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腿骨粉碎成这样,怎么还可能直立行走?怎么还可能像面前的安聆这样,全然不知疼痛地说着话? 小腿胫骨是这样,腓骨呢?大腿里的股骨呢? 罗演觉得这种情况不是“诡异”两字能形容,甚至已经脱离了医学与生物学的范畴,可以称之为“惊悚”。这个安聆,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术刀从指间滑落。 安聆以闪电般的速度,伸手握住了手术刀的刀柄。刀锋反射灯光,光斑在安聆脸上一掠而过,罗演恍惚看见一双冰冷的无机质的眼睛,瞬间寒意丛生。 然而这又仿佛是个错觉。安聆将手术刀递到他面前,表情柔和:“罗老,小心点,别扎了脚。” 罗演迟疑着接过来。 “我都这么努力地求您了,您还要把这件事告诉梁哥吗?”安聆轻声问。 罗演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安聆一瘸一拐地走出手术室。梁度正在走廊上等待,见他右小腿裹着厚厚的绷带,于是上前搀住。 “没事,我能走。”安聆脸色发白,额际渗出细密的虚汗,仍朝梁度露出个安慰的浅笑,“是我自己作妖,搞成这个样子,连累梁哥担心。伤口都处理好了,让我自己走吧。” 梁度看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皱着眉将他打横抱起,问道:“老罗呢?” “罗医生说还有一台紧急手术,就不出来送客了。” 梁度的视线从手术室大门尚未关闭的缝隙望进去,见罗演正笔直地站在仪器旁,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朝梁度点头示意。 既然在忙手术,救人如救火,他就不打扰了,回头找个时间再答谢。 梁度抱着安聆回到飞行器的机舱,安聆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像一只温顺的小羊,轻声说:“梁哥,我想明白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吗?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再也不会怀疑你对我的爱,也不会再乱吃醋……” 梁度烦躁得想把怀中人从舱门扔出去,又不由自主般搂抱着对方,觉得自己分裂得不行。 安聆是不是伪人?他们的恋人关系,究竟是维系在“感情”上,还是某种“控制”上? 这个怀疑在混乱中为他打开一条缝隙,令他短暂地、几乎就要成功地脱离“安聆爱意”的影响,可是在安聆割伤右腿,证实自己是真人之后,这条缝隙又被某种无形力量推挤着关闭了。 然而缝隙可以关闭,留下的裂痕却不会弥合。 梁度知道,在他和安聆之间,有什么事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深吸了口气,冷淡地说:“别再弄伤自己了。以后我尽量早点回家。” 安聆满足地笑了。 罗演走出手术室,连手套和口罩都没有摘,径直走向办公室。 过道里有个年轻医生叫他:“罗主任,您明天要去医院坐诊吗?咱们诊所这边有台预约手术,是个VIP客户,他要求放在明天。要不您看能不能跟医院那边商量一下,换一天去?” 罗演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仿佛受到了召唤似的,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年轻医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滋没味地走了。 罗演回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直挺挺地坐了许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门外偶尔有医生与护士探头看看,见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便带着需要签字的单子识趣地离开。 桌面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那是一部老式的、米老鼠形状的固定电话,老鼠耳朵上用彩笔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爸爸我爱你”。 罗演拿起听筒接听。 五分钟后,楼下有人尖叫起来:“跳楼了——” “有人跳楼自杀了!” “穿着白大褂,是个医生。” “……天哪,是罗演罗医生!” “罗主任!罗主任!” “摔成这样,怕是神仙也救不活……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跳楼了呢?”
第16章 冷酷严苛的指挥官 各式流言伴随着一张死亡现场照片,在网络上疯传: ——骨科大拿罗演涉及医院的过度医疗黑幕,即将被立案调查,因此畏罪自杀。 ——其实罗演是被前来报复的患者逼着跳楼了,这是典型的伤医、杀医恶性案件,我们国家的医疗体系再不改革,迟早要完。 ——罗演在螺旋塔公司担任兼职医师时,受到严重的团队霸凌。尤其是指挥官冷酷严苛的作风,使他不堪忍受精神折磨,在即将进行新任务前跳楼自杀。 最后这条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内部人士”披露的细节作为佐证,是网民传得最多的版本。虽然明眼人能看出矩阵公司在背后炒作的影子,但绝大多数网民并不在乎真相,他们只热衷于阴谋论与猎奇狂欢,螺旋塔公司为此付出了一笔不小的公关费,才把舆论压制下来。 螺旋塔公司的反应很快,这些流言在一天之后就终止于警方公布的调查结果: 罗演接到他的独生女因飞行器失事而遇难的噩耗,一时间难以承受打击,抱着女儿幼年时送的礼物——一部老式电话,坠楼身亡,警方已排除他杀。 该通告的评论区第一条回复获得25万赞:还敢买特斯拉,之前的自动驾驶系统补丁都打完了吗?辣鸡厂家坚决抵制! 第二条38万赞:这辈子买得起飞行器吗你抵制个锤子。 飞行器制造商特斯拉公司的高管赫然发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连夜发布声明:已调查过该飞行器在失事前回传的电子讯号,证实失事原因是驾驶人自身携带的危险品在雷暴天气中发生爆炸,与飞行器本身无关。特斯拉对本次意外事故的罹难者及其亲属表示哀悼,同时也呼吁网民不要造谣传谣,特斯拉始终坚持科技为人的初心,产品质量坚实可靠。 一场沸沸扬扬的网络热议事件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除了那位“冷酷严苛的指挥官”在训练场的抓拍照片流到网上,掀起一批少男少女的狂热爱慕并迅速组建出“梁长官枪口朝我”后援会之外,并没有更大的波澜。 梁度在医疗急救舱里看到了罗演的尸体。 据目睹现场的人说,罗医生从五楼窗口跳下,七窍流血但并未当场死亡,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朝停车场方向痛苦地爬了大概半米远,指尖沾血在地面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 没人知道这个字的含义。 几分钟后罗演的助手拿着装登陆环的密封瓶匆匆赶来,试图赶在罗演脑死亡之前让他登陆“拟世界”,先暂时保住个人意识再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特勤部派梁度代表公司去向罗演的遗体做最后告别。梁度隔着玻璃舱看老罗的斑驳银发,看那张被擦净血迹,却擦不去痛苦痕迹的脸,沉默良久,最后深深鞠了个躬。 他临出家门时,安聆眼圈通红地说:“梁哥,我太难受了,罗医生给我做完手术后还细心地叮嘱我,说每天输入活性因子血浆就能加速伤口愈合。你说这么好的医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梁度也想知道,如果他早点下令放弃挑选新观察员,让行动队提前几天进入拟世界,是否就能避免这个悲剧的发生? 但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毫无意义。 梁度悼念过罗演,面对特勤部的询问信息,回复了一个“任务执行时间不变,替换的医师由部里决定”之后,独自一人去了酒吧。 为了赶在出差前给乔楚辛制作一张新床,雷魄忙碌了整整两日夜。 这两天他没有出过门半步,三餐都是叫外卖,别说不知网上闹腾些什么,就算天降陨石,只要不砸在他的制作间,他都不会抬一下眼皮。 制作间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雷魄结束了火星四溅的打磨,摘下护目镜,从设计系统里调出新床的全息投影,仔细核对每个细节无误后,开始一边随音乐节奏摇摆腰胯,一边给床身喷漆。 他用的是最好的速干漆,价格昂贵但环保无污染,喷漆完毕晾上一个小时,就可以运去乔楚辛的旧书店。起居室的墙面还要相应地进行改造,他得抓紧时间。 傍晚时分,雷魄把新床组件搬上货车,穿过两条街来到旧书店。 乔楚辛正在屋檐下的灶台边做晚饭,蒜苗、豆芽、胡萝卜丝、炒鸡蛋、肉丝和捞过的方便面一同在铁锅里大火翻炒。 见到雷魄来帮他安装新床,乔楚辛难得大方地又下了两包方便面,为了照顾对方口味,还多加了一撮干辣椒粉。 雷魄几乎把他的墙壁凿成了筛子,乔楚辛看着眼皮直跳,终究还是由着他去,只提(威)醒(胁)了一句:“别把承重墙搞塌了,要是我这书店出了什么事,我活不下去,你也别想活!” 雷魄边打钉,边嘲道:“早就看你这破门脸不顺眼了。这么多古董书,还有不少名人手迹真品,拿到拍卖会上至少能拍出几千万,偏偏你就是守着金山银山不肯变现。就算你一门心思只想开书店,随便卖他几张手稿,也够你把店面搬去富人区,建个三层独栋,何必龟缩在贫民区这巴掌大的陋室里。” “只卖印刷品,手稿不卖。至于搬不搬家,你管我,我有恋旧癖不行吗?”乔楚辛把刚出锅的炒面分别装进两个大餐盘,放在书桌上,招呼修理工,“嗟,来食!” 雷魄此时一身臭汗,工作服上都是机油痕迹,不想在吃饭时熏着他,于是借用他的洗手间冲了个战斗澡。完了发现换洗衣物没带,扒着玻璃隔门叫:“乔乔,借我一件T恤,还有内裤!” 乔楚辛从衣柜里随便掏了件宽松的T恤和一条旧内裤,递给他:“记得洗干净了再还我。还有,不要穿着我的内裤泡妞,会污染我的灵魂。” 雷魄:“……” 片刻后他擦着湿漉漉的红发,从洗手间走出来,身上穿着乔楚辛的蓝色T恤和灰色纯棉四角裤,往铺着垫子的木地板上盘腿一坐,大大咧咧地招呼:“小二,上菜!” 乔楚辛只好把餐盘端到地板,与他面对面席地而坐。 雷魄嚼着炒面,一个字高度概括:“香!” 乔楚辛发现自己这位好友最大的本事可能不是修理机械,而是无论多正经甚至朴素的衣服,他都能穿得骚气十足。袖子挽起来别在肩头,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湿发梢滴下的水珠沿着肌肉线条滚动。T恤下摆一半掖在内裤里,肚脐旁的半块腹肌若隐若现。就连最寻常的盘腿动作,也仿佛在对外散发着“我很open”的费洛蒙。这种人会被别有用心的基佬们天天惦记着,实在不冤,即便再怎么对外澄清自己的性取向,也无济于事。 说到性取向,思绪不知怎的就跳到另一个自称“偏向同性”,有“道德缺陷”还是个“法外之徒”的男人身上。前天夜里的雨声恍惚还在耳边肆虐,昨天一早洗的被单还没晒干……乔楚辛盯着眼前的木地板出神。
60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