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0月10日,在第四次循环中,我与外界失去联系的日子。我看着房间里那扇破旧的门,上面的鲜血还是殷红的,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从来没有干涸过。 门前还站立着那个狰狞的男人,每一日都重复着我杀死了他的咒骂。 我等着外面的声音慢慢消失,我听见叶帆在说话。他和叶清川一样有着琥珀一般的眼睛,他的窗外盛开着鲜明清新的绿桔梗。是我呼唤着他,是我渴望着他,是我创造了他。 我有罪。我杀死了那个人。 透亮的琥珀和莹白的光能否照耀我的昏黑我在崎岖的山路里独身一人走了很长的路我看见天边摇晃的月亮。此刻月光又透过窗帘的缝隙晃进我密闭的房间里我憎恨这个潮湿又压抑的地方。我不能出去。 有时候趁别人睡着了,我站在他们的门口偷偷张望过,小黄豆窗外的花园一片洁白,渡舟的窗外五彩变幻,有时候是像小黄豆一样的白色,或者我一样的粉紫色,后来我看见了一大片浅淡的绿桔梗。 我就知道他出现了,我的桔梗花诞生了。 叶帆的眼睛像琥珀一般透亮,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在花园里踱步,我从二楼窗帘狭窄的缝隙里,窥见了他的身影,和十年前的叶清川一模一样。 粉紫色的花园盛放了一朵绿桔梗。我创造了他。 巨大的满足和欣喜在那一瞬间像是要从身体里炸开我觉得胸口闷闷的,这样的闷并非痛苦和沉重并非日复一日积压的山石而是昏暗的窗帘缝隙里盛开的花。我的桔梗,午夜盛放的绮丽……你愿意倾听我的罪孽和耻辱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种相似的感觉,我搜肠刮肚,才能说这种闷闷的心情也许和二十年前有些相像。我欺瞒了叶清川。 渡舟九岁那年,那个人把他丢在山路里的时候,就是我陪他走回家的。 我还是不愿意称呼那个人为渡舟的父亲,他竟然也配得上这个身份吗?那些恶习没有一样不沾,他把只有九岁的渡舟扔在深夜的山上,只为了能省下养育他的钱,好让自己快活。 他居然也配被称作父亲吗?我杀死了他,但我从不后悔。他把渡舟丢下的时候,不也没期望他会活着吗?我杀死了他。 我记得山上昏黑的丛林,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树叶的摩擦或者孤魂的回响。月光清辉落在指尖我出现在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我让渡舟睡觉,因为我知道山路很长。渡舟,睡一觉吧,就像现在这样。 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一束一束的光线从树影里透过来。山路变得平坦,蛙鸣渐渐淡去,那么清寂的月光,也变成了太阳,不经意贴在我身上。 一切都暴露在日光底下,身上的淤青和红痕、隐隐作痛的脑袋,还有心底可以被称为阴霾和贪婪的东西。日光钻进我的胸口,那样闷闷的感受,就是带着欣喜和渴望的。 我要回去,回到人和人若无其事的擦肩之中。 我要看见那个人如何在快活和痛不欲生之间周旋我要欣赏无助的求救欣赏求救明明近在咫尺却得不到回应的绝望,以及浑浊的目光一点点淡暗下去,在时间每一秒的流逝中失控的快感。 叶清川去找白深的时候,我感到和他暗地的博弈。白深推测渡舟身体里不应当只有小黄豆,也认为渡舟分离出一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人格令人意外……他揭开了我的藏身之处,也差一点就要让叶清川看到真相。 小黄豆也是我创造的。 我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打算让渡舟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须先明白我为什么出现。我需要一个其他的人,更单纯,更可爱,让他毫无戒心,让他不会察觉我站在背后,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感受到陪伴。 在一个寻常的深夜,林梁酩酊大醉地回到家。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渡舟母亲的惊叫声,然后卧室又传来迷糊的咒骂。我跑出房间,看见家门口有一滩暗沉的血迹,旁边躺着渡舟常常去喂食的那只黄狗。 我看见身旁的人压抑的颤抖,她飞快地扑向我,揽着我的肩膀,沁凉的手掌覆盖着我的眼睛。 她说:“小舟,快回屋去。” 明明她是一个单薄柔弱的女人,本该细腻的皮肤却长着粗粝的茧。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叫丁梅,如此简约的字眼。而在此之前,我以为我不会在意别人的名字,因为我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在于恨。 在她捂着我的眼睛带我回房间的时刻,我竟然也觉得那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我挣脱了她的手,执意走到门后,清理了那只黄狗的尸体。可惜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丁梅感到很抱歉,用小心而无措的神情看着我,而狗分明不是她杀死的。 我觉得那些血迹留着没有什么不好,我每次踏进家门,都会记得我存在的意义。 代替那只黄狗的小黄豆出现之后,我和渡舟保有了未曾约定的默契,我们像对待一个在爱里成长的孩子那样,让他去玩,让他看儿童绘本,让他在草丛里肆无忌惮地疯跑,如果摔了跤、割破了膝盖,我会出现承受一切伤痛。 后来邻里街坊说起渡舟的时候,都夸他从小就爱看书,可以在镇上的小图书馆里待上一整天。其实渡舟不爱看书,那些书都是我看的。 镇图书馆的看守人是一个退休教师,她和我认识之后,会在中午将她的饭分给我一半。 我问她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与世隔绝的天涯海角,一个一旦逃离进去,就不会有人会找得到的地方。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渡舟的母亲带他逃过了,最后的结果是被找到、被殴打,在居高临下的诘问中,尊严也随着自由一起坍塌。 退休教师说,与其逃避,不如面对,成年人都要面对这样的困境。她还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 我已经明白了。 两个小朋友做不得数,我就是那个成年人,我会面对,我会负责,我会贪婪且饕足意满地欣赏那个人的消失,我会给他的坟墓插上盛放的花。 我来到渡舟身体里的第五年,在阅读了大量书籍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不仅是他身体中的一个人格,而且是ISH角色——Inner self helper,在心理学上被叫做“内部自我救助者”。我能够认识其他人格,我也有着帮助他们的使命。 林梁猝死的那个下午,我在陈旧的小卖部买了一堆度数最高的酒,因为我知道那天他吃了抗生素。 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张着手狰狞地要向我扑过来,眼白布满血丝,挣扎着让我去叫厨房里的丁梅,让我拨打急救电话。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身后的天空飞扬的雪花渐渐停下这是几年来第一回下这么大的雪日光洒在雪上,给世界镀上一层玫瑰金般的迷人色彩。 我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原始的狂喜充斥在身体里面每一寸血肉都在翻腾叫嚣。他从椅子上滚到地上我知道自己在笑但手也在颤抖我的额角流下汗来。 也许是畏惧,或者不甘,或者意犹未尽……林梁死了,但在那一刻,我也看见了攥住我命运的枯藤一般的手。 天花板和地砖在眼前晃动旋转的时候,小黄豆闯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积木,爬上二楼的阶梯,看见了我房间里那个狰狞的身影。 我要厉声让他滚开,因为我始终没有像学会丁梅那样,轻轻捂住别人的眼睛。 但我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小黄豆只是转过身,跳下了阶梯,话语很自然,“哥哥,我想吃冰激凌。” 渡舟答道:“走吧,我带你去。” 他走进厨房,牵着丁梅径直往外走。丁梅还穿着围裙,却没有停下脚步,问他去哪里。 渡舟说他要吃冰激凌,就像外面,阳光洒落在晶莹的雪上。 三年前,丁梅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着我。她不是我的母亲,但我希望她能留下来。 十几年过去,她已经长出零星白发。渡舟先前每一两个月会回到县城,丁梅让他帮忙染头发。要把花白的发丝染成乌黑,她说这样看上去能陪渡舟更久一些。 我看着病床上她虚弱的模样,用目光为她细数白发,染发膏该买新的一瓶。 丁梅从洁白而死板的被子里伸出手那双长着茧的、瘦弱如枯藤的手她攥住了我,声音轻得只在我们之间回还。 “谢谢你,”丁梅含着泪的双眼凝视着我,我感觉到了指尖覆盖在眼睛上的温柔,“不管你是谁……谢谢你。” 我第一回体会到浑身变麻像过电一般的感觉,我听见她的话,“那天上午,我悄悄增大了抗生素的剂量。林梁睡着的时候,我把闹钟调快了四个小时。下午一点,我就开始准备晚饭,我知道他一定会喝酒……我听到了阳台上酒瓶打碎的声音,还有他滚在地上的震动……我都知道。” 小县城的冬天没有冰激凌卖,那天下午,丁梅带着渡舟在街道里走了很多遍,一直到太阳西斜,地上薄薄的积雪化开。 她的声音在寂静得无比接近死亡的病房里响起,我看见晶莹的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滑下,她说:“是我杀死了他,是妈妈犯下的罪。我该用命来偿还,我死后活该被千刀万剐……但人活着的时候,不要折磨自己。麻烦你教教小舟。”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孩子。原来这件事,或许她比我更早知道。 而我怎么又完全不是她的孩子呢,我是渡舟的一部分,她死死攥着我的手像一句沉重的嘱咐,一直到咽气也没松开,在那一刻,我也想叫她妈妈。 丁梅的墓碑在县城最好的墓园里,那里祥和、宁静。我在碑前放下了洁白的花,舅舅说正值清明,一起去祭拜我的父亲吧。 好啊。 反正那座渡舟曾经被遗弃的山,正是我第一次与世界相会时看到的景象。山间杂草丛生的小土坡里,骨灰盒中放着一捧干瘪的泥土。 渡舟十六岁那年,遇见了落水的成顺平。渡舟曾经被林梁推在水缸里险些丧命,他怕水。我跳进河里把人捞起来,那天渡舟回到房间,第一次看见镜子里的我。 既然他已经发现,我也就不需要继续隐藏。我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琴盒,那是成顺平为了感谢他送的。我得给他一剂定心针,告诉他我一直都在,所以和他许下了琴音的约定。 我会和他在琴音里相见,直到渡舟十九岁那年,在学校里5号楼的天台,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的来临。 他穿着白色的卫衣、简单的直筒裤,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动,他有一双琥珀一般的眼睛。走向我,靠近我。黑夜中盛放了迷人的桔梗花琥珀透亮的光照射着我不堪入目的阴霾……你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放心,林沉岩就是那个为我们揭开疑惑的好心人。另外实在对不住大家,他还要再疯一章(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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