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眨眼醒来,隐有停滞之态。弹指间,又把手摁了上去。 这一回,他听时眉心微凛,呼吸越见激烈。后颈青筋凸起,那一道脉络的走向,似逆行,又似前进。 钟磬声又响。 钟煜干脆放了两只手上去,指尖触及,他如碰到了一件极疼痛的东西,但他不肯放,眼神如求问,执拗地要过了这一关。 在他第四次触及又碰上前,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下,那只手白皙,与石磬的黑,分明相对。 覆盖上去的刹那,钟煜忽然从云端跌落,坠入雪原似的,掌心下的触感温良,触及不到任何粗糙的纹路,握时让他安心。 他伸手细细触过那四段指节,恰此时,浮云境界散开,烛光落了满眼,他才慢慢看清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沈怀霜看着他,手覆盖在他的手下,并不动,如同静等许久。 钟煜吸了一口气,仓促收回手,唤道:“先生?” 如梦初醒后,他握了握指节,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给你找书,正好遇上你了。”沈怀霜思及钟煜的反应,又道,“功法卡在一处,正是给你时间让你回味体察的地方,有时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 钟煜眼睫垂下,敛起神情,口吻认真又懊恼:“可先生,我分明已懂了,为什么还不进益。” 沈怀霜:“你想求问么?” 钟煜点了点头。 “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两人到了书阁的一间乐室。 乐室,顾名思义,听取天音的地方。天音之中,藏着修真的“境界”。 这地方弟子甚少驻足,这是个储存了“境界”的房子,一格格木架上存放着金铃,一入内,只见抬头不见顶端的书架齐齐铺展了众多金光。 沈怀霜拿起一个金铃放置耳畔。 他听时面容安静,听了一回,便搁置下一物,又取了另一个金铃,道:“悟道不拘什么方法,习剑时悟道,观沧海武道,等你听到什么可以解答‘自在自由,自行常在’。” 说完,他把手里的金铃凑到了钟煜的耳边。 沈怀霜:“古有颜真卿见山水悟道,崐仑也有前辈游走桃花林而想明剑诀。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就是突破的时候。” 自在之音,天地常见,无非是找到醒悟的突破点。 钟煜一手拿着另一只金铃,还未放手接过,那只金铃靠近耳畔,“叮当”一声,耳边落了空。 呼吸间,金铃勾过发丝,震颤时让人觉得微痒。 他听到一阵沙石穿过土壤的声音,宛如身置其中,忽而闻鸟鸣,咕咕两声,短促且清脆,又听落叶声,霎时归于落寞。 钟煜听了一会儿,对着满目琳琅的铃铛,又耐心听了一遍。 沈怀霜点头:“找到了可以告诉我。” 他耐心立在高耸的木架下,天青色衣袍垂地,足底微染干涸的血土,他才猎了只妖回来。 他也没有等很久。 钟煜很快找到了一段声音,朝沈怀霜耳边递去。 沈怀霜随手拿着金铃,还没放下,耳边,一双手覆了上来,金铃震颤,乐声轻飘飘入了耳。指尖恰好拂过衣领,带着后颈一圈微痒。痒意才泛起,耳边却响了前一段大浪淘沙的声音。 浪花拂过黄沙,留下痕迹,天地无声,却是任由它来去自如,浪花如雪。 沈怀霜听得入了神,想到了当年立崖参破。 他在玄清门山上悟道,看风不是风,云雾聚散。 玄清门剑法从不刻板,只分出剑,挑剑,收剑,一套剑法没什么太大讲究,一口气使完也不过一刻钟,可如果没有参破剑道,也不过是比较随性洒脱的剑招。 旁人知道,沈怀霜下剑果敢,出剑干脆。剑尖所指,厉光所至,所到之处无往不利。一共五招的玄清门剑法,能被他舞出剑花,见招拆招,一击必胜。有剑尊美名。 可他想求问,太上忘情,到底是至情,还是无情。 烛火聚拢,一室生光。 他听着少年放置在耳边的风浪声,良久没有收神。 钟煜不催不问,手伸出时,他抬得低了些,大臂酸涩,却不动。 他低头只见素白暗纹叠着青衣,垂落着肩上的发带,几缕青丝。 露出的脖颈一片白皙,线条清晰又流畅。 沈怀霜垂着眸子,长睫轻颤两下,光芒跳动。他像是闯入了无人进入的地方,静静地立在原地。 钟煜指尖拂过之处,落下的青丝,触手软柔,光滑。对比之下,指腹那层布料的触感过于平整粗糙,越发放大了软柔。 好像只有落雨后的青石板上才有这样的触感。 钟煜敛眉,心中重重一沉,凝向沈怀霜的面容,对面好像没发现那意外的一触,耐心听取那金铃声中的声音。 沈怀霜听了好一会儿。 钟煜问道:“是这个么。” 沈怀霜抬眸,眼底的光一转,一亮。金铃被他眼底的光映得黯然失色。 钟煜微垂了乌黑的眼,徐徐转动两下。 沈怀霜:“我听到了。” 沈怀霜的话,钟煜听见了,可话却像在耳边遥遥地传来。 寂静时,他只望见了沈怀霜那双抬起来的眼睛。第15章 叫你师尊好么 钟煜手里抓着那个金铃,用力握了握,回了神,才觉得臂膀上的酸痛一路攀上全身。 “它是。”沈怀霜点点头,“天地皆可悟道,道有千万种,其实最后大多殊途同归。” “这书是我选了给你的,不急着看,等你到了筑基时,也按照从前那样,不贪多,一次读一章。” 沈怀霜递出手里的弓箭书。 这本书被他揣在怀里,都捂热了,递过时,还带了些许余温。 钟煜伸手接过,不敢置信:“先生,你说筑基。” 沈怀霜点了点头:“筑基。” 那话语里含了信任和十足的把握。 像是自然期盼着一个终将到来的事,如同冬季过后久驻在春风口,只消得等来春天的第一朵桃瓣。 钟煜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尝到了被期许的滋味。 那种滋味难以言表,就像骤然开了花,伴随着绽放的声音,刚才那些他听过的,看到过的一切浮现,海浪追逐风沙,浮光掠影,声色俱全。 可看到最后,他竟只看到眼前这个望着他的人。 那一双眼睛笼着烛光,乍见不含悲喜,再见却见平和温柔。 “先生。”钟煜道,“你等我消息。” 崐仑书阁,钟煜拉长了夜读的时间。 有时他近乎坐到天亮,干脆就熄了那盏烛火,趴在石桌上小憩,听到晨起的钟声一响,用清水泼了面,就重新起来。 他熬久了病过,身形消瘦,被医宗长老又爱又恨地骂过。 可当医宗长老一把脉,那爱又恨的神情转变成了意难平的一声叹息。 不多时,崐仑传来了第一个学生筑基的消息。 筑基短则百日,长则数年。 崐仑有学生突破得很快,仅仅用了五十三日。 那五十三日,钟煜几乎日夜不休,又在筑基后,着了魔一样地练弓。 太阳东升而起,日薄西山。 钟煜仍在演武场上对着靶子拉弓,弓弦拉得如满月,少年眼神有如百步穿杨的凛冽,映着一颗眼尾的痣。 他的双目因为筑基后更见清明,箭镞注入了一道灵气,倏地松手放箭,箭身如黑影流窜,破风声嗖嗖,靶心上正中一箭。 天气越见热了,崐仑迎来了它的夏天。 沈怀霜与众人并立,站在山门前,望着校场上的弟子。 这帮青年人在崐仑闷头学了基础符箓,武学,文课三个月,终于找到这透风的机会。 除了几个初入门的弟子双腿打颤,其余人步伐轻盈,若不是忌惮着尊长在身后,真是恨不得在那崐仑的武场上上蹿下跳。 场上正火热,金光与银光迸发,弟子以手捏诀,立于场上,催使掌中的符箓。校场上半空悬浮着数十把样式统一的剑。 这些剑柄上都用小篆刻着名字,剑身上贴了一张白底墨纹的驱使符箓。 剑身化圈,两剑交接,托托声不断。时而一剑力压另一剑,时而下风的剑又转了攻势。 有人驾驭不住,剑从半空坠落,啪嗒落了地,他颓然地去排名处登记了自己的名姓。 剑鸣声入耳。 沈怀霜坐在长席,静静望着,台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场上又去了一半。他与诸长老并列,青衣端正地铺在膝上,皮肤有光影流动,面容清俊得出挑,极是出尘。 宋掌门看得满心欢喜,摸着花白胡子,忍不住点头:“怀霜,还是你想得周到。” 这法子让弟子比试剑招切磋也就罢了,偏偏他想得到用符箓贴剑,考量御驶、剑法、气力的本领。 何人有天赋专长,何人能挑起全部,何人花的力气多,立马见高下。 宋掌门看得直乐呵,沈怀霜笑了:“小小技巧, 要筹备出来,还得依托师兄周到。” 传林弟子拖着一个写满木牌的木盘上来。木盘上整整排列了十五个名字:“掌门,这是今年要随师叔同行捉妖的名单。” 沈怀霜一一在这木牌上浏览过,目光停留在一个两字的名姓上,顿了许久。 早前沈怀霜的意思是,收四个学生留在身边带着教,其中是有三个要从之前已入门的学生里挑。 其实他想过,既然钟煜表过态,又是他从大赵带出来的学生,就算这考核没过,多关照提点课业。 但他没想到,钟煜竟然能斩了这一层人来。 沈怀霜收回目光,在掌门充满揶揄的目光下,道:“带人上来吧。” 他端坐在右边第三的位置,微靠着乌木的几案。 那一帮弟子上来,他抬眸自白了第二回挑学生的要求。 “这一轮共设了三道考题,第一题若答出来了,便不用再考。若是无人答得出第一题,按照流程,择取最优者。” 说完,他的目光停留在钟煜面上,钟煜没有抬头,同其他弟子一般耐心听着。 钟煜一身入门的鸦青色长袍,发带换了墨色绑缚,个子又长高了些,体魄如成年男子,瞧着却见清瘦了许多。 他听说了钟煜在筑基的事。 只是他整整一个月在外猎妖,几乎不合眼,追着一条恶蛟整日整夜地沿江河而下。 知道钟煜筑基那天,他一剑捅在恶蛟首级,溅了一身黑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又见恶蛟妖丹逆转而逃。 于是他没了给钟煜寄书信的机会,也就在昨日才赶回崐仑。 十五人并成一排,气势浩荡,与长席上的五人,隔着一片三丈长的空地,地上纤尘不染,那传令的弟子却捏着几张纸片,铺展在地上登时白茫茫一片,他又给那十五人每人发了一块自己的木牌和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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