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一摊手,将所有东西在冷清风面前展开,“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你签字画押,我们就了事了。” 冷清风自他打开第一个盒子起就彻底沉默下来。直到黎思说完,他也很久没有说话,只脊背一点一点弯了下去,好像空气当中有什么他承受不住的重量,只要再加一根稻草,他就会彻底坍塌。 见他沉默,黎思抬头看了看影三十二,影三十二耸耸肩,走到门边站着。 黎思身后两个傀儡各自站定在窗边,另外一个站至黎思身边。 这显然是为了防止影三十二突然逃跑。毕竟黎思收钱办事,肯定不能自砸招牌,让人半道跑了。 布置完,他抬手倒了茶,率先放到冷清风面前,随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开始慢品。 冷清风金眸动了动,缓缓抬头,问:“主人……要弃了我?” 黎思垂着眸子,甚至对他的无知产生了一丝同情,“可以这么说吧。毕竟他已经死了。” 可怜的不是弃犬,而是不知主人已死的忠犬。为了一个约定永远等在原处,不论寒暑。 冷清风表情变了。 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将“段枕歌”和“死”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的,上一个这么做的乌力提金连全尸都没留下,作为江湖最厉害的情报贩子,黎思不应该犯这个致命的错误。 “我说的是真的。”黎思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茶杯,“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因为这事情发生在一周前……苍庄帝比你更不愿意相信,以至于他将整个流月和流月周围城池的仵作都接进帝宫,这些人都能告诉你——那尸体就是段枕歌本人,没有中毒,没有失智,他是自杀——呃!” 冷清风突然从座位上暴起,如一只黑豹闪电般扼住黎思喉咙。 很明显,他不想再忍受黎思无聊的废话了。 黎思身边的傀儡反应很快,化掌为刃,从上往下直劈冷清风面门。 冷清风双眼绽出前所未有的狂怒,居然同样反手一劈,直接将那傀儡木铁混合的手臂斩断。那手臂旋转着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老远。 黎思抓着他铁钳般的手腕,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他说错了,冷清风不是狗,他明明是一只豹,一只被人驯服的猛兽。一旦没了主人,便野性毕露。 “自、杀……”冷清风一字一顿的说完,他趴在桌子上,盯着黎思因为缺氧而通红的双眼,如同一只被血腥彻底激怒得贪狼,“我不信!怎么可能!一周前,是我离开天牢的第二天!明明那时……” 明明那时,段枕歌还挥手向他告别! 明明就在那天前,段枕歌还想他保证自己很快就会回御影宫…… 黎思嘶哑着声音说:“是,他也跟我说过这话。因为……他要葬于御影宫,对吧?” 冷清风动作一僵。 他任凭缺了胳膊的傀儡将黎思从他手里夺走,脑中不断转着段枕歌说的那句承诺。 原来……竟是这意思? “很快就会回御影宫”。 段枕歌必须葬于宫内,所以他说这句话是因为他知道他很快就会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冷清风低头看着桌上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散乱纷飞的银票,眼眶已然红了。 但他又觉得这不可能,段枕歌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生命的人,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内幕—— 说不定段枕歌只是像当年段君溪一样死遁了,并不是真的死了。他肯定还能找到他的,他肯定还在这世上某个地方,只是藏起来了,只是大家都见不到了而已。 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他要找到段枕歌! 一旁脱离他铁爪的黎思心有余悸的退到另一个傀儡身后,脖子上已是鲜明通红的指印。 他一直都觉得冷清风其实并没有表面上这么冷漠。现在对方的举动验证了他的猜想:冷清风是野兽,只不过被段枕歌戴上了金圈,装模做样的陪他们玩玩。一旦段枕歌不在了,谁知道冷清风那情绪丰富的内心能想出什么事情来? “你想回流月一探究竟,当然可以。但走之前,你必须把这些东西签了。”黎思知道他定然是不信的,因为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 直到他心腹去流月走了一遭,确定了那尸体的的确确是段枕歌。 为什么不会是龟息大法、或者假死神药呢? 那心腹直言:还没见过什么龟息大法需要在脖子上开那么大一个口子的。 一周了,段枕歌尸首都凉透了。 除非他会借尸还魂,不然应该是不太可能继续活着了。 冷清风抬头,金色双眸酝酿着冰冷的风暴。他看了看黎思,又看了看站在门边的影三十二。 影三十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主人吩咐过,先签了黎思的契,我再带你去。” 冷清风翻身下桌,看了看桌上的一堆东西,沉声道:“拿笔来。” 傀儡递过笔,他端正写了自己的名字在三张纸上,又按了指印,表示自己已收到所有转交的东西。 他知道,影三十二不会叛变。他说的话肯定就是主人的嘱托。 他明白,主人并不是会随意寻死觅活之人。肯定有什么东西错了,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想到的。 他一定要亲眼见到主人。 黎思知道他暂时用不上这些,检查了契约后,就吩咐傀儡将这些东西都打包起来,“我会将东西都存在辽城的何柔钱庄,你拿着这钥匙和凭证,随时都能将东西领走。” 说罢,他垂眸,“这是我与殿下最后的交易了。冷大侠,节哀顺便。” 冷清风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他花了整整四日时间用轻功赶回了流月,没有休息一刻,把自己逼到极限,也不管影三十二跟不跟得上。 深夜寒凉,星斗漫天。两人日夜兼程,仍嫌速度太慢。 算算日子,已经到段枕歌死去第十日了。 进了流月城门,只见全城缟素,帝宫门口挂满了白绸。冷清风一路走来,心中异常的镇定,甚至镇定得有些过头了。可他双眼布满了血丝,面部肌肉也不受控制的冷硬,显得他那英俊的面容异常狰狞。 他扭头问影三十二:“主人在何处?” 一路走来,影三十二吃了太多强提内力的药,此刻人的反应都慢半拍。冷清风问完后三秒,他才眨了眨眼睛,说:“东宫。” 因为身份原因,两人刷脸就顺利进了帝宫,一路畅通无阻走向东宫,盛放段枕歌尸体的棺椁就摆在东宫主殿正中央。 一队侍卫沉默把守着灵堂,有婢女在一旁忙碌,有的烧纸,有的端着冰盆,也不知在做什么。 冷清风直直跨过门槛,以势不可挡的态度走向棺材。有人认出他是段枕歌御影,便没阻拦,只惊奇看他仿若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冲了进来,混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那是一种急于知道真相的强烈渴望,这渴望灼烧着冷清风,让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变得不再重要。为了这个真相,他会摧毁阻碍他的一切。没有人敢阻止他,没有人敢挡住他。 于是,在一众侍卫和婢女的惊呼下,冷清风抬手掀开了棺材盖。 段枕歌衣衫整齐,身着太子华服,安详的躺在棺材之中。 他颈边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已经用线缝合起来了,但从伤口走势和形状看得出来是用尖锐的利器自刺的。 就算死去数日,他容颜仍旧华美,只是有些非人的惨白覆盖着整具身躯。 冷清风强忍着倒退逃开的冲动,颤抖着伸手,去摸他耳后。 没有。 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 守着大殿和灵柩的侍卫宫女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要不要阻拦他这亵渎尸体的行为——御影是段家最重视的东西,段枕歌生前就很宠冷清风,现在这样,或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冷清风不管别人的想法,抬手去摸段枕歌衣服下方的身体。 有宫女看见他摸的部位,两眼一黑。 两人已经有过数次肌肤之亲,冷清风对段枕歌的身体足够熟悉,任何人想要借别人的尸身伪装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冷清风摸到的,也不是别人。 不是假死药、不是龟息大法、不是狸猫换太子。 这具尸体,就是已经咽气的段枕歌本人。 影三十二走到混身都在颤抖的冷清风身边,同他一起看向棺材内。随后,影三十二抽了抽鼻子,说了句:“有点臭了。” 虽然这大殿阴凉无比,棺材还特意设计了夹层来储存冰块,但不妨碍段枕歌已经死了十日,现在还能保持尸身完整,已经是仵作和那些换冰的宫女们努力过的结果了。 影三十二冷漠的话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冷清风翻身拽住他领子,像只被激怒的棕熊一般,低吼道:“你——!” 他嘴边涌起千言万语,几乎全是他从未说过的刻薄又恶毒的话。如果不是段枕歌的尸身就躺在旁边,他绝对要让影三十二见血。 影三十二冷冷的看着他,双眼没有一丝感情,只有无尽的疲惫:“殿下说,等你见过了,就扶棺回御影宫吧。他刻意不封棺,就是等你看上一眼。”
第九十五章 “不可能!” 冷清风几乎立时吼出了这句话。 “主人怎么会自尽!这太荒唐了……理由呢?原因呢?主人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冷清风胸腔剧烈起伏,肺部不受控制的循环着气体,他觉得面前场景都扭曲拉伸起来,耳边的声音模糊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他背后渗出冷汗,指尖用力到发疼。 声音绷至极致,往前就是嘶吼,往后便是求饶。 “……此事定有其它解释,否则为何我走之后主人会突然自尽!”冷清风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冲至极限,再差一点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其实这并不突然,冷清风心里有一个角落传来平静又冷酷的解释。 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段枕歌做了很多类似交代后事的事情,又走了许多常人不会走的棋。冷清风察觉到了,怀昌王也察觉到了。甚至很多人恐怕都察觉到了。 冷清风内心已经警告过他无数次,只是他觉得现在这个结果太过荒唐。 他们都觉得这个结果太过荒唐。 所以没有人敢往此处猜测。 影三十二看着他,慢半拍的动作让他的表情蒙上一丝诡异的悲悯,这悲悯并不是针对冷清风,好似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道:“……我不知道。但我必须看着你扶棺回宫,这是殿下的命令。” 纵使他知道这件事对冷清风来说与凌迟无异,他还是会坚定的执行。因为他是影卫,他只听命令,没有感情。而段枕歌知道,所以才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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