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开视线,含糊地应一句:“再说吧。” 看着狐狸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许子昭心里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冷不丁的,他注意到赤焰的目光好像一直凝视着同一个地方,顺势看了过去。 此时天上正飘着小雪,枯黄的土地逐渐被白雪覆盖,不再如往日一般荒凉。 然而这片土地上,也有暴雪覆盖不了的地方。 位置就在地平线的尽头。 浓郁的黑雾不断翻涌,部分雾气溢散出去,立时化为狰狞扭曲的利爪,狠狠地撕扯土地和天空。 飞雪四散,地面崩裂,让人只一眼便心生畏惧。 许子昭站在高处观察黑雾。 后者阴暗诡谲,形如一头被束缚在禁制里不断嘶吼的怪物。 他一直没敢过去调查,就是怕自己典狱长的身份会引发不好的连锁反应。 赤焰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对边缘地带如此关注? * 温居形如种植作物的温室,各个房间的划分和布局则有点类似于工地常见的集装房。 在有限的时间里,这是最有效率的建法。 许子昭清楚地知道该省省该花花的道理,目标是“顺利过冬”,所以房子的外表不重要,只要外立面严密且足够结实就行,供暖才是重中之重。 为此,铺设地暖的那几天,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施工现场,每一个房间都会进去停留一阵子,确保供暖不会漏掉这所温居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许子昭过来的时候,洗完澡的囚徒们几乎都从牢狱区搬到了温居。 雪白的瓷砖铺设地面,天花板上装着同样从锅炉房里拆卸过来的白炽灯,路口和靠窗的位置,还摆放着两盆油绿绿的迎客松。 灯光一开,显得屋里又亮又暖和,看着比四面漏风的牢狱区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在如此令人放松的环境下,他们也不惮于露出自己毛绒绒的本体。 许子昭站在门口看入大厅,山羊、兔子、松鼠……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一头西伯利亚金渐层。 膀大腰圆,黑色线条威风凛凛,头上鼓起“王”字条纹。 似乎是嫌屋里闷,大老虎专门挑了通风好的大门口趴着,脑袋瘫在瓷砖上,闭着眼睛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 明眼人都能看出它的悠闲,长长的大尾巴随性地在后面一甩一甩,时而抽到墙壁和地板上,发出啪的一下脆响,分外有力。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大老虎霎时警惕地看了过来。 当发现是许子昭之后,它的眼睛忽地一亮。 许子昭大概意识不到自己有多抢手,就他来回巡查施工现场的这几天,《关于典狱长喜恶的猜测与分析》至少被罗列出来上百条,并作为重要的情报消息在囚徒之间进行交易和贩卖。 每个人都想得到典狱长的另眼相待——如果不是那四个S级加一智械一直在许子昭周围严防死守虎视眈眈,不知道有多少毛绒绒已经挤上了典狱长的床。 而眼下,那些人都不在,简直是天赐良机。 大老虎回想起自己用两头怪物交换来的一条有利情报。 【典狱长非常喜欢毛绒绒的动物】 据贩卖情报的囚徒说,为了证实这情报的真实性,它特意化为本体,冒着被守卫打成肉泥的危险尝试接近典狱长。 ——虽说还未靠近就被守卫给拎了起来,但有那么一瞬间,情报人员确实在典狱长的嘴角瞄到了一抹忍俊不禁的弧度。 不管这情报是真是假,大老虎都觉得有必要去尝试一下。 为此,它精神抖擞地从原地站了起来,十分有气势地抖了抖顺滑如瀑的毛发,踱步来到许子昭的身边。 许子昭的手被它用脑袋顶了起来。 掌心抚过脊背的一瞬间,更能感受到大老虎那紧密结实的肌肉爆发力。 许子昭爱得不行,下意识地弯起眼睛:“乖了。” 眼见时机成熟,大老虎迫不及待地翘起了自己的长尾巴。 结果没等伸出去,身后便传来一道暗沉的声音。 “典狱长,好巧,您也在这里。” 许子昭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陆司泽。 他下意识关注对方的手臂:“伤口怎么样?” “托您的福,疼痛感有所减退,好了很多。”陆司泽说。 说话期间,陆司泽不留痕迹地扫了眼意图缠上许子昭的老虎尾巴。 后者一个激灵,就像老鼠见了猫,分分钟给缩了回去。 可看着许子昭这枚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它到底有些不甘,张嘴发出一声不满的咆哮:“吼。” 陆司泽眼神一暗。 气息压制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无形中仿佛能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咆哮声持续不断,不惮以最浩大的声威,去彰显珍视之人遭到觊觎的怒火。 ——滚,还是死? 大老虎脑袋一缩,彻底没了造次的心思,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到大厅。 没摸够大猫的许子昭一怔,正要回头,却被陆司泽错步挡住视线。 男人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典狱长大人如果喜欢老虎,等离开暗狱后,我送您一只体格更加雄壮的。” 听懂陆司泽话里的深意,许子昭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不敢置信地说:“你说的是真老虎?” 陆司泽应是。 许子昭惊喜万分。 可随后,他又不禁怀疑:“猛兽的基因一向强大,无法化形成人的情况应该不多见?” 众所周知,精神力的强度决定一个人的一切,包括化形。 当精神力强到一定程度,野兽就能开智,完成从兽到人的转化。 只看这方面的设定,倒是和中国古代的妖怪差不了多少。 陆司泽回答:“在帝都是不太多见,但在一些连驻军都没有的偏远地区,几乎全是这样的‘废兽’。” “没什么人,就连腿脚不行的老人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搬走了,生怕沾染上黑疫。” 陆司泽的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讽意,许子昭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 许子昭:“什么是黑疫?” “基因退化,指代没有精神力无法完成化形的病症。”陆司泽说,“传说世间有一头通体漆黑的恶魔,喜欢制造灾难和不幸,并以人类的绝望为食。” “人们对祂深恶痛绝,用黑疫来形容‘被恶魔降下的瘟疫’。” 身为帝国研发出来的超智能npc,却连这样的常识都不清楚。 换个人在这儿,都得怀疑许子昭是不是有异常。 但陆司泽脸色如常,许子昭问得也很自然——双方默契十足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瘟疫?”许子昭皱了下眉头,“可是基因退化是个体的基因缺陷,并不是传染病。” 陆司泽发出一声轻笑:“是啊,可惜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像您这样理智和包容。” “哪怕是帝国最权威的医学机构,在接生到一只通体漆黑的幼崽时,都会忍不住发出恐惧的尖叫,将它狠狠地摔打在地上。” 许子昭没来得及松开的眉毛,一时间皱得更紧。 他视线一转,满是狐疑:“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司泽唏嘘叹气:“当时我就在现场,可惜隔着一道门,来不及阻止,等进去的时候那只幼崽已经断了气。” 他见许子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笑起来:“您何必伤心,以它那副和恶魔神似的体色,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不甘愿地活下来,为了生存受尽折辱,只会徒增愤恨和绝望。”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司泽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凉,像一把淬了血的刀锋。 “因为没有人可以剥夺他活下来的权利。” 陆司泽身体一僵,看向用力揉着太阳穴的许子昭。 许子昭的额头胀痛无比,完全是给气的。 自从看到小李在怀里咽了气,他发现自己变得非常容易愤怒。 这种愤怒平时被他压抑着,从未表现出来。 但一经提起帝国的种种龌龊事,就会噌噌噌地往上冒。 然后又被他极力压制下去。 许子昭自己也明白,这么个压抑法,总有一天会闹出事来。 就像一堆不断积压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猝然爆炸。 ……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希望自己能炸得轰轰烈烈。 至少那烧起来火要足够旺盛,能够染红莫仑迪亚的半边天。 陆司泽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开口:“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不建议生育心智不全的畸形儿。” 许子昭在原地站定,看他:“那只幼崽是畸形儿?” 陆司泽果断道:“四肢健全,体态健康。” “那他心智不全?” “没……我是说看不出来,但孕检结果一切正常。” 许子昭:“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把他叫做心智不全的畸形儿?” 陆司泽:“因为境况很相似,都是生下来就被厌恶的对象,我猜他的生母看见后都想要直接掐死他。” 许子昭唇齿一张,只有两个字:“放屁。” “什么荒谬至极的狗屁观念?和给混血儿定罪一样可笑!”许子昭声音极厉,“知道孩子生下来可能面临极坏的境遇,为什么当初孕检的时候不做出决定?” “临到孩子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能够感知到疼痛和世界的恶意时,却反过来厌恶他的诞生,这样的父母简直脑子有病!有大病!” 乱用形容词的陆司泽,被许子昭一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可对上年轻典狱长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他却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比痛快的发言。 “您说得是。”见许子昭又开始揉捏太阳穴,他从善如流地认错,“是我思想狭隘了。” 许子昭抬眼看他,忽然道:“手。” 陆司泽没能会意:“什么?” “手,伸出来。” 对上许子昭不容置疑的眼睛,陆司泽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将手掌摊开。 金光凝成一根细细的短鞭,在陆司泽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抽打了一下。 这么丁点的痛感,和陆司泽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的伤痛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那鲜明的触感,却宛如一道激烈的电流,透过皮肤直击灵魂深处。 陆司泽情不自禁地蜷缩手掌,怔愣地注视着许子昭。 “不要再拿这种事情来试探我了,明明你自己说的时候也很痛苦。”许子昭眉毛紧蹙,猜测道,“那只死去的幼崽,是不是你比较看重的亲人?” 陆司泽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 他视线微转,发现典狱长的肩膀和头发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细致地将它们扫落。 那眼神专注至极,仿佛沉淀着一种厚重的情感,手指也动得很慢、很轻、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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