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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吧,才重生疯批帝王就崩人设

时间:2024-03-26 16:02:50  状态:完结  作者:哼哼唧
  疯了吧,才重生疯批帝王就崩人设

  作者:哼哼唧

  简介:

  简介:【双重生+追妻火葬场+双洁he】

  钓系病美人受X无能狂怒疯狗攻

  江照雪甘愿放弃朝臣身份,陪在萧濯身侧,倾尽家族之力,扶着他从无宠皇子一路走到君临天下。

  甚至担忧天子在前朝后宫之间为难,从不干涉朝政。

  可最终江家满门却背负叛国骂名,而他被废除后位逐出皇宫。

  心灰意冷之下,只得自焚于牢中。

  再次睁眼,江照雪重生到了与萧濯初见之时。

  重活一世,他只愿在朝中步步为营为家族保驾护航,将权利握在自己手中,不愿再与那位薄情寡幸的天子有半分牵扯。

  可谁知,前世将江家逼至绝路的天子,却像条甩不掉的狗一样,眼巴巴跟在后面。

  他杀人,萧濯递刀;他夺权,萧濯便将圣旨双手奉上;

  他想养条狗,萧濯便……‘汪’了一声。

  对此江照雪冷笑:给你爱你不要,非要上赶着当狗,早说啊。

  萧濯:“……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第1章 朕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了

  【前排排雷,此文1v1不换攻,后面都会圆回来,不喜不要勉强自己】

  【渣攻不贱受,受很难追,轻度万人迷】

  【作者权谋渣,一切剧情为主角服务,脑子请寄存。】

  巫山殿殿前的血自台阶而下,一路淌进雪里。

  跪在地上清扫血迹的宫人却早已习以为常,胆敢趁君后在病中勾引陛下,绞杀已是最痛快的死法。

  满宫上下皆知,君后依仗年少时与陛下的情分,哪怕身为男子永远不会孕育皇子,仍旧坐稳君后之位,甚至让陛下虚设六宫独占恩宠至今已八年之久。

  巫山殿中,江照雪站在香炉旁,墨发垂至腰际,修长如玉的手不紧不慢拨弄着香灰,嗓音冷冽却又带着病中才有的虚弱。

  “处理干净了么?”

  这位传闻中狠毒善妒的君后,面容却不似凡间所说那般妖艳惑人,反而眉眼覆雪,唇色寡淡,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

  就像一株栽在雪里,只可远观不可攀折的白梅。

  哪怕是在烧着地龙的寝殿里,他身上都裹着银灰色大氅,只露出一角淡紫色的凤袍。

  “尸体已丢去斗兽场了。”无杳捧着香盒,低声道,“只是此事,君后是否要与陛下解释,以免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年君后处死的宫女太监,不是刺客便是奸细,他从不屑于与陛下解释,陛下也没问。

  可是一来二去,宫中人人皆传君后狠毒,甚至就连朝中御史都曾数次提出废后,陛下也从未为君后澄清过,只是敷衍了事,谁知心中是否也有所动摇?无杳心中不禁为自家君后抱不平。

  “何需解释。”江照雪转身走到软榻坐下,随意翻开桌案上的一本诗集,淡声道,“让一个宫人弄脏了养心殿的床榻,本就是他的错,该解释的人也是他。”

  未曾登基之时,这些人便都是他亲自料理,帝王不可拥有残暴的名声,但君后可以,最多不过承受些文武百官的议论,更遑论前朝还有父亲坐镇,江照雪并不在意。

  然而自从昨夜他闯入养心殿大闹一场被禁足到今日,萧濯一次都未曾来过巫山殿,说禁足,便真的连宫门都不准他踏出一步。

  若说一点不生气,自然不可能。

  江照雪身体一直不好,哪怕这些年精细养着,也因肝气郁结导致前几日患了风寒。

  书页才翻过三次,他便疲倦得挥退宫人,早早睡下。

  睡梦中龙涎香如实质缠绕住他,唇瓣也被人啃咬舔舐。

  江照雪眉头拧起,睁开眼,一脚将人从塌上踹下去。

  本是极淡的唇色,因为男人的啃咬染上水色。

  “萧濯,这里是巫山殿,不是你的养心殿。”

  “啧。”萧濯从地上站起,捏住他的下巴,眼含戾气,“整个大梁都是朕的,巫山殿是。”

  他顿了顿,凑近江照雪耳边,“你也是。”

  近在咫尺的男人有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孔,眉目锋利深邃,眉头与眼睫间距极短,看人时显得格外凶,看江照雪时,又平添几分浓重的欲。

  冷香自江照雪发间钻入鼻尖,萧濯喉结滚了滚,再次低头想要吻他。

  江照雪扭头躲过,吻落在了脸颊。

  萧濯重新扳回他的脸,咬牙切齿道:“江照雪,不过是一个爬床的宫女,朕一没让她碰,二没阻止你把她带走,你到底要和朕闹到什么时候?就因为昨日朕冲你发了火让你禁足?分明是你先在外人面前挑衅朕!”

  说着,他似乎觉出语气过于咄咄逼人,稍微缓和了些,只是眼眸仍旧带着压迫。

  “朕是天子,已经为你虚设六宫连子嗣都没有,难道你为朕受一点委屈都不行?你可知晓因为你无所顾忌,废后的奏折已经堆满了御书房。”

  在萧濯心里,他顶着狠毒的名声替他处理麻烦,竟是一种挑衅。

  原来萧濯以为,虚设六宫是恩赐,他该知足。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萧濯口中听见废后二字。

  八年潜移默化,江照雪惊觉,竟记不得萧濯的自称是何时从我变成朕,也记不得上次萧濯为他束发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两年前,或许是三年前,又或许更早。

  江照雪沉默良久,掀起眼皮,“没有,是臣错了。”

  “江照雪!”萧濯声音染上怒意,豁然起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关里蹦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朕离了你就活不了?”

  江照雪扯了扯唇,眼尾藏着讥诮,“臣不敢。”

  阴沉目光落在他脸上须臾,萧濯倏然甩袖离开。

  巫山殿的殿门被猛地踹开,冷风趁机灌入,江照雪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攥住被褥的指尖已然泛白。

  无杳目送帝王愤怒离去,来不及思索明日宫里又会传出怎样的流言,匆忙关上殿门,走上前为君后递上一盏热茶。

  “陛下也真是,明知您病体初愈,还——”他忍不住小声抱怨。

  江照雪摇头,“凡夫俗子尚且真心易变,更遑论帝王家。”

  无杳有些惊讶。

  他自年幼成为江照雪的书童到今日,甚至比江丞相都要清楚,江照雪看似淡漠,实则对于这段从年少而起的感情有多偏执,偏执到不能容下半点杂质。

  “你很惊讶。”江照雪抬眼看他,“因为今夜我没把他打晕留在巫山殿?”

  昔日,纵使帝后再如何吵架,君后都会将人打晕强行留下,一夜过去什么气都消了。

  无杳小心翼翼打量,却发觉江照雪眼中并无半分波澜。

  “我只是,有些累了。”

  无杳:“那奴重新点香,君后再睡会?”

  “嗯。”

  *

  御书房里,桌案上的奏折砚台扫落一地,就连玉玺都被暴怒的帝王砸进了殿中一角。

  宫人跪伏在地,无一人作声。

  陛下狂躁症复发,除了君后,无人得以安抚。

  萧濯坐在龙椅上,尤不解气。

  御前总管踌躇片刻,硬着头皮上前,“陛下可是因君后之事烦恼?”

  萧濯抬头,双目猩红,怒极了,“朕对他还不够么?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依奴才看,君后只是被陛下宠坏了,以往便常常不顾陛下颜面任性妄为……”御前总管暗自打量着帝王的脸色,“陛下是天子,怎可一次又一次放任?若是想要君后服软,便要让君后明白,是君后离不开陛下,而不是陛下离不开君后。”

  萧濯未置可否,“继续说。”

  御前总管心头一喜,自觉说中要害,“陛下不如立下一道废后旨意,也不必昭告天下,只寻个与君后独处的日子,吓吓他。君后那样深爱您,若是知晓您欲废后,只要不想失去您,定会低头认错,与陛下重归于好。”


第2章 废后

  帝后冷战,宫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因为每一次冷战,闲来无事的君后都会将后宫上下重新整顿一番。

  在宫里过活的谁手头是干净的?阴私被公之于众,尤其是个别曾对陛下动过心思的,结果都是生不如死。

  就连无杳伫立身侧旁观时,都难免在那张谪仙面孔垂下森冷视线时,脊背都为之胆寒。

  江照雪最喜欢做的事,无疑是告诉所有人,萧濯属于他。

  然而这几日,巫山殿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无杳都忍不住有些担忧,这几日君后未免太安静了,每日不是埋头看书就是弹琴,好似将陛下抛到了九霄云外。

  “君后,奴听说,这几日朝中老臣又开始劝陛下选秀,若非江相压着,怕是那些朝臣就要跪到巫山殿前了。”无杳小声嘟囔。

  这些消息早在今日清早,江相就已传信过来。

  作为父亲,江相起初并不愿自己一手培养的嫡子埋没于后宫,但江照雪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

  所以也只好在前朝多有打点。

  江照雪慢条斯理修剪着瓷瓶里的白梅,没说话。

  忽有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君后,陛下邀您去观星台赏雪。”

  无杳道:“看来陛下还是服软了。”

  江照雪眉目虽仍旧冷淡,却在起身时带上了他早已为萧濯亲手绣好的腰封。

  无杳不由欢喜起来,“君后还是念着陛下的。”

  江照雪不置可否:“有些事成了习惯,总是难改的。”

  走上观星台时,萧濯已经在暖炉旁坐着了。

  江照雪刚走近了些,就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他不由皱眉。

  再抬头望去,男人眼白处红血丝密密麻麻,眼下乌青,眼尾戾气无处安放,似乎下一刻就要暴起。

  若是以往瞧见萧濯又不听他的话喝这么多酒,他大抵不会轻拿轻放,因为他的洁癖不允许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弄脏。

  但此刻他又好似不是那么在意,只是坐远了些。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萧濯还是率先开口:“君后还是不打算与朕解释那日之事么?”

  江照雪裹着大氅,脸颊被暖炉熏得发热,“陛下想听臣解释什么?”

  “你如此大动干戈处置一个宫女,到底是因为她爬了朕的床,还是因为——”萧濯攥住他的下巴,“她是罪臣之女,是先太子的未婚妻?!”

  “……”

  江照雪吃痛拧眉,只觉荒谬又好笑。

  当一个人认定一切都是你的错,那么不论争辩什么,他都会认为是你错了。

  “你当年便是他的伴读,这些年你难道就没有一时半刻后悔离他而去?”萧濯看着他寡淡的神色,火气愈盛,“江照雪,说话!”

  江照雪被猛地压倒在桌案上,本就病体初愈,气血骤然翻涌,眼前阵阵发黑,看不清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他往日疯魔时嫌他吵闹,如今安静了又逼他说话。

  怎样都是错的。

  江照雪深吸一口气,掀起眼皮,讥诮道:“陛下眉目,的确与先太子有三分相似。”

  下一瞬,他便被暴怒的帝王甩在了地上,额角磕在桌角渗透出鲜血。

  萧濯站在他面前,咬牙冷声道:“君后跪下接旨。”

  江照雪从地上撑起身,脊背挺直,听他念完和离诏书。

  萧濯:“江照雪,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

  江照雪打断他:“臣领旨谢恩。”

  那道圣旨被萧濯狠狠摔在了他手边。

  男人蹲下身,望着他,黑眸阴沉,一字一句,“江照雪,若能重来,朕绝不会再跪在深冬的雪地里求娶你,因为你不配。”

  “今日你走出观星台,朕只当与你从未爱过。”

  他死死盯着江照雪清冷如玉的面容,妄图从其间捕捉到一丝即将要失去他的惶恐。

  可是什么也没有。

  江照雪捡起圣旨,就连起身的姿态都矜贵从容如往昔,“臣告退。”

  萧濯满眼阴鸷,袖子里的手用力到几欲绷断。

  江照雪就这样走了,毫无留恋地走了!

  所以以前说什么永远陪着他都是假的!假的!

  “好,好得很。”他气笑了,一脚踹翻暖炉,“江照雪,朕没了你只会过的更好,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即将踏出殿门的白色身影微微一顿,头也不回走远。

  一道闷雷自天际劈下,照亮了帝王凶恶阴鸷的脸。

  江照雪走下观星台,身形倏然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里,那道明黄的圣旨从手中跌落滚进雪里。

  “君后!”无杳神色惊慌跑过来,“不好了君后,骁翎卫领了圣旨,从丞相府搜出了通敌叛国的证据,丞相大人被关入了大理寺!”

  江照雪猛然抬头,死死攥住无杳的手,“你说什么?父亲通敌叛国?”

  骁翎卫直接对陛下负责,他实在想不出,除非萧濯亲自下旨,还有谁能请得动骁翎卫。

  “君后,您快去劝劝陛下,江家三代纯臣,怎会联合北蛮叛国!”无杳急哭了。

  “纯臣?”江照雪自嘲一笑,“前朝后宫江家无孔不入,你觉得在萧濯眼里,江家还是纯臣?”

  他早该明白的,狡兔死走狗烹,当年他为萧濯能登上帝位倾尽家族之力,江家在前朝占了半壁江山,他在后宫独占恩宠,就连皇子都不允许萧濯拥有。

  他对自己太过自负,也对自己教出来的萧濯过于自信。

  以至于今日,江家满门入狱,他却被萧濯隐瞒到一无所知!

  台阶上传来帝王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江照雪闭上眼,永远挺直的脊背弯下,在脚步声擦过耳边时,低头攥住了帝王绣有金龙穿云图案的下摆。

  “陛下,家父年事已高,大理寺牢房每到冬日严寒无比,他不能待在那里,纵使搜出证据,也不能证明那就一定是家父所为。”江照雪指尖发着抖,此前傲气全无,“求陛下看在昔日家父功劳上,放他回府。”

  “江照雪。”萧濯蹲下身,神态散漫,已经没了在观星台上的气急败坏,“你以什么身份求我呢?”

  江照雪怔住。

  他已不是君后了,可八年来,除却这个由萧濯赐予的身份,他什么也没有。

  当年是他自愿丢弃了朝臣的身份。

  如今帝王赐下和离书,他只是一介庶人。

  “臣愿为父受牢狱之苦,望陛下……换臣父亲出狱。”江照雪垂眸道。

  “若人人皆与你这般,大牢内岂不是坐满了孝子?”萧濯淡淡道,扯出他手中下摆,“李来福,送江公子出宫。”


第3章 重生

  众人这才从帝王改变的称呼里听出了不寻常。

  雪地里滚开的明黄圣旨上,和离书三字分外刺眼。

  江照雪自知今日出了宫,他便不可能再以庶人身份见到萧濯,再次死死攥住萧濯下摆,双目泛红,字字泣血,“萧濯!我父亲已经位极人臣,他为何还要通敌叛国?!这些年他在前朝如何辅佐你,难道你全然看不见么?”

  萧濯垂眸望着他,淡淡道:“是啊,朕已经给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权势,他为何还不满足?”

  像是说他的父亲,又像是说他江照雪。

  江照雪呼吸一滞,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的男人。

  萧濯已然不耐,一脚把人踹开,转身只留下一句话,“无杳,送你家公子出宫。”

  江照雪本就大病初愈,就地滚进雪里,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在宫外一座四面漏风的二进别苑。

  无杳端着药跪在榻边,“丞相府名下所有铺子田地都被封了,公子先勉强住下,待日后——”

  江照雪没动,指尖死死攥紧被褥,胸口被萧濯踹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无杳,江家满门要于除夕后问斩,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若他不曾抛下功名做什么君后,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连帝王早已对江家动了杀机他却无所察觉。

  他枉顾父亲栽培,枉顾江氏众望。

  他恨萧濯欺骗愚弄,更恨自己在后宫被麻痹了双眼,以至于今日江家树倒猢狲散,背负污名,他什么都做不了。

  无杳心头一酸,他从未见过江照雪这样无助的模样。

  不论是君后还是曾经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永远都孤傲从容。

  这些年,江照雪独占萧濯,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满门江家漏了他一个,都有人在称赞陛下仁慈。

  这里的确很好,除却有些冷,足以隔开一切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语。

  无杳只是个书童,他虽担忧,却看不透江照雪内心是何想法。

  唯一让他放心的是公子还愿意喝药。

  直到三日后的除夕,他只是吃了一碗江照雪递来的饺子,就不省人事。

  除夕宴,帝王宴请百官,没了江照雪,所有的世家男女都铆足了劲想要在宴会上惊艳四座。

  所以今夜宴会一定会长,长到足够江照雪潜入大理寺,将年后便要问斩的江家众人送出京城。

  死刑犯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走出牢房,好在江照雪曾经也是大理寺少卿,对于牢中暗道十分熟悉,加上狱卒喝醉了酒在门口昏昏欲睡,可以轻手轻脚从狗洞里爬出来。

  父亲不愿走,他便让人打晕了背出去。

  狗洞旁的狗还记得他曾经总是喂吃食给它,安安静静地摇尾巴,没有叫唤。

  可怜他父亲一身清誉,从今日过后,只得隐姓埋名活下去。

  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江照雪确认族人都走远了,才走回那间牢房,坐到草堆上,将那条没来得及送给萧濯的腰封用火点燃。

  火势很快蔓延至整个牢房。

  江照雪站在火光中,一双冷冽黝黑的眼睛亮得惊人。

  与其活下来被萧濯拷问江家下落,不如一把火烧的干净。

  可大火只能焚烧躯壳,却无法烧去灵魂深处的恨意。

  “萧濯。”他缓慢念出天子名讳,“我会在地狱,等着你。”

  ……

  “大人?江大人?”

  一道声音像是隔着什么传来。

  江照雪忍着额前突突狂跳的青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狭窄的轿子,而自己正坐于轿中。

  再低头,是只在久远年少记忆里的绯色官袍。

  他暗自掐了掐指尖,疼痛昭示这并非梦境。

  他不是,烧死在大理寺大牢里了么?

  “何事?”他不动声色淡声问。

  “四皇子府到了,大人该下轿了。”那人低声道。

  江照雪下了轿,看见了一张年轻了十岁的稚嫩面孔。

  无杳见他出神,担忧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我无事。”江照雪摇头。

  纵览过去十年,他身着官袍前往四皇子府之事,只发生过一次。

  那就是刚担任大理寺少卿后,奉旨去上云京东大街上所有权贵府邸上搜查巫蛊一案的证据。

  碍于他江家嫡子的身份,父亲是当朝丞相,长姐又嫁与端亲王为正妃,哪怕是一家一户搜查证据时都无人会为难他。

  除了四皇子,萧濯。

  一个从冷宫诞生,自小被宣熙帝厌弃的皇子,在出宫立府后,即便江照雪不曾注意此人,也会在每日的早朝上听见御史台那群人如何弹劾此人行事乖张不顾礼法。

  前世,这一次牵扯到太后的巫蛊案便是他与萧濯初见的契机。

  一见钟情,然后被死缠烂打,再到那日深冬大雪,萧濯跪在养心殿的长阶下,求陛下赐婚。

  所以他这是回到了十年之前?

  江照雪闭了闭眼,指尖掐入肉里。

  被火灼烧的痛苦尚且历历在目,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府门之内。

  杀意沸反盈天,在胸腔肆虐。

  “去敲门。”江照雪颤抖的指尖藏进袖袍里。

  无杳应声上前,紧闭的府门被人从外打开,露出一个侍从不耐的脸,“四皇子府不接待外客,快走快走。”

  四皇子府,果然上到主子,下到侍从,都是同一副德行。

  江照雪拍了拍无杳的背,将人拉到一边,从袖中摸出明黄圣旨,冷声道:“本官奉旨查案,抗旨不遵者一律按罪犯处置。”

  四皇子府向来是不怕什么圣旨的,就连宣熙帝都不想管这个儿子,但侍从望着青年冰冷双目,只觉后颈处凉风飕飕,“我,我去禀报下殿下,大人稍待。”

  一刻钟后,大门开了。

  江照雪一袭绯红官袍率先踏入,其余人紧随其后,只是难免有所畏缩。

  毕竟上个月四皇子府里豢养的獒犬咬人的事还热乎着,万一恶犬冲出来咬人,便是闹到陛下那里,最多也就是给四皇子禁足几月。

  想什么来什么,刚穿进一处雨廊,一声压在喉咙深处的犬吠倏然从身侧传来。

  众人顿时如临大敌。


第4章 你敢骂我是狗?

  江照雪扭头望去。

  雨廊外,小花园中春意盎然,男人一袭暗金嵌边的黑色锦袍,躺在睡椅上,一手搭在成年獒犬头上,一手枕在脑后,长腿约莫是放不下,便踩在了一个西域奴隶鲜血淋漓的背上。

  周围的侍从不是捧着宫中特供的葡萄,便是端着酒壶低头不语。

  萧濯自小无人管教,长大后更是没人想管,直到后来江照雪与他成婚,教他何为体统,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分辨对错。

  他花了八年时间,教出一个合格的帝王。

  却不曾想,兰因絮果,自讨苦吃。

  江照雪冷冷盯着那张脸,竭力按捺住拔剑将人捅死的冲动。

  萧濯武功远在相府暗卫之上,他绝不可贸然行事,更不可连累父亲。

  他垂眼敛住杀机,敷衍作揖,“四殿下,奉旨行事,得罪了。”

  睡椅上的男人猛然睁开眼,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双目布满血丝,直勾勾盯着他瞧。

  一眨不眨地盯了半晌,又坐起身,继续盯着他瞧,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江照雪拧眉移开目光。

  哪怕知晓前世萧濯就是这般对他一见钟情,喉间的厌恶却几乎要溢出来。

  “你们如何搜查是你们的事,只是——”萧濯终于从魔怔中缓过神,懒洋洋地,嗤笑一声,“若是谁没长眼不小心惹怒了那群崽子,生死可不归我管。”

  他手下的獒犬也跟着龇牙咧嘴。

  四皇子府里的獒犬可不止这一只,每一只的名字江照雪都记得。

  这些獒犬虽被萧濯驯服,不会见人就咬,但连狗绳都没有,谁能保证自己会不会突然倒霉。

  但江照雪一声令下,众人硬着头皮也要上。

  江照雪并不想与萧濯独处,怕自己藏不住杀气,转身欲走,却听无杳一声惊呼,“大人!”

  回头,只见阿柴不知何时从萧濯手下跑了出来,犬齿叼着他的衣袖,尾巴兴奋摇晃。

  江照雪蹙起眉头,拽了拽袖子,没拽出来。

  与萧濯有关的一切,都让人厌烦。

  “阿柴,回来。”萧濯盯着江照雪被咬住的衣袖一角,脸色微沉。

  阿柴仍旧没松口,尾巴甩在江照雪身上。

  他回头,讥诮扯唇:“不听话的狗,殿下还是用绳子拴住比较好。”

  “早听闻相府规矩繁杂,连条狗都要束手束脚。”萧濯坐起身,挑眉,“今日一见,不外如是。”

  “家养的狗套上狗绳,是为了告诉旁人它已有主。”江照雪冷冷道,“只有没人要的野狗,人嫌狗憎,还以自由安慰自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他眼中的讥讽凉薄毫不遮掩。

  萧濯豁然起身,大步走近,在无杳的惊呼声里攥住江照雪的手臂,将人压在梁柱上。

  江照雪吃痛拧眉,挣脱不开男人如铁钳般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放手。”

  “你敢骂我是野狗?”萧濯浑身戾气就连叼住青年衣摆的獒犬都往后缩了缩,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上一个骂我是疯狗的人,坟头草已经三丈高了,江照雪,谁给你的胆子?”

  江照雪偏头躲开炙热的鼻息,“臣不过就事论事说狗,殿下若非要往自己身上想些莫须有的事,臣也无法。”

  他任由萧濯审视,眼眸冰冷至极。

  的确无人敢这样与萧濯说话,但江照雪敢。

  人人皆知,江相嫡子江照雪,冰雪聪慧,清冷孤傲,十六岁被陛下钦点状元,十八岁受封大理寺少卿,他的官途一片坦荡。

  哪怕是太子,在这位伴读面前,被刻薄讥讽都只会无奈以笑应之。

  萧濯看了他许久,目光暗沉地松了手。

  “大人,四皇子府已搜查完毕,没有疑点。”大理寺的官吏陆续回来复命。

  江照雪上辈子就查过一次,自然知晓是这么个结果。

  “臣便不叨扰殿下休息了。”他掸了掸被男人抓皱的衣袖,“臣告退。”

  绯红身影转身走得毫不留恋。

  萧濯站在原地,眼中戾气翻滚,无处发泄。

  “嗷呜……”阿柴失落地垂下尾巴,将萧濯无意识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

  萧濯一脚踹过去,气急败坏,“养不熟的蠢狗,瞎认什么?你看他搭理你吗?”

  阿柴不慎滚进水沟里,成了落水狗。

  一旁的侍从端着葡萄,小心翼翼上前,“殿下,这些葡萄……”

  萧濯从不爱吃这种要剥皮的麻烦玩意。

  他冷冷道:“扔了喂狗。”

  侍从暗道可惜,这可是只有宫中贵人才能吃到的西域葡萄,殿下当真不知珍贵。

  *

  江照雪按照前世记忆,直奔户部侍郎府,搜完证据,便回宫复命。

  至于结果,应也与前世别无二致,不外乎户部侍郎的女儿丽妃在后宫被太后磋磨,好不容易怀上的龙胎都因一次跪罚流掉,陛下老来得子本是欣喜,奈何碍于孝道无法发作。

  丽妃恨极,咽不下这口气,暗自传信给兄长,每夜子时在府里作法。

  恰逢前些日子太后头风犯了,一病不起,太医束手无策,只好命钦天监夜观星象,竟看出是巫蛊之祸。

  自古以来,胆敢在宫中行巫蛊之事,都只有一个死字。

  江照雪从不信这些东西,可重生一回,有些事似乎不能再以常理揣度。

  回府时,已是深夜。

  江照雪在无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目光微挪,竟瞧见端王府的马车。

  “阿姐回来了?”他微微一怔。

  看门的小厮笑着应道:“大小姐今早便回来了,说是想念老爷和公子,回来看看。”

  前世,除却江家满门下狱,江照雪最遗憾之事,便是没能见到阿姐最后一面。

  那是他成为君后的第三年隆冬,西域使臣入京上贡,他恰逢病中未曾出席,萧濯没了顾忌,便喝多了酒。

  醉醺醺地跑来巫山殿,亲密时更是不知轻重,但江照雪起初能被萧濯打动,七成都来自对方过分优越的相貌与极具野性的身体。

  他并不排斥侍寝,甚至兴致来了,为了那张脸,他大多时候都极尽包容。

  但那一夜后,他病得更重,昏昏沉沉几日,突然有一日无杳跑进来,哭着跪在他面前,告诉他,阿姐在三日前走了,死前想要见他最后一面的消息被萧濯拦在了宫门外。


第5章 江氏嫡子,从不缺人爱

  江照雪本就虚弱的身体,当场呕出鲜血,却强撑着将要晕倒的身子,不顾众宫人阻拦,与无杳回了相府,哪怕是为阿姐办完了丧事,他都未曾回宫。

  他只要看见萧濯的脸,眼前就会自动浮现起阿姐死前带有遗憾的脸。

  他怨萧濯,却更怨自己。

  哪怕萧濯无初次亲临相府,以帝王仪制接他回宫,朝他解释,一切皆是顾及他的身子才有所隐瞒,他也不想理会。

  或许便是在这时,萧濯就已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直到阿姐葬礼过后的第三个月,萧濯在宫中遇刺,他虽心中气未消,但宫中诸事需人打理,他只好回宫。

  而萧濯不顾贯穿胸膛的箭,攥紧他的手,和他说,阿姐已经死了,他便是除却父亲以外唯一爱他的人,哑声问他,是否真的不要他了。

  那时江照雪入宫三年,忘了自己曾是上云京最俊俏的状元郎,是无数人年少不可言说的梦中人。

  忘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忘了他从不缺人爱,信了萧濯这句唯一。

  此刻思及往事,与萧濯如何他再掀不起波澜,他唯一在意的便是,阿姐不像他生来便体弱,身体一直康健,为何突然就病逝了?

  当年他便有所疑惑,却在极度的悲痛之下忽略。

  或许是上天也知他前世愚昧,遗憾太多,才让他重来一世。

  爱恨嗔痴迷人眼,不如珍惜眼前人。

  将近子时,主院的灯却还亮着。

  哪怕做足了准备,当江照雪踏进屋里,瞧见五年未见的阿姐,也不禁眼眶泛红。

  他鲜少情绪外露,突然这般,屋里两人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

  “我无事。”他眨了眨眼,敛下酸涩,“只是许久不曾见阿姐,有些思念。”

  “哎呀,竟然惹得我们小雪人快哭了,都是阿姐不好。”江照璧捂着帕子,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这次我多待几日,你也稍微歇歇,大理寺又不靠着你一人忙活。”

  江照雪:“不会端王一来服软,就气消了又走么?”

  江照璧垮下脸,抿唇不高兴道:“这回我肯定不会原谅他了!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得到了就不珍惜,居然敢背着我豢养外室,当初娶我的时候可没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啦,阿雪与父亲除外。”

  她话说得轻巧,江照雪冷声道:“阿姐,相府本就是你的家,端王府不待也罢。”

  江照璧摆了摆手,脸上笑容不变:“端王府如何能与我们相府比,当初若不是图萧霁那张脸还算不错,我才懒得嫁人。现在再瞧,比我们阿雪差远了。”

  江照雪细细凝视她的眉眼,不见半分忧愁。

  阿姐的确比他清醒许多。

  只是,这些话前世并未发生。

  他因追查巫蛊之事,又被萧濯三翻四次招惹,直到三日后才复命回府,那时阿姐也只是陪他吃了顿晚膳便被端王接走。

  后来他得知端王豢养外室,因年少气盛的缘故,提着剑就去了王府讨说法,最后被陛下罚了三个月的月奉。

  “过几日镇远侯班师回朝,陛下会在金銮殿举办洗尘宴。”江照雪淡声道,“阿姐届时与我一起入宫,便不劳烦端王来回折腾了。”

  端王是陛下幼弟,当年九子夺嫡何等惨烈,端王却因年纪尚小躲过一劫。

  如今成家后,也只是在刑部挂了个虚职,远离纷争,故而当初他与父亲才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如今看来,有待商榷。

  三日后,镇远侯率领西北军对战北蛮大获全胜的消息传遍上云京,次日在金銮殿设下洗尘宴,文武百官五品以上者皆可携家眷入宫。

  江照雪到时,金銮殿中还没什么人。

  “阿雪,这里。”

  他循声望去,青年一袭暗红蟒袍,面容英俊,身姿颀长,正目光温和注视他。

  身为陛下嫡长子的萧觉,在陛下未曾登基之时便受封世子之位,登基后更是毋庸置疑的储君。

  分明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前世又如何会因鼓动母族镇远侯府参与谋反而被处死呢?

  江照雪说是伴读,年纪上却比萧觉小了五岁,是陛下见他不愿与同龄人玩耍,整日沉闷不爱说话,便让他跟在太子身边读书。

  或许正是如此,萧觉眼里他只是个年岁尚小的孩子,当年之事他也并未参与其中。

  前世种种繁杂记忆,似乎都在他被萧濯以热烈为名的爱意包裹后,变得模糊不清。

  江照雪走过去,微微俯身作揖,淡声道:“殿下,此次镇远侯府风头太盛,于东宫而言,并非好事。”

  “你说说你,年纪不大,整日里怎么总是板着脸?”萧觉摘下一颗葡萄塞进他手里,温声道,“本就身子不好,少忧虑多吃葡萄。”

  纵观整座金銮殿,席位上摆着西域葡萄也只有陛下与诸位皇子公主。

  可江照雪偏偏爱吃,萧觉便每次都会唤他坐在一旁吃完再走。

  酸与甜在舌尖炸开,江照雪舔了舔被汁液晕染的唇瓣,身旁忽而传来一声冷笑。

  熟悉得让人厌烦。

  他目光微挪,瞥见臭着一张脸,坐在太子下首席位上的萧濯。

  江照雪冷漠收回目光,没瞧见萧濯越发黑沉的脸色。

  萧觉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摸出帕子,擦去江照雪指尖沾染的葡萄汁液,“你与四弟有过节?”

  江照雪扯了扯唇,凉凉道:“臣与四殿下不过一面之缘,实在说不上熟。”

  一旁,萧濯漫不经心捏碎了掌心的葡萄。

  正走过来想要与太子寒暄的御史大夫见状,顿时又瞪圆了眼睛,“四殿下,葡萄乃贡品,多少寻常百姓家连见都不曾见过,您身为皇子,怎可如此浪费?您难道不知——”

  “不知道。”萧濯打断他,懒洋洋道,“太傅没教。”

  御史大夫喉头一哽,这才想起,这位四殿下年少时在冷宫无人管教,陛下从未为其请过什么太傅。

  后来出宫立府,更是我行我素,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


第6章 不识好歹

  洗尘宴与前世并没什么不同。

  江照雪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同僚,便转身出了金銮殿。

  夜风清凉,吹散了沉闷的酒气。

  他刚走过一处水中长廊,身后便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奉劝你一句,离萧觉远点。”

  江照雪扭头,只见男人靠在长廊一侧的柱子上,一条长腿微曲,不知来了多久。

  他淡淡道:“四殿下何出此言。”

  萧濯逼近他,目光居高临下,盯着他被醉意染红的眼尾。

  眼前的人今日穿了平日休沐时惯穿的白衣,春日清寒,外面还裹着同色的大氅,即便在深沉的夜色里,周身也好似拢上一层蒙蒙白光。

  鼻尖一如往昔萦绕着浅淡冷香,一路挠到心肺。

  萧濯无声滚过喉结,“他可不是什么温和良善的兄长,你与他走得这样近,日后定会被连累。”

  温和良善几个字由萧濯说出口,总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江照雪讥诮地勾起唇,嗓音冷淡又刻薄,“是么?可是与太子相比,好像殿下看起来更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不识好歹。”萧濯刚耐住的性子又烦躁起来,冷嗤一声,“希望来日,江大人也不要后悔今日所言。”

  “臣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江照雪冷冷道。

  但他虽如此说,却没直接甩袖离开。

  目光掠过男人肩头,落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

  萧濯不会水,若是将人从这里推下去,会死么?

  会死,却不够痛苦。

  那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痛不欲生呢?

  当然是夺走这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耗费心血得来的权势,比如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

  前世被挚爱背叛的痛苦,也该轮到萧濯尝一尝。

  江照雪目光微转,落在男人凶戾不失俊朗的脸上,在对方即将发作之时,忽而抬眼,直直望进萧濯眼底。

  水中长廊檐下的风灯早已被风吹灭,唯有湖面倒映一轮明月泛着微光,他神色冷淡,可那反射的磷光却印在他上挑的眼尾,刻薄又惑人。

  若江照雪只是才情过人,上云京有才气的人多了去,又有谁能像他这般,一幅画像流传千万家。

  上云京的牡丹世间最艳,却不及江郎回眸一瞥。

  前世萧濯最混账时,也曾在自己的君后身上画过牡丹。

  “江照雪,萧觉不是个安分的太子。”萧濯舌尖舔过自己的犬牙,某些躁动全被他一眼勾了出来,“离他远点,知不知道?”

  萧濯这样执着于提醒他离太子远一些,是因为喜欢,还是旁的缘由?

  难道这个时候萧濯就已经查探到了太子将要谋反之事?

  江照雪眸底划过一抹深思。

  “看在殿下多次提点的份上,臣也提点殿下一句。”他微微仰头,唇瓣贴近萧濯,语调轻缓丝毫听不出心中杀意,“殿下也该离臣远点,因为臣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人,即便是某日不慎伤及殿下,也不会负责。”

  明明病弱到风一吹便会倒,却偏偏连斜眼眉梢都是讥诮刻薄。

  偏偏萧濯还被勾得低头欲吻,险些没了理智。

  江照雪侧头躲开,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夜里风大,臣告退。”

  他转身走回原来的路,走到拐角处时,又莫名停下脚步,回眸淡淡一瞥。

  萧濯虚虚握拳,心脏被那一眼看得躁动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呢喃了一句什么,掩埋于风里。

  “阿雪……”

  ……

  江照雪回来时,宣熙帝已经离开,许多宾客也随之离了金銮殿,但太子还在。

  “阿雪。”萧觉温声问,“怎么去了这样久?”

  “殿中沉闷,便去北湖散散酒气。”江照雪只字未提遇见萧濯之事,“殿下为何独坐于此。”

  “我瞧你阿姐坐在相府席位上,便知这是又与端皇叔闹了别扭,怕她被纠缠,就让丞相大人先待她回去。”萧觉从席位上起身,笑了笑,“正好今夜月色正好,我送你回去罢。”

  从皇宫东华门至相府,便是坐马车也需一炷香,江照雪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应了下来。

  一路走至东华门上了东宫的马车,萧觉才又开口:“阿雪日后,还是提防我那位四弟为妙。”

  江照雪:“殿下何处此言?”

  “总觉得他今日看你的眼神……与旁人都不太一样。”萧觉眸光微闪,轻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直觉,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听与不听都在你,只是四弟行事乖张连父皇都颇为头疼,小心些总是好的。”

  “臣知道,多谢殿下提点。”江照雪垂眸,讥讽一笑,“四殿下……的确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前世就是条蛮横粗暴的疯狗,今生也没多少长进。

  丞相府很快到了,江照雪今日本就被萧濯勾起前世而烦心,也没继续寒暄的架势,与萧觉道了别便下了马车。

  “阿雪。”萧觉忽而喊住他,将一个花纹精致的手炉递给他,温声道,“夜里风寒,莫着了凉。”

  江照雪接过手炉,却蹙眉避开了他的眼睛。

  他虽是伴读,却对萧觉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皆是因为他实在不喜萧觉的眼神。

  分明看着温和,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只有年少犯错时在父亲身上才会感受到。

  没有人喜欢自己被看透。

  也没有人喜欢与有压迫感的长辈相处。

  “夜里风寒,殿下也早些回宫諵枫。”江照雪淡淡说完,转身踏入府门。

  回房前,见主院灯未熄,他便先去主院见了父亲。

  “照雪,先把醒酒汤喝了再睡。”江相打量他苍白的面颊,问,“你与四殿下没什么事吧?”

  江照雪端起碗一饮而尽,拧眉:“是太子与您说了什么?”

  “太子只是随口一提,但是事关你的安危,为父自然要小心谨慎。”江相道,“我知晓你的意思,相府三代纯臣,太子如今风头正盛,能避则避。”

  江照雪瞥了眼江相腰间线头散乱的香囊,便道:“父亲腰间的香囊旧了,改日我绣一个新的。”

  江相轻咳一声:“那要个蓝色的,你娘在的时候,就喜欢蓝色。”

  鲜少有人知晓,江照雪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会用针线。

  起初他也是不会的,但阿娘在他五岁时便病逝,徒留他与阿姐,他自此便知自己身为男儿,要替娘亲保护阿姐,那时阿姐每日哭着念娘亲,江照雪为了让阿姐别哭,只好冷着一张小脸,让嬷嬷教他绣些姑娘家都喜欢的香囊。

  虽然丑,但阿姐都很喜欢。

  后来入宫成了君后,偶尔也会给萧濯绣个香囊或者腰封。


第7章 江照雪肯定喜欢他

  江照雪回屋后,迟迟没有睡意。

  “大人最近总是睡不好。”无杳替他点上灯,心里犯嘀咕。

  自从去了一次四皇子府,他们家大人就没睡过一次好觉,莫不是被下了降头?

  江照雪垂眸,手中裁剪的动作不停,淡淡道:“你先下去歇息,这里不需你照看。”

  “可是……”无杳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一看见他冷淡的眼神,心头就忍不住一颤,乖乖掩上门离开。

  江照雪坐在桌案前,烛火微晃,澄黄光晕给苍白的脸颊添了几分暖色,眉目也不那么冷了。

  他微微拧着眉,时不时咳嗽几声,借着烛光穿针引线,在蓝色香囊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

  但观其周身冷气,不像是在绣香囊,倒像是在打磨杀人利器。

  但凡送出去的绣品,个个都说喜欢,他亦不觉自己的香囊难看。

  心意自是比什么都重要。

  直至子时,江照雪不知不觉困倦地闭上眼。

  随着烛火突然猛烈地晃动后,一道身影撬开了紧闭的窗,无声落地。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

  来人眸光阴郁,盯着伏在桌案前沉睡的人,眸光微暗。

  勾得他一夜难眠,自己睡得倒是挺沉。

  他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去掐江照雪的下巴,指腹下的触感却不是想象中的温凉如玉,烫得令人心惊。

  “江照雪?”男人摇了摇他的肩膀,没有等到回应,整个人便焦躁起来。

  “啧。”他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床榻,一边将人放在榻上,一边恶声恶气,“在湖边吹个风都能发烧,就这样还学人勾引男人?”

  沉默片刻,又洋洋自得地补了一句,“身子差,脾气也差,也就我喜欢你。”

  江照雪闭着眼,没有意识,自然不会回答他。

  男人盯着他微红的面颊,指腹没忍住上手来回摩挲,眸色微暗。

  人叫不醒,他只好忍着烦躁给人敷了一夜的冷毛巾,直到烧退了,他才转身要走,余光又瞥见桌案上绣得差不多的蓝色香囊。

  走上前,凑在鼻尖闻了闻,是江照雪身上熟悉的药香。

  是为了感谢他的提醒,特意绣给他的?

  说不定就是已经对他动心了,否则怎么会忍着发烧都想着给他绣香囊?

  男人勾起唇,将香囊揣进怀里,从窗户翻身离开。

  ……

  江照雪这一觉睡得尤为沉重。

  梦中忽冷忽热,一会是观星台下刺透膝盖的霜雪,一会又是大理寺牢房里焚身的烈焰。

  甚至半梦半醒中,还有一双手没轻没重地用冷毛巾给他擦身,粗鲁地令人厌烦。

  醒来时,已经是午时。

  江照雪揉着眉心坐起身。

  昨夜是他自己上的榻么?

  闻见动静的无杳端着热水进来,“大人醒了?李太医已经在屋外候着了,您昨日面色就不好,得让他把把脉才行。”

  江照雪简单地洗漱完,束发更衣,绕过屏风,眸光忽而顿住。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无杳问。

  江照雪盯着空空如也的桌案片刻,走过去,指尖拨开那堆缝香囊时留下的边角料,仍旧没能找到昨夜绣好的香囊。

  “昨夜有人来过。”他冷冷道,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除了在萧濯身上,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来者不但偷走了香囊,还将他从桌案上抱到了榻上。

  丞相府并非什么人都能混进来,谁有这个本事又不要脸?似乎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前世萧濯没少这样缠着他。

  有时只是纯粹地蹲在他床前盯着他睡觉,有时便会送他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丞相府的门根本拦不住他。

  印象最深那次,萧濯送了他一个洗得十分干净的头盖骨,脸上还十分得意,“听说你爱干净,我可是特意洗干净才送来的。”

  江照雪眼中浮起厌恶。

  当他不再喜欢一个人时,才发觉这种纠缠有多么令人心烦。

  “无杳,备好热水,我要沐浴。”他扫过屋中一应物什,“被褥床幔,都换新的。”

  无杳虽疑惑,还是乖乖应声下去准备。

  沐浴完,江照雪重新换好衣裳,那身睡时穿的中衣被他丢进了火盆里。

  “都怪奴昨夜睡得太沉,竟然连府中遭了贼都不知。”无杳替他擦拭头发,“还好那贼人没对大人做什么……不行,万一他偷偷动了什么手脚……”

  “昨夜之事,不必声张。”江照雪淡淡道,“用完早膳,去游春院请阿姐来一趟。”

  无杳虽不懂他为何要瞒下来,但知晓主子做任何决断都有其缘由,更何况是让他最崇拜的江照雪,没再多问,领命就往院外跑去。

  江照璧来时,李太医刚给江照雪写完方子。

  “大人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切勿忧虑多思,像昨夜那般熬至深夜更是万万不可,初春本就寒凉,若是弱症再加上风寒,身子垮了可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同样的话,李太医在前世不知叮嘱过多少遍,尤其是最后那一次风寒后,他身子便彻底落下病根。

  后来出宫搬至别苑,他又偷偷断了药。

  那一次前往大理寺,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阿雪,你昨夜又没好好睡觉?”江照璧大步走了进来。

  江照雪不欲谈论昨夜如何,对李太医道:“劳烦太医也替我阿姐把一次脉。”

  “哼,我身子可好着呢,昨夜还在洗尘宴上吃了一整只鸡,哪里需要——”江照璧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给太医搭脉,满不在乎的话在太医逐渐凝重的神情下戛然而止。

  “李太医,你可别吓唬人呀。”她悻悻道。

  “王妃,请忍着些。”李太医从药箱里捏出一根银针,对准她掌心的少府血扎进去,片刻后再拔出,针尖竟泛着一层淡青色。

  “南疆有一味蛇毒,名曰丝丝入扣,由十年练就的蛇王蛇信中取得,毒自口舌而入,只需三五年,便可让人不知不觉死去,且此毒到了后期,毒性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便是验尸,也只会得出弱体衰竭而亡一个结果。”李太医道。

  “怎么可能。”江照璧咬紧唇瓣,“我日日都有请府医把脉,从未瞧出问题。”


第8章 疯狗咬人,不需要理由

  “此毒不显于脉象,便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太医也未必能察觉。”李太医叹了口气,“老臣年少游学时曾去过一次南疆,有幸中过此毒,若非有高人提点,怕是走不出南疆。”

  屋中死寂无声。

  江照璧面色苍白,六神无主,根本不敢去深思此毒从何而来。

  江照雪无声攥紧手,指甲陷入肉里。

  若是有人在端王府的饮食里下手,五年后死去的便不会只有他的阿姐。

  除非幕后之人想杀的,只有阿姐一人。

  前世他本该有无数次机会发觉,却又因被情爱蒙蔽双眼而错失真相。

  “此事,阿姐切莫多想,其余的事交给我。”江照雪低声道,“这些日子,阿姐就莫再回端王府了。”

  待江照璧恍恍惚惚离开,他随即召出江家影卫去查端王近日行踪。

  谁知端王的行踪没查出来,倒是查到四皇子府的人鬼鬼祟祟蹲守在端王府外面。

  “公子,四皇子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子为何要去窥探端王?要不让属下潜入四皇子府一探究竟?”

  江照雪摆了摆手,眼含讥诮,“四皇子府里可寻不见你想要的东西。”

  这时的萧濯虽行事荒谬,却并非真正愚笨之人,从未真正惹怒过宣熙帝。

  四皇子府里干干净净,除了些荒唐的摆设再无其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至于这个时候的萧濯为何要去窥探端王……疯狗咬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继续追查端王,被萧濯的人看出马脚也无妨。当然,你若是有余力,不妨提点萧霁,被萧濯盯上可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最好能让这两个人打起来。

  江照雪指尖捏起杯盖,不紧不慢刮去茶盏表面的浮沫,眸光冷冽似有杀机浮现。

  饵已抛出去,萧濯可别让他失望。

  ……

  接来的日子,江照雪按部就班上早朝,去大理寺当值,除了时不时敷衍萧濯自以为是的调情外,就是替陛下处理棘手的案子。

  毕竟萧濯如何都只是次要,他既重生,最重要的除了父亲与阿姐,就是手中的权势。

  只有权势足够大,才能保护身边人。这是他用前世换来的惨痛教训。

  中途端王倒是来相府几次,想要接走江照璧,但都被江照雪挡了回去。

  “大人,我们这样会不会得罪端王殿下?他毕竟是大小姐的夫君……”无杳站在府门外,望着远去的端王府马车,有些担忧。

  “他现在可没功夫管阿姐如何。”江照雪扯了扯唇。

  据暗卫来报,这段日子端王暗地里总是乔装一番去花满楼见那位新喷捧出来花魁,却十次有九次都被萧濯捣乱。

  偏偏又无法捅破身份,没少忍受萧濯的土匪行径。

  到了夜里,江照雪从大理寺回来,便换上了一袭不显眼的黑衣,银色面具覆面,只露出精致的下巴与苍白的唇。

  无杳疑惑:“大人,天都暗下来了,您这是准备去哪?”

  江照雪捋了捋衣袖,道:“去花满楼。”

  无杳大惊失色:“我朝严禁官员押妓,大人您若是想要姑娘了,让大小姐为你相看一位官家小姐便好,何必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可听说,花满楼里全是洪水猛兽,穿金戴银进去,只能两袖空空出来。

  “什么大人,我一介商户,你可别认错人。”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有十七跟着我,你不必跟来。”

  他今日得去花满楼一探虚实,看看那位花魁到底是何来头,能让一位不近女色的亲王痴迷至此。

  无杳扫了眼他这身装扮,欲言又止。

  江照雪本就肤色胜雪,黑衣更衬得露在外面的脖颈如美玉无暇。

  脊背挺直,身形利落,窄瘦的腰束在黑玉带中,苍白唇色更添几分脆弱破碎之感。

  这怎么也不像商人,再如何乔装,那双疏冷如皎皎明月的眼瞳也无法掩盖其不俗。

  但看自家大人似乎不觉不妥的模样,他又乖乖闭上了嘴。

  他只是个小书童,大人的决策肯定不会有错的!

  *

  华灯初上,花满楼外已是人流涌动。

  作为花满楼新捧上来的花魁,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见。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萧濯,毕竟这位四殿下在上云京虽人嫌狗憎,却的确是横行霸道没人想要得罪。

  所幸江照雪对四皇子府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想要伪造一块身份腰牌不是什么难事。

  他亮了腰牌,在老鸨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下,从容踏进了花魁的房间。

  旁人也只当是太后病重,端王在宫中侍疾没能来,四殿下虽懒得来了,便还要派个人来走场子。

  一脚踏入厢房,只闻香风阵阵,一抹倩影坐于屏风后抚琴,见他进来也不曾起身。

  江照雪也不急,临窗而坐。

  此处风光极好,可以看见皇宫最高处观星台的屋顶。

  直到琴声停了,他才淡声道:“姑娘的琴音格外特别,来此的宾客怕是还未喝酒,便已醉倒。”

  花魁绕过屏风走出,一袭粉色纱裙,脸上带着面纱,裸露在外的脚踝上铃铛叮当作响,“奴家便当公子这是夸赞了。”

  “姑娘的口音不像是中州本地人。”江照雪抬眼,眸光冷冽,“倒像是从南疆来的外乡人。”

  花魁没回答,娉娉婷婷走到他身侧坐下,素手为他倒了一杯酒,“此处是花满楼风景最好处,可赏到观星台上的黄金顶,曾经来此的客人可从不会在意奴家上不得台面的口音。”

  观星台不仅是皇宫,亦是整座上云京的最高处,登之可赏上云京四季之景,曾是前朝开国皇帝为宠妃而建,白玉为阶,黄金为顶,殿中悬挂九颗夜明珠,每到夜里仰头望去,如仙阁落入人间。

  江照雪曾陪萧濯登过无数次观星台,看过无数次晚霞与大雪。

  “黄金顶上黄金瓦。”他扯了扯唇,指腹把玩着酒杯杯沿,却并不喝,“也难怪人人皆想占为己有。”

  花魁眨了眨眼,“这话奴家就听不懂了。”

  “你不懂无妨,你家主子自然能听懂。”江照雪站起身,将那杯酒浇在暖炉炭火之上,“在下不过一介无名无姓的客卿,姑娘何必将这样珍贵的蛊毒下在酒里呢?”


第9章 当然是因为他喜欢我

  花魁袖中的手骤然甩出数根飞针,却在触及他面前三尺之处尽数被十七挡下。

  江照雪重新坐回原位,气定神闲地阖上眼,淡声道:“抓住她。”

  “是。”十七低声应下,两道身影在宽阔的厢房里过起招来。

  十七是江家暗卫里年纪最小的,排行十七,却是实力最强。

  前世他为萧濯不知处理过多少其他皇子的明枪暗箭,十七更是功不可没。

  他对十七的实力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在花魁眼中,他这番作态委实过于目中无人。

  “区区四皇子府的走狗,也敢如此狂妄!”花魁一双眉目泛起杀意,屡次想要朝江照雪攻去,却被十七死死压制。

  仅仅一刻钟,花魁便被十七五花大绑押在了他面前。

  “南疆除了蛊虫,听说控魂术也是一绝。”江照雪淡淡道,“端王妃便是撞见你主子谋反的真相,被施了控魂术忘记一切还不放心,竟还在平日饮食里放入丝丝入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端王萧霁,多伪善的一张皮囊,多狠毒的一颗心,为了皇位,连发妻都不放过。”

  又或许不止是萧霁,萧家人,又有几个不狠毒?

  花魁猛然抬头,愕然睁大眼:“不可能!此事除了我与主子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你如何会得知?!”

  “当然是——”江照雪垂眼看她,薄唇勾起一抹讥诮弧度,一字一句,“诈你的。”

  起初他的确不知端王杀害阿姐目的为何,但是代入前世的他与萧濯就十分容易揣测了。

  萧濯前世对江家赶尽杀绝,不外乎帝王侧卧岂容他人酣睡,端王作为帝王存活于世的唯一皇弟,若是想纳妾,难道还会有人阻止不成?可他偏偏不纳妾,偏偏要遮掩着养什么外室。

  江照雪前世可是提着剑闯进了端王所谓养外室的院子里,没瞧见什么外室。

  是以他大胆猜测,阿姐怀疑端王在外有相好的女子,一路跟来花满楼却意外撞破端王与扮成花魁的南疆女密谋。

  这一切猜测,在他得知萧濯竟派人秘密追查端王后,更是得以笃定。

  萧濯绝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一个与皇位无关的闲散亲王身上。端王或许与他一样,所谓闲散,不过是一种让敌人放松警惕的手段。

  权势与皇位高于一切,哪怕此刻的萧濯不懂帝王权衡之术,这也是萧家刻在骨子里的传承。

  “主子,这人如何处置?”十七问。

  江照雪也不再隐瞒身份,此次来除了印证猜测,他也打算在萧霁和萧濯之间添把火,“带回去,让她给阿姐解了控魂术。”

  “是。”

  他率先推门走出去,老鸨连忙挂着笑迎上来,“公子啊,四殿下今日找我们海棠可是有什么事?唉……咱们老百姓过日子也不容易,那两位殿下大神打架我们小鬼遭殃……”

  “海棠?”江照雪面不改色,“哪有什么海棠?”

  老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冲进厢房,除了东倒西歪的屏风香炉,哪里有什么人?

  “不对啊公子,海棠明明就在厢房里,您这又是何苦为难我们呢?”老鸨面色尤为难看。

  “红姨说得对,小鬼何苦为难小鬼。”江照雪扫了她一眼,冷淡道,“端王想要人,就自己去找,关你花满楼什么事?”

  老鸨知晓他这是提点自己,只好叹气地把这位祖宗送走。

  江照雪神态坦然走出花满楼的大门,估摸着十七应该带着人回了相府,随手将腰间的腰牌丢到端王府外的柳树下。

  一个时辰后,四皇子府,某座湖心亭内。

  “殿下,此人来历不明,却敢冒充四皇子府的人,怕是来者不善。”暗卫道。

  萧濯听完他长篇大论的描述,已然猜到那人是谁,凶戾的眼睛半眯起,“那他为何只冒充我的人,不冒充其他皇子的人?”

  暗卫:“当然是因为——”

  萧濯:“当然是因为他喜欢我,就连出个门都要扮做我的人。”

  暗卫:“……”

  “殿下,此人若是喜欢你,又如何会挑拨您与端王的关系?”暗卫劝道。

  “我与萧霁的关系还需要旁人来挑拨?”萧濯冷笑一声,“这不叫挑拨,叫助威。”

  暗卫首领沉默片刻,道:“可那人带走了海棠,您不是还要绑着人去相府送礼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处理。”萧濯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江照雪将人带走,定是发觉了江照璧所中之毒,倒是免了他再想办法如何把人送过去。

  随即萧濯又想到,作为端王亲信,想要让海棠心甘情愿为江照璧解开控魂术,并非易事。

  十八岁的江照雪光风霁月,满腔意气纯粹如同白纸,连血都不曾沾染过,与那个手段狠绝的江君后有天堑之别,怕是根本做不到让海棠服软。

  可江照雪是从何时变了的呢?

  就连江照雪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依稀记得是在萧濯登基之前,那时太子已因谋反伏诛于太庙,朝中只剩萧濯与三皇子两个皇子。

  那年的秋狩是在秋夏过度之际,恰逢江照雪因换季时忽冷忽热的天气患上风寒,无法随萧濯一起去秋狩,谁知出府前还好端端的人,最后却是满身鲜血被人抬着进来的。

  太医说胸口的箭离心脏只有半寸。

  江照雪为了找到幕后主使,只握笔杆的洁白指尖第一次染上污血。

  此后只要是此类阴私之事,他因担忧萧濯安危,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哪怕毁了名声也在所不惜。

  那时他只想萧濯能得偿所愿,做一个不被人诟病的皇帝。

  萧濯年少时在冷宫长大,不曾受过太傅教导,但江丞相便是太傅,江照雪自幼跟随在父亲身侧,学得了为官之道,亦对人心权术平衡之道颇为了解。

  此前他对勾心斗角瞧不上眼,但为回报萧濯一腔赤诚爱意,他亦回以真心。

  他教会萧濯如何应对党派之争,如何平衡帝王威严与民心,让所有人对萧濯心悦诚服,却也让自己成了人人诟病的妒后。


第10章 江照雪在和他玩暧昧

  前世萧濯的江山本就该有他用无数鲜血枯骨堆积成的那一半,如今他又如何会被一个南疆的小姑娘难住。

  江照雪不屑于欺负一个小姑娘,但这点原则与自己中了控魂术的阿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坐在榻边,给刚解了控魂术的阿姐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公子。”“大人。”十七与无杳不方便进女子闺房,见他出来,连忙上前。

  “公子,人我已安置在书房密室里。”十七压低声音禀报。

  江照雪回头,扫了眼身后阖上的门,“回书房再说。”

  谁知还未踏入重雪院,稍稍抬眼望去,便见某个高大的身影不请自来,站在院门下,正一瞬不瞬盯着他。

  江照雪冷冷道:“四殿下,不请自来,所谓何意?”

  这张冷淡清绝的脸,最适合被逼出泪光染上红霞。

  萧濯喉结无声滚动,走上前,哼笑一声:“你都有我府中腰牌了,难道我来找你还需请帖不成?”

  江照雪心中冷笑,抬眼望入他眼底,上挑的眼尾冷淡却勾人,“臣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他本就有意将此事透露给萧濯,好在萧濯也没让他失望,自以为江照雪对他动了心,在与他玩暧昧。

  有些狗,捧到嘴边的骨头不喜欢,偏偏就爱舔被人丢在地上的。

  萧濯便是其中佼佼者。

  这么喜欢,那就喜欢个够罢。

  “不懂无妨。”萧濯哼笑一声,凑近他耳边,“不过我得提醒你,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你一个连血都不曾见过的世家公子怕是——”

  江照雪罕见地笑出声,如同清霞光在雪山上一晃而过,快得萧濯根本抓不住。

  “你笑什么?”萧濯舌尖抵住牙关,语气看似不善,目光却始终紧紧盯着他。

  就像恶犬盯上骨头,只等骨头被人丢在地上伺机叼走,可江照雪不打算落在地上再次沾满一身灰。

  他掀了掀眼皮,淡声道:“殿下似乎很闲,但臣很忙,还有许多事要做,殿下若是想寻人消遣,劳烦另找。”

  说完,绕过萧濯头也不回踏入院中。

  萧濯攥紧了拳,下颔绷出隐忍的线条。

  身后跟着的无杳早已被男人浑身的戾气吓出了冷汗。

  这也太莽撞了,若是这四殿下当场发疯放狗咬人可怎么好?大人体弱,可受不住。

  无杳转头看了眼十七,却见十七满脸冷漠,将院门猛地甩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杳:“……”

  难道只有他觉得四殿下很可怕吗?

  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十七冷酷道:“主子很讨厌四皇子。主子讨厌的,我也讨厌。”

  讨厌么?江照雪大多时候情绪内敛,无杳感觉不到,但的确每次四皇子不请自来,大人的脸色都格外冷漠。

  江照雪走进书房密室,端坐于唯一一张圈椅上,冷冷望向其间被绑在木桩上的少女。

  若说端王是害死阿姐的幕后主使,海棠便是那柄刀。

  “端王藏在别院里的不是什么外室,而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淡淡道,“若是寻常的老人,何必单独腾出一所院子来,奇就奇在,此人不仅与先太子府上的管事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好赌的品性都别无二致。”

  江照雪前世闯入别院,却没找见所谓外室,只有花甲老人。

  那时他便觉得疑惑,故而一月前他就派了暗卫去追查此人底细,谁知结果出人意料。

  将先太子余孽藏在当今天子脚下,端王当真是好本事。

  “看来你们主子对于已故的兄长,至今难以释怀。”

  海棠被白布堵住了嘴,只能瞪大眼睛,喉间发出愤怒的呜咽。

  先太子当年便是在夺嫡之争中落败,后又落得个罪臣之名。

  端王作为幼弟表面撇清关系,背地里却敢藏人,分明是对当今天子不满。

  江照雪扯了扯唇,夹杂几分讥讽,“将一个嗜赌的瘾君子放在纸醉金迷的上云京,可不是什么英明的决策。”

  *

  浮云赌场是上云京最疯狂的赌场。

  在这里,不止金钱,所有珍贵的东西都可以当做赌资。

  比如家人,比如性命。

  刘丙这几日运气都格外好,平日里只是小赌怡情的他,都没忍住连续几日都往这里跑。

  再多赢几次,他就不用受萧霁那厮的气了。

  当年若不是他抱着太子遗孤逃离京城,端王哪里还能与自己的亲侄儿团聚?

  哼,如今偷偷将人养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就罢了,还对他呼来喝去,他可是救命恩人!有这样对救命恩人的么?

  若非他当年留了一手,一旦他死了,萧霁收养余孽的事就会大白天下,怕是小命早就没了!

  当了一辈子奴才,本以为救了先太子遗孤就能有荣华富贵,谁知端王这白眼狼日日叫人盯着他,这教他如何甘心?

  刘丙搓了搓手,双眼放光盯着桌前的赌局。

  这把赢了,他手里的钱又能翻个几倍!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庄家摇起了骰子。

  一定要赢,他一定会赢的!毕竟这几日他都——

  骰蛊揭开,一个六一个五。

  刘丙面色一僵,瞳孔不受控制放大。

  怎么会这样?之前他押小最差也是个平局!

  一定是个意外。

  他这样安慰自己,呼吸逐渐平复。

  没关系,再来一局他定能赢。

  “刘老头,你确定要赌自己这条腿?”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懂什么?赌得大,赚回来自然就多。”刘丙冷哼,再次押了小。

  须臾后,桌上的骰蛊再次揭开,刘丙不可置信瞪大眼,“这不可能!怎么会是大?!”

  庄家看了眼身侧几个镇场子的打手,几人心领神会,上前拖着刘丙就要往后院去。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端王的恩人!你们敢砍我的腿,他不会放过你们的!”刘丙大喊大叫,丝毫没察觉到整个赌场突然死寂一片。

  “你是端王的人?”萧濯慢悠悠走下楼,“难怪敢砸我的场子。”

  刘丙被四皇子府的人一路拖出赌场,一路唾骂不停,好巧不巧撞上正在巡逻的骁翎卫。


第11章 用完就丢

  为首的骁翎卫首领是陛下心腹,即使面对萧濯,仍旧不卑不亢。

  被人拖着的刘丙见状,更是如同遇见救星,全然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不可被人察觉。

  “官爷!救救小的啊!”刘丙嚷嚷道。

  萧濯一脚踹过去,“怎么现在不叫唤你是端王的人了?”

  骁翎卫一听见端王名讳便头疼,这几日四皇子与端王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也不知这位四殿下又发什么疯盯上端王,陛下本不想管,谁知端王已经诉苦诉到了御书房。

  说是四殿下抢了花满楼一位花魁,而那花魁又正好是端王近日寻来的新欢好。

  若是寻常诉苦便也罢了,偏偏御书房中,陛下正在与那位新晋的状元郎畅谈诗书。

  江家大的那个整日守着亡妻连陛下赠与的美人都不肯收,小的也有样学样,连陛下有意指婚的公主都敢拒。

  骤然听闻自己的姐夫有了新欢,如何能善罢甘休?

  骁翎卫首领那日不在,却也听看守御书房的侍卫说,那位江少卿的眼神几乎能冻死人,若非陛下从中调和,怕是四皇子的事还没消停,这边又得闹起来。

  他实在不解,端王一个这样好说话的闲散王爷,如何招惹了两家人?

  此刻又听见端王二字,骁翎卫首领顿感头痛。

  陛下都不想管,他本也不想管,可余光一瞥,竟发觉此人相貌格外眼熟。

  按理说先太子死了都十二年了,已经没有几人还能记得当初东宫里一个不起眼的管事。

  但骁翎卫首领在十二年前,也不过是个二等带刀侍卫,正好就见过这位刘管事。

  他不动声色打量,越发肯定此人身份。

  先太子的余孽,却说自己是端王的人?

  “四殿下,此人您怕是带不走了。”骁翎卫首领出示腰间令牌,“骁翎卫例行公事,还请殿下寻个方便。”

  此事牵扯太深,他不曾解释缘由,在旁人看来,或许更像是为了从萧濯手底下救人的说辞。

  骁翎卫已做好了被这位四殿下胡搅蛮缠的准备,但萧濯只是一脚将人踹倒他面前,似笑非笑:“算他今日走运。”

  说罢,领着一众随从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端王府。

  江照雪被无杳扶着,不疾不徐下了马车。

  府门前,端王一袭亲王服制,脸上笑容温和,迎上前,目光总往他身后的马车帘内瞟,“照雪,可是壁儿让你送她回来?正好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不如吃了饭再走?”

  “不必了。”江照雪淡淡道,“臣今日来此,是为家姐送和离书。”

  此话一出,周遭王府侍从皆倒吸一口气。

  端王与江家姑娘成婚至今两载有余,可谓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不知羡煞了上云京多少女子。

  放着这么好的夫婿不要,居然因为一个外室就要和离?

  江家姑娘,未免太过小肚鸡肠。

  “照雪,我知她气我有了新欢,可亲王纳妾绵延子嗣本就是祖制,再胡闹也得有个度。”萧霁无奈轻叹,纵使听闻发妻要和离,眉眼也无怒色。

  “那是你们萧家的祖制,与我阿姐无关。”江照雪冷下脸,“王爷合该明白,臣两年前敢不尚公主,如今就敢替阿姐休夫。”

  萧霁皱眉:“照雪,当初娶妻之时我便已发誓,璧儿将会是我唯一的妻,你也是男子,来日也要为江家传承香火,为何就是不能体谅——”

  “无法体谅。”江照雪打断他,“我觉得脏。”

  所以前世他才会威慑后宫,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萧濯。

  他不觉那是管控,而是保护。

  既成夫妻,本就不该再容下第三人。

  如果做不到,那么他宁可毁掉,也不会容忍一个背叛了自己的枕边人来脏他的眼。

  即便是脾气和善的萧霁,都被他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说辞闹红了脸,险些要绷不住亲王的体面。

  这江照雪,简直和他那位丞相爹一样倔得让人牙痒。

  “该劝的我都劝了,若江大人仍旧固执己见,我也只能祝江姑娘日后能再觅得良缘。”萧霁无奈笑道。

  江照雪从袖袍里摸出和离书,由无杳转交到萧霁手里。

  “此事不劳王爷操心。”江照雪扫过神色各异的侍从与旁观路人,“阿姐她生来不是为了给谁绵延子嗣,也不是非得再寻人出嫁,江家自会养她一辈子。”

  说着,又没忍住讥诮一笑,“王爷生来尊贵,不懂女儿家的艰辛,自然会觉得是臣固执己见。”

  江照雪看他的眼神,与看什么脏东西无异。

  今日他替阿姐断了与端王府的干系,来日才方便他亲自送杀姐仇人上路。

  转身上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还算轻快的心情在瞧见马车内的人后荡然无存。

  “四殿下,这是相府的马车。”江照雪冷冷道。

  “我知道。”萧濯直勾勾盯着他,“我是来找你的。”

  江照雪:“殿下有事不妨直说。”

  “事帮你做成了,用完就丢?”萧濯半眯起眼。

  “殿下何出此言?”江照雪冷冷勾唇,“臣可从未让殿下去帮臣做什么。”

  萧濯眸光微沉,嗤笑:“那你为何要用四皇子府上的腰牌?我可不记得府上什么时候养了一位病恹恹的客卿。”

  当然是因为只要顶着萧濯的名头,做再荒唐的事都不会引起旁人猜疑。

  毕竟疯狗是不会讲道理的。

  “嗯,为何呢?”江照雪意味不明反问。

  恰逢车轱辘不慎滚过路边某颗石子,马车骤然晃动,他规整披散在身后的发丝垂落在鬓边,凭添几分弱柳扶风。

  萧濯舔了舔唇,喉间骤然发紧。

  江照雪在暗示……他喜欢他?

  “你不说,我如何知晓?”

  “殿下想知道答案,得自己去寻才有趣。”趁男人愣怔之际,江照雪微微凑近,顺手拿走了他腰间挂着的香囊。

  端王府离相府很近,马车正好停了。

  江照雪指尖勾着蓝色香囊,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此香囊的颜色与殿下不搭,臣改日重新送一个。”

  春风自门帘外卷入,江照雪的发梢若即若离往萧濯身上荡。

  萧濯失神望着他,开口才发觉嗓音暗哑:“……好。”

  江照雪垂眸敛住思绪,转身下了马车。

  待回了重雪院,那个香囊便被他面无表情丢进小厨房的炉灶里,烧得一点灰都不剩。


第12章 你的真心不值钱

  无杳看着那那香囊瞬间被火舌吞没,只觉可惜,“大人绣了许久,怎么就这样烧了?”

  江照雪走出小厨房,淡淡道:“去找个绣娘,随意绣个香囊来,不必绣得太精细。”

  无杳点头应下。

  次日一早,香囊就送了过来。

  江照雪放在掌心捏了捏,目光落在香囊的鸳鸯图案上,唇角勾起一丝讥诮。

  只羡鸳鸯不羡仙,是世间最恶毒的谎言。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个谎言送还给萧濯。

  “十七。”他唤道。

  十七从窗户翻进来,“公子?”

  江照雪本欲将香囊丢给他,命他送去四皇子府,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了手。

  重生之后,似乎一切都过于顺利。

  即便是前世,萧濯也不会这样听话。

  再者,若萧濯早知端王有谋反之意,为何前世登基八年之久,都无任何动作,今生却这么急着下手?

  江照雪攥紧了手,心跳忽然加快。

  他能重生,难道萧濯就不能重生么?

  可若当真是这样……萧濯第一个要除掉的应该是相府才对。

  江照雪的眼眸一点一点冷下去。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公子?”十七见他面色忽而变得难看,疑惑出声,“是要属下去送什么东西么?”

  江照雪摇了摇头,淡声道:“无事,你下去罢。”

  险些忘了,有些狗吃不到骨头,会闻着味自己找过来。

  不出他所料,晾了萧濯三日,男人便轻车熟路混进了丞相府。

  乖戾的眉目显而易见地委屈,“不是说绣香囊给我么?莫不是后悔了?”

  夜里寒凉,江照雪披着貂毛大氅坐在窗边,素白指尖捏着一颗黑色旗子把玩,“仅凭一个东宫管事,不足以让陛下动萧霁,阿姐的仇未报,臣并无心思绣香囊,左右不过是个香囊,殿下再等等罢。”

  “一个管事的确不能说明什么。”萧濯隔着桌案与他相对而坐,不过一个香囊却让他急切起来,“若加上先太子的血脉呢?”

  江照雪执旗的手微顿,抬眼看他。

  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只倒映着男人的身影,就像眼里只能望见这一人。

  萧濯坐直了些,被这样的目光瞧得喉头发紧,“萧霁之所以会留下刘丙,皆是因为当初东宫伏诛之时,他带走了尚未满月的小皇孙。”

  “而如今那孩子,被萧霁养在了雍州别院里,与那些个逃亡至雍州的先太子旧部一起,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撺掇朝中旧部一起发动兵变。”

  “雍州离上云京千里之遥,殿下如何会得知如此清楚?”江照雪冷冽的目光带着审视,“又为何要尽数告知与臣?”

  萧濯轻嗤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字迹斑驳的信笺。

  信笺上,赫然是雍州旧部给萧霁的密信。

  “几日前有个六品小官在朱雀大街行色匆匆,正好遇上府中侍从陪阿柴溜圈,或许是他赶着投胎,被条狗拦路,不想着绕路,竟还想踹开挡路的恶犬。”他说着,冷笑一声,“獒犬性子烈,侍从拦不住,这张信笺,是阿柴从他腹中刨出来的。”

  江照雪沉默了。

  十年太久,他已然记不清前世是否也有人被拦路踹狗。

  “我没空去帮萧觉铲除什么异党,但萧霁的人敢踹我的狗,我一介闲散皇子,不找点事做岂不是日后人人皆不把我的狗放在眼里?”

  这个理由委实荒谬,但萧濯说出来,又合情合理。

  江照雪的疑心暂时消散,突然瞥见男人探过来的手,拧眉冷声:“你做什么?”

  “萧霁死到临头了,香囊给我。”萧濯理直气壮要去扯他的袖子。

  江照雪躲开,淡淡道:“为何非得要我的香囊?”

  “当然是因为我只瞧得上你的。”萧濯凶戾的眉挑起,“旁人便是送了,也只会用来逗狗。”

  江照雪静静回望,从男人眼角眉梢捕捉到的都是坦然的傲慢。

  以前只觉着这人嘴硬的样子可爱极了,如今再瞧,却是令人厌恶无比。

  他从坐榻上起身,抬步出了屋子。

  萧濯跟了上来,一路跟到一处荷花池。

  “只有付出代价得到的东西才不会被轻易舍弃。”江照雪站在池边,垂眸看向池中游动的锦鲤,“殿下觉得对么?”

  萧濯一手搭在石雕围栏上,不甚在意道:“或许吧。”

  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那枚红色香囊,正要递给他,谁知指尖一松,被风一吹,就吹进了初春刚解冻的池子里。

  “风太大,掉下去了,不如殿下还是——”

  话未说完,身侧的男人已经纵身跃入池中。

  一旁的无杳顿时瞪大了眼,“大,大人,他他他……”

  这位四殿下疯了吗?!

  江照雪自上方垂下视线,落在刚及男人腰际的水线,面无表情想。

  真可惜。

  早知多走几步路,丢进东街的河里多好。

  池中,萧濯弯腰探入水里,水底的泥翻滚而出,浑浊了池水。

  如此较真模样,好似丢进池中的不是什么香囊,而是他的真心。

  世间万物,也只有真心二字,说来珍贵,却不需付出任何代价便可得到。

  不需要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不值钱。

  江照雪想到前世,萧濯也是这般喜欢得毫不遮掩,炽热如一团火。

  可最终也是这团火先冷却,冷眼逼迫他自焚成灰烬。

  寒风忽而刮来,他没忍住 低低咳嗽起来。

  “外头风大,大人身子不好,何必再陪着四殿下胡闹?”无杳虽怕萧濯,却还是不满开口。

  江照雪侧目看他,“你不怕他了?敢说他坏话?”

  无杳抿唇,不太服气:“奴虽生来胆小怕死,却铭记当年大人从雪地里把奴救走的恩情,舍不得您委屈自己在这吹冷风。”

  就连胆小的无杳都会因他受委屈而抱不平,为何夫妻多年,萧濯却质问他为何受不了一点委屈。

  “那就回去罢。”江照雪拢了拢衣袖,“池水很浅,不必再唤人来守着,免得坏了四殿下亲自寻回香囊的兴致。”

  说完,转身离去。

  早春寒凉,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委屈自己。


第13章 训狗

  萧濯捡到香囊爬上岸时,池边早已空无一人。

  冰冷的池水沿着他黑色衣摆滴落,很快凝聚成一块小水洼。

  暗卫首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不等萧濯开口问,就十分体贴道:“殿下,您刚跳下去,江大人就回屋去了。”

  仔细听的话,还能从中听出几分幸灾乐祸。

  傻子都能看出来人家江大人根本不想搭理,偏要自欺欺人,这下好了吧?

  “他身子不好,扛不住冻,不回屋回哪去?”萧濯沉下脸,横了他一眼,“不是让你去雍州盯着人,跑回来作甚?”

  暗卫首领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您若是真怕江大人受冻,怎么一开始还让他出来呢?”

  萧濯一怔,伫立良久,直到寒风顺着湿淋淋的衣裳钻入骨髓,才猛然回过神。

  “胡说什么?”他拧眉,垂下眼睫,又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些笃定,“我怎么可能会不怕他受冻。”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整个上云京,除了我,还会有第二个人会跳下水去寻他的香囊么?”

  暗卫嘴角一抽,虽不想胳膊肘往外拐,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殿下,爱慕江大人的姑娘怕是连您的皇子府都塞不下。至于香囊,属下的确不清楚,但早在两年前江大人被陛下钦点为状元游街时,便已经有人为了抢到那一朵被江大人随手丢下的牡丹,跳进了东街的洛水河里。”

  萧濯唇角下垂,咬着后槽牙,“是么?那为何我不曾听他说过?”

  “这些传闻,街上随处可闻,还需专门去打听不成?又不是什么罕见的情报……”暗卫首领在他逐渐阴沉的目光下噤了声。

  再说了,像江大人那样孤高疏冷的人物,根本不屑于记着旁人的爱慕,又如何会亲口说出来?

  依他看,自家殿下与这位江大人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真要纠缠到一起,要么江大人跌落凡尘,要么自家殿下被驯服成阿柴,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萧濯一言不发翻过了相府的墙,暗卫首领跟在身后,纵使看不见那张脸,也能猜到怕是脸色极差。

  走到四皇子府前,男人又猛然停住脚步,扭头盯着他,接着上头的话继续道:“那个跳进洛水河里的人,肯定会水。”

  暗卫:“不会水还跳进去,那不是傻子么?”

  萧濯像是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冷嗤一声,“他就算跳下去,又如何?”

  而他不会水也跳了,所以他比那个跳洛水河的人更喜欢江照雪。

  本就该是这样的。

  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他。

  暗卫:“……”

  萧濯惦记着怀里被池水浸透的香囊,加快步子踏入府,命人取来了火盆烘烤。

  他像一个瘾君子,坐在火盆前,低头将香囊贴到鼻尖,闭眼深嗅。

  池水冲散了浓郁的药香,哪怕凝神去闻,也只能闻到一点浅淡到几不可闻的冷香。

  他重新睁开眼,借着火光,垂下眼皮去看香囊上的图样。

  鸳鸯戏水。

  来不及勾起一丝笑意,触及那敷衍却难掩精巧的针脚,眸光倏然顿住,继而沉下去。

  在一旁任劳任怨添火的暗卫首领见状,试探道:“殿下,有何不妥么?”

  似乎自从那日江大人来过府中后,殿下就有些不同了。

  行事看似疯癫却远比以前有章法,情绪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萧濯一言不发站起身,捏着香囊便大步往外跑。

  与此同时,重雪院中。

  江照雪正独自用着午膳,院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抬眼望去,某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撞入眼帘。

  气势汹汹,不知道还以为相府是他家。

  一旁的无杳慌忙挡在江照雪身前,“四殿下,你这是想做什么?!”

  萧濯冷冷睨了眼挡路的人,“滚开。”

  无杳被他阴郁的眼神吓得唇色都白了,却还是不肯让开。

  来者不善,万一伤了他们大人怎么办?

  “无杳,去沏茶。”江照雪淡淡道。

  无杳还没走,萧濯便冷笑一声:“我不喝茶。”

  江照雪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神情莫名:“不是给你的。”

  相府的茶皆是父亲阿姐从庄子里精心挑选的,他才不会舍得喂狗。

  萧濯:“……”

  江照雪用帕子擦干净手,有侍从低着头进来收拾碗筷,他便转身往屏风后的卧房走去,走到窗边的坐榻坐下,随意拿起一本桌案上的古籍翻开,头也不抬,“四殿下还有何事?”

  这副模样,显然是在赶客。

  萧濯忍着火气,几步走近,一手撑在桌案上,低头质问他:“这香囊根本不是你绣的,我要换回蓝色香囊。”

  “蓝色的本就不是为殿下绣的。”江照雪讥诮地勾了勾唇,“是殿下偷的。”

  “不是为我绣的?”萧濯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蹦出来,伸手扣住他的下颔,强硬抬起,“那你还想为谁绣?”

  “为萧觉么?”

  暗处的十七见状就要抽剑,被江照雪瞥来的眼神制止。

  “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臣这个问题呢?”江照雪淡淡道。

  萧濯呼吸一滞,松开了他的下颔,后退一步,双眸有些失焦,像是一瞬间被某种梦魇笼罩住,喃喃道:“……什么身份?你我两心相悦,还不够么?”

  “两心相悦?”江照雪扯起唇角,“无凭无据,殿下竟也这般天真。”

  沉默良久,萧濯深吸一口气,只当他是在说气话,再次开口:“我偷你香囊,是我的错,可你欺瞒于我,难道半分错都没有?”

  “你若不是心悦我,何必仿造我府中腰牌,又何必多次撩拨……勾引我?”

  “殿下自小无太傅教导,臣便不与殿下计较何为勾引撩拨。”江照雪语气无波无澜,冷酷至极,“至于香囊,本不过是客套之话,殿下自己却当了真。”

  萧濯死死盯着他,就连暗处的十七都浑身绷紧,唯恐下一瞬男人便要动手。

  但几息后,萧濯却忍着满腔戾气,转身踹门离开。

  十七翻窗而入,拧眉不解:“属下不懂,公子若是真对四殿下有意,何必故意将人气走,若无意,又何必故作有意?”

  接过无杳刚沏好的茶,江照雪淡声道:“知道何为训狗么?”

  十七摇头。

  江照雪:“驯服一条野狗最快的法子,便是不断试探它的底线,又压着底线赏一根骨头,直到它在我面前养成习惯,可以为了一根骨头,抛弃全部底线。”

  顿了顿,他续道:“却不知一开始给的骨头都是假的,唯一的用处,就是磨平它的犬齿。”


第14章 蠢货

  若是十八岁的江照雪,怕是连野狗都不曾见过,更遑论训狗。

  前世哪怕是登基之后,萧濯豢养獒犬的兴致也依旧未曾消停。

  江照雪曾好奇问过他为何喜欢狗。

  萧濯便将他那段于冷宫与一条野狗相伴的可怜往事说与他听。

  具体事迹江照雪记不清,但那时心疼的感受却不曾忘记,因为爱一个人,注定会为他心疼。

  后来闲来无事,萧濯便教了他驯服一条獒犬的法子,还嘲笑他太过心软,若是能拿出吃醋时整治宫人那一半的狠劲,也不至于一头成年獒犬训了一月都还不听话。

  萧濯说得对,太过心软,是无法驯服獒犬的,甚至会被桀骜难驯的狗反咬一口。

  重生一世,他会时刻铭记这一点。

  *

  过了午后,天忽而下起雨来。

  江照雪坐在窗前,耳边的雨声如无数珍珠洒落在窗户上,急促而杂乱。

  十七被他唤了进来,坐在一旁的地毯上,垂头擦拭剑身上的雨水。

  江照雪瞥见,便随口提醒了他一句:“除了剑,身上的衣裳也要换。”

  “哦……”十七冷酷清秀的脸被湿漉漉的头发糊住,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狗,“公子,我身体好,不会得风寒的。”

  闻言,江照雪放下书,垂眸打量他,眼前不禁恍惚。

  前世十七死时,也才十九岁。

  当今陛下子嗣单薄,总共也只得三个皇子,后来太子被他处死后,更是没有一个是能让他满意的储君人选。

  上了年纪又政绩斐然的皇帝,有几个不想长生?宫中炼丹的道士换了一个又一个,但陛下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再加上萧濯有丞相辅佐,在江照雪的筹谋之下逐渐有众望所归之势,三皇子的生母文贵妃再也按捺不住,率先一步联合禁卫军统领逼宫谋反。

  是正好潜入宫里查探的十七,顶着文家与禁卫军的追杀,拼死逃出皇宫,一路奔至四皇子府。

  待江照雪再见到他,少年踉跄着跪倒,揪着他的衣袍下摆,胸口已中三箭,“公子……文贵妃私通禁卫军统领,欲杀陛下取而代之,你快去……”

  话未说完,呕出最后一口鲜血,待府医赶到,已无力回天。

  似乎自从他入了这四皇子府,身边之人都在一个一个离他远去。

  先是十七,然后阿姐,最后是江家满门。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每次来后宫见他,浑浊双眼里总是藏着忧愁,口中只疏离地唤他君后,如今却是明白了。

  高处不胜寒,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而他妄图与萧濯相守,就注定要失去其他所有。

  一道春雷劈下,雨势愈盛,江照雪猛然回过神,垂眼望向年仅十七的十七,“前几日命府中绣娘给你做的新衣,怎么不穿?”

  “公子亲自绣了名字在上面,我想留着过节再穿。”十七耳尖一红,冷酷的面容露出几分局促。

  “以后过节都会有新的衣服。”江照雪淡淡道,“无杳,带他下去换衣服。”

  十七站起身,又忍不住多问一句:“也会有公子绣的名字吗?”

  江照雪失笑,“会有的。”

  十七便乖乖跟着无杳下去了。

  屋中只余江照雪一人,他微微偏头,推开了身侧的窗,手探出去,任由冰凉的雨滴砸在掌心,又顺着指缝流淌而下。

  有些阴谋,不是知道了就等于破解。

  宣熙帝年轻时能为皇位血洗上云京,如今老了,却最在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名声,除非一切罪证大白于天下,否则绝不会对端王动手。

  想要除掉萧霁,还需要契机,一个能去雍州将一切大白于天下的契机。

  若他没记错,前世这场雨便是从雍州一路蔓延至上云京。

  不出三日,雍州被淹的消息便会传至上云京。

  大水不仅冲垮了堤坝,还冲毁了州府暗藏的几吨私盐。

  陛下大怒,派遣钦差大臣前往雍州,明为赈灾,暗为追查贩卖私盐一案。

  前世为提防朝中与雍州贩卖私盐者勾结,去雍州赈灾的正是无朝中势力的端王本人。

  至于这一次,江照雪打算主动请缨。

  毕竟丞相想要扶持自己的儿子建功立业,无可厚非。

  ……

  不出意外,三日后便有圣旨宣江照雪入宫。

  “朕听闻前阵子你去端王府门口送了一封和离书?”宣熙帝居高临下,眼中情绪深沉难辨,“端王好歹是朕的皇弟,不过是一个外室,相府未免太不能容人。”

  龙椅之下,江照雪淡淡道:“陛下应了解臣与家父脾性,若当年知晓端王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绝不会让阿姐嫁与他。”

  “放肆。”宣熙帝低叱了一声。

  江照雪掀起衣摆跪下,面上不见半分惶恐,“臣失言,陛下息怒。”

  “有错便要罚。”宣熙帝似笑非笑,“大理寺少卿一职暂且搁置,便罚你去雍州赈灾,什么时候朕满意了,什么时候回来。”

  “以免你这倔脾气无人管制,朕会命三皇子监督你左右,可明白了?”

  江照雪:“臣遵旨。”

  转身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暗。

  刚走下殿前台阶,一抬眼,某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紧不慢走了过来,目不斜视从他身侧走过,喉间还故意发出一声冷哼。

  将萧濯自以为冷战的一通做派尽收眼底,江照雪心如止水,唇角微扯,转身走了。

  无杳走在一旁,扭头瞅了眼,小声道:“大人,四殿下脸色好吓人。”

  江照雪:“不必管他。”

  ……

  三日后,江照雪听着江照璧再三的嘱咐,准点在卯时,于城门口等待那位三皇子到来。

  前世他与这位三皇子便不曾对付过,盖因当年他婉拒了那位与他一母同胞的姐姐的婚事。

  每每狭路相逢,总会针锋相对,不过从来都是对方一厢情愿的较量。

  比如此刻。

  萧朔一袭华贵的皇子服制,高坐于马背上,高昂着头,却在下马时被缰绳缠住了繁杂的衣摆。

  他狼狈滚到地上,被跟随而来的骁翎卫搀扶起来,却听见一道冷冽讥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蠢货。”

  抬头看去,有人一袭白衣,立于马车架上,眼神冷淡,清绝似仙。


第15章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但很快,萧朔就从那讥诮的眼神中清醒过来,顿时恼羞成怒走上前,“江照雪,你骂谁呢?!”

  “无头无尾之言,自然是谁冒领,便是骂谁。”江照雪的目光掠过他的肩头,落在萧朔身后某个格外高大却面生的侍从身上。

  他虽因体弱不曾练过骑射,眼力却不差,刚刚萧朔摔倒,分明是这侍从偷偷拽住了自家主子的衣角。

  比起萧觉的深藏不露与萧濯的乖张晃荡,这位三皇子骄纵又愚蠢,俨然被他那位精明的母妃给宠坏了。

  “哼,你别得意得太早,父皇可是特意交代了我好好治一治你目中无人的脾气。”萧朔本就是不想和江照雪坐一辆马车才特意骑的马,但刚刚那么一摔,他身上现在都还疼得厉害。

  “狗奴才,还不来扶本皇子!”

  身后的侍从低头上前,把人扶上马车。

  那双漆黑的眼睛不经意扫过一旁的江照雪,又立马垂下。

  萧朔从江照雪身边走过时,又忍不住恶狠狠放了句:“上次你拒婚惹得我皇姐哭了三天三夜,这账本皇子迟早要讨回来!”

  江照雪讥诮一笑。

  萧朔顿时又气红了脸,“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人人都会被你蛊惑,我才不是上云京那群肤浅的女人!”

  江照雪懒得搭理,率先进了马车。

  这趟雍州之行,将端王连根拔起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萧朔,他并不在意。

  陛下所说的监督,不过是多带个没脑子的好掩人耳目。

  马车徐徐前行,江照雪坐在软垫上看了会书,便疲惫地闭上了眼。

  这段时间,他总是会梦到前世。

  方才听萧朔提起那位二公主,他才恍然记起,当年他对萧濯如此执迷不悟,其实早已有局外人提醒过他。

  萧濯登基那日,三皇子甘愿放弃皇室身份,只求新帝换自己母亲一条活路。

  毕竟宫妃私通,有伤天子颜面,本该绞杀。

  二公主属于女眷,不曾参与逼宫,本不会受其波及,却还是自请流放北境。

  离宫那日,正好遇见江照雪入宫。

  二公主望向他的眼神,当初他并不曾留意,如今回想,却已不是看心中仰慕的少年郎,而是一个即将把一生都埋葬在深宫的可怜人。

  她说:“江公子,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西华门看见你。”

  “我说不出祝福之言,因为公子本该是鸿鹄却要困于樊笼,我也无法诅咒,因为时至今日,我仍旧心悦公子,故而希望公子得偿所愿。”

  江照雪当时很疑惑:“萧朔与文贵妃本可登临帝位,你不怨我?”

  “成王败寇,有何可怨?”二公主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她没再说。

  只是俯身作揖,然后上了那辆破旧的马车,离皇宫越来越远。

  “江照雪?江照雪?!”

  一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江照雪受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虚虚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萧朔焦急的脸。

  “你这脸比死人还白,你不会真的要死了吧?你可别死在这里啊,届时皇姐会骂死我的!”

  江照雪张了张唇,无力说话,意识昏沉,只觉着浑身时而冰冷,又时而滚烫。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好在他们赶在宵禁前入了城,又找好了客栈。

  无杳身形瘦弱,只能勉强搀扶他,本想唤十七现身,那位萧朔的侍从却默不作声上前,将他背在背上往客栈二楼走。

  后面是萧朔不满的嚷嚷声:“喂,你到底是本皇子的奴才,还是他江照雪的奴才啊?今日本皇子摔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背?”

  这新来的奴才,真是一点不懂事!

  一旁的贴身侍从汗颜:“殿下,您还是少说几句吧,若是江大人真出了什么事,二公主和陛下那都不好交代。”

  萧朔路过江照雪厢房,瞥了眼那抱着人喂药的狗奴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待回了宫,便让母妃把这个连大小王都分不清的狗奴才丢去掖庭!”

  侍从连忙附和,总算把人哄回了厢房。

  此时隔壁厢房内,无杳端着热茶站在一旁,也顾不得这位相貌平平却气势迫人的三皇子侍从如何举止怪异,语气急切:“大人身子弱,马车里太闷,外面又下了雨,定是着凉了。”

  可此刻天色已晚,城中药房马上就要关门,他从哪里去寻大夫。

  十七从窗外翻出来,看了眼榻上面色苍白的人,对无杳道:“我去找大夫,你看好公子,此人身份不对,留心些。”

  无杳只得点头。

  十七翻窗离开。

  床榻上,江照雪闭着眼,眉头微拧,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转动。

  他再次坠入那片火海中。

  每一寸肌肤都被火舌舔舐,灵魂却脱离躯体,随着滚滚浓烟,飘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夜色朦胧,大雪初霁,本该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尽头,有人骑在马上,一路狂奔。

  马蹄踏碎一地霜雪与月色,堪堪停在火光冲天的牢房门口。

  男人翻身下马就要往里冲,却被后面跟来的骁翎卫死死拦住,头顶十二旒冕冠尚未来得及卸下,显然是刚从宴会上得知大理寺走水的消息。

  “给朕滚开!”

  “陛下万万不可!龙体怎可损伤?!”

  江照雪的虚影被风吹到他身侧,垂眼冷冷俯视他。

  萧濯约莫是想进去鞭尸不成?眼看就能除掉江家这颗眼中钉,却被他动用了最后一点势力尽数远走高飞,想必是气急了。

  没了他在,萧濯往日的脾性无人敢去压制,一脚踹开前方挡住他的骁翎卫,冲进了火里。

  江照雪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就没有跟进去,倒是对帝王忠心耿耿的骁翎卫匆匆跟进去,大理寺内一时间喧闹不止。

  不到一炷香,天又下起了雪,火势渐渐消了。

  他抬眼,看着萧濯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大步走出,一旁候命多时的李太医上前,欲为帝王把脉,却闻萧濯红着眼道:“先给他把脉。”

  李太医望着帝王怀中面目全非的尸身,叹了口气。

  一具皮肤经脉悉数烧毁的尸体,便是丢到义庄都无人能认领,又如何把脉?

  江照雪扫了眼自己的尸体,又看了看露出一副难过模样的帝王。

  多可笑,多荒谬。

  他都死了,萧濯还要借他的尸体,来装一出深情给世人看。


第16章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萧……濯……”

  怀里的人唇瓣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

  沙哑的嗓音冲淡了森冷的语调。

  男人凶戾的眉目倏然柔和下来,指尖勾起他一缕青丝打转。

  “分明心里有我,还嘴硬。”

  无杳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打量眼前气势非凡的‘侍从’,试探道:“你是四皇子殿下?”

  萧濯扭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未有多余的神情,但无杳还是被他压低的眉峰吓得抖了抖。

  他胆子小,应付不来,十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好在十七不仅武功不俗,轻功也是数一数二,很快就拎着一名不停挣扎的大夫从窗户口翻进来。

  “你放开老夫!”

  十七抬手抽剑,架在大夫脖子上,冷酷道:“去把脉,否则——”

  大夫面色发白,只得被迫转身走到榻前。

  “脉浮而紧,神情不宁,神魂离散,这位公子怕是自幼体弱,春夏交叠之季本就忽冷忽热,再加上近日忧思过重,心情不佳,使邪风入体,感了风寒。”

  大夫叹了口气,“这几日雍州大雨,冷风一路往上吹,公子还是静养为妙。”

  无杳接过药方,十七便又要提着人去药堂抓药,他连忙将人喊住,提醒道:“大人醒来知晓你这样,定会生气。”

  十七抿唇,松开了人。

  无杳松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袋银两,“大夫,家弟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杳跟着人离开,留下十七盯着床榻边上始终不曾离开的男人。

  “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十七擦着剑,冷冷道。

  “我与你家公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暗卫插手。”萧濯冷嗤,挑衅般挑起一缕青丝于鼻尖轻嗅。

  可浅淡冷香却倏然从指尖滑走。

  萧濯低头,对上一双冷淡的眼睛。

  像是之前香囊之事不曾发生,他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将人扶起。

  江照雪蹙眉躲开,自己坐起身。

  梦中癫狂的男人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他不耐道,移开目光,显然是一眼不想多看。

  萧濯刚被他一句梦话哄好,此刻乖戾的气性又冒出来,咬牙切齿道:“我怎么在这里?若不是担心你身子虚弱,雍州路途遥远,我至于为了你偷偷离京?你有没有良心?”

  大梁皇子亲王,无天子手谕,不可出上云京。

  若有违者,轻则禁足,重则废除皇室身份关入诏狱。

  江照雪刚从梦魇中挣脱,本就心头烦闷,闻言更是讥诮,“腿长在殿下自己身上,殿下想抗旨就抗旨,不必说为了臣。臣与殿下相识不过两月,算不上熟,更受不住这顶高帽子。”

  分明就是自己有所企图,还想让他担责?

  抱歉,不吃这一套。

  “不熟?”萧濯骤然拔高了声调。站起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给我送的香囊纵使不是你亲手所绣,那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你总认得,你现在与我说不熟,在马车上勾引我时怎么不见你说?”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不过是个香囊,殿下至于屡次计较么?”

  前世的确是他太过计较,如今不爱了才知晓,这些小事揪着不放的确让人心烦。

  想必当初萧濯便是心烦,才觉得他是胡闹。

  萧濯心头一哽,这话莫名熟悉,不知听谁说过,只觉憋屈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续道:“行,之前姑且是我不对,是我偷你香囊在前,现在我认错了,你莫要在闹脾气了行不行?”

  不远处靠在窗边的十七听不下去,冷笑一声:“公子才不会闹脾气,殿下这话还是留着和未来的皇子妃说吧。”

  萧濯充耳不闻,只盯着江照雪瞧,狭长眼眸发着幽幽的光,像只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却没说话。

  江照雪知道他在等什么。

  前世十七与萧濯便不和,哪怕后面嫁入皇子府,十七也敢出言不逊。

  他没少因维护萧濯,训斥十七过于无礼。

  事事以萧濯为先,几乎成了他的习惯。

  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怎么可以和十七比呢?

  江照雪淡淡道:“十七实话实说,无意冲撞殿下。”

  “实话实说?”萧濯重复这四个字,咬紧了牙关,“你也希望我以后娶四皇子妃?”

  明明才相识两月,可眼前的男人入相府已然如入自己府中,前世十八岁的江照雪虽被人称赞聪颖,却实则单纯,只当这是少年郎热忱爱意的表示。

  其实不过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恬不知耻跑到他这里来标记领地。

  江照雪垂眼,冷淡道:“殿下的婚事,自有陛下操心,与臣无关。”

  又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萧濯豁然起身,目光落在江照雪寡淡疏冷的眉目间,阴沉得像是能吃人,“江照雪,你是不是以为——”

  江照雪冷冷道:“以为什么?以为我江照雪对一个只认识两月的男人要死要活,还是以为你一个冷宫废妃之子能威胁到我?”

  他一字一句,讥诮刻薄至极,“萧濯,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

  萧濯没说话,气息逐渐急促。

  江照雪觉出不对,抬眼看去,男人眼底逐渐染上不正常的猩红。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是萧濯狂躁症触发前的预警。

  可前世萧濯狂躁症,是在登基三年后江照雪大病一场醒来后才患上的,如何会在此刻出现?

  待江照雪再要去看,那抹猩红却又淡去,快得只像是错觉。

  十七已然戒备地握紧了剑,一旦萧濯恼羞成怒敢伤公子,就鱼死网破。

  但萧濯没有如传闻中那般,将得罪自己的人掏去心肺喂狗,转身离去的身影有几分仓促。

  江照雪气定神闲,扫了眼欲言又止的十七,“有话便说。”

  “方才我图口舌之快,言语冒犯四殿下,公子不怪我?”十七低声道。

  “你没说错。”江照雪低諵枫低咳嗽两声,“为何要怪?”

  十七得他认可,没忍住勾起唇角。

  与此同时,厢房外。

  萧濯立于长廊中,搭在栏杆上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扶栏几欲崩裂。

  冰凉雨滴飘洒在脸上,却熄灭不了心头恼火。

  无常从屋顶翻身下来,戴着避雨用的斗笠,道:“属下一直不明白,殿下与江大人相识不过两月,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江大人心悦您?”


第17章 一见钟情的,又何止是他

  “至少从我们的情报中看来,这位江大人冷漠孤傲,极难接近,不像会轻易动心之人。”

  传闻里的江照雪,是上云京最出名的天之骄子。

  人人皆爱他,却又人人不敢接近他。

  唯一一个敢在明面上接近他的二公主,也被拒了婚。

  “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萧濯沉声道,“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

  无常忍不住地嘀咕:“您这么了解他,怎么一个香囊的事闹到现在还没把人哄好……”

  萧濯转头,眼底并无太多情绪,却远比先前那个把暴戾二字挂在脸上的男人更令人胆寒。

  无常猛然单膝跪下,跪在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

  “属下失言。”

  这些时日萧濯狗也不溜了,疯也不发了,好似一心一意沉浸在与江照雪的纠缠中,还总是闹出些啼笑皆非的场面,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效忠的主子,从来不是什么随和仁善之人。

  “……”

  萧濯转过头,闭上了眼。

  喉间艰涩难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分明……分明全都是按着一样的路在走。

  他想了千万种可能,从未想过会是,江照雪从未喜欢过他。

  这不可能。

  初见时一见钟情,本就不只是他。

  胸腔里的戾气横穿直撞,染红了双眼,萧濯搭在扶栏上的手背青筋逐渐暴起。

  偏偏此时隔壁厢房里还传来萧朔与其他人的吵闹声。

  一墙之隔就是尚在病中的江照雪,大半夜不就寝,吵什么?

  他转身,一脚踹开门。

  厢房中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萧濯阴沉的双目,与屋中的红衣女子对上视线。

  “你这奴才,连本皇子的屋子也敢闯?你活得不耐烦了?!”萧朔被他突然闯入的气势镇住,随即反应过来,更是怒不可遏。

  红衣女子把他拽到自己身后,继而道:“四弟潜伏在阿朔身侧,不知有何企图?”

  “企图?”萧濯盯着女子妖冶的面容,哼笑一声,漫不经心摊手,“皇姐什么企图,我便是什么企图咯。”

  整个上云京的人都知晓二公主萧宁的企图是什么,言外之意已不需要去猜。

  “你是萧濯?”萧朔瞪大眼睛,看了看尾随自己而来的萧宁,又看了看还顶着一张平庸脸的男人,气势顿时收敛,磕磕绊绊道,“你,你不在府里逗狗,假装成我的奴才离京,就是为了和我二姐抢夫婿?”

  萧濯踏着闲散的步子,在红木圆桌前坐下,捏了个酒杯在指尖把玩,“江大人有名有姓,何时就成皇姐的夫婿了?这话可不太妥。”

  “皇子擅自离京,更不妥。”萧宁冷声道。

  萧濯扫了眼萧宁虽窈窕,却比萧朔还要略高的身量,眸色渐深,“皇姐知道就好。”

  屋中气氛倏然凝滞。

  萧朔几乎要烦死了。

  他几日前接到父皇旨意,听说要监督江照雪时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心烦。

  方才自己再三保证不会为难江照雪,眼看就要把二姐这尊佛送回去,结果又来一个!

  还是奔着江照雪来的,这下他二姐哪里还会肯回去?

  一个个都想找死,能不能别拉上他!

  好在两人顾忌尚在病中的人,没再争执,很快陆续离开。

  萧朔想象中拿捏江照雪的雍州之行,尚未到达,便中途崩殂。

  *

  次日清晨。

  江照雪虽喝了药,但风寒没那么容易痊愈,醒来时仍旧浑身无力,只得让十七背着他上了马车。

  刚挑开车帘,便与三双眼睛对上。

  “江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女子一袭红衣,身形修长不似寻常姑娘,眼尾的丹蔻明艳又轻佻。

  坐在萧朔身侧,唤他的嗓音妩媚中又带着沙哑。

  萧宁过于痴缠的眼神,曾是前世他在遇见萧濯之前,最避之不及的存在。

  他习惯独处,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才不会伤了一个姑娘的心。

  可死过一次再回头看,与萧濯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江照雪避开了她上前的手,淡声道:“臣风寒未愈,公主还是离臣远些,莫被传染为妙。”

  刚走到最里面坐下,身侧便贴来一个人。

  江照雪掀起眼皮,冷淡扫了他一眼。

  萧濯还未忘记昨夜两人不欢而散,扭过脸去,嗤笑:“我可不会被区区风寒感染,不过是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坐着,才——”

  江照雪打断他,气定神闲,“殿下既不怕风寒,不如下了马车去骑马罢。马车内人多气闷,臣的确有些不适。”

  萧濯猛然回头,死死盯着他,却又碍于其他两人在场,无法发作。

  但江照雪却像察觉不到他压抑的怒气,续道:“若殿下只是随口说来哄臣的话,便当臣不曾说过。”

  萧濯闭上眼,胸膛上下起伏,一言不发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车帘被甩得猎猎作响,足以见他的怒气。

  旁观完,萧朔头一次对江照雪真心敬佩,凑过去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还是你厉害,连他都敢惹。”

  江照雪闭目养神,没说话。

  萧朔不悦拧眉:“喂,本皇子与你说话呢。”

  江照雪睁开眼,目不斜视,语调带着他惯有的刻薄,“三殿下若是也闲不住,不如与四殿下一齐骑马,想必有手足在侧,定不会如昨日那般摔下马。”

  “你——”丢人事被人拿出来嘲讽,萧朔恼羞成怒,却被身侧的萧宁拽住后领子。

  “不准吵他。”萧宁低声道。

  不能吵,萧朔便一直瞪着江照雪。

  谁家做的皇子做成他这般憋屈模样,谁家做臣子的又做成江照雪这般嚣张模样!

  江照雪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萧朔恶狠狠的目光。

  不必猜,他都知晓对方心里又在如何谩骂自己。

  但他不在乎。

  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他通通不在乎。

  马车平稳朝前赶路,江照雪沉下心,开始梳理前世与雍州有关的记忆。

  可他一生都困在深宫之中,即便身居高位,能传入耳中的,都是萧濯想让他知道的。

  他只记得,废后前夕,萧濯的确下了一道旨意,赐端王封地雍州,于年后离京。


第18章 萧濯于他,不值一提

  萧濯会下此道旨意,还偏偏就是雍州,其间定有他不知晓的缘由。

  江照雪凝神沉思,忽而一朵紫色鸢尾从身侧的窗外被人丢进来,恰好落入他掌心。

  鸢尾因其形状若蝴蝶,曾被人比作话本中化身为蝶的祝英台花,寄托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江照雪的母亲生前尤其爱鸢尾,相府后院每到四月,唯有鸢尾一种花绽放满庭。

  他并不喜欢花,但前世萧濯常常跑来相府寻他,见府中紫色遍野,便以为是他喜欢。

  后来萧濯登基那日,牵着他的手徒步走到被鸢尾簇拥的巫山殿前,说这是他为他亲手打造的宫殿,亲手写下的巫山殿。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至死不渝的鸢尾配巫山二字,再合适不过。

  那时他只以为萧濯对他情谊亦如除却巫山与鸢尾,如今想来,怕是心里早已得意洋洋,不过几簇花便能将他哄得心肺都掏出来。

  这样轻易得来的东西,怪不了旁人不珍惜。

  江照雪垂眼敛住寒意,指节微拢,花瓣被捏出了汁液,浸入掌心纹路。

  这一世,萧濯还想故技重施么?

  一张柔软的手帕倏地被人塞进他掌心,“擦擦吧。”

  萧宁拨开萧朔,往他身边坐近了些,见他抬眼望来,便眨了眨眼。

  “用了我的帕子,可就不能赶我走了。”

  江照雪看了眼已经被汁液弄脏的白色帕子,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以后说不准我们……”

  调情的话还未说完,马车车帘被人一把掀开,“江照雪,你有没有——”

  萧濯的话,在瞥见江照雪掌心被无情捏碎的花瓣后戛然而止。

  甚至手里还攥着女儿家样式的软烟罗手帕。

  未婚男女,靠得这样近。

  简直不知廉耻!

  萧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跨上马车,直接走到江照雪面前,夺走了那支已凋零破碎的鸢尾花,就像在抢走自己被揉碎一地的真心。

  然后将那束花随手一挥,丢出车外。

  可刚丢完,他又有些后悔。

  因为江照雪只是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一眼,正好用腾出来的那只手,仔仔细细,慢条斯理,从指尖到指缝,将鸢尾汁液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

  眉目间还带着淡淡的嫌弃。

  “多谢四殿下为臣处理了这点小麻烦。”江照雪淡淡说完,看向萧宁,“帕子已脏,来日洗干净再还给公主。”

  萧宁笑了笑,探出手想要搭在江照雪手上,又被对方不动声色躲开,她也不怒,“其实江郎想要留着也好。”

  “……”

  萧濯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似有似无的暧昧,戾气充斥在胸膛里,胀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江照雪怎可……怎可与旁人这般亲昵?!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

  “四弟不是要骑马么?怎么又进来了?”萧宁挑眉望回去。

  萧濯恍若不闻,只死死盯着江照雪冷淡的脸,喉间的质问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旦他问出口,那他与江照雪之间,便再也无法平等。

  若非卑微到极致,谁又会去问对方自己算什么。

  他与江照雪,不该是这样。

  他分明离江照雪这样近,却看不透那双薄情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沉默须臾,他再也无法忍受江照雪平淡无波的眼神,倏地转身出了马车。

  阴沉的气场也随之离开,马车里又恢复了自在。

  “看来我在宫里这段日子,江郎与四弟之间发生了很有趣的事。”萧宁撩了撩肩头垂落的发丝,意味不明道。

  江照雪将弄脏的帕子叠好放入袖中,淡声道:“不值一提。”

  如今萧濯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条能利用便利用,不能利用便毁了的狗。

  谁会在意一条狗的喜怒。

  “那我可就放心了。”萧宁轻笑一声,“方才见四弟如此盯着你,还以为他也想吃了你呢。”

  江照雪闭眼不作回答。

  上云京的姑娘大多含蓄内敛,平日里与外男对视一眼都要脸红,他不理解萧宁作为公主,本该更为严苛,为何会被文贵妃养成比寻常男子还要孟浪的性子。

  但只要不被人骗了真心,怎样都好。

  ……

  历经一月,终于到达雍州。

  雍州沿海,又在渭河最下游,一旦风雨失调,便极易酿成洪涝之灾。

  江照雪刚被无杳扶下马车,恭候多时的雍州知府连忙领着底下一众官吏上前见礼。

  雍州的地势较低处都已被水淹没,他们只得坐小船去府衙。

  萧宁与萧濯没自己表明身份,江照雪也不会捅破,命人先抬着赈灾的粮食与药物上了小舟,人在货物后。

  船只很小,都是府衙临时拿来凑数,江照雪与无杳十七上了一艘船,晚一步的萧宁撇撇嘴,只得幽怨地和萧朔一起。

  见划船地是位骨瘦嶙峋的老人,船只逐渐落在后面,江照雪微微皱眉,道:“十七。”

  不需多言,十七心领神会,便去顶了划船的活。

  前方的知府见状,连忙赔笑:“江大人见谅,年轻力壮的衙吏与城中百姓都去了堤坝上。”

  江照雪瞥了眼他油光满脸颇为富态的脸,眼尾讥诮飘过,不曾理会。

  交谈间,无杳已经扶着那位老人在狭窄的小船上坐下。

  老人有些受宠若惊,冲江照雪感激地拱了拱手,“大人面冷心善,定是个好官。”

  本不过是句百姓的恭维夸大之词,却让江照雪一怔,神情难得有些恍惚,“心善?”

  他有多久不曾听过旁人一句心善了?

  自他为萧濯双手染血至死前,将近十年。

  不论是朝中被他整下马的政敌,还是后宫或包藏祸心或图谋不轨之人,都曾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不择手段,说他狠毒专横,总有一日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哪怕是来日在地狱里,也要受尽剔骨抽筋之刑。

  他面无表情听了十年,几乎连自己都认为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江照雪此刻才恍然想起,十八岁的他,虽恃才傲物,却自幼被父亲教导,会对弱者不忍,会对受尽非议的萧宁一视同仁。

  他还不曾握过染血的刀,哪怕他再如何刻薄,旁人都会说他只是不懂圆滑世故。

  而不是骂他狠毒善妒,不配为后。


第19章 江照雪,不闹了行不行

  一行人顺利到达雍州府衙。

  说是府衙,其实只是临时搭建好的木屋,原来的府衙连带着半个雍州都被水掩盖。

  “三殿下与江大人一路辛苦,下官特意准备了晚膳招待,还请移步正堂。”知府作揖道。

  江照雪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赵大人有心了。”

  “有心什么啊有心。”萧朔环顾四周,忍无可忍开口,“本皇子亲自前来赈灾,你就让我待这样的破地方用膳?赵全安,你身上这身官袍还是九成新,真当我瞎吗?”

  地方官员一身官袍需三十两银子,是平民百姓一年的花销。

  是以若非官袍破损,一般朝廷都不允新制。

  赵全安勉强挤出一丝笑,“三殿下您这就冤枉臣了,这身官袍之所以新,是因为旧的那身在堤坝查探水情时损坏太过严重,如今的雍州实在拿不出钱来再新建府衙。”

  说完,便将求救的目光落在江照雪身上。

  江照雪视若无睹,心头惦记着方才下船时感受到的数道探究的目光,偏头吩咐随行而来的骁翎卫千户,“在赈灾粮与药材分发前,务必时刻派人盯紧,尤其是今夜。”

  临行前,他曾在御书房看过雍州知府上书的折子,不外乎水淹了粮仓,城中百姓受饿已久,恳请朝中施以援手。

  今日赵全安大张旗鼓迎接赈灾官员,那一车又一车粮食,早已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

  人到绝境,不会再顾及律法与举止。

  骁翎卫千户领命退了下去。

  “三殿下若是想来雍州享福,也得挑个好日子。”江照雪走到萧朔身前,斜睨他一眼,“您确定陛下给您的旨意,是来监督赈灾么?”

  “你——”萧朔气急,就要上前,被扮做侍女模样的萧宁捏住了后领,只得死死瞪着他。

  赵安全面色松快了些,正欲缓和下气氛,江照雪便眼神讥诮望来。

  “赵大人深谙为官之道,知晓没了官袍便不能做官,至于饿死几个百姓,朝陛下哭一哭便也算是恪尽职守,三殿下身在上云京,自然不懂你的辛苦。”

  江照雪掸了掸素白袖袍上的褶子,“在下年轻气盛,不如大人懂得多,这顿饭便不吃了,劳烦赵大人在酉时前将雍州近几月钱粮损失情况总合成册,送至在下下榻处。”

  说完,他像是瞧不见赵全安僵硬的脸色,转身径直又上了船,吩咐从暗处现身的十七,“去堤坝上。”

  前世雍州决堤,端王在此停留半年有余,才将堤坝全然修好。

  后来他替萧濯查阅当年的记载,才知因雍州低处渭河最下游,泥沙堆积导致河床变浅,一旦遇上大雨,便会酿成洪涝灾。

  当时他便认为,在渭河高处重新挖掘渠道应是最好的法子,毕竟雍州临海,渠道可直通海里,能够免去很多麻烦。

  但当时的记载里所写,却是耗费几倍人力与银钱,在最上游修了个水坝。

  并早在端王前来之前便已开工。

  现在他便要去瞧瞧那水坝到底是何来头,能让端王修了半年之久。

  刚敛住思绪上,船还未划动,船身便忽而摇晃起来。

  江照雪拧眉回头,却见萧濯跟着他跳上了船,本就不大的船上更显得拥挤。

  他还未开口赶人,萧濯便抢走了十七手里的船桨,理所当然把人挤下船,然后霸占了船尾的位置。

  江照雪冷声道:“滚下去。”

  自那日他捏碎了花到今日,他已一月不曾理会萧濯。

  萧濯挑了挑眉,手中船桨猛地用力,将船只推离了岸边。

  江照雪赶了一月的路,本就虚弱的身子站不住,倏然朝前一个踉跄,被男人揽进怀里。

  隔着硬朗炙热的胸膛,他轻易感受到了对方肺腑深处愉悦的震动。

  “已经一个月了,江照雪,不闹了行不行?”萧濯低头,无声嗅着他发间的冷香,不自觉半眯起眼睛。

  江照雪忍着厌恶,挣开他的手,指尖有条不紊整理被弄乱的衣襟,淡淡道:“殿下,只有家人亲友之间,才配用闹这个字。”

  “至于殿下您,最多不过自作多情。”

  他说着绝情的话,可缓和下来的态度,却又让萧濯以为,他果然还是嘴硬心软。

  而这正是江照雪想要的效果。

  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不算短,若即若离,一旦萧濯按捺不住主动找他,那么就已经下意识里又让自己的底线往后挪了一寸而不自知。

  萧濯很自觉忽视了他后面那句话,也逃避去深究江照雪多次冷言冷语的背后是因为什么,低声道:“我知道,是我突然送你鸢尾,惹起了你的伤心事,姑且算是我的错,我不会水,还亲自来给你撑船,香囊的事就到此为止行么?”

  对,没错,就该是这样,江照雪对他言行恶劣,就是因为他擅自闯入相府偷拿了香囊而已。

  江照雪喜欢他,才会对他耍小性子。

  否则怎么不对旁人这样?

  萧濯想通其中关窍,眼底的郁色也淡了些。

  江照雪静静望着他,须臾后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讽意,淡声道:“划你的船。”

  正好十七陪他赶了一月的路,也该歇一歇。

  不要钱的船夫,不要白不要。

  萧濯的船划得很快,丝毫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很快到了堤坝。

  男人先他一步跳下船,对他伸出手,鹰眼直勾勾盯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他垂眸看了眼面前的手。

  指节修长,皮肉都是最健康的颜色,而江照雪肉眼凡胎,便是盯出一个洞,看不见其上沾染的污血与仇恨。

  就当是摸狗了。

  这样想着,他重生后第一次重温了这双布满粗茧却滚烫的手。

  这双曾亲手写下废后与下狱江家满门圣旨的手。

  几乎是他搭上手的瞬间,就被对方紧紧捏住。

  就连低沉的声音都掺杂着沙哑,“好凉。”

  江照雪下了船,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变得温热的手,“只有狗的舌头,才会一直热。”

  身后,萧濯虚虚握紧手,又展开,似还在回味方才转瞬即逝的温凉。


第20章 看见了么,都是为了你

  将近晚膳时刻,堤坝上仍旧人满为患。

  粗略扫过去,的确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

  正揣着图纸指挥众人的监工余光瞥见他,连忙迎了上来,“这位大人便是江大人罢?坝上泥泞,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照雪淡淡道:“此前我不曾见过你,你怎知我姓江?”

  “这……”监工笑容一僵,捏着图纸的拇指搓了搓,“江大人仙人之姿,大梁谁人不知?小的方才听闻上云京来了位神仙人物,便猜到是您。”

  萧濯慢悠悠走过来,站在江照雪身侧,阴森一笑:“消息传得倒快。”

  监工擦了擦额角的汗,勉强捧着笑。

  江照雪绕过监工,欲继续往上走,却被拦住。

  “江大人,坝上人流混杂,恐怕冲撞到您,不如小的领路带您去。”监工笑道。

  江照雪微微拧眉,冷声道:“几步路的事,我非稚童,还需你带路?难道这堤坝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恰逢此刻到了发放晚膳的时辰,前来送饭的衙吏一声吆喝,坝上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围过去。

  天灾之中,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监工也只得上前去维持秩序。

  江照雪抬脚就要走,却被一双大手扣住腰,整个人都被萧濯打横抱起。

  “放手。”江照雪不得不攥住男人胸前衣襟稳住身形,面色尤为难看。

  萧濯置若罔闻,抱着他往堤坝上走去。

  甚至喉间还哼出两句不成调却难掩愉悦的小调。

  果然,不论前世今生,萧濯就是萧濯,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偏偏还觉着旁人就该感恩戴德地受着。

  如今已是晚春,再加上一路南下,便是江照雪,也在风寒愈合了后换上了轻薄利于步行的雪色交领长袍。

  男人的掌心好似永远这样滚烫,隔着单薄的衣料,膝盖弯下的热意令人无法忽视。

  这很容易让他想起前世,无数个冬夜里,为他暖脚的不是地龙与火炉,而是萧濯滚烫的掌心。

  其实江照雪并不喜欢,但是萧濯就是固执地不肯他用暖炉,偏要在他面前证明,他的手比暖炉更好用。

  偏要他亲口承认,他离了萧濯便不行,男人才会罢休,如若他抗拒,那双手便弄得他哭着说出来。

  可那时江照雪满心满眼都只有萧濯一人,对于这样的独占欲他不但不反感,还因此笃定,萧濯也一样将他视作唯一,离了便不行。

  此刻再回首,江照雪却明白过来,所谓床笫之间的霸道与独占,一次又一次引诱他,一次又一次逼他妥协,让他承认自己的确离不开这个人,不过是对方为了孤立他,妄图在感情上占据高地的龌龊手段。

  但其实,越是渴求着成为感情高地上的那个人,才该是真正离不开对方的那个人。

  江照雪闭上眼,敛住眸底所有冷意,克制着被突然冒犯的怒火,再次重复:“放手。”

  话落,他便被萧濯抱在怀里上下颠了颠,哪怕隔着几层衣料,都能感受到男人身上紧实的肌肉。

  低沉的嗓音带着点自得散漫的笑,“怎么,怕被人看了去?”

  江照雪攥着衣襟的指尖用力到泛白,眸光骤冷,不说话。

  与其说怕,不如说厌烦。

  他又不再喜欢萧濯,暗地里戏耍便罢了,难道还要他损坏自己的名声将两人绑在一起不成?

  他的名声与相府连为一体,如今的萧濯不配他再孤注一掷抛弃一切。

  但他冷着脸的眼模样在萧濯眼里,却与羞恼无异。

  江照雪即便是真的羞恼,也不会红着脸目光躲闪,只会冷着脸让旁人去猜。

  萧濯十分了解这一点,哼笑:“你这一身白衣服若是下了地,怕是会从小雪人变成小泥人。江大人,我可是为你着想,你那洁癖能忍得了?”

  江照雪低头看了眼泥泞地,余光顺势瞥见男人黑色衣摆上溅染的泥点。

  “看见了么?都是为了你,我衣服都弄脏了。”萧濯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不过是一件衣裳弄脏了,分明是自己自愿的,却要大声嚷嚷着是为了他,当初他双手染血时,怎么不见萧濯跪下对他感激涕零?

  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你不想我的衣裳弄脏对么?”江照雪掀起眼皮,漆黑冷冽的眸子睨着他。

  萧濯眯了眯眼,危险的视线落在他近在咫尺的浅色薄唇上,“接着说。”

  “我要查看堤坝里的水,你若不想我弄脏衣裳,便把自己的衣裳脱了,垫在我脚下。”他丝毫不惧萧濯凶戾的眼睛,淡然开口,“若是舍不得,便放我下来。”

  若是寻常人的衣裳便罢了,偏偏萧濯是皇子。

  将他的衣裳踩在脚下,无异于是一种挑衅。

  “江照雪,你知道上一个弄脏我衣裳的人怎么样了么?”萧濯意味不明道,托在他膝盖弯下的指腹缓慢地来回摩挲。

  “知道。”江照雪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冷声道,“上云京皆知,一年前的千秋宴上,庆国公的幼子顽劣,将酒液泼在了殿下的袖袍上,说殿下无娘的孩子像根草,被殿下拔了舌头,血溅当场。”

  “啧,你知晓得如此清楚,怎么一年前不曾在千秋宴上见到你?”萧濯眸光微暗,“若是那时便见着你……”

  “臣抱病在府中休养,不曾去千秋宴。”江照雪打断他,讥诮勾唇,“殿下此言,难道臣去了,你便不会对庆国公幼子动手?”

  “不会。”萧濯低笑,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脖颈上,“怕吓着你,我会等你走后,再拔了他那根多余的舌头。”

  江照雪不置可否,将话头扯回来,“放我下来。”

  “急什么。”萧濯道,“看到我腰间这把刀了么,拔出来,想要多大的料子,自己割。”

  江照雪瞥了他腰间通体漆黑的长刀,骨节如玉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

  刀身出鞘的嗡鸣声,掩盖了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他垂着眼皮,鸦羽长睫下反射的森然刀光萧濯全然瞧不见。

  “殿下在冷宫摸爬滚打多年,竟不明白,将手里的刀递给旁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刀锋抵在了萧濯颈边。


第21章 他不怀好意,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照雪垂眸,瞥见刀锋下来回滚动的喉结,眼含讥讽,“看来四殿下,也并非不怕死。”

  他微微凑近,春风拂起肩头发丝,浅淡冷香在他不知的情况下,早已偷偷勾缠在萧濯鼻尖。

  萧濯黑眸如高悬烈日,直勾勾盯着他冷艳上挑的眼尾,灼烫得让他不禁蹙眉。

  美人蹙眉,也是好看的。

  江照雪正欲开口结束这段过于漫长的试探,萧濯却像是骤然绷断了禁锢欲望野兽的锁链,猛地喘了口气,哑着嗓子问他:“江照雪,我想吻你,就在这里。”

  “……可以么?”

  江照雪面色淡然,任何起伏波澜,都被掩盖在冰面之下。

  他终于正眼开始打量眼前的男人,从入鬓长眉到英挺鼻尖,再到水色的唇,不紧不慢,就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眼中万种思量,唯独没有爱意。

  不可否认,当初他之所以能被萧濯的赤诚打动,多亏了这张从初见便能入他眼的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以前眼界过窄,以为最初遇见的便是最好的。

  实则天下男子,比萧濯俊俏的,多了去了。

  “殿下讨要这种逾矩的东西。”江照雪执刀的手一挑,刀锋上移,贴紧萧濯的下颔线,“想好拿什么来换了么?”

  萧濯眸光一暗,望着他刻薄冷情的美人面,无法挪开视线,“我心悦你,任你驱使,还不够?”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不够。任我驱使,殿下乐在其中,不算代价。”

  只有让人觉得痛苦的事情,才算代价。

  虽然他根本没打算亲吻一个无比厌恶的人,却不妨他以此为饵。

  他不曾主动引诱,要怪就怪萧濯自己厚颜无耻,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开口。

  萧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那你要什么?”

  “那就要看……在殿下心里,臣的一个吻,能值什么东西了。”江照雪操控刀锋,沿着他贴着脖颈的衣襟划下,心口旁一大块布料都被割下,随手丢在地上。

  继而淡淡道:“放我下来。”

  萧濯沉默地将他放下。

  江照雪踩在那块绣有金丝暗纹的衣料上,目光落在浑浊的水面上。

  显然,在他到达雍州之前,雍州便已开始在渭河上游修建水坝储水。

  一个水坝,不但耗费了半年时间,还花掉了朝廷整整八十万两白银,足足占了这一年大梁税收的一成还有余。

  还不曾算从各地运来的粮食以及药物。

  不像是修水坝,倒像是又修了一座黄金为顶的观星台。

  他不信陛下丝毫没有怀疑,只可能是哪怕派遣了人,也无人查出问题,再加上修建水坝的确是利民之举,若能修好,至少在陛下在位期间一劳永逸,便也就罢了。

  天边落日斜斜射来,透过水面照在浑浊的泥沙上,竟有赤色一晃而过。

  江照雪俯下身,手中长刀探入水里,那层赤色便清晰可见了。

  他眸色微冷,挑了一层带着赤色的泥沙附在刀身上,转身将刀没入萧濯腰间的刀鞘里。

  “先回去。”

  “何必那么麻烦。”萧濯摘下腰间的刀,“我知晓你在怀疑什么,正好我在雍州认识一位会淘金的老人家,应该比你再去寻人要快些。”

  江照雪没纠结他为何会恰好认识一位雍州本地的淘金老人,他得在酉时前回府衙,当即随萧濯走了。

  说走不准确,应是被人强行抱起,在被水淹了的房顶上用轻功掠去。

  好在在酉时前,他们等到了结果,那层附着在刀身上的泥沙里,的确有细小的黄金碎粒。

  “单凭这点金沙,怕是无法证明赵全安用水坝藏金,谁能知晓这里面的金子是从渭河底游来的,还是自己磨碎了丢进去的?”萧濯沉声道。

  “藏金的人未必就是赵全安。”江照雪补充道。

  至于还有谁,不言而喻。

  萧濯目光灼热起来,江照雪微微蹙眉,侧目避开。

  “公子!”十七划着船赶到,眼神戒备盯着萧濯,其间敌意毫不遮掩。

  江照雪抬脚上了船,没了阳光,春风有些凉,他掩唇低咳了两声,道:“殿下有飞檐走壁之能,就不委屈您与臣共乘一舟了。”

  “第二次。”萧濯一脚踩在船头不放行,深深望着他。

  江照雪拧眉:“什么?”

  萧濯:“你第二次用完我就扔。”

  江照雪扯了扯唇:“殿下若是不愿,臣可以找旁人。”

  闻言,萧濯眉头骤然压下,眼中戾气四起,还未说话,头顶忽而有白鸽飞下,温顺地停落在江照雪肩头。

  萧濯目力极好,清楚瞧见那白鸽脚下绑着一捆书信,红绳上还坠着一颗红豆,红豆上刻了一个觉字。

  江照雪抬手欲取信件,却被人抢先一步抓走。

  “你已经用了我,便不能再用他。”萧濯死死盯着他,眉目阴鸷,一手攥着白鸽柔软的脖颈,任由其在掌心扑腾,就是无法逃脱。

  两三根白色羽毛簌簌抖落。

  江照雪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拧眉道:“不过是只鸽子,你至于如此?”

  萧濯气笑了,重复他的话,“不过是只鸽子?那你还想要他传什么?”

  “这不是鸽子的问题,是他不怀好意!”

  江照雪淡淡道:“他不怀好意,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居然拿我与他比?”萧濯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掌心的鸽子险些要断气,“我能为你抗旨离开上云京,他呢?最多不过是窝在东宫给你写封信做做样子,你这样聪明,看不出谁对你更好么?!”

  “……”

  江照雪静静看着他失去理智怒发冲冠的模样。

  萧濯也很聪明,教他的东西从来不需要第二遍。

  成为帝王的萧濯就更聪明了。

  这样聪明的萧濯,为何会看不出江家从无二心,为何会看不出他大张旗鼓处置宫女只是为了替他挡了麻烦。

  萧濯那么聪明,看不出他是挑衅还是苦心替他筹谋?

  此刻萧濯反过来问他这个问题,他终于从自己心底寻到了答案。

  当然看得出,只是偏要激起矛盾,然后品尝对方的委屈与痛苦。


第22章 臣有洁癖,殿下不会介意吧?

  前尘往事残忍地在眼前剖开,愈发显得萧濯质问他的模样面目可憎。

  “你若非要这般想,我也无法。”江照雪自嘲一笑,转过身去,淡淡道,“十七,走罢。”

  “哦……”十七撑起船桨,目光掠过江照雪肩头,看了眼他身后气急败坏一拳砸在树干上的男人,偷偷翻了个白眼。

  ……

  江照雪回到府衙时,赵全安已候在他下榻的屋子外。

  手里捧着几本账本。

  见他走来,赵全安连忙露出笑脸,“江大人,这是自水灾后雍州各县的账本,劳烦您查阅。”

  江照雪随意抽了一本粗略翻看,其余的便被无杳接过。

  “这么晚赵大人还整理出账本送来,实在辛苦。”他淡淡道。

  “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不辛苦。”赵全安笑眯眯道,“方才大人去坝上视察,都未曾来得及用晚膳罢?下官命人重新准备了几个小菜,大人尝尝?”

  江照雪合上账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了然:“看来三殿下对赵大人准备的晚膳不大满意。”

  说是晚膳,实则是献女。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十七便告知,晚膳时萧朔不但不满意那一桌素菜,还当着知府几位姑娘的面掀了桌子,直骂赵全安不知廉耻也妄想攀龙附凤,明日便要传书给父皇。

  就算萧朔再没脑子,再胡闹,这事要是闹到天子面前,遭殃的都是赵全安。

  “三殿下吃惯了山珍海味,雍州尚在水深火热中,小官实在做不出一桌好菜,便想着让小女弹首曲子,谁知惹恼了三殿下,此事若是捅到陛下面前,我丢了官事小,若是因此耽误治水流程,下官此生难安啊。”赵全安叹了口气,暗自打量江照雪的神色。

  丞相之子,又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便是所有世家贵族凑在一起,也再选不出第二个能比得过江照雪的夫婿。

  只是方才在府衙门前,江照雪显然对于他的奉承不为所动,甚至不喜,他这才将主意打到那位三殿下身上。

  谁知这位三殿下虽天真,脾气倒是一点就炸,惹急了便要上奏陛下。

  并不如他所猜想的那般好拿捏,还不如与另一个聪明人说话。

  “听闻雍州有一道名菜,唤作明玉羹。”江照雪点到为止。

  “有有有,来雍州一次,不吃一次明玉羹怎么行?”赵全安侧目朝手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回头笑着与江照雪一起进了屋子。

  无杳没忍住,小声道:“大人,您分明不喜欢他,干嘛要应下来?”

  江照雪瞥了他一眼,“你与十七,也该饿了。”

  先前他不吃,只是不想被赵全安缠着无法脱身。

  无杳抿唇:“大人都没吃饭,我们当然也不会去吃。”

  七菜一汤,江照雪只要了一碗明玉羹,其余的都留给十七与无杳。

  刚尝了一口,便有人一脚踹开拦在屋外的衙吏,端着一锅煲汤大摇大摆走进来,继而搁在桌上。

  抬眼一看,是萧濯无疑。

  无杳好奇地伸长脖子,只看见一片白汤与葱花,“这是什么肉?”

  萧濯看向江照雪,似笑非笑:“鸽子肉。江大人一路风尘,身子又虚,得吃点肉补补。”

  赶路一月,的确不曾见过荤腥。

  江照雪不嗜食,对荤腥与否从不在意。

  但余光瞥见吞咽唾沫两眼放光的无杳,他没再说什么。

  至于这鸽子从何而来,显而易见,不外乎是萧濯为了表达他与萧觉过分亲近的不满,故意做给他看。

  无名无分,就理所当然地干涉他与旁人的关系。

  江照雪垂眼敛住眸底的讥诮,不紧不慢舀起一勺明玉羹送入口中,舌尖一晃而过,舔去了唇上多余的糖水。

  萧濯目光灼热地看着,早已将鸽子肉与萧觉一并抛去了九霄云外。

  由于是临时搭建的屋子,屋中陈设都很简陋,不像巫山殿里有萧濯放置的夜明珠,也不似相府里明灯数盏,彻夜通明。

  只有一盏油灯,风从间隙里吹进来,就左右摇晃,江照雪坐在其间,分外格格不入。

  他指尖捏着瓷白勺子,手上皮肤比瓷勺还要细腻,骨节分明并不会让人当做女子,指尖却泛着点粉。

  和唇瓣一样粉。

  谁家当官的,和江照雪一样不是白就是粉?

  萧濯眸光晦暗,紧紧盯着他因吞食明玉羹而滑动的喉结。

  江照雪天生就该藏在华丽的宫殿里,被他独有。

  许是屋中气氛过于诡异,赵全安莫名对江照雪身侧这名闯进来的贴身侍卫发憷,匆匆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

  饿狼似的目光越发没有遮掩,江照雪忍无可忍,松开瓷勺,冷冷抬眼:“没见过男人?”

  “男人多的是。”萧濯在他身侧坐下,全然将自己先前气急败坏吃醋的模样抛之脑后,端起他吃剩的明玉羹仰头一口吞进腹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目光毫不遮掩地在他眉目间逡巡。

  “就是没见过江大人这般俊俏的,稀罕得紧。”

  江照雪扯了扯唇,没说话。

  他并不意外,一见钟情,其实不过就是见色起意。

  前世就算他颜色再好,萧濯十年只能看着他一人,也会厌倦,也会爱意消减。

  如今重来一次,新鲜劲没过去,便连他与萧觉的关系也能容忍一二。

  若是前世的萧濯,从来没有容忍二字,只会在榻上逼他妥协。

  想要的东西与未曾得到的东西,在萧濯这里,从来分明。

  “天色已晚,四殿下该走了。”江照雪面无表情赶人。

  “啧,急什么?”萧濯用手里的碗,又盛了一碗鸽子汤,语气带着哄人似的暗哑,“等你喝了汤,我再走。”

  说着竟是要亲自喂他。

  江照雪盯着他碗中香气扑鼻的白色汤汁,隔着朦胧的雾气目光上移,是萧濯故作深情的脸,他倏然一阵恶心,拧眉偏过头。

  “听话,就喝这一碗。”萧濯沉声道,“今夜不会太平,你若不多吃些,怕是没力气再顾及旁的事。”

  江照雪听懂他言外之意,却还是吩咐无杳,“重新拿个碗。”

  话落,转头看向萧濯,淡淡道:“臣有洁癖,从不与旁人共用碗筷,殿下不会介意吧?”


第23章 他甚至不配与萧觉相提并论

  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是片刻不见,萧濯竟已收敛了先前的戾气,漫不经心地把碗搁在桌上,道:“换呗。”

  无杳神情微妙,匆忙下去找到赵府的管家寻了个干净的碗。

  再重新盛了一碗鸽子汤。

  还未递至江照雪面前就被萧濯夺了去。

  “喝汤。”萧濯舀了一勺送到江照雪唇边,定定望着他,十分耐心等着他张口。

  好似这碗鸽子汤,非喝不可。

  江照雪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终于张口。

  不烫不凉,咸淡适中,可谓是唇齿留香,一点刺都让人挑不出。

  最重要的,这个味道太过熟悉,前世他曾尝过无数次。

  “你会下厨?”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

  前世的萧濯并不会下厨,直至后来四皇子府里混进了奸细,将毒下在了江照雪的膳食里。

  江照雪昏迷了三日,醒来才知皇子府里那位面容慈祥的老厨子被萧濯丢进了驯养獒犬的笼子里,连骨头都不剩。

  自此萧濯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只要涉及他的饮食必须亲力亲为,从一窍不通到连江照雪都不得不称赞他手艺极好,只花了半月时间。

  那时江照雪曾多次不赞同这般,认为萧濯身为皇子,又在夺嫡最紧要的时候,精力与时间都该放在正事上,甚至还因此大吵一架。

  那时萧濯却坚持说,与他有关的事,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若他身子有恙不能陪伴身侧,即便是夺得皇位也无任何意义。

  江照雪心头触动良久,更是动用了家族全部的底牌,只为将萧濯送上皇位。

  哪怕父亲骂他疯魔至此,他亦在所不惜。

  他认定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但自阿姐死后,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了些什么,再加上萧濯政务繁忙,再未为他亲手下过厨。

  而后数年,更是不堪再提。

  此刻重新尝到多年前的味道,江照雪心中并无半分欢喜,只有怀疑。

  为何这一世的萧濯现在就学会了下厨?

  难道因为他的重生改变了什么?

  “毕竟是萧觉养的鸽子,当然要亲手拔毛剥皮才能煮出好味道。”萧濯又舀了一勺,直勾勾盯着他,“再不喝掉可就冷了。”

  江照雪垂眸敛住疑虑,难得没有刻薄冷嘲,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碗鸽子汤。

  咽下最后一口,他侧头避开萧濯欲帮他擦拭唇瓣的手,自己抽出帕子,不紧不慢擦拭掉唇上的汤汁,“不劳烦殿下。”

  “现在知晓不劳烦我。”萧濯嗤笑一声,“先前在洗尘宴上,你怎么就劳烦萧觉帮你擦手指上的葡萄汁?”

  江照雪扯了扯唇,“臣作为太子伴读,年少多年情分,与四殿下如何能相提并论。”

  “……”

  屋中静默一瞬,就当江照雪以为萧濯必要掀桌离去时,对方只是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指腹极尽温柔地摩挲过水色薄唇。

  眸底似有墨色翻涌。

  “喝了鸽子汤,气色都好了,下次还煮给你喝好不好?。”萧濯自顾自说着,不等他回答,续道,“早些歇息,后半夜可就睡不着了。”

  说罢站起身,转身离开。

  江照雪眉头微拧,目光冷冷瞥向被萧濯轻轻搁在桌上的瓷勺与空碗。

  装作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萧濯又在谋算什么?

  ……

  屋外,无常见自家主子终于出来,正要迎上去,便见男人黑眸沉沉压抑着无边戾气跨步而出。

  他心神一凛,默默跟在身后。

  萧濯径直朝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见客房里澄黄的烛光,方才在一棵梨树下站定。

  抬手,拔刀。

  刀锋裹挟着内力,满树梨花都被他劈得零碎,又抖抖簌簌落在地下。

  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对我有洁癖,让萧觉摸手时就没洁癖!”萧濯一刀捅穿了树干,鼻息因为心头的怒火发着颤,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蹦出来,“年少情分?见鬼的年少情分!”

  树干上的刀痕杂乱交错,足以见他怒火之盛。

  无常拂去肩头的梨花,左右环顾一圈,压低声音,劝道:“殿下,咱们别在这砍树了,待会被人瞧见,知晓您是江大人的侍卫,旁人还以为是江大人对雍州知府有不满呢……”

  此话虽有以下犯上的嫌疑,却十分管用。

  萧濯缓缓抽出嵌入树干里的刀,扭头望来,眉目阴鸷盯着他,“不是你说我收敛住脾性,他就会让我留下来?结果他不但把我赶出来,还将我与萧觉那个伪君子作比较!”

  甚至不算比较,他连和萧觉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无常低头,避开他冒火的目光,“殿下在大事上向来游刃有余,怎得如今到了小事上,反而失了理智。”

  “小事?”萧濯执刀抬手,刀尖抵在无常脖颈上,激起一片疙瘩。

  他轻缓而森然道:“与江照雪有关的事,就是最大的事……我绝不会允许,他这辈子再和萧觉有半分瓜葛。”

  狭长的眼眸深处,瞳孔微微放大,空洞得什么都没有,又好似透过无常,看见了其他更远的地方。

  “我只是想要他完完全全属于我……我那么爱他……我怎会有错。”

  无常怔然望着他,顾不得脖颈处不慎划出的血线,眼中除却冷酷麻木,多了一丝疑惑。

  仅仅相识两月,就算一见钟情,何至于到这般痴狂的地步?

  这与他印象中杀伐果决的殿下相差太大,不像同一个人。

  萧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暗沉。

  他想了想,又往回走,到客房时放缓了脚步。

  “去引开十七。”他低声吩咐。

  无常领命,翻上屋顶,与抱剑闭目养神的少年打了起来。

  因顾及屋中的人,动静很小。

  萧濯趁此机会,从窗户口翻身进入屋内,直奔床榻旁烛台上的烛火。

  床榻上的人已陷入沉睡,他轻手轻脚,灭了烛火,将白烛替换成夜明珠。

  澄黄的光晕变得越发柔和,如同月光被留在了屋内。

  萧濯做完这些,转身走到床榻前,指尖撩开床幔,欲窥探熟睡的人。

  忽而一只雪白清瘦的手从里面探出来,搭在他手腕上,“无杳?说了今夜不需你守夜,为何不听话?”


第24章 阿雪,你好香啊

  沙哑的嗓音从床幔里传来,带着未消散的睡意,以及萧濯从未听过的倦怠。

  十八岁,大梁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人人追捧的天之骄子,也会有这般疲惫的时候?

  床幔挑开了一角,萧濯不动声色垂眸望去,那人耷拉着眼皮,并未瞧他,只是眉头蹙起,额前遍布细汗,像是刚从梦中惊醒。

  他甚至有些庆幸,屋中的夜明珠不似观星台上的那般耀眼,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再加上江照雪神情不似白日里那样清醒,一时半会并未认出他。

  某些隐秘的,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欲望在昏暗的夜色里无声翻涌而出。

  半晌不曾听见回答,江照雪自顾自揉了揉眉心。

  从前世噩梦中惊醒,他并未有平日里的敏锐,眼眸深处夹杂着深深的厌倦,“怎么不说话?”

  半晌,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音色有些难以辨别,“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江照雪松了搭在对方手腕上的手,‘无杳’熟练地替他拿来两个枕头靠在后背上,心里那点异样便也消了。

  “今日的烛光不太亮。”他扫了眼床幔上晕开的浅白色光晕。

  “方才四殿下送来了一颗夜明珠,说是烛火太亮,大人夜里睡不安稳。”‘无杳’哑声道,“我看他贴心,就顺手拿了进来。”

  江照雪眸光微顿,掀起眼皮,透过床幔打量‘无杳’过分挺拔高大的身影。

  逐渐与噩梦里那道讨人厌的身影重合。

  “你不是最不喜他,怎么现在还替他说好话?”江照雪意味不明道,“四殿下平日里胡搅蛮缠横行霸道,次次挑着我想安静歇息的时候来打扰,如今不过是一颗夜明珠,就夸他贴心了?”

  贴心?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萧濯:“……”

  胡搅蛮缠?横行霸道?

  他特意挑着江照雪不用忙政务的时候来,怎么就成打搅了?

  原来背地里竟是这样想他諵枫的!

  “罢了,不提他。”江照雪从被褥里摸出已经变得温凉的汤婆子,递到床幔外,“再去换些热水。”

  分明已经是四月,可每到夜里,江照雪因体寒的缘故,仍旧无法将被褥睡暖,只得依靠外物。

  在丞相府时好歹有上好的红萝炭与地龙终日不歇地供用着,但雍州就连屋舍都是临时搭建,汤婆子一凉,江照雪便会醒。

  萧濯伸手,漫不经心地准备接过,却在触碰到他手背时蓦地攥紧,嗓音微沉,“怎么这么凉?”

  汤婆子从江照雪手上跌落回榻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夹住嗓子,一时之间不上不下,僵在原地。

  江照雪抽回手,指尖挑开床幔,淡淡瞅着他,“四殿下,你对于臣的卧房似乎情有独钟。”

  萧濯虚虚蜷住指尖,似还在回味掌心细腻如冷玉的触感。

  “情有独钟的,可不是卧房。”既然被发现了,他也懒得再装,掌心强硬地包裹住江照雪挑开床幔的手,低头在洁白无瑕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好香。”鼻尖抵在手背上深嗅,萧濯轻叹一声,眸光一片幽暗。

  晚膳时便勾得他心痒难耐,此刻握住,更是让人爱不释手。

  江照雪尝试抽回手,没抽动,另一只手抓起榻上的汤婆子,朝萧濯扔过去,正好砸在额角。

  鲜血沿着眼尾淌下,男人深邃的眉目在昏暗的光影下宛如恶鬼。

  “松手。”江照雪冷声道。

  然而萧濯不但不松手,还亮出犬齿,对着他的小指一口咬下。

  待他松了口,小指上已然烙下一排牙印。

  江照雪面色愈发冰冷,偏偏萧濯浑然不觉,整个人都往床榻上爬,一手撑在江照雪身侧,将人拢在自己身下,得意洋洋道:“汤婆子暖的了一时,暖不了一世,哪里有我好用?”

  说着便要去捉他的脚。

  江照雪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倏然抬脚,踩在萧濯腰腹,趁对方愣神之际,用力往前一踹。

  萧濯闷哼一声,滚下了榻。

  江照雪赤脚踩在榻边铺好的地毯上,冷眼睨着男人龇牙咧嘴却还要凑过来,锲而不舍地捧起他的脚揣进怀里。

  冰凉的脚心贴在滚烫的胸膛上,很快染上暖意,的确比汤婆子好用许多。

  他垂眸对上那双鹰隼般锋利的眼,却又像透过这双眼,在看另一个人。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萧濯是一头唯独被他驯服的獒犬,只对他一人忠诚。

  就像今日这般,在外头与旁人咬得头破血流的獒犬回来后,会收敛所有攻击性,乖乖蹲在他脚边替他取暖,炫耀地说自己是不是很有用。

  可惜,都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獒犬用来麻痹猎物的手段。

  从来不存在什么独一无二的臣服。

  江照雪脚腕微微用力,挣开他的手,重新缩回被子里。

  “去灌个汤婆子。”他理所当然地吩咐。

  “为什么?”萧濯沉下脸,紧紧盯着他冷漠的侧脸,“我已经证明了,你分明更需要我,而不是一个时辰便没了用的汤婆子。”

  “萧濯。”江照雪乜了他一眼,“你口口声声说我如何离不开你,可为何主动凑上来的是你?”

  萧濯一怔。

  江照雪俯下身,指尖捏住他的下巴,自上而下打量这张刀刻般深邃的脸,讥诮勾唇,“到底是谁离不开谁呢?”

  “你这样急切地要在我面前证明,不过是因为,除了我,不会再有人需要你。”

  萧濯不是最喜欢说,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这般爱他么?今日他便也将这句话还回来。

  江照雪吝啬地扯出一丝刻薄的笑,“这样说,你可还满意?”

  “……”

  萧濯抬头,望向他如霜雪冷冽透彻的眸子,呼吸忽而急促,神情都变得恍惚起来,“阿雪……”

  熟悉的称谓,令江照雪不悦拧眉,余光一瞥,却发觉萧濯眼瞳中异样的赤红。

  “你——”

  不待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萧濯压倒在榻上。

  “阿雪,别走……别离开我……”

  湿热的吻落在耳边,江照雪本就体弱,压在身上的躯体如高山般沉重,无法挣脱。

  怒气染红眼尾,他抬手,一耳光甩偏了萧濯的脸。


第25章 黑白无常

  哪怕是前世两人吵得最剑拔弩张时,江照雪亦从未伸手打过人。

  但此刻他无法再克制内心诸多繁复的心绪。

  “清醒了吗?”江照雪寒声道。

  萧濯保持着被打偏的姿势,脑海里仍旧是那句——‘除了我,没有人再需要你。’

  心脏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却寻不见躁动的源头何处。

  两厢沉默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公子大事不好——”十七大步跑进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无常。

  待瞧见床榻上的情形,话锋戛然而止。

  随即拔剑出鞘,杀气四溢,剑尖直往萧濯身上刺。

  萧濯抬手握住剑尖,鲜血自掌心滴落,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漫不经心伸出另一只手揽住江照雪的腰。

  凑近他颈间轻嗅,亲昵道:“阿雪,你的暗卫太没用了,我重新挑一个更好地给你好不好?”

  这一瞬间,江照雪恍然从他身上瞧见了昔日帝王独断专横的影子。

  果然,不管前世今生,萧濯永远都是萧濯。

  “十七很好,不劳殿下操心。”江照雪推开他,看向十七时,面色算得上淡然,“出了何事?”

  “有灾民潜入骁翎卫驻守处,欲偷粮饷。”十七冷冷扫了眼萧濯,道,“目前抓住一个活口,其余还在追捕。”

  “啧。”萧濯探出指尖,摸了摸侧脸被打肿的地方,目光却跟随着江照雪下榻穿衣的动作在窄瘦的腰线处游走,意味不明道,“连几个灾民都抓不住,骁翎卫是吃白饭的么?”

  “穿了灾民的衣裳,未必就是灾民。”江照雪并不意外,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抬步出了屋子,却不是去骁翎卫驻守处,而是逆着紧急集合的府兵,往被海水淹没的海港去。

  ‘灾民’不会武,水性却是极好,虽不能飞檐走壁,却可潜入水中,在夜色中潜行。

  江照雪站在船头,垂眸调弄手里的玄月弓,继而手腕微抬,箭尖对准水面下浮动的黑影。

  他自幼体弱,君子六艺里唯有骑射稍逊一筹。

  但玄月弓是由阿姐在他年少时特意寻了蓬莱山的高人打造,轻盈精巧,正好弥补了这一缺陷。

  扣弦的手松开,箭破空而去,刺透水面。

  无需凝神去瞧,只闻水中人的惨叫,便知没有射空。

  剩余几个‘灾民’皆在他射箭的间隙,被无常的暗器击中大腿,被跃入水中的十七一个个捞了上来。

  等待间隙,江照雪挑眉,斜睨了无常一眼,“暗器使得不错。”

  “大人谬赞。”能从这位江大人口中听见一句称赞,便是连萧濯都没有的待遇,无常没忍住翘起嘴角,“属下胞弟的暗器才更出神入化,我不过是与他学了些皮毛。”

  “我见过。”江照雪淡淡道,“来雍州途中,太子曾四次以白鸽传信,皆被他用暗器打了下来烤成了鸽子肉。”

  “你叫什么名字?”

  无常正欲开口,被萧濯沉着脸拽到后面去撑船。

  “问他做什么?问我,我知道的比他多。”萧濯直勾勾盯着他,“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江照雪冷淡地收回目光,扭头不给半个眼神。

  他之所以愿与无常搭话,不过是因为前世在十七死后,这位暗卫每年清明除夕,都会替他去宫外祭拜十七。

  哪怕是后来他被萧濯禁足那三日,对方都不曾忘记来巫山殿取他为十七折好的金元宝。

  就连逐出宫后下榻的院子,亦是无常偷偷塞了银两给无杳,方才置办出来。

  他厌憎萧濯,却也不会忘记旁人曾赠与的恩情。

  “属下叫无常,属下弟弟叫黑白,都是殿下取的名字。”无常顶着萧濯戾气四溢的眼神,一口气说完。

  江照雪虽万分嫌弃这个名字,却也不会当着萧濯的面对无常说。

  谁知萧濯会不会因此记恨上自己的暗卫。

  交谈间,十七已将最后一个‘灾民’也丢上了船。

  江照雪垂眸扫过这几人腰间绑着的几个布袋,抬脚随意踢了踢,便从中滚出几个刻有官府印记的金锭。

  他不由讥诮一笑,“绑着一圈金子还能游这样快,雍州灾民每日的伙食怕是比赵大人自个还要丰盛。”

  一行人刚回到府衙,赵全安便匆忙迎了上来,“哎,江大人您就带着个几个侍卫便去捉人,未免太不顾自己安危了!”

  江照雪淡淡道:“不过是几个灾民,几个侍卫还不够?”

  “大人所有不知。”赵全安叹了口气,“那恐怕不是什么灾民,渭河决堤前,雍州港口便常有海盗扮做百姓混进来烧杀劫掠,就连府兵都防不胜防呐。”

  “这样重要的事,赵大人也敢藏着掖着啊?”萧濯双手抱胸,嗤笑一声,“若是那海盗不慎闯入了三皇子的院子砍了他的脑袋,你也要欺瞒陛下么?”

  赵全安面色一僵,尚未来得及说话,萧朔气势汹汹走进来,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赵全安,连灾民你都管不住,我看你这知府是不想当了!”

  赵全安狼狈地捂着屁股,被一旁的衙吏扶起来。

  “三殿下,您委实冤枉臣了。”说着将求救的目光投到江照雪这里,“江大人,劳烦您替下官说句话。”

  萧朔转头,上下扫视江照雪雪白衣袍上溅染的水印,“江照雪,你不好好待在屋里养病,也学着骁翎卫去抓人?”

  “但凡殿下嘴上的厉害功夫能分几分给脑子,都不会认为这是灾民。”江照雪将脚边水痕未干的金锭轻轻踢开,正好踢到萧朔脚边。

  “你——”萧朔气急,正要上前,一双手攥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扯到一旁。

  “和你未来姐夫说话,给我客气点。”萧宁压低声音,冷冷警告了一句,继而抬头,朝江照雪眨了眨眼,柔声道:“那江大人觉着,这些灾民到底是何身份?”

  江照雪垂眸,落在‘灾民’肌肉嶙峋的后背。

  从赵全安的话来看,无非是海盗扮做灾民欲夺粮饷,只是被骁翎卫发现得早才没被得逞。

  但他更倾向于另一种更严峻的情况。


第26章 江照雪,我不是你随意使唤的狗

  自始至终,那位萧濯口中,被萧霁藏在雍州的先太子遗孤始终未曾露面。

  遗孤,谋反,再加上水库中藏进泥沙的金子。

  与其说是海盗,他更相信从一开始便是先太子旧部嫁祸给海盗,以海盗名义装作灾民偷抢粮饷。

  想要谋反,怎能没有自己的军队?

  可若真是这般,雍州能进来,怕是未必能平安离开。

  “是海盗穿了灾民的衣裳,混淆视听。”江照雪淡声道。

  萧朔:“是么?”

  “自然。”赵全安眸光微闪,连忙道,“殿下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江大人么?”

  “雍州海盗猖獗至此,你作为知府,此前竟一概不知?”萧朔不悦道。

  江照雪骂不得,赵全安总骂得。

  “臣冤枉。”赵全安捏着袖角,擦了擦额前的汗,“殿下与江少卿昨日才抵达雍州,本想着休憩一夜再谈要事,谁知海盗这么快得知消息……”

  虽遭了一顿骂,好歹萧朔并未深思,出了气此事便算揭过。

  “哪来那么多说辞,本皇子若是在雍州少一汗毛,当心你赵府满门的性命。”萧朔警告完,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不像是来赈灾,反倒是像来享福。

  但有时,反而是来享福的,更能让人安心。

  敷衍着,哄着,也就应付过去了。

  一路做小伏低送着人走远后,赵全安笑眯眯走回来,对江照雪拱了拱手,“方才多谢江大人解围,下官果然不曾看错人呐。”

  “客套话不必多说。”江照雪淡声道,“此前最紧要的,是将淹没屋舍的水排出去,灾民全都挤在仁义堂,一旦误食脏水生了疫病,不好控制。”

  赵全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先排兵布阵抵御外敌么?”

  江照雪拧眉:“这似乎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言外之意,除却赈灾事宜,其他事都不会干涉。

  赵全安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大人恪尽职守,难怪陛下如此青睐。”

  江照雪不再多言,命人清点完粮饷数目,便离开了。

  回屋时,萧濯亦跟了过来,他只当没瞧见。

  于桌案旁将赵全安送来的账目翻了翻,江照雪曾管理过宫中大小的账目,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本挑不出任何错处的账本。

  正凝神沉思着,手中的账本被一把扯走。

  “这样好看的眼睛,若是看个假账本看瞎了,多可惜。”账本被萧濯随手一抛,丢进十七怀里。

  江照雪抬眼,撞入那双幽邃的眼。

  萧濯的眼睛与他截然相反,眉骨深刻,眼窝深陷,眼眶狭长,平日里漫不经心都显得凶戾,可一旦认真直白地注视,总让人生出一种被欲望吞噬的错觉。

  前世,他总以为这种占有的欲望便是深情。

  “再好看也不过是副皮相,殿下若喜欢,上云京花满楼里,多得是好看的眼睛。”江照雪冷淡道。

  “啧。”萧濯眯了眯眼睛,唇角下垂,“你与我说话,就非得这般夹枪带棒?”

  江照雪:“我与旁人说话都是这般,殿下若是无法忍受,只能是殿下过于敏感,还是离臣远些好。”

  “你对十七,对无杳,从不这样。”萧濯沉声道。

  江照雪皱眉,侧过目光,“因为他们不是旁人。”

  “他们不是,我是?”萧濯笑了笑,眼神却是冷的。

  江照雪抬起眼皮望他,似是不解,“殿下,你我不过相识两月。”

  “不需要我时,便说与我不过相识两月。”萧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撑在桌案上,俯身逼近,四目相对,鼻尖几乎与他相抵,“需要我时,便让我用旁的代价来换你的吻,江照雪,你当我是你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江照雪面不改色,指尖随意在桌案上敲了两下,道:“所以……吻不必换了?”

  “谁说不换?”萧濯咬牙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何曾说过不要吻了?”

  江照雪微微颔首,从怀里摸出一枚嵌着白梅玉雕的玉珏,放入萧濯手中。

  “赈灾随行的只有一队骁翎卫,但我眼下怀疑,不止雍州港口外虎视眈眈的倭寇,就连仁义堂的灾民中,至少五成都不是普通百姓。”

  昨日在堤坝上,江照雪便发觉这些修剪堤坝的壮丁里,许多人步伐稳健,脊背挺拔,举止颇有军中章法,绝非普通百姓能拥有。

  而后的膳食更是证实这一点。

  “接下来几日我会以修剪堤坝为由,探明虚实,但今日你我抓回了那几个偷渡粮饷的灾民,赵全安已然有所提防,若等一切真相查明再下手,便为时已晚。”

  “我需要一个人将此玉送至北境平阳关,七日之内调动西北军回雍州。”

  镇远侯已回京,但镇远侯嫡子仍旧驻守在北境。

  江照雪与云有行皆是太子伴读,又只差两岁,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

  这块玉,是他高中状元那年,云有行随父出征前夕所赠的贺礼。

  前世哪怕镇远侯满门因谋反被诛,陛下痛惜云有行年少便有将帅之才,便将他发配至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而后萧濯登基,他入后宫,这块玉便被萧濯胡搅蛮缠抢了去,到如今,江照雪已八年不再见过云有行。

  “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不交给你的十七去送?”萧濯满脸阴郁。

  “你不是说他没你有用?自然扛不住七日往返。”江照雪淡淡道,“殿下若不愿便罢了,毕竟路途艰辛,的确强人所难。”

  从雍州到北境,一路不眠不休,方可七日往返。

  十七虽身负武功,但真熬上七天七夜,他又不放心。

  至于萧濯,江照雪也曾有过片刻迟疑,今生的萧濯不曾有前世记忆,也该是无辜的,可对方与前世别无二致的纠缠,以及近在眼前的江家惨案,都在提醒他,一旦心软,便会重蹈覆辙。

  萧濯便是死在路上,他也不会再有半分在意。

  “去就去。”萧濯收了玉珏,指腹压在江照雪寡淡的唇瓣上,不轻不重地摩挲,“只是便是一条狗也要用骨头引诱,归来之日,我想在这里上点颜色,不过分罢?”


第27章 江照雪可曾对他有过半分喜欢

  江照雪冷下脸,扭头躲开。

  他不喜以爱为名的狎弄。

  萧濯眸光一暗,也未再强迫他,放下来手,“我有个条件。”

  江照雪拧眉:“什么?”

  “我要你每日写一张信笺,以鸿雁传书。”萧濯一瞬不瞬看着他,“随便写些什么都好。”

  “鸿雁?”江照雪讥诮一笑。

  忠贞之鸟传书,亏萧濯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除了一副还算干净的身子,他委实想不起萧濯还有哪里配得上鸿雁。

  当真是辱了大雁。

  瞥见他眉梢眼角的几分讥讽,萧濯面色微沉,心直直坠下,却如何都落不到底。

  袖袍下的手无声攥紧,“大雁,不好么?”

  “无所谓好与不好。”江照雪敛下思绪,顿了顿,又敷衍地补充了一句,“夜路难行,殿下一路小心。”

  萧濯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抬起,幽邃的目光在他冷淡的眉目间来回扫过。

  江照雪皮薄,又未曾经受过风霜雨雪,稍稍用力,白皙的下巴上便落下了指印。

  无人比他更了解这一点,也无人比他更知晓,白雪点缀上红梅有多惑人。

  “你真的希望我路上小心么?”语调无波无澜,捉摸不透。

  江照雪,当真对他有半分喜欢么?

  可若没有,当年又为何会……

  不可能,一定有。

  “雍州凶险,无常与黑白,都留给你。”萧濯闭了闭眸,深深望了他一眼,“等我回来。”

  看似镇定,实则落荒而逃。

  江照雪淡然执起桌案上的茶盏,浅嘬一口提神。

  若是前世的他,知晓萧濯不顾自己安危将得力的下属全都留下保护他,早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实则萧濯比谁都惜命,这只不过是在确保自己无恙后使出的一贯伎俩。

  只可惜当年他明白得太迟了。

  ……

  接下来的几日,江照雪都在堤坝上守着,但修建堤坝的事宜并不顺利。

  “江大人,草民知晓您赈灾心切。”一蓝衣少年道,“但与雍州相邻的南北两州相隔太近,稍有不慎,极易将洪涝引去,不如干脆于渭河上游修水库,再重修堤坝,虽耗费甚多,却利在千秋。”

  少年面容俊秀,气质不俗,站在人群中格外打眼。

  此话一出,更是引得周遭百姓纷纷附和,可见这少年在雍州的声望竟比天子派遣的钦差大臣还管用。

  江照雪望着少年眉目,从中品出几分眼熟,却又非全然相似。

  都说故人之子,难免有故人之姿,可眼前少年再如何温声细语,也难掩眉梢倨傲与不屑。

  比起这位被萧霁养在雍州的先太子遗孤,倒不如说当今太子萧觉更有当年先太子风姿。

  温谦有礼,恩威并重,与传闻中的先太子别无二致。

  “若不开渠将水引走,难道要让雍州在洪水中淹没半年之久?”江照雪冷声道,“本官来此,是为赈灾,不是知府上任,待雍州水灾解除,你们赵大人想如何修便如何修。雍州本就因洪涝之灾死伤无数,当务之急,是将水引走,免生疫病。”

  “还是在阁下心中,千秋功名,便可不顾眼下百姓安危?”

  蓝衣少年面色几不可闻僵住,勉强一笑,“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草民无言以对。”

  “十七。”江照雪扭头道。

  十七从身后走上前,“公子?”

  江照雪将手中熬夜画出的图纸递给他,“按照上面的,临摹几份,分给两个渠道的工头,让他们尽快开工。”

  这些图纸,是前世他在后宫闲来无事,便翻出当年雍州水情画出的疏散水路图。

  十七接过图纸,没敢耽搁,匆匆走了。

  周遭的百姓里,身体健壮都要去开渠,很快就只剩蓝衣少年仍旧站在原地。

  江照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那一处未完工的水库。

  这一处水库远比前世完工后的要小许多,即便想藏些什么东西,也总有上限。

  待午膳完再瞧,却见赵全安竟从港口赶了回来,吆喝着几个人将这处满是泥泞的水库围了起来,甚至还拨了几个人轮流守着。

  感受到江照雪的目光,赵全安便笑眯眯解释,“此处路滑,若不叫几人守着,有人跌进去可就不好了。”

  江照雪淡淡道:“赵大人有心了。”

  先太子遗孤之所以能被先太子旧部追随,绝不可能仅凭一个老奴的说辞,必有信物。

  再联想到方才蓝衣少年不太对劲的眼神,他总觉得这处不深不浅的水坑另有秘密。

  只可惜十七与无常分头带着人去了开渠处还未回来,黑白要装作萧濯易容的模样在港口盯着,他始终无法一探究竟。

  而后几日,那蓝衣少年更是紧盯着他不放,直到第七日夜里,开渠顺利进行下去,他才有时间去探究那处水坑。

  “江大人,这几日属下与黑白已将雍州府兵及混进灾民中的太子旧部摸清楚,保守估计,一共六千人。”无常从窗台翻进来,喘着气道。

  江照雪一时没说话,扫了眼窗台上的脚印,“下次走正门便好。”

  踩踏窗台的坏习惯,一看便是跟着萧濯有样学样。

  无常摸了摸鼻尖,“属下看十七也是这样进来的。”

  十七抱胸冷笑:“公子爱干净,我可从不踩窗台。”

  他每次可都是坐着滚进来的。

  黑白接着道:“赵全安派遣在堤坝上看守的四名府兵皆是武功不俗之辈,显然是为了提防十七。”

  “你们三个打四个,有问题么?”江照雪淡淡道。

  十七抬了抬下巴,冷酷道:“什么武功不俗之辈,我一个便可打四个。”

  江照雪偏头,看了眼窗外雾蒙蒙的天色。

  今夜无月。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你们四殿下,也该回来了。”

  几人悄无声息赶到坝上,四个府兵皆被十七三人无声无息打晕。

  “我水性最好,我下去。”无常说完,便率先跳进了水中,十七不甘示弱,随之跃下。

  半柱香后,十七率先浮了上来,邀功似的,兴奋地将手里沉甸甸的包袱递到江照雪面前。

  包袱展开,里面赫然是十三年前东宫之变时丢失的传国玉玺。


第28章 他就是想要看到江照雪心疼他

  如今摆在天子御案前的玉玺,是当今陛下登基前命人不眠不休雕琢了一月的仿制品。

  此事鲜有人知晓,恰逢当年寻人制作玉玺的是曾经身为工部尚书的江丞相。

  前世不曾有过端王谋反之事,便意味着真正的玉玺在水库之下藏了十年之久却无人发觉。

  十年……

  一支所向披靡的西北军,也不过耗费五年时间打造。

  萧濯身为帝王,真的全然不知么?

  江照雪自以为前朝后宫皆在手中,如今重来一世,却发觉许多事都拢在迷雾后,并非他所想那般。

  萧濯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无常随之爬上岸,将掌心刻有‘昭’字的玉石呈给江照雪看。

  “玉玺上,正好缺了一个角。”江照雪捏着玉石,与玉玺缺失的角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敢挖去玉玺一角刻上自己名讳,意图不言而喻。

  江照雪随手将手里的玉石丢进包袱里,淡淡道:“收起来,待明日西北军到,这便是端王谋反的证据。”

  雍州与端王,也该肃清了。

  “哦。”十七重新打上结,揣进怀里,然后上前扶住江照雪,“公子,此处湿滑,小心些。”

  江照雪还未完全走下堤坝,身形一顿,猛然抬头。

  堤坝旁,几千名府兵执着火炬,已将周遭团团围住。

  无数蓄势而发的弓箭尖在夜色里泛着森寒冷光。

  十七抽出剑,挡在他身前。

  蓝衣少年自府兵让出的道上走出,身后跟着赵全安,以及——

  被刀抵住脖子的无杳。

  “大人……你们快走!不要管——”

  话未说完,便被人用布堵住了嘴。

  “江大人,下官好声好气地与您说了那么多次,堤坝上泥泞湿滑。”赵全安笑眯眯地朝他拱了拱手,“您一副病骨,何必走这条难走的路呢?”

  “与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萧昭冷笑一声,夺了府兵的弓,搭箭对准江照雪,“当初你替江照璧对我皇叔一番羞辱,今日便把命留在此处替他赔罪罢。”

  江照雪淡淡道:“我若死了,你远在上云京的皇叔也会一起下地狱。”

  “江大人忘了么?雍州海盗猖獗。”萧昭脸上白日里刻意堆出来的温和笑容已被阴冷取代,“你只是死在了海盗刀下罢了,朝廷便是再不满,也只能再重新派遣一位钦差大臣继续赈灾。”

  江照雪了然:“港口外的海盗,果然是萧霁养的私兵。”

  “死到临头还要显摆你的才智?”萧昭眼中杀意四起,箭羽离弦而去,却被十七的剑劈成两半。

  不过他也不曾想过就这样杀了江照雪。

  “听说你与自己的书童感情甚笃啊?”萧昭重新浮起笑,指尖抬起无杳的下巴。

  无杳瞪圆眼睛,怒目而视,被他一耳光打偏了头。

  “反正你今日是不能活着走出坝上了。”萧昭温声道,“只要你跪下磕头给我皇叔赔罪,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主仆一场,你会愿意的吧?”

  江照雪没回答他,反而抬头看了眼从乌云里冒出头的明月。

  萧霁费尽心力培养太子遗孤,绝不会放一些太子旧部守在雍州就算了事。

  萧昭身边,定有不显山露水之辈,是他疏忽,没有提前准备。

  “十七,现在什么时辰了?”江照雪问。

  十七低声道:“公子,子时了。”

  几乎是话落瞬间,远处铁蹄之声踏破了死寂,就连身后的水面都荡漾出细微波澜。

  雍州府兵逐渐躁动起来,“我好像听见了铁骑赶来的声音。”

  大梁境内,唯有一支铁骑在北境驻守。

  “怎么可能,西北军远在北境,不可能的……”

  萧昭亦意识到不对,扭头望向赵全安,“不是让刘叔他们在海上呆着么?你传信给他们了?”

  赵全安叹了口气,“小公子,来者是敌非友啊。”

  而就在萧昭泥扭头的瞬间,黑白甩出一枚暗器,正中挟持无杳的府兵眉心。

  十七紧接着运起轻功眨眼间逼近,在无常的掩护下,救下无杳,继而长剑出鞘,刺向萧昭。

  “快保护小公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本就不安的人群忽然慌乱起来。

  混乱的中心,萧昭捂着被长剑划伤的伤口,咬牙吞下皮肉之痛,瞥了眼远处无人看顾的江照雪,射出第二支箭。

  “公子——”

  十七焦急的声音传来,江照雪望见射来的箭,眼尾流过讥诮,正欲侧身躲过,却被不知从哪来冲出来的人抱了满怀。

  箭支刺透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江照雪抬眸,对上萧濯的目光。

  狭长的眼眶里布满血丝,眼下乌青浓重,风尘扑面,疲惫不堪,抱着他的手臂却用力到发疼。

  “阿雪,我回来了。”萧濯咽下喉间腥甜,低声安抚。

  江照雪像是瞧不见他中箭受伤的可怜模样,淡然问道:“来了多少西北军?”

  “两千。”身后厮杀声响彻黑夜,萧濯抱着他的手又紧了些,“北境不容有失,两千已是最大能够调动的兵力。”

  西北军皆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哪怕一千,江照雪都有把握镇压雍州府兵。

  两千……怕是云有行又私自拨了一千。

  鼻尖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江照雪垂眼扫过他胸膛处滴着血的箭尖,微微拧眉。

  欲把人推开,却被萧濯顺势握住了手。

  “怎么,心疼我?”萧濯低笑一声,颇为愉悦地捏了捏他的指尖,“没射中心脏,别担心。”

  江照雪抽回手,将指尖染上的血擦在男人肩头的布料上,淡声道:“方才即便没有你,我也有十足把握躲开。殿下自找苦吃,还需我担心?”

  自我感动,也该有个限度。

  “江照雪,我都为你受伤了,是为你挡箭受伤的。”萧濯重复道,死死抓住他的双臂,“我不眠不休跑回来,你连一句关心的话都不肯说?”

  他不觉得挡箭是什么大事,可就是想要江照雪关心他,为他心疼。

  可是没有。

  那双眼睛里,半分动容都不曾有。

  “若是殿下此去北境请兵,只是为了让臣在意心疼。”江照雪顿了顿,尤不觉绝情,“臣也不是不能陪殿下演一出戏。”


第29章 江照雪,往前走,别回头

  “演戏?”

  萧濯抬手抽刀,看也不看,便横刀斩断试图偷袭的府兵的脖颈,紧盯着江照雪淡然的眸色,“此前种种,难道皆是演戏,无半分真心?”

  江照雪冷冷吐出一个字:“是。”

  此前与萧濯诸多纠缠,本就是为了利用对方做的戏。

  他的演技,算得上拙劣,但对方仍旧自欺欺人入了坑。

  这段时日,他一直沉迷在前世的仇恨中,并且以为今后皆会如此。

  他一直认为,他重生归来,便是为了复仇。

  直到四日前,他收到北境传来的书信。

  送信的是云有行年少时便养在身边的鹰隼。

  信中先是告知他,西北军已随萧濯出发,让他切莫担心。

  继而问他与萧濯到底是何干系,因为那位四殿下在抵达北境当日,不仅拿出了玉珏,还从袖中抖出几封信笺特意显摆,信中所言字字暧昧,说是江照雪放心不下每日一封送来。

  云有行认得他的字迹,哪怕萧濯自导自演仿得再像,也不是江照雪亲笔。

  若是他当真对萧濯有意,云有行虽不愿干涉他的意愿,却还是说,萧濯此人行事乖张偏执,容易反噬己身自食苦果。

  若他对萧濯无意,只是对方单方面纠缠,云有行便表示自己不介意替他找萧濯的麻烦,免得对方再来烦他。

  江照雪看到信,怔愣许久,才终于有种从前世脱离的真实感。

  他给云有行回信,只是模糊地将他与萧濯之间剪不清理还乱的前世说成是无人得知的过去。

  向来沉迷练兵的云有行竟在第二日又特意给了他回信。

  -"照雪,我不知你与他之间因何生了怨怼,但我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人生在世,可为自己,为信念,为野心而活,唯独不该因仇恨,人往前走,莫再回头。”

  -“世间报仇的方式有千万种,何苦以自己为局深陷其中。若他欺负你,江家,太子殿下与镇远侯府都愿为你报仇雪恨。"

  -“萧濯心思不纯野性难驯,自古文人口诛笔伐便能杀人,他不值得你损坏自己的名声。”

  然而前世杀死他的却并非口诛笔伐,而是萧濯。

  是前世的萧濯,而非今生的萧濯。

  他已然记不清了,原来年少的他,还曾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他的确不该因为前世的恨意,辜负上天好意,将时间都浪费在折磨萧濯上。

  云有行说得对,萧濯野性难驯,日后极有可能被反噬。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死过一次,也不怕再死第二次,可他还有父亲与阿姐。

  江照雪偏头,望了眼在西北军镇压之下毫无反抗的雍州府兵。

  除掉端王,阿姐应再无后顾之忧。

  萧濯似乎再无什么利用价值。

  远处金戈喧嚣,萧濯垂眸望凝视他,沉默许久,闷哼一声,徒手拔出胸膛的箭,唇色有些泛白,“你说得对,我们才相识两月,是我操之过急,你心有所烦闷也是应该。”

  “可是……既然才相识两月,为何你对一位不曾相识的撑船老人都能体贴,唯独对我,若即若离,反复无常?”

  萧濯忍着胸膛处的疼痛,气息有些颤抖,“江照雪,我不明白。”

  “若即若离,是因我需借你的手对付萧霁。”江照雪将他面上痛苦收入眼底,仍旧淡然道,“反复无常,是因从见到你第一面起,我便厌憎你。”

  萧濯深吸一口气:“你厌憎我,总得有个缘由。”

  江照雪讥诮地扯起唇角,“那殿下又因何心悦我呢?不如也给个缘由,好让我改。”

  日后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萧濯登基再将江家赶尽杀绝,他们注定无法和解,注定会是敌人。

  他已想明白,光明正大地敌对,已是他赐予今生萧濯最大的仁慈。

  江照雪透过男人沉痛的黑眸,望见的却是前世头戴冠冕十二旒的帝王。

  萧濯或许是被前世连累,却绝不无辜,他从不相信重来一次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

  “……”萧濯张了张唇,身侧的手仍旧执拗地抓着他,像是要说什么,却倏然呕出一口鲜血。

  七夜不眠不休,又受了伤,他早已精疲力尽,此刻心中气血随情绪翻涌,顿时决堤。

  江照雪很庆幸地发觉,心中竟无半分动容。

  他微微用力,挣开萧濯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萧濯踉跄着倒下,在即将倒地地瞬间,被赶来的无常接住,“殿下?!”

  远处金戈之声渐歇,江照雪转头望去,暴乱已平,存活的雍州府兵尽数投降。

  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朝前走去。

  “江照雪……”萧濯眼眶发红,五脏六腑如同被撕裂般,“江照雪!”

  白色身影终于被他唤住。

  “你还记得我临走前,你允诺过什么?”萧濯制止了无常为他包扎的动作,死死盯着那抹清隽如月光的身影,“我现在就要你兑现承诺。”

  除了那个他用七天七夜换来的吻,他不知还有什么能留住人。

  江照雪会骗人,但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你现在应该去疗伤。”江照雪重新走回来,垂眼睨着他。

  “我不要疗伤。”萧濯死死盯着他冷淡的眉目,口中的话带着旖旎,眼瞳却是阴鸷,“我就要你的报酬。”

  江照雪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触及他被鲜血染红的唇,眉头微拧。

  待用帕子擦干净了萧濯的唇,他紧锁的眉头才松开。

  一个吻便能摆脱一条疯狗,不算亏。

  “付了报酬,日后莫再来烦我,我不会再陪你演戏。”江照雪冷冷说完,低下头,堵住了萧濯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自是不会如前世那般吻得深入,敷衍地碰了碰唇,便离萧濯远了些,转身去与西北军交涉接下来的事。

  不像是吻人,更像是在吻一块木头。

  身后,萧濯舔了舔被江照雪吻过的唇瓣,被无常扶着往反方向离开。

  “殿下,您真的要如江大人所说,日后都不再去烦他么?”无常嘀咕道。

  可若还去,怕是只能讨到嫌。

  萧濯略微抿了抿唇,眸光一片暗沉,“难不成你还想让我死皮赖脸,自降身份去求他?”


第30章 我比他更需要你

  他都已经抛下一切架子,忍着脾性,江照雪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甚至就连所谓的报酬,也只要了一个吻,唯恐吓着那人。

  可就算这样,江照雪仍旧不要他。

  ……

  鲜血一路淌进渭河里。

  方才乌泱泱围住堤坝的雍州府兵,仅剩三成存活。

  江照雪踩在尸体的间隙里,从坝上从容走下来,污血沾染了白色衣摆。

  领头的西北军副将是云有行的亲信,见了他,便迎上来,“江大人,可曾受伤?”

  “你们来得及时,我无恙。”江照雪将染了血的帕子揣进袖子里,眉目缓和,“你们少将军近来如何?”

  “嗐,还能如何?日日在军营里找人单挑,此次听闻要来雍州救援,手下的兵恨不得挤破脑袋,能少挨揍几日都是好的。”副将爽朗笑道。

  此刻并非叙旧的好时候,江照雪微微颔首,一转头,对上萧昭的目光。

  少年双手被擒,跪在地上,眉目间尽是忍耐的屈辱。

  却还算冷静,有几分萧霁的影子。

  “雍州府兵不过是幌子,余下精兵都在海上。”江照雪收回视线,淡声道,“需以萧昭为饵,引他们入城。”

  不过身经百战的西北军,也无需他再详细提点,便能做得比他更周全。

  这几日雍州城的水已退了许多,恰巧雍州知府大牢便腾了出来,正好将叛军尽数关进去。

  紧接着便去解救了被府兵控制住的三殿下与骁翎卫。

  便是被惊动的灾民醒来,瞧见来的是西北军,也放下了心。

  有西北军镇守,自是不会出什么大事。

  紧绷了数日的精神终于得以松快,江照雪确认无杳十七几人都不曾受伤后,终于放心回了屋中就寝。

  次日醒来,已是日头高照。

  他罕见地醒这样晚。

  “无杳,几时了?”江照雪撑着身子坐起来,指尖揉了揉眉心。

  “大人,已经午时啦。”一道含笑上扬的声音透过床幔传来。

  “……”

  江照雪眉头动了动,不待他挑开床幔,外头的人便率先他一步,随手将朦胧的床幔卷成一团扔在角落里。

  抬眸望去,不由怔住。

  眼前的少年着一身红色劲装,右肩绑着银色臂膊,剑眉星目,马尾高束,正笑嘻嘻地冲他眨眼。

  “江小雪,别来无恙,有没有想念本将军啊?”

  “云有行?”江照雪拧眉道,“擅离北境,脑袋不想要了?”

  “还不是因为我苦口婆心写了那么多字,某人却迟迟不肯回信,怕你想不通,要与那萧濯耗一辈子,这才特意赶来的。”

  云有行说着,顺手将他搭在屏风上的衣裳拿下来丢到榻上,“至于擅离北境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可是确保北境无失才跑来的,陛下不至于这就要砍我的头吧?”

  江照雪冷声道:“朝中无将,陛下不是不想砍,而是不得不留你一命。”

  “唉,我说你这人,怎么就竟学着萧觉这爱念叨人的习惯?”云有行幽怨道,“我知晓其中要害,不会久留,处理完雍州的事便会走。”

  见他还是冷着脸不说话,云有行只好又补了句,“我已经让田副将替我回去了,后日宰完那群缩在海上的兔崽子我就走,绝不会耽误北境要事。”

  不待江照雪缓和了面色,他又凑近了些,小声道:“而且,偷偷跑来雍州的不还有萧濯?他身为皇子擅自离京,也是要砍脑袋的吧?”

  江照雪扫了眼他唇边不显眼的青紫痕迹,了然,“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要我说,那萧濯身手又不在我之下,在上云京骄奢淫逸这么久,就该尝一尝北境风沙的味道,免得一天到晚什么人也敢惦记。”云有行冷哼道。

  前世的云有行在知晓他应下了与萧濯的婚事时,也曾私自回京,与他大吵了一架。

  那时他尚不知,那便是与挚友相见的最后一面,直到后面帝后大婚,云有行都未曾回京,一生都守在北境。

  依稀记得当时因他要去东宫给萧觉过生辰,萧濯不愿,为了不让他去,竟用刀捅穿自己腰腹,一字一句道:“阿雪,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比他更需要你。”

  江照雪替他包扎好伤口,见他目光始终不离自己,眼巴巴的,就像条见到肉骨肉的狗,心中除却无奈,也曾有过隐秘的愉悦。

  他始终认为,既相爱,便该为对方抛去一切,不死不休,若做不到,他宁愿毁掉,也好过失望。

  所以他一直很喜欢四皇子府的獒犬,忠诚又听话,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云有行便是在那一夜强行闯入四皇子府,打伤的暗卫数不胜数,以为他是被迫,只为强行将他带走。

  最终自然是没能成功带他走。

  江照雪自幼便执拗,一旦认定的事,谁都拉不回。

  后来云有行私自回京的事被陛下得知,领了五十军棍,便是身手再好也得皮开肉绽,江照雪也曾去看过他,只是云有行与他赌气不愿见他,直至离京,都未曾再一面。

  “你是不知,萧濯那厮仿照你的笔迹给自己写信,还显摆到我面前。”云有行看着他不紧不慢穿衣,耐不住寂寞,又开始絮絮叨叨,“真当我瞧不出他的把戏?若不是怕此事连累你,我恨不得当场就削了他。”

  江照雪慢条斯理扣好腰封,抬头斜睨他一眼,“你未必能打赢他。”

  若论枪法武艺,云有行师承名师,自是少有人能及,偏偏萧濯打起架来都是野路子,一招比一招狠,云有行若是与他打起来,难免会吃亏。

  “江小雪,我才是你的挚友。”云有行不满道,“你怎得帮他说话?”

  江照雪穿好衣服,束了发,便与他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此刻正是午膳的时辰,他们走到正堂时,萧朔几人都已上了桌。

  由于赵全安的人都被关进了大牢,府中事务无人管理,免得麻烦,便干脆都一起用膳。

  江照雪刚落座,便感受到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

  抬眼望去,只见萧濯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神色散漫,不曾多看他一眼。


第31章 江照雪突然对此感到厌烦

  看来昨夜的话的确有用。

  这样最好。

  江照雪敛下眉,安静用膳。

  “多吃点肉,看你瘦的。”云有行夹了块炖烂的鸭肉放他碗中。

  “鸭肉有什么好吃的。”萧宁剃光了鱼刺,夹着放他碗中,“吃鱼。”

  眨眼间,他面前的碗里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

  江照雪不论吃什么,总不喜欢吃得太饱,但浪费粮食亦不被他准许。

  罢了。

  正欲动筷,手里的碗倏然被人夺了去。

  一抬头,便撞见萧濯漆黑的眸子。

  只是其中似有墨色笼罩,深邃朦胧,如隔雾看花,难以揣测。

  江照雪莫名从中觉出几分前世帝王的影子。

  “萧濯,你做什么?”云有行拍下筷子,站起身与他对峙。

  “我想做什么,需要与你交代?”萧濯冷嗤一声,端着那碗堆满各色菜品的饭,江照雪需吃上一炷香,却被他几口吃完。

  吃完最后一口,他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神情散漫地来一句,“二姐,鱼刺没挑干净,下次别挑了。”

  萧宁:“……”

  江照雪淡淡抬眸,然而萧濯一反常态,自始至终并未多瞧他一眼,用帕子擦完手,便转身走了出去。

  无杳又重新给他装了一碗饭,不太高兴道:“少将军,我们大人饭量小,吃太撑会难受。”

  云有行讪讪放下手里的肉,“我是瞧你太瘦了,就想你多吃些。再说了,若不是二公主非要与我较量,我肯定只夹一块。”

  萧宁本就因鱼刺的事心情复杂,闻言更是冷笑,“少将军若不从北境偷跑过来,后面的事自然都不会有。”

  云有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也是,若我不跑过来,哪里能看到两位殿下被几个府兵绑在柴房里的狼狈模样?”

  萧朔摔了筷子,“你们两要吵就吵,扯上我作甚?若不是江照雪偏要管闲事,我会被当做人质捉起来?”

  “有威胁作用的才被叫做人质。”江照雪掀了掀眼皮,淡淡道,“三殿下,您最多算是阶下囚。”

  萧朔愤怒起身,负气而走。

  江照雪气定神闲,用完一碗饭,擦拭完手,斜睨了云有行一眼,“吃完便随我去港口,迟则生变,最好今日便将先太子旧部一网打尽。”

  “好。”

  酒足饭饱,午后正是人最懒怠的时候。

  云有行来此本就是来帮忙,当即带上一千西北军,埋伏在港口。

  待江照雪仿照萧昭字迹写就的求援信件送出去,不过一个时辰,海面上便陆续有几艘战船朝着港口靠近。

  哪怕对方人数众多,可在属于西北军旗帜飘起的瞬间,也露了怯。

  这位在边境未尝一败的少将军,在雍州海盗面前,亦如神兵天降。

  一应叛军,尽数诛杀。

  血腥味浓稠得让江照雪不禁皱起了眉。

  “斩草需除根。”云有行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的决策,便开口解释,“留着赵全安与萧昭回京便够了。”

  西北军不可能一直留在雍州,若是让这些叛军活下来,容易增加变数。

  “我知道。”江照雪瞥了眼他身后马不停蹄开始处理尸体的西北军,“此事定瞒不住陛下,记得自己写道请罪的折子,看在你镇压叛军的份上,陛下也无法再苛责。”

  “那萧濯呢?”云有行低头擦拭着长枪,像是随口一问。

  沉默良久,江照雪低声道:“往前走,莫回头。”

  “既是我年少之言,我自当遵守。”

  至少在此刻,他愿意将重生当做新生。

  眼前的云有行并非前世的云有行,萧濯亦非前世的萧濯。

  江照雪,也不该再是前世的江照雪。

  隔世的爱恨在冷静下来后,也不过隔靴搔痒。

  尤其这些时日,面对萧濯困惑的目光,比起怨,他更觉得厌烦。

  老天既然不曾让萧濯重生,他又何必再……

  江照雪闭了闭眼。

  心头倏然泛起异样,晚春的风迎面吹来,又立马消失无踪,快得让他抓不住,只余心头空落。

  总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少将军,尸体都已丢进火坑中。”一位西北军将士擦掉了脸上的血,上前禀告,“第十小队的兄弟已经去海上侦查完毕,不曾发觉漏网之鱼。”

  “好吧。”云有行叹了口气,看向江照雪,“我无法久留,这便走了。”

  江照雪颔首,“路上小心。”

  前世太久不曾见故人,心头难免不舍,但北境自然更为重要。

  西北军如疾风骤雨,在浇灭了雍州的火后,又瞬间离开。

  江照雪站在城楼之上,目送红衣少年带领骑马远去,许久不曾收回目光。

  “公子,这里风大,下去吧。”十七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件披风,披在他肩头。

  “嗯。”

  两人不疾不徐下了城楼。

  转角处,萧濯缓缓走出,盯着江照雪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鱼刺卡着可没那么容易下去,不如寻个大夫瞧瞧?”无常试探道。

  黑白倒挂在屋檐下,一板一眼道:“阿兄你太不了解殿下了,这可是殿下爱江大人的证据,怎可随意就让大夫去掉?”

  沉默须臾,萧濯沙哑着嗓子开口,语调难辩喜怒,“原来他也会舍不得。”

  无常忙道:“人家毕竟年幼相识,殿下您才认识江大人两月,都已经滚去榻上一回了,不算输。”

  “不是两月。”萧濯淡淡道。

  无常脑子里瞬间拐了一百八十个弯,琢磨着开口,“难道您与江大人曾在冷宫见过?”

  “江大人那样的人,谁会舍得让他靠近冷宫?怕是平日里受着点冻都会让人心疼的。”黑白摇了摇头,“阿兄你又错了。”

  谁知话中某个字眼刺激到人,萧濯骤然扭过头,直直看向黑白,眸光暗沉,却又像是为谁辩解,“你又怎知,那是舍得,而不是心有苦衷。”

  他眼中似有血色蔓延,黑白被他盯着,脑后发凉,原本无所谓地闲聊变得磕磕跘跘起来。

  “殿下说有苦衷……那便是有苦衷吧……反正……”

  “反正什么?”萧濯不悦道。

  黑白硬着头皮:“……属下只是认为,若是将人放在首位,自然会事事以他为先,又如何会存在苦衷之说。”


第32章 天底下从来没有谁不可或缺

  顿了顿,又续道:“有苦衷的话……已经足以说明有其他的事,比这个人还要重要吧?”

  萧濯沉默良久,凉凉扫了他一眼,“日日在暗卫营里耍暗器,懂得倒是挺多。”

  见他不曾真的生气,黑白松了口气,得意道:“正是因为属下什么都不懂,才能看清这样简单的道理。”

  ……

  雍州城的血腥味三天三夜未散,直到一场春雨落下,方才让一切血污褪了色。

  因雍州府兵九成皆被赵全安忽悠着叛变,城中安危无人看顾,所以云有行留了一千西北军驻守在雍州,任由江照雪差遣。

  关入大牢中的府兵与‘灾民’,因家人被挟持而不得不听命的占了多数,但真相如何,还需查实。

  再加上两条新开的河渠每日都需他盯着,江照雪几乎一人承担了知府所有的职务。

  “北边河渠的工头是赵全安府里一位小妾的侄子,向来依仗赵府在雍州横行霸道,谁家想建什么东西,需得花多少银子,都要经过他点头,府衙才会过账,长此以往,雍州近八成的水工都得在他手下做事,其他工头想要得好处,也只能以他为首。”

  已是深夜,书房里的烛火仍旧未灭。

  雍州通判垂首站在书桌下方,姿态恭敬。

  这段时日赵全安不见踪影,一夜之间雍州府兵都被西北军取代,但谋反之事尚未禀告陛下,又为了防止此事一出雍州人心动荡不安,这件事便被压下,众人皆在传,赵知府是为监督挖渠之事亲自监工去了。

  南北两条渠两头跑,自然就忙得不见踪影。

  一开始还有人见江照雪年轻不通世故,想要趁赵全安不在拿捏人,谁知这位钦差大人丝毫懒得虚与委蛇,一声令下,西北军便将不安分的官员通通拖走。

  至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总归是无人胆敢再生出旁的心思。

  “这些时日,王工头不知从哪听了风声,说是赵大人是被您逼走,便带着人罢工,北边的渠本就比南边的工程要大,他这一拖,便要比南边慢上许多。”

  江照雪从账册里抬头,淡淡道:“整个雍州,除了他就没别的工头?”

  “有倒是有,只是多少都与王工头有些关系,没有关系的,要么资历太浅无人信服,要么早就被逼离了雍州。”通判苦笑道。

  书房里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偶尔晃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搭在桌案上的指尖缓慢地敲了两下,江照雪讥诮地扯起唇,“既然这样,那就把北边渠道的水工一概解雇,日后雍州水路修葺,都不予聘用。”

  “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国,做臣子的,又岂能以官逼人。既然不想做,便结了这几日的工钱,送他们离开。”

  通判未曾想到这位神仙样貌的少年处理事情来会一点余地都不留,心头微惊,“可是南边那位工头亦是那王工头的老相识,这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照雪淡声道,“他如果是个聪明人,便该抓住这个机会向上爬。”

  “以免工期拖延,劳烦通判去临边的青州借人,若不肯借,便报丞相府的名号。大梁地大物博,最不缺的便是人,从来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就连天子,一旦失势,都会被人取代,更何况只是个工头。

  通判头埋得更低,连连应下。

  若是旁人去借,未必能借到,但江照雪作为丞相之子,又是太子伴读天子近臣,许多人都会乐意卖这个面子。

  解决完挖渠的事,通判便离开了。

  江照雪合上繁复的账目,右手撑在桌案上,捏了捏眉心。

  昨日他刚收到密旨,不出意料,听闻此事的陛下勃然大怒,勒令他一月之内处理好雍州水情,速速携带罪人回京。

  因而这些时日,他每日几乎只睡三个时辰,最忙时,一日也只用一次膳,就连萧朔都在二公主的警告下,识相地没打着监督的名义来指手画脚。

  书房的门从外被人推开,脚步放得很轻,江照雪阖着眼,以为是无杳进来添茶,便没抬头。

  清隽的眉目在澄黄的光晕下,如美玉无瑕。

  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而轻微的声响。

  江照雪疲倦地睁眼,端起茶盏,低头闻到茶香,却是一顿。

  他从不喝这样清甜的花茶,无杳不该会犯这样的错。

  抬头,一张鲜妍娇俏的面容映入眼中。

  是那位被赵全安试图献给萧朔的闺阁小姐。

  “赵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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