爱人酷似的脸,身体隐隐地发起了冷,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破土而出。 既然穿越时空都成为了可能,那么轮回转世难不成也是有迹可循?说不定路星泽上辈子真的是条人鱼呢? 然而即使是如此,陆寻也并不会将他们混为一谈。 尤瑟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这道复杂的目光扎了一下,正在“噗噗”地向外冒气。他无意识地绞了绞衣摆的边缘,继续说到:“但你最好不要在这里休息,不太安全。” 仿佛是要应证他的这句话,说完的一瞬间,塔塔集市中就传来了一阵高昂的争吵声。 陆寻收拾起情绪向外看去,眼见是刚才出现的那伙队伍,正与集市中的某家商户争吵了起来。 陆寻不禁皱起了眉头,问到:“他们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吧?” 虽然他对十九世纪西方人的穿着并没有什么研究,但常年的工作经验,让他对于服装配饰也有了十分敏锐的直觉。 行走在集市之中的澳格镇居民,衣着大都较为朴素。而那伙队伍里的人,则各个穿金带银,看上去极有暴发户的气质。 尤瑟点点头,但还没等陆寻继续说些什么,他已经跨出树丛,朝着塔塔集市的中心穿行了过去。 - “我叫你收,你就得收!哪来那么多废话!”为首的巡逻长官见面前这小子竟敢违逆自己,气得整张脸都快涨成了猪肝色,作势就要掀翻他的摊子。 理查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要压抑住怒火,最后还是没能成功,挥着拳头就要直冲那气焰嚣张的猪肝脸。 附着着一层鲜明肌肉的手臂挥起,带出了一阵劲风,扫过摊边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然而最终却没能顺利到达它应有的落点,而是被人在半途拦截下来,圈在了怀里。 理查低头看去,见到那帽兜边沿没有藏好的一缕金色发丝,眉心皱得更狠了。 金发少年抬起头,碧蓝色的眼珠里是浓浓的不赞成,他轻轻摇了摇头,帽兜中的金发又泄露出来了一点。 “还有帮手呢?”趁着两人交换眼神无暇他顾之际,巡逻长一把将来人的帽兜了摘下,他想看看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金色的长发在密集火光的照耀中倾斜而下,看得巡逻队中的数人吹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 “哟,原来是个小美人啊,胆子这么大,让我看看长得怎么样。”说着,巡逻长就想伸手去掰他的肩膀。 理查没有半刻的犹豫,按着侄子的后脑勺直接将他捞进了怀中,只余一节发丝在那歹人的手上轻轻擦过。 知道现在的情况更加冲动不得了,理查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火,装作低眉顺目地说到:“不好意思各位长官,今天是我冒犯,还请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马上就收拾摊位离开。” 谁曾想,他的退让反而使那群巡逻兵越发变本加厉了起来,叫嚣着一定要看看小美人的脸。 理查藏在身后的那只拳头又狠狠地捏了起来。 正当巡逻长那双布满长毛的肥手,即将伸向尤瑟之时。在没人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个黑色长袍的身影突然从旁闪现了出来,动作迅速握住了他的手腕。 陆寻在接触到那只肥手的一瞬间,就能感觉出面前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 他的皮肉下面分明包裹着一层又厚又腻的脂肪,肥头大耳,全然没有锻炼过的痕迹。 陆寻状似不经意地巡视了一圈四周的人群,最后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面前人的身上。声音压低到只有周围的几人能够听见:“长官,你也不希望在这里把事情闹大了吧。” 巡逻长下意识地顺着他看过的方向往身旁望去。方才还行走在集市之中的镇民,此刻全都停下了正在说的话和做的事,不约而同举起了手中的火把,甚至是一些看起来能够充当武器的工具。 虽然并没有人在明着表态,但他们眼中迸射出的那股孤注一掷的信念,却是很难被掩盖的。 巡逻长有些慌了神,即使他们各个配了刀剑,面对这样大的群体,也并不占什么优势。 更何况他心里也清楚,巡逻队里都是一群什么样的酒囊饭袋。 他又把目光放回了那个黑袍男人的身上。只见他黑发黑瞳,仿佛黑夜的使者,明明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但就是能够让人感受出来,他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上位者气息。 巡逻长轻咳几声,开口问到:“你不是本国人吧?” 陆寻摇摇头,惜字如金到:“不是。” “那就不归我们所管了。”说罢,他掉头指挥起手下,“走!” 目送着巡逻队离开塔塔集市,此处原先沉沦着的空气,终于随着一阵阵器械放下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回归了原先热闹的氛围。 有附近一片的摊主过来关心理查,问他:“你刚才没事吧?” 理查揉了揉后脑勺棕红色的头发,笑着回应到:“没事没事,就那几个饭桶,还不至于吓到我哈哈哈。” 两人对上视线,会心一笑,直到片刻后有人过来摊前询问买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他们对于巡逻队的问候。 做完一波生意的理查,疲惫地坐回了摊位后面的椅子上。视线越过刚才帮他解围的男人,直接落到了侄子身上。 “刚回去才几个小时就来了?说吧,又想从我这里拿些什么东西?” 虽然尤瑟是条人鱼,但他很懂得人类世界的交往法则,面对怒火,开口就是先道歉准没错。 “不好意思叔叔,是我当时没有好好问清楚。” “真不清楚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卖命。”理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今晚累了不想骂你。你帮我把摊位收拾一下吧,我想回去了。” 尤瑟“哦”了一声应承下来,开始将摊位上的珍珠细致地分好类,收回一旁的箱子里。 跟着叔叔一同离开塔塔集市之前,尤瑟特地回头冲着陆寻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跟上自己。 虽然理查全程抱着手臂一副冷漠无情的监工样子,没和陆寻说过一句话或是给过他一个眼神。 但陆寻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注意着他,他觉得理查似乎不太对劲。 “你受伤了。”陆寻忽然开口道。 初夏的衣料已经比较单薄了,但理查今晚正好穿了两件,直到此时离开塔塔集市,陆寻才发现了他袖口边缘透出的一点血色。 “啊,理查叔叔,你哪里受伤了?”尤瑟手里抬着的箱子晃了一下,语气里有些慌张。 理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终于肯接话到:“没有受伤,别听他乱说。” 但说着就想将手插回口袋里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陆寻想顺势拉起理查的手腕,查看一番到底是何处的伤口。 谁料尤瑟眼疾手快,直接插入两人之间大声道:“你不能碰他!” 三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陆寻很快反应过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过敏症有这么得不合时宜。
第13章 伤口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的手有点不太干净……”尤瑟说得心虚,到了后面底气也不是很足。 这话还被理查打断,冷笑一声道:“别装了,李蓝安都告诉我了。” “啊,他怎么都告诉你了呀?” 理查还是冷笑,说出口的话丝毫不给自己的亲侄子留情面:“他要是不告诉我,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才能知道,你和人家相处还没几天呢,就把人鱼族的事情全抖出去了。” 尤瑟有些委屈,且不说陆寻那么聪明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而且过敏这件事他就更控制不了啊。 不过他此次本就是带着陆寻来投奔李蓝安的,所以也没想过能够瞒得住理查叔叔。 但他还是决定先发制人,倒打一耙说:“还说我呢,你也有很多事情没告诉我啊。” 理查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尤瑟的额头,力道不大,更像是家人之间的亲昵。他说:“你小子,是在哪里学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会顶嘴了。” 尤瑟揉了揉额头上被戳过的地方,心下想着,明明我一直都是这样,休想骗到我,不就是想让我承认被人带坏了吗? 理查一见他这副模样就觉得好笑,问:“说啊,我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了?” “就比如说,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尤瑟指了指那半边渗出血的袖子,他现在也发现了。 理查“啧”了一声:“说就说。” 他将袖子撩了上去,在昏暗的路灯下能看清,小麦色的肌肤上蜿蜒了一道约莫有五六厘米的伤口。由于许久没有处理,流出的血淌得胡乱一片。 尤瑟看到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小人鱼可看不得这些。 理查只好安慰到:“不过就是你们来之前,我和巡逻队的人起了一点冲突,不小心撞上了摊位旁摆着的铁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刚才起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打扰他们叔侄二人谈话的陆寻终于开了口,他说到:“这个伤口有点大,应该需要打一针破伤风。” “这么严重?”尤瑟抬起理查叔叔的手臂,学着小的时候自己撞到礁石时他做出过的举动,轻轻在上面吹了吹,说,“那我们得去李叔的诊所。” 理查不自在地想抽回,但被痛觉充斥许久的手臂有些脱力,暂时没能成功。 他只好摸了摸鼻子,掩饰到:“这不正在去着呢吗?” - 李蓝安的诊所建在离塔塔集市不远处的商业街旁,装修时大都采用了木制的家具,打开暖色调的顶灯后,显得别样沉稳和安心。 不似城市里的大医院中那样冰冷沉静,反而充满了浓郁的人情。 一走进诊所,尤瑟就开始喊起:“李叔!李叔!”。 理查让他别喊了:“李蓝安今晚去给德洛丽丝的儿子看病去了,没人在。” 说着,他驾轻就熟地在旁边的药柜里翻出了绷带,单手将它们缠绕在了手臂的伤口上,最后用牙齿咬着打了个结。 全程动作行云流水,尤瑟根本没来得及上前去帮他。 诊所的大门被四方形的玻璃格分割而成,顶上挂有用贝类制成的天青色风铃,此时正传来一串叮铃铃的碰撞声,是有人推开门进来了。 “是谁在念叨着我呢。” 尤瑟向门口的方向看去,惊喜到:“李叔!” 李蓝安向他点点头,将肩上背着的药箱安放在了门边的柜子中,又把挽起的袖口放下,套上了一旁挂着的白大褂。 “理查叔叔受伤了,你快帮他看一下吧。” “怎么回事?”李蓝安上前拉起理查的手臂,左右打量一圈后,先评价了一句,“你这技术真是不敢恭维。” 这句嘲讽理查听在耳里,却完全觉得无所谓:“那有什么关系,这家诊所又不缺我一个医生。” “那帮人又去找你的茬了?”李蓝安问到。 理查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侄子,但感觉到手臂上越发攥紧的力道,还是犹豫着点了头。 尤瑟果真变得激动了起来,大声到:“什么叫‘又’?那群人经常去找你的麻烦吗?” 理查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最近生意做得比较好,引起了那群人的注意,他们就总来找我的麻烦。” 生意做得比较好?陆寻敏感地抓取到了这句话中的一个比较关键的信息,他记得理查是做珍珠买卖的,看来澳格镇的珠宝产业应该有着一定的发展潜力。 说完刚才那句话,理查便揉了揉侄子头顶柔软的金发,安慰他:“无所谓,不过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可不用轮得到你来担心。” 尤瑟“哦”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嘀咕到: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 李蓝安将那包扎得歪七八扭的绷带解开,见到里面那副模样,皱了一下眉头。 “伤口太大了,需要缝针,你跟我来吧。”说罢,李蓝安转身走进了诊所拐角处,一间标有“清创室”的屋子里。 诊所的隔音一般,即使在外间也能够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话语声,尤瑟忍不住侧起了耳朵偷听。 “缝针有些疼,给你打一剂麻药吧。”李蓝安将针头戳进玻璃小瓶中,抽取了半管透明的液体。 “别了,我不至于连这点疼都忍不住。”理查全身上下嘴最硬,不过他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本来物资就不丰富,我这么点小伤,打了也是浪费。” 他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呢,紧接着就“啊”了一声,让门外偷听着的尤瑟不禁直接蹭到了门边。 李蓝安轻笑了一声,说:“还说不怕痛呢,只是打个麻药都喊成这样。” 虽然口中在嘲讽,但他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利落地将针管中的透明液体推进了理查的肌肉中。 - 李蓝安走出清创室之前,尤瑟已经端坐回了诊所接待大厅的长椅上,一副乖巧的模样向里间的叔叔微笑。 为避免叔侄之间的争论再次一触即发,在理查翻白眼前,李蓝安先一步将清创室的房门带上了。 他环视一圈诊所,将目光落在屋中唯一的一个陌生人身上。他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色和瞳色,虽说现在穿着简易,但通身的气质却丝毫没被遮掩住。 “这位就是尤瑟的朋友了吧,你好。” 陆寻与他握手回应,他对这位医生的身份有些好奇,于是问到:“你是来到这里的驻派医生吗?” “不,我只是来这个国家交流学习。”李蓝安说,“我学成归国那年本来打算从澳格港出发,正好遇上了一场登陆战,不巧就被困在了这里。但现在有了自己的诊所,其实我也并不急着回去。” 见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李蓝安问:“你也打算从澳格港归国吗?” 其实现在回不回国,对于陆寻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这个理由听起来比较正常,毕竟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自两百年后的人,他想回的其实是两百年之后吧。 陆寻问到:“你有什么回去的办法吗?” “暂时还没有,也许还是要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以后才比较方便吧。”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点得过于明白,陆寻知道他口中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他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历史发展轨迹有没有被改变,但从目前的经历来看,应该与他原本的那个世界差不多。 来自未来的历史知识告诉自己,真的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起码还需要个一百多年的时间吧。 陆寻说:“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李蓝安闻言皱了皱眉,道:“陆先生,这话听起来可不太好笑。” - 门口上的天青色风铃,再次打断了屋内人的谈话。 来人是个身着小西装的年轻人,一进来就喊着:“李医生!李医生!赶紧去看看比顿镇长吧,他又不行了。” 李蓝安只好再次拿起了十几分钟前刚放下的药箱,一边跟着年轻人向外走一边问:“又发生什么了?镇长的心脏病又犯了?” 年轻人拼命地点着头说:“对啊对啊,他说他快不行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诊所中又重归于了原先的平静。 清创室的门被推开,理查从中走出,直接来到了陆寻面前。 “这位先生,我先向你表明,我很讨厌来历不明的人类,并且你还得知了我们的身份。”他的身高明明要比陆寻矮上几公分,气势却是不怎么输。 理查继续说:“当日你是从天上而降的对吧,尤瑟和我住的地方相隔甚远,我一时管不到他。现在你出现了,我必须向你问清楚,你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鱼海沟附近?” 理查的声音很严肃,但恐吓不到陆寻,叱咤风云那么多年,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小场面。 面对理查的质问,他也不可能说实话。 自己是来自两百年之后,这听起来就很像一个疯子。 陆寻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侧敲击了几下,他知道现在不能够犹豫,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漏洞百出。 于是他迅速地在心中罗织了一个谎言,道:“我在坠海的时候伤到了头,现在脑中丧失了部分的记忆。我不清楚我为何会坠海,只知道来到这里之前,我只是我们国家当中一个很普通的珠宝商人罢了。” “珠宝商人?”理查喃喃地念着,他眯起眼睛看向陆寻,“你不会是为了做珠宝生意,而来的这里吧?” 起初陆寻并没有听懂他话语之间的联系,后来尤瑟眼中掉出来的那颗珍珠浮现在了脑海里,他才意识到,理查应该是把自己当作觊觎人鱼珍珠的黑心商贩了。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人鱼眼泪的事情暴露出去,可轮不到我这个外国人出手。”这句话点到为止,但陆寻觉得理查应该是懂的。 澳格镇本身就有一股虎视眈眈的势力,人鱼的财富有多大,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 理查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他关注的点还有另外一个。 “尤瑟,你居然把人鱼眼泪的事情都说出去了?”
第14章 愿望 “这是个意外……”尤瑟在理查叔叔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刚刚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最后火力肯定会集中到自己头上。 为避免理查叔叔这把火继续烧下去,尤瑟连忙采取了逃避战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诊所的二楼。 “不说了!我累了!理查叔叔我今晚先住在这里,你们不用管我,继续聊你们的事吧。” “这小子。”理查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转回陆寻身上,“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还想在澳格港继续发展你的珠宝生意?反正据我所知,你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地方。” 理查眼中戒备的情绪很浓郁,陆寻看得出。他打算采取比较真诚的说话方式,就赌一把能不能赚取到对方的同情心。 “我没有想要和你抢生意的意思。我失去了记忆,但唯一清楚的是,会来到这个地方并不是我的本意。” 他习惯在谎言里掺着半点真实,因此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端倪。 听完这句话,理查的神色果然放松了些许,即使眉头还是紧锁着,道:“尽管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完全地信任你,毕竟有没有真正失忆这件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的确连这里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陆寻想了想,问到,“刚才在集市中遇见的那伙人,他们不仅只是针对你吧?” 理查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最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棕红色封皮的小册子递给他。 “你自己看吧。” 陆寻不明就里地翻开内页,发现其上有一些澳格镇近年来大事纪的零星记载。 距今约莫八九年前,澳格镇还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此处渔业、制造业的发展较为兴盛,居民们大都能够自给自足,过着丰饶的好生活。 然而远处传来的战火却并不留情,大洋彼岸的邪恶势力终有一日登上了这个物产丰富的海港小镇。 他们在这本册子当中,被附以了“蚕食者”的称号。 淳朴且封闭的澳格镇居民对此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在牺牲了大批的英雄烈士之后,还是不幸地沦落为了“蚕食者”的附庸。 陆寻刚刚翻到最后一页,手中的册子就被理查夺了回去,但他还是看到了最后一段的那句话。 上面写着:我们需要自由。 心口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陆寻没有察觉到。 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他,对于这些事情,从来只觉得十分遥远。 好在看着册子上的话语,陆寻可以感受到澳格镇的民众思想已然萌发了新生的枝桠。 只是这里的发展尚且比较落后,没有顽强的基础建设能够将其支撑。 陆寻想到了一个问题:“澳格镇的海关控制权,目前并没有旁落到他人手里吧。” 海港拥有着天然的发展优势,却也是群狼环伺的必争之地,理查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还没有,但海关总司现在的实际掌权人也并不是什么善茬。”说到这里,理查德脸色看起来不太愉快。 他将册子收入怀中,又道:“算了,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没有用。我也得去镇公所了,看看那老头又发了什么病。” 门上的风铃响了又静,理查也离开了诊所。 陆寻注意到,门廊旁的悬梯上一直猫着的人影,此时终于探出了半个脑袋。 尤瑟趴在一二楼夹层的扶手上,向下凝视着陆寻:“你累的话可以上楼休息哦。” - 陆寻跟着尤瑟走上了诊所的二楼,这里被打造成了起居室的格局,总共有三间卧房。 与楼下诊所的装修风格基本相同,不过增添了许多大面积印花的毛织装饰物,使整个氛围显得更加和谐与温暖。 如此构造,在十九世纪的小镇当中,应该还是属于比较富裕的阶层。 尤瑟推开了最左边的一间木门,说:“这里是我的房间,如果我回到岛上后你没有其他地方能去的话,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屋内的装潢比较简约,但陆寻还是能从其中看出一些尤瑟的喜好风格。窗台边的地底铺了一层细沙,间或放置着些许贝壳和珊瑚,配合上整体淡蓝的色调,很有灵动自然的感觉。 陆寻随他走进房间,靠在门框上问到:“我在这里住下,你叔叔不会介意吗?” 尤瑟转身打开衣柜,说:“你没看出来吗?理查叔叔就是嘴上不饶人罢了。” “就这件吧。”他从衣柜中挑选出了一件亚麻质地的深条纹睡袍递给陆寻,说,“我房间里的盥洗室你也可以随便使用哦。” 这一天过得何其慌乱。刚才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陆寻差点都忘记了,自己一个小时之前还身处在大海之中。 他接下尤瑟的好意,没意识到之前还好,但现在意识到了,海水干在身上的触感的确不太好受。被打湿过的头发如今也正半干不干,呈现出一个不太自然的造型。 陆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触过人类世界的洗浴装置了,十九世纪的当下,热水器和淋浴设施都并未被发明出来,陆寻只好很讲究地烧了一盆热水。 在蒸汽的包裹之下,全身紧绷的经络都被舒展了开来。他脑中的思绪很混杂,但至少在这一刻,可以短暂地将自己放松下来。 - “我好了。” 陆寻推开门,周身一片轻淡的水汽在遇到初夏的微热后,立马消散了无影。 尤瑟已经换好了一件与他身上形制相似的淡蓝色睡袍,看样子刚从起居室的另一间公共盥洗室洗漱完出来,正坐在书桌前写些什么。 陆寻发出声音之前,他的笔下似乎碰到什么瓶颈,手指屈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书桌木制的平面。 听见来人的声音,尤瑟放下了笔,说到:“陆寻,你怎么这么慢?” “多洗了一会儿。”陆寻一边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坐在了尤瑟身旁的床沿上,问他,“你在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我在写日记。”尤瑟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好意思,“有个单词不太会写。” 这个单词是anesthetic,不难,陆寻凑近了书桌。他并不是想窥探尤瑟的日记内容,只是觉得本子上的字迹十分眼熟。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在纸页上续写下了这个单词。 而后躺进床铺里,等待尤瑟写完日记后吹灭了屋子里的所有灯焰。 陆寻一直闭着双眼,他感受到床侧轻轻凹陷下去一块,是有人躺在了自己身边。 “陆寻,你睡着了吗?” 尤瑟卧室的床不大不小,睡两个男人不太富余,担心不注意就会碰到对方,他们分别盖了两床不同的被子。 然而陆寻还是能够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正扑在自己脸侧,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即使他们已经在同一屋檐下住了数日,但实际上到了夜里,两人的距离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 陆寻看了尤瑟多久,他们就对视了多久。 直到陆寻开口,问出了一个在心中盘踞了许久的问题:“尤瑟,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模仿着我?” 尤瑟有些不明白他这个问题的意思,眼瞳中泛起的疑惑情绪居多。 陆寻叹了一口气。 他曾经以为理查叔叔对尤瑟不好,而且他一个人住在荒岛上,身边也并没有见到过其他的亲人。 离开荒岛之前,他能够感受到尤瑟心中浓郁的不舍,陆寻思考过,是不是因为唯一一个能够陪伴他的人也要离开了。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尤瑟是一条学习能力很强的人鱼,并且能够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的情绪。他想真正融入人类社会,只要选择一个真实的参照物就可以踏上最快的途径。 只是尤瑟目前尚且无法长时间地控制住自己的双腿,陆寻计算过,他大约半个月左右必须回到水里一次。所以他无法和叔叔一同生活在澳格镇,不然李蓝安应当是他最方便的学习对象。 陆寻不知道尤瑟有没有意识到过这件事,但想来是没有的。尤瑟在下意识地模仿自己,他看见那行熟悉的字迹后才恍然明白了这件事情。 那笔迹分明和自己有七分的相似,明明刚来海岛那天,陆寻所看到的还只是几个形体幼稚的字母。 再更多地去回想,思考时敲击桌面的小动作,临别时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舍情绪,或是方才分明不明所以,还要一直与自己对视的双眼。 陆寻闭上了眼睛,原来一直是他对尤瑟那股纠缠在一起理不清的心思,影响到了这条小人鱼。 他从来没有将尤瑟与路星泽混为一谈过,但想来,有些感情是遮掩不住的。 他们不应该这样。 陆寻重新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直视顶上空荡的天花板,换了一个话题问到:“尤瑟,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人类呢?” 他一直以来都未曾问出过这个重要的问题,究其原因是从来没有真正地觉得,小人鱼能够成为人类。 然而现在想来,也许他浅薄的猜测是不准确的。 尤瑟也将视线移向了不着一物的空气中,沉默了一阵后才说:“我的父母是因为人类而去世的,我想为他们报仇。但人鱼的力量太有限了,我必须成为人类才能够做得到。” 陆寻几乎是在第一瞬间,就联想到了那本棕红色的小册子上写的,在登陆战中牺牲的澳格镇英雄,也许其中就埋葬着尤瑟父母的姓名。 但这个理由与陆寻想象当中的有些出入。 他曾经对小人鱼提起过《海的女儿》的故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美人鱼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奉献了自己。 但尤瑟告诉过他,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陆寻起先不明白,但深入思考过后就想起来了,其实小美人鱼最大目的是为了获得人类一般不灭的灵魂。 如此看来,人鱼的特质应当都是有一颗坚韧勇敢的心吧。 “你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的。”他对尤瑟说。
第15章 夜探 夜色渐浓,连窗缝边悄悄溜进来的微光都消失了,仍旧有人无望地睁着双眼,看向漆黑一片的空荡。 陆寻其实很害怕睡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再度醒来时,又会忘记什么有关于路星泽的事情。 可人体的本能终究无法轻易超越,经过整日的奔忙与疲劳,他不可能抵挡住汹涌如潮的睡意。 在这失去路星泽的两年里,陆寻其实很少梦见他,唯有的几次也是在那片冰冷的海里。 就如同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可能是化身为了路星泽,正在往那深不可测的海底坠落下去。 “陆寻,救我。” 陆寻猛然惊醒,擦去脑门上冒出的冷汗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搜寻起自己的记忆。 他和路星泽是在大二上学期正式确立的关系,两人专业不同,学院也不同,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机会。 好在许多时候,陆寻都会到设计学院去旁听课程。 最初他只和路星泽说了自己今后要接手珠宝公司,必须具备一些专业知识。 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说出了“我是来陪你的”这种话。路星泽很会哄人,也很会骗人。 但这句话原本就是他的真实所想也说不定。 M.E集团旗下的产业很多,珠宝事业部掩埋于其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类。刚上大学时,陆灵就问过他将来想要接手哪一家公司,陆寻筛选过许多。 后来M.E珠宝能够在茫茫大海中被他选中,想来也是沾了一点路星泽的光。 陆寻很久以后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在那时就存了许多心思,想把路星泽一辈子拴在自己的身边。 好在有情人心有灵犀,即使M.E珠宝的起步阶段并不顺利,但他仍旧没有说过放弃的话。 尽管后来路星泽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疏远了起来,但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回想过去,大学时的那段时光,反而是最珍贵的回忆了。 他们一同听过课、吃过饭,也一同画过设计图、占过自习室,但这些记忆却都随着这个时空的作用在渐渐消退而去。 陆寻猜测过,是不是因为他是来自未来的人,逆向回溯的后果就是他的记忆会被逐步更改。然而为什么,他所忘记的人只有路星泽呢? 越想越觉得无法理解,陆寻只好推开卧室的门,走到起居室的窗台,让微热的海风适度冲散一些他被捆成乱麻的思绪。 起居室中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灯光自悬梯处攀援而来。一楼有人在谈话,声音不大,但在陆寻这个位置正好能够听得真切。 “我还以为比顿那老头是被今晚巡逻队在塔塔集市中的所作所为给气到了,怎么又是德洛丽丝那边出了问题。”这是理查的声音。 不用多想,与他对话的另一人应该就是李蓝安了。 “你也知道的,老问题了。镇长一直想让德洛丽丝把海关控制权交给政/府,但她从未松过口,今夜两人又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李蓝安又补充到:“而且镇长好像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德洛丽丝正与外邦人有些什么交易。” 听到这里,陆寻离开了窗台。人在屋檐下,如果被主人家发现了他的窃听行为,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他现在这样烦乱的心绪,也不太适合去思考这种话题。 陆寻返回卧室,在书桌前坐下,又拿起尤瑟告诉过他可以使用的纸笔。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我不能忘记路星泽。 虽然很可能第二天醒来过后,这行字就会消失。但他不想忘记路星泽,就是此刻夜里最大的祈愿了。 - 白日的阳光顺着窗帘没有遮盖住的一个角落,偷偷地潜进了卧室里。尤瑟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向坐在书桌前的陆寻,也不知道他已经醒来多久了。 注意到卧在天蓝色床铺中的小人鱼终于睡醒,陆寻转过了身,问到:“尤瑟,你知道德洛丽丝是谁吗?” 他昨天夜里想了许多,其中得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既然尚且找不到如何回去的头绪,陆寻不介意在这段时间里,帮助小人鱼离他的愿望更近一步。 或许算是弥补了他救自己上岸的恩情。 当然,为了在这个完全未知的新世界上生存下去,他也不能够坐以待毙。 尤瑟似是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刚刚睡醒的脑子还不太清醒,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她是澳格镇前任海关总司的妻子。” 陆寻在他的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八年前那场登陆战的信息,前任海关总司就战死在那时。 据澳格镇的传统,这种职位一般都会采取世袭制。但前任海关总司去世的时候很年轻,只留下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这么多年来,海关总署的实际掌权人其实都是他的太太德洛丽丝。 “不过镇上的大多数人好像都对德洛丽丝太太不太满意。”尤瑟补充到,“尤其是理查叔叔。” 陆寻在脑中稍加思索了一番,说到:“你可以先带我去海关总署附近看看吗?” - 澳格镇的白天,行人反而不比夜里的塔塔集市多,陆寻一直靠在起居室的窗台边,观察着楼下的街区。 直至过午,田地里、渔港里的镇民才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各自忙活着手上的工事。 陆寻让尤瑟带他去海关总署,说的不是正式拜访,因此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 等到日落西山,夕阳收去最后一丝光辉,两人才走出了诊所的大门。 今日一天也没有碰见过理查和李蓝安,倒是省了尤瑟出门前和叔叔们报备的环节。 海关总署大楼从外围看去十分气派,双层的巴洛克式建筑*直面铜铁大门,精细的石雕艺术品装饰其间,主色调是蓝、白、灰。 连同其后一大片类似货物停置场的空地,一起被圈于高耸的黑色铁栏杆之中。 让陆寻感到比较意外的有两点,一是这才刚刚入夜没多久,海关总署里就已经看不见了灯火。二是这样一个偌大的机关里,居然没有任何守卫的身影。 甚至陆寻已经身手矫健地顺着围栏潜入了内部,也没见到有任何人过来阻拦。 他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对栏杆外企图学着自己动作的小人鱼说到:“你去塔塔集市附近等我好吗?” 海关总署离集市的路程并不是很遥远。 “为什么呢?”尤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很不解,“陆寻,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呢?” 他只是想来打探德洛丽丝的底细,了解理查口中的“不是善茬”到底是一个什么意思。但目前陆寻也无法断然地判断此处是否存在危机,便不会让尤瑟跟着自己冒这个险。 他没有将这个理由直接告诉小人鱼,陆寻知道尤瑟的性格中存在着些许倔强因素,有时潜藏在了他天真的外表下,所以不那么容易被察觉。 因此陆寻罗织了一个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些傻气的谎言,他说:“我刚才路过塔塔集市时,闻到了一阵很香甜的气味,那里在卖什么?” “好像是蜂窝糕吧?”尤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没有吃过。”陆寻将手伸出铁栏杆,如同对待小孩一般地,隔着手套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尤瑟的发顶,说,“给我买一个尝尝好吗?尤瑟。” 尤瑟愣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好”,陆寻已然伸回手,转身走入了夜色里。 - 海关总署的后院果真如同陆寻想象中一般,放置了大量成箱成箱的货物。 担心惊动旁人,陆寻并没有使用任何光源进行探路。好在今夜天清气朗,乌云没有遮盖住通透的月光,使他能够顺利地循着小路,来到货箱之前。 观察一番四下无人后,陆寻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从诊所中带出来的打火机,点燃后用双手拢住火苗,借着这份轻微的光,他凑近了仔细查看货箱上的文字。 今早浏览过一些澳格镇的文书,陆寻能够分辨出来,上面书写的都是一些货物相关的信息。 夜晚的海边风力很大,打火机的光焰不稳,被海风吹了几下,摇摆着燎到了那行文字附近。 眼看燃起了火星,陆寻当机立断,迅速将其摁灭,只在其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深棕色圆点。好在货箱都是使用原木制成的,周遭也有些许木头的纹路,夹杂在其间倒是不怎么扎眼。 但这一意外,也让陆寻发现了其中潜藏的秘密。 这行澳格镇的文字,其实是用一张薄薄的木片覆盖于货箱之上的。再联想到没有守卫的海关总署,陆寻大概能够猜出,这张木片之下写的真实可能是什么。 看来居住于海港城的居民,都很会钓鱼。 此处并不是久留之地,空旷的黑暗总会给人以危机四伏的错觉。 离开之前,陆寻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正从背后投射而来。 他遥遥地朝着海关大楼的方向望去。 间隔不近,但陆寻还是能够看见二楼的窗台边,伫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模糊轮廓。 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正在看着自己,或是说,已经站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
第16章 再见 要了解一个城镇的商业动向,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在中心商业区里进行市场调研。 接连几天,从塔塔集市的深夜开张到凌晨收摊,都有一个黑发墨瞳的男人在其间穿行游转。 他虽然很少购置物品,但每次都能够出其不意地提出一些具有建设性意义的销售意见。这让很多摊主都猜测起了他的身份,认为这名黑发男人也许是一位来自神秘东方国度的商业大亨? 只有某位摊主对他的频繁出现不太满意。 “陆先生,请问您这一天到晚的就没有正事要干吗?老来这边晃荡做什么?” 陆寻在笔记本上记录完对上一个商品的市场评估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理查的摊位前。 换做是一个月前,还在M.E珠宝最高行政负责人位置上的陆寻,在视察过程当中碰到这样的质问,肯定会直言回复到:“先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再来管我。” 但如今面前这人不仅是自己的观察对象,还是房东。陆寻对于理查,更多时候采取的都是编造谎言或转移话题的战术。 就比如此时,听完理查的话后,陆寻不着痕迹地将笔记本塞回了衣兜里,转头看向塔塔集市旁的密林。 那是之前尤瑟带他上岸的地方。 “我来帮尤瑟打探一下最近的巡逻情况。” 这话说起来半真半假,因为理查也知道,距离尤瑟必须变回鱼尾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那日集市冲突造成的影响,自那以后,“蚕食者”在塔塔集市中骤然增加了许多巡逻力量。 不然按照巡逻队原先的排班,到了后半夜的凌晨,基本上也没几个有心思工作的人了。 陆寻在这里了解了许多天以后才得知,塔塔集市的营业时间如此不符合常理,也是拜“蚕食者”所赐。为了限制澳格镇的商业活动,只允许在这段时间内,居民才可以发生交易行为,否则就是违反了他们的“规矩”。 不过比起“蚕食者”的霸权条款,澳格镇的居民也有自己的应对策略,许多人都会牺牲夜晚的睡眠时间,来支持塔塔集市的商业运转。 虽然陆寻觉得长此以往,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式。 但眼下他还有更加优先级的事情需要解决。 “那你打探出什么结果了吗?”理查抱着手臂看他。 陆寻对于这副模样丝毫不怵,他不仅说谎前都会打好腹稿,而且也不是没有帮尤瑟留意过。 “这一班过后的那队人,大部分都很会偷懒。” “确实,这个我也注意到了。”理查坐回摊位中,姿态变得比先前放松了一些,“你和他说过了吗?今天再不离开,轮到下次的时候也许就要来不及了。” “我出门前叮嘱过尤瑟,正常情况下,十分钟后他就会到达塔塔集市。” 说完这句话后,陆寻倒也不急着离开摊前,而是借了一片路灯照过来的光,第一次细细地打量起了理查摊位中的商品。 据陆寻原本的推测,理查在人鱼族中多半承担着一名代理商的角色,以贩卖珍珠制品为主业。而今看过去时,他又觉得应当不止如此。 那摊位上铺满着的珍珠,虽各个珠圆玉润、品质上乘,可被它们拥簇其中的另外一些湛蓝晶石,却仍旧没有失去了自己的光辉。 “这是什么?”出于被美的事物所吸引,陆寻忍不住从摊位的丝绒绸布上拾起了一颗细细打量到。 在集市夜晚如此昏黑的灯光之下,这些宝石反而被折射出了一种宛若深海般的湛蓝。只可惜晶体内部杂质略多,致使它们的纯度看起来有些稍显逊色。 “哼,没见识的小子。”理查不屑地说到,“这个啊,叫雅加克利亚石。” 对于理查这样的态度,陆寻基本上已经可以完全免疫了,因此他只是浅浅皱了一下眉头,疑惑着又重复了一遍:“雅加克利亚石?” “你可别想啊,我是不会和你做生意的。”理查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寻的穿着。 太朴素。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到:“倒不如说,你现在身无分文,有能力买吗?” 陆寻终于将目光从那些雅加克利亚石上移开,不紧不慢地对上了理查的视线。 别说,他现在还真的不是身无分文。 几日前,陆寻先就近在诊所旁的商业街中调研了起,走访到第三家绸缎庄时,就已经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店家主动聘请他做了自己的商业顾问。 绸缎庄的老板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叔辈,这家店还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基业。家大业大,人也和蔼,定下陆寻后,就提前支付了他半个月的薪水。 这个举动让陆寻很是感慨了一番,过去的人还真是淳朴啊。 因此他并不介意理查的嘲讽,只是问:“你这里最普通的饰品大约会卖到什么价格?” 理查不明就里,陆寻的神情总是十分冷静,看向人的时候经常会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中所想。理查只好纠结着报出了一个数。 “至少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上调空间,但价格变动不必操之过急。”陆寻建议到。 理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错把这句话理解成了是在嘲讽自己,皱起眉头就想搜刮出一些词语来反驳他。却被突然插入进两人之间的一道清脆声音,打断了思路。 “理查叔叔!”尤瑟喊完这声后就压低了音量,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没有巡逻队的人,才放下心来小声说到,“我等下就要走了!” 说罢,他又抬起头看向摊位旁的另一人,道:“陆寻,我要回岛上了。听说你现在还不方便离开,希望我下次再来时,还可以见到你。” 陆寻被他说话时飞扬起的眉梢感染到,笑着说:“应该是可以的。” 小人鱼天生是开朗的性子,通过对自己的模仿学习后才稳重了些许,但这副明艳的模样显然更加适合他一些。 希望今后远离了自己,他能够继续保持住自己的天性吧。 尤瑟也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为何,陆寻又从他的身上联想到了路星泽。 心中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在说着:其实现在的尤瑟,好像比后来精神出现问题的路星泽,还要更像原先的他。 陆寻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想了什么,甩了甩脑袋,在心中狠狠咒骂了自己一句。 “陆寻,你怎么了?”尤瑟关切的声音,又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对自己的不堪。 他不想再让自己的思维继续停留在方才的那个念头上了,只好换了一个话题,嘱咐到:“田里种的夏冬青应该已经成熟了,你回去后记得收一下。草莓也是,过不了多久就能结果。” “我不喜欢吃蔬菜。”尤瑟吐了吐舌头,“我收起来下次给你带过来吧。” “咳咳”,理查握起拳头抵在唇边,假意轻咳了两声,终于将侄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二位,还要叙多久的旧。” 陆寻看着他们的互动心里好笑,但今晚自己还有些别的事情,既然理查都赶客了,他也就不在此处待着自找没趣了。 “尤瑟,下次见。”他说。 - 陆寻今夜的目的地依旧是海关总署。 前几日凌晨从塔塔集市返回诊所的路上,他特地绕了一趟远路,无意间窥探到有人正在进出海关总署的后院。他们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手上抬着大小相同的原木货箱,应当是海关总署的自己人没错。 由于这一见闻并不在陆寻当日的计划之内,他只在远处观察了很短暂的一阵,便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谁知刚刚走出没多远,就迎面碰上了“蚕食者”的巡逻队。为首的还是他初次上岛时,遇见的那位“老熟人”。 通过上回的经验,陆寻可以断定出这名巡逻长对自己有着一定程度的畏惧,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人脑中所想象的自己到底是何种身份。 陆寻只是冷下了脸,那人便像是不想触他的晦气一般,带着队伍离开了这片区域。 下一刻,陆寻又感受到了一阵身后传来的视线,但这次回头望去,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今夜巡逻队伍散漫,是最好的“探访”时机,陆寻不会错失这个机会。 他按照先前的方式,再一次顺利潜入了海关总署的后院。 十九世纪的锁工艺发展得并不算特别精密,陆寻只用了一把铁丝,就轻松地顶开了货箱上的金属挂锁。 正当他想打开货箱查看时,一片明亮的灯光突然自上打下,将陆寻所处的一大片区域笼罩其中,也将他的身影照射得无所遁形。 陆寻向着光源处仰视过去,在黑暗中待久的瞳孔尚且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反而是听觉率先一步接收到了讯号。 一道千娇百媚的女声正在细细传来:“先生,你这样的行为可不太绅士。” 陆寻紧紧闭上双眼而又睁开,光影终于重塑回了整体。 海关大楼的二层窗口处,有人正靠在那里。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顶造型浮夸的宽沿礼帽,用紫色缎布制成,配有干制花饰物。隔着不太近的距离,又逆着光,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女人的五官。 她手中轻提着一杆长长的金属烟斗,云雾吞吐之间,更加模糊了容颜。 陆寻感受到有其他人来到了自己身边,回身看去,是一名身着海关制服的年轻少尉。 “先生,我家太太想请您上去喝一杯茶。” 再次抬头望去,那个瑰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窗边。
第17章 眼神 海关大楼内部也采用了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优雅而不失奢华。 有零星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办事员穿行其间,大堂未开顶灯,他们只各自拿着手中的烛台进行照明。 原来海关总署原本应有的守卫也在这里,想来外部的空无一人都是他们特意打造的假象。 陆寻随着那名年轻少尉的指引上到了二层的会客厅,推开雕花的棕色大门,室内装潢比外部还要更加富丽堂皇。 一名风情万种的美丽妇人斜靠在会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白皙的肌肤配合着深紫色的大型克里诺林裙*。在细密烟雾的围绕下,就如同一副中世纪的靡乱油画。 “想必您就是德洛丽丝太太了吧。”陆寻坐到美妇人对面,一股迷离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 “哦,你一个外邦人也听说过我的名字?” 在他们两人对话期间,方才一直跟随在侧的海关少尉上前给陆寻倒了一杯红茶,而后便走向了门口。 会客厅的大门不轻,在德洛丽丝话音落下的同时,发出了重重的关门声。 陆寻不用回头看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扯了扯嘴角,说:“德洛丽丝太太,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德洛丽丝从手边的一盏小铁罐中舀起了一勺烟草,放进细长的烟斗中,开口道:“先生,您的拜客之道也没显得有多么光明正大啊。”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要再次送上门的,还想打探我们的秘密。”德洛丽丝轻哼一声,她的笑声里有些冷意,“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能在如此这般弱肉强食的时代里,执掌起海关总署这样一个各方势力都在虎视眈眈的机构,德洛丽丝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但陆寻也浸淫了珠宝行业多年,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不缺与女性掌权者对谈的经验。 她们大都比同一阶层的异性更加智慧,也厌恶那些或狂妄自大或愚蠢卑怯的男人。 在德洛丽丝面前,陆寻不打算使用虚情假意的模式。向她释放出同类人的信号,才是更为可靠的谈判技巧。 “货箱我都仔细看过了,上面文字应该属于伦特王国吧。”陆寻断言,“但这只是你们想表现出来的东西罢了。” 他在这段时间里恶补过这个世界的地理知识,得知澳格镇便是伦特王国最南境的海港小城。 陆寻一边观察着德洛丽丝的反应,一边继续往下说去:“货物的信息确实是用伦特文字写上去的,但那只是一张薄薄的木片,只要撕下来,里面便是别国的文字。” 德洛丽丝的表情没有波澜,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凑上了烟斗,一股烟雾自微启的唇缝间倾泻而出。 她示意陆寻:“继续。” 看来这招德洛丽丝已经对“蚕食者”使用过了,陆寻心想。 实际上,“蚕食者”会特别盯上这个城镇,不仅是看中了澳格港优越的地理位置,还有这里产量丰富的海洋资源。“蚕食者”蚕食澳格镇的第一步,就是以低价收购其海产品,再运送到别国市场进行高价出售,以从中牟取暴利。 而在许多人不曾了解过的光明之下,德洛丽丝以及她背后的海关总署,在这中间其实还充当了另一种角色。 陆寻猜测,她应当正在与“蚕食者”抢夺市场,以正常价格购入澳格镇海产品。这一举措,能在一定程度上守护从业者的利益。 但海关总署完全没有隐瞒,也没有任何监管措施地就将货物放置于自家后院,又大大方方地将伦特的文字书写其上。就如同他方才说的那样,只可能是表象。 如此明晃晃地与“蚕食者”作对,不像能有如此魄力的德洛丽丝会犯的错。 所以她留了一手,为保证想钓的大鱼在上钩之后也能顺利被制服。 只要“蚕食者”来清查这批货物,德洛丽丝就可以撕下木条,最好的情况就是能对他们倒打一耙。 “我第一次来时,货箱里应该确实装着别国物资吧?”陆寻那日其实闻到过一阵红茶的醇香,然而他正巧不是农业白痴,懂得茶叶并不适合生长在海边城市。 德洛丽丝终于肯偏过一点头,递给对面的东方男人半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她伸长烟斗轻轻敲击了一下陆寻面前的茶杯,说到:“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陆寻举起印花精致的瓷质茶杯,浅抿了一口,评价道:“很正宗的辛勒茶味。” 其实陆寻根本没有品尝过辛勒茶,只是他前段时间做市场调研时,特地问过一名聊得投机的店主,这个世界上最出名的红茶是什么。 好在他赌对了,德洛丽丝果真说了一句:“对。” 陆寻松了一口气,他的话还没说完。 “但我觉得你们的目的应当不会仅限于给‘蚕食者’下套,所以我才又回来确认了一次。虽然还没来得及看,但现在里面装的应该都是真正的,马上就要出口到海外的澳格海产吧。” 她的这番计策,如果形容起来,就是用真实掩盖真实吧。 陆寻想,德洛丽丝的胆子的确很大,这几步走的全都是险棋,其中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有可能致使满盘皆输。 “不错。”她的这句评价说的模棱两可,陆寻也不知道她在对哪句指向,只听德洛丽丝继续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其实陆寻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疑问,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件事:“您现在应该在和辛勒共和国进行双边贸易吧?他们不可能单方面进口澳格的商品,但令我比较奇怪的是,辛勒茶并没有流入澳格市场,这些货物都是以您个人名义购买的吗?” 联想到镇中其他人对德洛丽丝的态度,陆寻猜测,也许是大家误会了什么,认为德洛丽丝在与他国暗中勾结。 “对,没错。”德洛丽丝也抬起手边的茶杯,将其中所剩无几的辛勒茶一饮而尽,道,“我的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来阻止我的,那大可不必,澳格镇中我的反对者可不缺你一个。” “不,我是来找你合作的。”陆寻道出了今晚真正的目的,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从德洛丽丝的表情能够看出,讲到这里,她终于难能可贵地提起了一丝兴趣。第一次正面朝向了陆寻,其中一只细长的柳眉轻轻向上挑起,说到:“哦,说来听听。” 楼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吵闹声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德洛丽丝皱起秀气的眉头和陆寻对视了一眼,片刻后,一直守在会客厅门口的年轻少尉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太太,巡逻长亨利想要见您。” 德洛丽丝“啧”了一声:“真是晦气,他来做什么?” 年轻少尉回禀:“亨利好像还押了一个人过来。” 不太对劲。 陆寻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莫名腾升起了一股浓郁的不安。 - 他的预感向来不会出错。 一楼大堂正中被亨利押解着跪坐在地上的那人,分明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每日都能见到的身影。 察觉出有一道熟悉的视线落于自己身上,尤瑟不禁抬起头。凌乱的金发散去一旁,在晃眼的顶灯照射之下,脸上几道鲜明的血痕暴露无疑。 陆寻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尤瑟拥有人鱼族的天性,最珍惜自己的容颜。 而今却染上了血色,虽然被他那张明丽的脸衬托以后,反而有一种残破的美感。但陆寻看在眼里,更多的还是疼惜。 两人的视线相隔着遥遥的距离,在风云翻涌的空气之中接触上,纷纷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他们都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亨利率先开口,打破了大堂中诡秘难言的气氛,说到:“德洛丽丝太太,你们海关总署的监管力度可真是不怎么样啊,竟然需要我来帮你们逮捕偷渡者。” 德洛丽丝并没有完全从二楼的台阶走下,只停留在半路,以俯瞰的方式睨着脚下的人们。但这样的角度,也正方便了她能够在旁人注意之余,捕捉到底下投来的视线。 她略微估计了一下那人的目光落点,微不可闻地将头偏转向了身旁的男人,看见他不太自在的神色之后,心中迅速调转了几个来回。 空荡的大堂被德洛丽丝静置了许久,直到亨利开始焦躁地跺起脚来,她才终于张开了金贵的口,向着亨利询问到:“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亨利脸色不耐地回复:“海边啊,怎么了?” “不怎么。”德洛丽丝抿了一口烟嘴,说,“我的侄子喜欢去海边游玩,给你添麻烦了。” 陆寻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德洛丽丝的话音将将落下,在场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变得十分诡异了起来。 其中以亨利最盛,他将自己那两颗细小的眼珠瞪到了最大,惊诧地问到:“他是你的侄子?!” “亨利队长不信?也对,他前几日才刚来澳格镇找我,亨利队长应该还没有见过。”德洛丽丝道。 陆寻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德洛丽丝口中这个身份,亨利看起来竟是充满了忌惮,直接就让手下松开了押解尤瑟的绳子。 但他的作妖显然不仅仅止步于此,继续道:“看这外面夜色也深了,既然这样的话,就由我来送您和公子返回温莎公馆如何?” 德洛丽丝眼中神色淡淡,但这回她并没有拒绝亨利的提议。只是叫过身旁随侍着的年轻少尉,嘱咐他到:“小卫,你让车夫今晚不用送我回去了。” 小卫点头应承,将她扶下了台阶。 在路过自己“侄子”身旁时,德洛丽丝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对亨利说到:“走吧。” 她全程没有留给过陆寻任何一个眼神,反而是尤瑟在转身离开前,匆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寻闭上眼睛,小人鱼那道复杂的眼神在脑海中无限放大,直到小卫喊他“先生”,陆寻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先生,需要让车夫送您回去吗?” 陆寻摇摇头,他如今寄住在理查家,尚且还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德洛丽丝的人有往来。 小卫也不作强求,将他送出了海关总署的大门。 沉重的铜铁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咸涩的海风一吹,小人鱼临走前的那道目光再次投射到了陆寻心中。 他叹了一口气,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呢?
第18章 坏人 尤瑟虽然并不是一条幸运的人鱼,但他也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倒霉的事情了。 他明明通过那片隐秘的海滩,已经在澳格港和无名岛之间来往过了数年。 并且陆寻和理查叔叔都和自己说过,今晚的巡逻队最为松懈,全都是一群懒鬼。 怎么偏偏最后遇上的竟是亨利队长呢? 尤瑟一在密林中看到人影就觉得不对劲,拼命地想往海边跑去。然而更加倒霉的事情,也就发生在这里。 惶急之间,他的脚下乱了步伐,左脚绊着右脚直接摔进了树丛之中。 茂密的枝桠可不留情面,直直朝向他的脸颊划了过来,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密的血痕。 最后不仅脸破了相,还被巡逻队的人循着动静找了过来。 天知道,听见亨利说要把自己带去海关总署的时候,尤瑟有多么希望陆寻能够马上出现,就像上回在塔塔集市一样救下自己。 但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被亨利压着走进海关大楼后,才在这里见到了陆寻。 那一刻里,尤瑟心中冒出了一千万个疑问,他想知道为什么陆寻会出现在这里,并且还和德洛丽丝太太待在一起。 然而陆寻只是站在远处,一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尤瑟遥遥看去,只觉得此时此刻,那道身影充满了陌生感。 最终还是德洛丽丝太太出面才从亨利手中保下了他,尤瑟清楚,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德洛丽丝的侄子。 但尤瑟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竟然要随德洛丽丝太太一起回到她的家里。 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尤瑟坐在亨利的马车上,身体开始不自觉发起了颤。 他只是一条普通的小人鱼,完全不明白人类世界的勾心斗角。 尤瑟与德洛丽丝一同坐在马车后排,空间不太大,两人挨得有些近,尤瑟看见她的大裙摆盖住了一半自己的大腿。 其实他并不知道德洛丽丝做过什么,虽然好像很多人都不太喜欢她。 也许德洛丽丝太太并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尤瑟心情复杂地想着,所以陆寻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呢? 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恐慌,尤瑟原本在紧张之中不自觉握紧的拳头,被搭上了一只手。那双手有些纤细,却又充满了上等精油保养过后的滑嫩感,正带有安抚性意味地轻拍着他的手背。 尤瑟不禁转头看向德洛丽丝太太,她仍旧维持着上车以来的动作,漫不经心观察着前方的路况。 两人交叠的手被宽大的裙摆遮掩,没有旁人察觉到。德洛丽丝似乎还在他的手背上书写了什么,但尤瑟当下太过于紧张,并没能把那句话准确地辨认出来。 直到下车后走进温莎公馆的庭院,德洛丽丝又对他说了一次,尤瑟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句话是:“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 温莎公馆庭院的两旁都置有路灯,亮度不高,没有照彻整个庭院,只能勉强看清身边的人。 尤瑟有些紧张,他没有来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更别说自己的下巴此时还被两根手指捏了起来,德洛丽丝正在绕着他的脸细细打量。 在尤瑟的恐惧值即将达到临界点前,她终于开了口:“啧,这么漂亮的脸蛋,亨利也下得去手。等会我让人给你送点药吧。” 尤瑟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想法了,德洛丽丝太太好像也不是个坏人。 尤瑟很想和她说,其实这是自己摔的。但他一回忆起这事就有些伤心,没能及时开口,德洛丽丝已经转身往前走去了。 周围的环境太过陌生,尤瑟只好渐步渐趋地跟上了她。 “你就先安心住在这儿吧,放心,我不会对你做出什么的。”德洛丽丝一边提着裙摆在前面走着,一边叮嘱他到,“不过,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没有人会告诉你。” 尤瑟沉默寡言了一路,听到她这么说,更是没有了开口的意思。 温莎公馆的主楼大门精致而典雅,门侧各站着一名侍卫官,见夫人回来,便走上前去想要替她开门。 “说起来,我还有个九岁的小儿子,你在这里待着无聊的话,可以陪他玩玩打发时间。” 仿佛是要验证德洛丽丝这句话,在大门被拉开的一瞬间,尤瑟就看见了客厅里站着的那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的模样,正符合德洛丽丝的描述。 “阿伦,怎么还没睡?”德洛丽丝走上前去,又在小男孩的面前蹲下,想要将他搂入怀中。 可惜小男孩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提前一步离开了她的跟前,转而走向了站在门边有些手足无措的尤瑟,问到:“你是谁?” 德洛丽丝的裙摆太过繁复,蹲下后没能再次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好在温莎公馆的女佣都比较有眼力见,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德洛丽丝毫不介意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裙摆,转身对儿子说到:“他是你的表哥,今后就住在这里了。” 而后又向身旁的女佣吩咐到:“给这位表少爷安排一间屋子吧。” 女佣应声下去准备。 尤瑟越发迷茫了,但德洛丽丝不让他随便问问题,尤瑟只能目送着她再次提起裙摆,一步一缓地走上了二楼的台阶。 临走前又对儿子嘱咐了一句:“阿伦,早点睡。” - 尤瑟随着佣人的指引,一起走上了二楼。 他的卧室位置有些偏僻,但室内的空间很大,比自己任何一个家都要更加豪华。 “表少爷,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喊我。”带他上来的佣人这样说到。 尤瑟其实很想对她说,自己并不是什么表少爷。但他也能够敏感地察觉出,这句话不能乱说。 尤瑟只好对她说:“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卧室正中有一张将近两米宽的大床,刚刚换上了洁白的被单,尤瑟仰头倒进床铺中,还能闻到其上残留着一些淡淡的皂角香气。 尤瑟脑中的思绪很混乱,今夜虽然经历了很多,但让他最为不理解的还是,为什么最后自己会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里呢? 尤瑟伸出手,在平整的被单上无意识敲击了起来。 一道没有规律的敲门声,适时打断了他越发想不明白的思绪。 尤瑟以为还是先前那名佣人,便从床上坐起想去给她开门。谁知这次来的,竟然是之前他在客厅里见到过的,那位被称作“阿伦”的小男孩。 没等尤瑟说些什么,阿伦已经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我的表哥。” 尤瑟确实不是,他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阿伦在客房的沙发上坐下,首先环抱起了手臂,而后又翘起了二郎腿,上下将尤瑟打量了一番后才问到:“所以你是谁?为什么会到我的家里来?” 尤瑟觉得他这副模样颇有意思,虽然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在假扮大人罢了,但尤瑟还是模仿着他的样子,也把神情端得严肃了一点。 “我是来陪你玩的。”他这么说应该没有问题吧,反正德洛丽丝进门前也这样和他说过。 尤瑟看见阿伦的眼睛亮了一瞬,然而很快又被他自己收敛了回去,还没有说些什么,就离开沙发走出了卧室的门。 留下尤瑟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头发。 温莎公馆的人好像都有些奇怪。 - 谁曾想,不出秒针转完两圈的时间,尤瑟在洗浴间换完睡袍出来,竟是又在卧室之中见到了阿伦。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来时,他手里抱了一个绵软的天蓝色枕头。 还没等尤瑟问出“你怎么又来了”时,阿伦已经熟练地爬上了他的床铺,并且窝进了被子里。 尤瑟坐到床沿边,疑惑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阿伦睡在他的床上,一脸理直气壮地说到:“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吗?那就先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这小孩是有一点自来熟在身上的。 然而他口中的身份确实是自己编出来的,尤瑟也不好直接就这么告诉他自己在说谎,这样太教坏小孩了。 可尤瑟还是犯了难,他虽然看过一些简单的童话书,但是并没有给人讲故事的经验。直接让他这么说,尤瑟完全找不到头绪。 他也学着阿伦的动作,一同窝进了被褥之中。 尤瑟明明思考了很多,却不知道为何,一个熟悉的面孔一直在他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重了,但阿伦的兴致看起来依旧十分高涨。他那双饱含期待的大眼睛,让尤瑟觉得不好意思再这么拖延下去了。 他只好开口,把自己脑中这个现成的故事讲了出来:“从前,有一个黑色头发的男人,他从天上掉了下来,掉进了海里。” 阿伦打断他,问到:“那他死了吗?” “没有。”尤瑟想了想,说,“他遇到了一条人鱼。” “人鱼是什么?” 这个小孩显然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尤瑟向他解释:“就是一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动物。” 然而这个年纪的小孩往往充满了好奇心,明明是是一句听起来这么正常的话语,他偏偏还要问一句:“为什么不能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呢?” 尤瑟:…… 他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不行,太恐怖了。 察觉到对方似乎有一点恼羞成怒的迹象,阿伦虽然觉得莫名,还是收敛了一点自己,对他说到:“好吧,你继续说吧。” “但是这个男人对人鱼过敏。” 阿伦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又问了一遍:“那他过敏死了吗?” 尤瑟:…… “很抱歉,还没有。”尤瑟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问出了一个他很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盼着他死?” “因为这个故事听起来好像有些无趣。” 出师不利,尤瑟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到:“你才听了一个开头,为什么就觉得无趣了呢?” 阿伦“哦”了一声,说:“你的故事里没有反派,你要让主角和反派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把反派打得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这样的故事才比较有趣。” “什么是反派?”这回换作尤瑟不懂了。 阿伦无语地看着他:“就是坏人啊,这个故事里谁是坏人?” “我不知道。” 阿伦问他:“人鱼是坏人吗?” “不是。”尤瑟回答得斩钉截铁。 阿伦继续问:“那这个掉进海里的男人是坏人吗?” 这个问题问得尤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到:“我不知道。” 阿伦叹了一口气,抱着枕头走下了床铺。 他又变回了先前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对尤瑟说到:“算了,还是等你想好了再和我说吧。” 只剩一人的大房间有些过于空荡,目送着阿伦离开,尤瑟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身上的被子。 屋顶的吊灯亮得有些晃眼,尤瑟明明只注视了一小会儿,仍旧感受到眼球传来了一阵酸涩感。 人鱼不可以轻易落下珍珠,他只好将整张脸埋进了被子里。 第19赌局 陆寻特地观察过理查近期的作息,自那日尤瑟离开过后,他仍旧保持着晚出早归的模式,安心地在经营着自己的产业。似乎还听从了自己之前的建议,将摊位的价格上调了五个百分比。 看来他并没有得知尤瑟那日被亨利逮捕的事情,也就不可能联想到,自己的侄子现在正在那名他不太待见的女人家中。 为了不向他暴露出什么苗头,陆寻也按部就班地每天到绸缎庄中,帮着店主安德森先生处理一些经济业务。 陆寻心里其实很清楚,德洛丽丝并不会对尤瑟做些什么。相反,她这样的举动,还是在向自己透露出了可以合作的信号。 他现在只需等着,等德洛丽丝什么时候会主动来找自己。 但这也是陆寻唯一一次,在和对手的博弈中差点没有沉住气,只因为小人鱼的时间不多了。 不会超过两天,尤瑟的双腿就会变回鱼尾。他必须赶紧和德洛丽丝谈判,从而见到小人鱼。不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中,如果被人发现了身份,那就太不安全了。 好在这一天到来的并不是很迟。 陆寻正坐在前台核对绸缎庄的账务流水,一道影子便忽然而然地遮住了自玻璃大门照射而来的阳光。陆寻福至心灵地抬起头,来人果真不是顾客,而是那位熟悉的年轻少尉。 他今日并没有穿着海关制服,而是换了一件深蓝色简式西服,说出的话还是严肃着:“陆先生,您好。” 陆寻与他不熟,暂且没有寒暄的必要,只点了点头,等待他下一步的举措。 小卫从怀中掏出了一封造型精致的邀请函,推到他面前,道:“我家夫人托我向您传话,她对您先前提出的方案很感兴趣。如果您还有意向的话,可以去西二区的温莎公馆拜访。” 说完这句话后,小卫并不急着离开,看样子是在等他当场做出决断。 陆寻也不作拖延,直接点头收下了桌面上的邀请函,说:“等我先和安德森先生请个假。” 话虽如此,陆寻在绸缎庄的工作本就只是兼职,只需和安德森先生打个招呼就行。 他随着小卫一起出门,果然见到外面已经备好了温莎公馆的马车。 “陆先生,请吧。” - 温莎公馆坐落于中心公园的喷泉池附近,明明只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可从外表看过去,比海关大楼还要更加气派。两者是一脉相承的建筑风格,拥有着静态之中极富动态的美。 进入小洋房一楼后,里面的陈设更是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陆寻,其实接触到这样丰富视觉体验的机会并不多。 澳格镇的规模不是特别大,上流社会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人情往来。绸缎庄的老板娘安德森太太就与德洛丽丝有些旧交情,陆寻从她那边听说过一些传闻,据说德洛丽丝是伦特王国某个贵族的后裔。 如今一看温莎公馆的样貌,陆寻觉得这一传闻确实是有迹可循。 德洛丽丝站在一楼大厅的手扶梯正中向陆寻问候,她很喜欢使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也许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强大,陆寻想着。 他向德洛丽丝行了一个这个世界常见的绅士礼,右手贴着左臂肩膀微微鞠了一躬,说到:“夫人,您好。” 德洛丽丝这才从手扶梯上走了下来,她应当很爱紫色,今日穿的还是一件深紫色的套裙,只不过颜色比先前浅一些,裙摆的幅度也要更小。 她开口道:“陆先生,你终于来了,我都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分明是她自己在拖延时间,不过陆寻也没有主动做出什么举措,他们两人算是大哥莫说二哥了。 虽然心里明白德洛丽丝并不会为难尤瑟,但被领进公馆的会客室之前,陆寻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夫人,我想问问您前几天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德洛丽丝抬起眼睛扫视了一下他的神情,才回答到:“你不用担心,他和我的儿子挺玩得来的,在这里待得很好。” 听她的意思,想来还是不打算现在就放人了。 陆寻也明白,那日在海关总署他看到尤瑟第一眼时透露出来的担忧,应该是被德洛丽丝察觉到了。他们两人盟友关系尚且还没有确立,德洛丽丝这招,是制衡,也是自保。 不过那天,陆寻确实没有想好要通过什么方式,能够在“蚕食者”手下全须全尾地保下尤瑟。 德洛丽丝打出的这张亲缘身份牌,倒是一个很好的媒介,想必“蚕食者”对他们这些大资产贵族还是有所忌惮的。 只可怜这条小人鱼,一无所知地做了他们的博弈筹码。希望今天的谈判过后,能让她尽量地松口吧。 陆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到:“那就好。” -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好久了吧,让我想想,上次我们说到哪里了?”德洛丽丝抬起面前的茶杯,在边缘轻轻抿了一口,“我记得陆先生说过,想和我合作?” 陆寻点点头,他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不想和她兜圈子,直接接上了上次未完成的话题,说到:“您说您都是以个人名义购入的辛勒茶,对吗?” “当然,您不信吗?”德洛丽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道,“难不成陆先生也和比顿那老头一样,觉得我挪用了海关总署的公款?”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陆寻也是现在才知道的。看来登岛那日,他听闻过的比顿镇长和德洛丽丝的论战,就是在争执这件事情。 但这并不是陆寻今日想要与她讨论的重点,直接将对话带回了自己的节奏:“不,今日参观过温莎公馆后,我知道您有这样的实力。但我也知道,任何人的财力都不可能是无底洞。” 这回德洛丽丝没有接话,似乎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建议您将辛勒茶流入澳格市场。”陆寻道。 海边城市的风力大、土壤湿,各种地理环境条件都不适合种植茶叶,然而澳格镇的居民大都有熬夜的需求。辛勒茶在这里会有很丰富的进口市场,陆寻不知道德洛丽丝有没有想到过这一方面。 他看见德洛丽丝似乎是又想抽烟了,可这次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宝贝烟斗带在身边,最终只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澳格镇的民众们都以为我在与别国暗通曲款,谁会来买我的帐呢?”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但陆寻打算先暂时按下不表,换了一个话题:“您不仅花费大量的财产去购买了辛勒茶,还在澳格的海产市场占据了大量的份额吧。” “对,确实。”德洛丽丝靠进了身后的沙发里,这个男人确实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德洛丽丝很想听听,接下来他还会说出些什么。 “但澳格镇的渔民们也不蠢,在意识到‘蚕食者’们开始采取低价收购的手段时,就已经开始逐步减少产出量了。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们两方都在抢夺市场,可惜产能却并不丰富。”陆寻一边观察着德洛丽丝的神情,一边道出了自己最重要的建议,“我建议您改换一下出口商品的种类。” 德洛丽丝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短暂地迸发出了一阵光亮,她看起来果真对此感兴趣极了,问到:“说来听听。” “您应该听闻过吧,澳格镇周围的海域中,生长着一种蓝色的晶石。”陆寻说到。 自那日从理查的摊位前离开后,他便对那如同深海一般的湛蓝念念不忘了起来。 陆寻特地在外打听过,得知这种被命名为雅加克利亚石的晶体,皆产自于澳格镇周边的港湾。 或许是因为凝练了海水的精华,它们也散发出了独属于那片幽深的色彩。 然而陆寻这么说完以后,德洛丽丝的表情却乍然看起来有些失望,她道:“你是说雅加克利亚石?但这种晶体的内部杂质太多,纯净度与透明度都不够,所以即使是在澳格镇本地,也并没有什么售卖市场。” 这般骤然转变的态度并没有打击到陆寻,毕竟他也知道,在两百年前的世界中,许多宝石优化的处理手段都还尚未传播开来。 “提高宝石净度的方法很简单,通过热处理加工就可以做到,可雅加克利亚石的这种色彩却着实难得。” 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实际上在宝石的热处理工艺当中,想要寻找到最适宜的温度,还要经过成百次的反复试炼。 陆寻从外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方丝绸质地的小盒递到了德洛丽丝面前,说:“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打开看看。” 或许是自己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完美主义作祟,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即便这几日已经到了夏季高温天,陆寻仍旧借用了安德森先生家中的后厨,每日都会按时去到炉灶中烧纸那些尚未加工过的石头。 看着德洛丽丝将雅加克利亚石拿出丝绸小盒,又放置于台灯下的动作,他终于在心中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好在他还没有忘记路星泽曾经教给过自己的那些,陆寻庆幸到。 经过热处理后的雅加克利亚石,已经从原本朦胧幽暗的状态,变幻为了如今的透亮深蓝。 即使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其中尚且还存在着些许未能去除的丝光杂质,但却也意外地在其中呈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海浪的波纹。 德洛丽丝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终于在此刻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她轻笑了一声,似是在夸赞陆寻,又有点像是在自嘲。 “陆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要改换出口货物种类的?”她问到。 商场如战场,商业竞争的核心其实就是打造“信息差”,在别人挤破头的时候,去做少数人涉足的领域,是打赢这场战争的一个关键点。 但德洛丽丝还有顾虑:“确实如您先前所说,我手头的资金流即将就要断裂了。” 温莎公馆的日常开支不小,加之还有那么一个偌大的海关总署需要养活。即使德洛丽丝确实是伦特王国的大资产贵族后裔,也不见得能够实现长期的维持。 这就绕回先前的那个话题了,想要畅通德洛丽丝手上的资金流,首先就需要将她手上的这批货给卖出去。 “德洛丽丝太太,如果您信任我的话,可以将辛勒茶的销售代理权交给我。”眼见德洛丽丝的神情并不是特别抗拒,陆寻又得寸进尺地添加了一句,“包括加工雅加克利亚石的代理权,也可以交给我。” 德洛丽丝抽动了一下嘴角,道:“陆先生,您的胆子很大。” 陆寻点点头,德洛丽丝说的没错,先不说他愿意揽下这个好似在蚕食者面前走钢索的活计。做好了便是暴利,而只要走岔一步便会如坠深渊。 但实际上,到此为止陆寻的每一步都是在赌。起初赌德洛丽丝是站在伦特王国的阵营,后来赌她目前孤立无援,只有自己肯向她寻求合作,是带领她走出困境的唯一助力。 虽然现在他的手上,其实并没有任何筹码。 但陆寻知道德洛丽丝其实暗中打探过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德洛丽丝能看到的只有这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所作所为。 更不要说,德洛丽丝知道,自己手上还握着尤瑟这个也许可以要挟到他的工具人。 “好,反正这些劳什子的辛勒茶我也喝腻了。”德洛丽丝就着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我同意你的提议。” 终于有人敲响了这局终场的锤音。 陆寻赌对了,即使他很少输过,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坦白来讲,是输是赢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陆寻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所作的一切只是想替小人鱼完成心愿。因为他觉得尤瑟一个人的力量过于渺小,稚嫩的举措只会让自己受伤。 陆寻不介意在他成长之前,帮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就当是为了小人鱼那张脸…… 不对,也许这次,他是为了这个人也说不定。
第20章 关系 将陆寻送出会客室之前,德洛丽丝向他提出了一个自己十分好奇的问题。 “陆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不瞒你说,我派遣手下去调查过你,但不管采用何种方式,都打探不到你的来历。” 能打探出来才有奇怪。 对于如何编造身份这件事,陆寻早就已经是信手拈来了,他自然道:“几月前我随本国商队出航,在半途上遭遇海难,最终搁浅在了澳格港旁一处隐秘的海滩上,好在获得了理查先生一家的搭救。” 德洛丽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这番说辞。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说到:“理查先生和比顿镇长的关系不错,他们似乎都不太待见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愿意和我合作。” 德洛丽丝会认识理查并不奇怪,澳格镇的人口不多,何况理查手上其实也掌控着一方十分重要的势力,只不过陆寻暂时还没有与他们取得往来罢了。 德洛丽丝的思维向来与他比较同频,这会儿也突然意识到了理查的作用。 “与我合作,应该只是你的第一步棋吧。我看得出,你是有雄才大略的人,没想到竟会流落到我们这么混乱的地方,还愿意于困境当中出手相助。”德洛丽丝自嘲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你的不幸,还是澳格镇的有幸了。” 自从执掌M.E珠宝以来,陆寻听到过的赞美之词早已是数不胜数了,然而德洛丽丝的这番话却让他有了一些别样的感触。 他本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全能神。只不过来自未来,拥有了跳脱出当下的眼光,能够更全面地对于现状做出判断。 他不是没有想象过,如果与德洛丽丝调换位置,自己不一定会有她这样的魄力,敢做第一个吃猪肉的人。 “您过誉了。”陆寻回应到。 -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见见您之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今日来了一天,陆寻还没有见到过尤瑟的身影。 他们方才已经签定下了合约,德洛丽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面为难,直接将她的随侍女仆小优召了过来,问到:“表少爷现在在哪里?” 小优半低着头回应:“夫人,他和小少爷应该正在后院的鱼塘边。” 陆寻没想到德洛丽丝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头衔,想来尤瑟在温莎公馆的生活应该不会过得太差。 如今时间已经不太充裕,陆寻打算直接去找他。 德洛丽丝还要去海关总署找人核算辛勒茶的货物库存,便陪同着他一起下楼了。 “别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为难他。说起来,我儿子的性格孤僻,与他倒是挺投缘的。” 陆寻能听得出来,她会这么说,多半还是不准备放人了。也是,如今只是个开始,自己的诚意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便也无法强求对方直接做出让步。 但与谈判桌上的沉着冷静相背,对于小人鱼,他的心绪有时候并没能藏得那么好。 看着陆寻的表情,德洛丽丝突然有些好奇:“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与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尤瑟不经常出现在澳格镇,因此德洛丽丝并不清楚,他与理查之间还存在着亲缘关系。 这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忽然将陆寻有些问住了。他从前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或是说,他害怕思考这个问题。 陆寻不想承认,也许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把尤瑟当作过路星泽的替代品,即使他一直在心中反复强调过不要将两人等同起来。 但陆寻本就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他知道,自己对于这两人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同的。 对于路星泽,他是迟来的爱与愧疚,而对尤瑟,这很复杂。 他们因这场超脱自然的奇怪玩笑而萍水相逢,说是亲人,他们的感情尚且还没有这么深厚。说是朋友,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交集。 陆寻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时,想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也许,他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 尤瑟对于人类社会的常理知之甚少,可据他所了解,像阿伦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每日都需要去镇子里的学校接受教育。 而阿伦则不同,他只用等着家庭教师上门辅导功课就行。除此之外,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户外的课程也是在温莎公馆的庭院当中完成的。 然而小孩的天性就是好玩,不熟的时候还好,几天相处下来,上课之余,几乎每时每刻阿伦都会扒在尤瑟附近,让他陪自己玩。 尤瑟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第一次见面时,编出来个这么倒霉的身份。 脱水的时日过长,他现在维持日常生活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更别提还要陪着个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四处奔忙玩闹。 其实这事也有解决的办法,就是找温莎公馆的人借个浴缸。然而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偌大的公馆里只有德洛丽丝和阿伦房里的浴室有装。 再来就是公共的浴池,虽然温莎公馆里现在只有尤瑟一个借住的客人,公共浴池算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但尤瑟还是不敢,这险冒的,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事。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今晚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尤瑟一边盯着池塘中游动的小鱼一边在脑中想着。 阿伦让自己陪他玩,但尤瑟不会画画,更不会下棋。沉默半晌,阿伦只能无语凝噎地问他到底会些什么东西。 尤瑟想了想,他唯一称得上拿手的人类相关技能,可能就是捕鱼了。 上流社会的小孩从小到大都没有亲自捕过鱼,这下阿伦终于提起了兴趣,匆匆让下人买回来了渔具,蹲到后院的鱼塘边,让尤瑟教他如何钓鱼。 在尤瑟发起呆之前,两人已经在这边垂钓多时了。 后院寂静了许久,只能听见池中小鱼游动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拍打一下水中的藻荇。阿伦看着,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嘲讽了。 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尤瑟,你让我很怀疑。” 尤瑟回过神来,转头问他:“怀疑什么?” 阿伦也将视线从池面上移开,道:“其实你也不是来陪我玩的对吧?” 我当然不是。 但尤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这个问题,现在也是模棱两可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伦一把将鱼竿扔了,瘫坐在一旁:“我们都在这里蹲了快两个小时了,什么东西都没有钓上来!” 尤瑟不敢跟他说实话,其实刚才来之前,有下人悄悄地来找过自己,说这座池塘里养的都是他们过世老爷带回来的稀有鱼种。 观赏鱼钓上来没有什么食用价值,而且再次放生很容易死亡,尤瑟根本没给两人的鱼钩上装饵,能钓得上来东西才有鬼了。 他就是想让阿伦能够消停一会儿。 尤瑟现在脑子转得很慢,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才能好好思考,他得赶紧想想自己今晚应该怎么办。 眼看着身旁的男人又要入定,阿伦瘪着嘴喊了他一句。 这一声喊得动静不大,但来得突然,直接把头脑乱成浆糊的尤瑟惊了个趔趄。 如果说人类的平衡感是十,尤瑟顶多占个二。又在岸边蹲了许久,整条腿都快麻成麻辣鱼尾了,稍不注意,就要向前栽去。 “啊!”完了完了,这回全完了。 尤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身份又要暴露了。 这一刻的时间莫名被拉得很长,使得尤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重心。 直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上了他的腰肢,电光火石间,将他带着向后倒去。 那人以自己的身躯做了肉垫,尤瑟跌倒在他的身上,毫发无伤。 尤瑟心脏狂跳着低头看去,腰上的那只手臂很眼熟。 肌肉线条流畅,肤色匀称。曾经待在无名岛时,尤瑟很爱在远处看着他的主人,用这双手臂挥起锄头,或是拿起扳手。 平常全被掩藏在衬衫下的一切,只有这时才能够于内敛之中窥见爆发,尤瑟时常都会看到出神。 “幸好赶上了。”他听见熟悉的沉稳嗓音在耳边响起。 眼中的酸涩感又泛起来了,尤瑟很想揉揉眼睛,他觉得一定是今天的阳光太过于强烈了。 后院安静了很短的一刹,阿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嗓子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忙得跑过来询问他们:“尤瑟,你没事吧?” 尤瑟摇摇头,心乱如麻地从陆寻身上站了起来,本想去拉他,但又想到了那该死的过敏症,最终还是抽回了将将伸出一半的手。 “你没受伤吧?”他问。 “没有。”陆寻回答到。 人虽然没事,但浅色的上衣还是被池塘边的青苔蹭了个稀里糊涂。 陆寻今天穿的是一件亚麻色的长袖衬衫,天气有些热,他先前将长袖挽成了半袖,此时却放了下来。 尤瑟拽过一片糟糕的衣角查看,叹息着问到:“需不需要换一件?” - 衣柜的最角落里挂着一件米色衬衫,还是刚来时小优给他添置的。最初她没有估摸准尺寸,购买的这件大了一点,但如今穿在陆寻身上正好合适。 尤瑟看着他从洗浴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来,这次见面的时机不好,他们还没有打过招呼。 现在再补上,似乎也并不合适。 尤瑟盯着陆寻看了片刻,他心中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陆寻,你今天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然而陆寻并没有正面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今天必须回到水里了。” 虽然他说的没错,但尤瑟听完后,还是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了,满脑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他很想问问陆寻,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和德洛丽丝太太到底在做些什么? 但他只是一条小人鱼,只是一条也许即将就要干涸而死的小人鱼。他单调而朴素的神经线条,已经不允许自己继续处理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何况有极大的可能,陆寻会和德洛丽丝太太一样,不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 他们很像是一伙的。 所以尤瑟只是问:“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他听见陆寻开口了,他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很好听,但尤瑟已经不知道了,自己到底还能不能信任他。 陆寻说的是:“我来守着你。”
第21章 守夜 陆寻猜得到,即使温莎公馆中有条件可以让尤瑟暂时变回鱼尾,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小人鱼胆子不大,也许当初他会救一名来历不明的人类上岸,就是鱼生中做过最勇敢的决定了。 德洛丽丝临走之前嘱咐过小优,陆先生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满足,哪怕是想在温莎公馆中暂时住下都没问题。 陆寻正好需要这个便利,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两人走进公共浴池时,里面已经放好了满池的水。间或有蒸汽自水面溢出,萦绕至弧形的天顶,氤氲了其上色彩瑰丽的壁画。 天顶画在巴洛克式建筑中很常见,不过这副看上去稍微有些特殊。 一道异样的念头忽然腾升而起,陆寻不再注视壁画,转而收回视线向四周望去。 浴池边整齐地站着一排佣人,各个手中挎着一条白毛巾。看这架势,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异口同声地喊到“男宾两位!” 衣服后摆被扯了两下,陆寻有些无奈地说到:“我沐浴的时候不太喜欢有其他人待在旁边。” 他们明明就是两个人来的,这话说出来陆寻自己都不相信。 好在温莎公馆的佣人们职业素养比较高,倒也没说什么便主动地退了出去。 只有为首的小优还是依照职责交代了一句:“陆先生,我就在门外,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吩咐我。” 来自现代社会的陆寻着实是有些不太适应他们这种尊卑关系,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况。 他叹了一口气说到:“不用,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不喜欢被打扰。” 不知为何,小优这次莫名停顿了一下,而后才点头向他告退。 门内恰巧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陆寻便立刻回到了里间,问到:“怎么了?” 尤瑟将只伸进水里一半的小腿抽了出来,悬浮在池面上空。他并没有看向来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自己的足尖,说:“有点烫。” 陆寻伸手试了试水温,对于人体来说刚刚好,想来人鱼的感温水平要比人类更低一点。他拧开池边的旋钮,这里流出来的是冷水,可以适当降低一点水温。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场绵长的沉默,满室只能听见水龙头不断传来的“哗哗”水声。 这次见到小人鱼后,他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应也有些迟钝,陆寻不知道自己的原因占了多大的比例。 只不过刚才那三个字,还是两人从房间中走出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陆寻和尤瑟在一起时,很少会经历这样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盘着腿在尤瑟对面的池岸坐下,隔着迷蒙水雾,遥遥地望去。 陆寻也不常会这么仔细地观察尤瑟,他总是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联系到路星泽。 陆寻想,更多时候应该都是尤瑟在观察自己吧。 以往小人鱼每次变回鱼尾时,都会脱去全身的衣物,但此次没能立即入水,他只拿一件浴袍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尤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化出的羞耻心呢?陆寻记得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意识。 有那么一刻地,陆寻觉得,也许那座无名岛就像传说中真空无菌的伊甸园,而他是牙尖藏毒的罪蛇。经由他的引领,尤瑟才开了神智,拥有了人类的观念,但同时地,也拥有了人类的烦恼。 他会这么联想并不奇怪。 陆寻在心中叹息一声,撑着身后的地面抬起了头。他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浴池正中的天顶画,描绘的正是创世神的故事。 - “水温可以了。”尤瑟踢了踢脚下的水花,判断到。 在陆寻尚未关闭旋钮之前,他已然纵身一跃,步入了水中。 温莎公馆的浴池很大,容纳一条人鱼在其间小幅度游动是绰绰有余的。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尤瑟忍不住闭上眼睛沉入了水底,让温和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 陆寻站在池边看他。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尤瑟身上那片纹身了,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中,正散发出与之对冲的荧蓝,让水中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 陆寻并没有见过其他的人鱼,他只见过尤瑟,然而尤瑟身上的一切,都满足了他心中对于这一神秘生物的幻想。 见此情景,陆寻忽然有些手痒。他方才看见尤瑟的房间里有一盘颜料,旁边还放着一副稍显稚嫩的画作。 他很想拿画笔描绘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股强烈的目光,小人鱼在水中睁开了双眼。两人隔着厚厚的水幕遥遥相望,尤瑟忽然摆动了一下鱼尾,在水面上掀起了一道浪花。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而言之精准地落到了陆寻的袖口之上。 他刚刚换上的新衣服,这会儿又被打湿了。 任何材质的布料,湿透了粘在身上都不太好受。陆寻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长袖的衬衫挽了起来。 “陆寻,你怎么受伤了。”池中的小人鱼浮出了水面,正趴在池边看他。 先前在后院碎石地上擦出来的细密伤口,此时终于被揭露了出来。刚才的那句话不似疑问,陆寻怀疑尤瑟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却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小人鱼的观察确实太少了,完全不记得尤瑟到底是从何时学来的这些弯弯绕。 但陆寻还是反思了一下自己,论起心眼子,他比尤瑟多的不止一百颗。 “为了和你一起。”陆寻向他的脸颊伸出手,但最终并没有接触到那看上去十分娇软的肌肤,只是停留在半途,隔着虚空抚摸了一下他眼下约莫两三公分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结痂的细小伤口,应当还是几日前被亨利追捕时留下的。 “你的伤还没好。”陆寻打着太极把话题转了回去。 尤瑟最爱惜自己的面容了,闻此噩耗果然深受打击,仰着头又倒回了水里。 “很丑吗?”他问到。 “不丑。”尤瑟与这个词从来没有沾边过。 室内再次重归于了宁静,尤瑟浮在水面上,他也注意到了那副天顶画。 画上的内容绚丽而又复杂,带着他参不透的奥秘,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懂,尤瑟索性就不去看了。 他终于开口,说的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话题:“陆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德洛丽丝太太,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重新回到水里的他,脑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明,他现在迫切地想拥有一个答案,以解答自己多日以来的困惑。 陆寻尝试用尤瑟的思维去理解他,说到:“德洛丽丝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人,你在这里住着,没有人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尤瑟轻笑了一声,话音里却是带了一点与之相悖的落寞:“你知道吗?你和德洛丽丝太太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陆寻能猜测得到,德洛丽丝更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说些什么。他想,尤瑟这么多日以来,一定在对未知的恐惧中担忧极了。 但他接下去却并没有责怪些什么,而是起身看向了陆寻的眼睛,眉梢弯弯地说:“但是你这么说了我就相信你吧。” 陆寻其实并不知道他的这股信任究竟从何而来,但想来,尤瑟应当就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乐天派吧。 至于更多的事情,他便不打算对尤瑟说了。倒不是觉得尤瑟不懂,现在反而是担心他会懂。 - 陆寻说了守着,就会真的守着。 尤瑟这次脱离水源的时间太久,需要在水里待上更长的时间才能够再次回到岸上。 担心待了太久引起旁人的疑心,陆寻一直守在门边,彻夜没有睡去。 尤瑟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谈论近日来在温莎公馆中的所见所闻。然而现在有人陪着,他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后来实在没有抵挡住汹涌的困意,上半身趴在池边就睡了过去。 后半夜,陆寻在尤瑟的房间里找来了颜料和画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也需要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直到窗外传来虫鸣鸟叫,他才发现,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 - “表少爷,厨房备好早餐了。”小优敲门喊人,然而看清来人后,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陆寻以拳抵唇打了一个哈欠,告诉小优:“他还没醒。” 浴池的石壁睡得不安稳,尤瑟清晨醒了一次,发现鱼尾可以变回双腿后就急着想回房间。 陆寻本来还觉得莫名,见他一下子就倒回床铺之中就明白了,这是还困着呢。恰好有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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