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当官,也不当和尚,陪时鹤春痛痛快快打够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盖主、猜忌临身,直接解甲归田去做富家翁。 就这么过一生再美不过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的脚步轻快起来,像是生了风……他知道那时候使尽解数捞了他、险些赔上一条命的钦差时鹤春,殿上的时鹤春,为什么忽然那么高兴了。 自然高兴,戏台子上唱了——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他同时鹤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浑浑噩噩、囿于妄念我执,放他的小仙鹤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们去江南,去观钱塘江上潮信,去赏江南冬景,围炉煮茶等春来,看够了一江烟雨,今生就无憾。 时鹤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鹤。 到那时候,日子就不难熬了。 —————— 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过不难熬的日子。 王府众人各有妥当安置,秦照尘问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鹤借了钱,给了府中诸人遣散路费、给了安家的费用。 仆从们自然喜不自胜,只有管家似有忧虑,接了银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尘笑了笑,“时鹤春没去过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见他神色清明、再无郁结郁气,只当他是终于走出那场经年梦魇,也觉得欣慰:“好,好,这京中破官实在没什么好当。” “时大人喜欢好玩的,喜欢好看的,殿下多带些去……还有字画,时大人其实喜欢殿下的字和画。”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书信来往,其实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内容,殿下带去的,时大人一定喜欢。” 秦照尘正收拾东西,闻言停下动作,看着手中半旧衣物。 ——连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却要等时鹤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晓。 倘若早就知道这个,他定然日日往时府送“不值钱的破玩意”,时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欢小和尚写的字、画的画,跟他要了好多次,说有朴拙古韵。 十年宦海,时鹤春高居明堂,时府珍奇字画无数,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是大理寺卿所书。 “就这么不想给我。”有天深夜,不请自来的奸佞坐在王府墙上,看秦王殿下烧了半天字画,“烧了也不给我。” 秦照尘那日被他吓得不轻,灰头土脸错愕抬头,说不出话。 怎么就说不出话,怎么就问不出时鹤春……这字画纸破墨烂无钱装裱,寒酸得很,时大人要是不要。 画上是时大人的小像,站也有、坐也有、醉昏沉的也有,字是替时施主抄的佛经,破灾赠寿,化难呈祥的。 要是不要。 可笑他说不出口,心惊肉跳到极点,居然只会念阿弥陀佛。 时鹤春低头看他良久,笑了笑,就翻身往墙外跃下去。 小仙鹤脚不好,明明转身时还利落飒爽,落地就疼得撞墙,抱着脚恼羞成怒骂石头出气。 墙里那块真石头,对着烧毁的字画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说真心话。 时鹤春喝酒了,是酒肆新酿的好酒,酒水清冽一碗就醉……时鹤春不知喝了多少,身上酒香既浓且烈。 “别做官了。”隔着墙,他的小仙鹤对他说,“秦大人,我们都别做官了,你去卖字画,我去摆摊算命,每天挣十个铜板就行,我吃一口饭就够。” 他的小仙鹤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笑着踉跄走了,背着手在风里月下,断过的两条腿走得蹒跚。 秦王殿下狼狈地翻自家王府的墙,狼狈地一脑袋滚下去,跌跌撞撞跟着时鹤春回家,跟了一路。 时鹤春在路上被算命的拦住,摊子还没摆成,先被抢生意:“这位公子,您印堂有黑气,怕是叫什么跟上……” “没事,木头精。”时鹤春慢吞吞地答,“要当栋梁材,补天裂的,你别管。” 算命的张口结舌,被时鹤春扒拉开,推到一旁。 “别管。”时鹤春说,“别管。” 时鹤春说:“我都不管了……我生他的气,他有事要做,正事。” “正事,我知道,不能不做,知道。” 时鹤春说:“那我就死了再生他的气。” …… 管家的话和牵扯的回忆,叫秦照尘隐在袖子里的手发抖。 但他胸口空旷平静,神色也不动,只是点头:“我知道,多谢您。” 管家笑吟吟放下心,欣慰告别,又请王爷若路过淮安道,去家中做客。 王府中人就这样逐一遣散。如今用不着上朝,已进了冬歇,大理寺卿手中的事也好交割。 ——毕竟该处理的陈年旧案,桩桩件件都审清。朝中的浊流乱象,杀的杀、震慑的震慑,也都敲打妥当。 改个世道哪里有这样简单,少说要十年、二十年耕耘。 他所做的只不过是除弊,只不过开了个头。 只盼后来人了。 秦照尘请来作客的孤魂兄喝酒,边收拾东西,边替他的小仙鹤打听:“新鬼要如何,才能白日里也出来?” 时鹤春只在夜里来找他玩,又说要看江南夜景,定然是白日行动仍受限,难以自在。 时小施主何曾忍过这么憋屈的日子,秦照尘还是想替他打听:“可否用寿数来换?” 孤魂喝着酒,看了他一阵,写字:不可。 孤魂写:做鬼三年,白日无碍,再七年,能化形。” 秦照尘怔了怔,他看着这行字,竟在心里……有些动摇。 若是再等三年、等十年——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过。 他再熬十年不要紧,时鹤春怎么能再在这凡尘俗世被拘十年:“多谢阁下。” 孤魂收了他一刀纸钱、一壶水酒,答应了偶尔上船,帮他给阎王殿送时鹤春的传记。 秦照尘深揖及地,向他道谢。 孤魂卷走那一壶酒,走到窗前时,看收拾好了东西、坐回桌前的秦照尘。 笔墨已经打进了行李,传记暂时也没法写了。 没事做的秦王殿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身形不动,像是个倒干净了的空壳。 这空壳静静坐了一两个时辰,才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手臂,撑着桌沿探身,向窗外看了看。 日子太长,这才正午。 秦王殿下就又坐回去等。 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忍不住,低声说:“时鹤春。” “时鹤春。”秦照尘说,“你要不要字画,我抄的佛经,我给你画了像,之前的烧了,我重新作给你。” ……这么说不好。 秦照尘重新练习:“施主买字画么?十个铜板一张,字只有佛经,画只画……” ……轻浮太过了。 秦照尘改口:“我路过市集,见纸好、墨好,价格合适,买了些回来。” 这样说似乎尚可,秦照尘想了想,又继续字斟句酌:“白日见不着你。” 秦照尘想象身旁有一只小仙鹤,试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抄了些经,画了几张画。”秦照尘磕磕绊绊地说,“不弃……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他胸口疼得厉害,可他必须练好,对晚上的时鹤春说:“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这一句话他练了几十次,把生硬改掉,把可能引人误会的地方全改掉,改成轻松柔和的调侃询问。 “挂在祠堂里,好么?路上有几个祠堂,我们就挂几幅。” 秦照尘说:“下官是个木头精,柴禾精,就该劈了烧火,下辈子就知道开窍了。” 他一直这样练到晚上,练到口干舌燥,练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点日光也沉进山后。 练到他看见时鹤春的身影……他的小仙鹤原来就一直趴在窗外,撑着脑袋看着他练、听着他说。 秦王殿下几乎是悚然蹦起来。 秦照尘身形骤僵,手足一律无措,结结巴巴:“时,时——” 时大人趴在窗外,朝他招招手。 秦照尘身不由己走过去,他撑着桌沿俯身,艰难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凉润鬼气拢住。 时鹤春拢着他的脑后,稍稍施力,叫这一块木头精坐在桌前,靠在自己肩上。 “时大人不弃。”时鹤春抚了抚他的发顶,“练得不错,说给我听。”
第46章 有的是时间说, 毕竟下江南这条路很长。 可惜秦王殿下实在木讷……除了反复练的那几句话,使尽浑身解数对时大人说出的好听话,甚至还不如对着孤魂来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 那样难考的科举, 他连中三元, 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尘给孤魂讲:“若不是年纪太小, 该当状元。” 孤魂端着酒杯跟他客气:那也不至于…… 时鹤春不是奔着状元去的, 硬要说的话,其实连探花都没指望。 榜上有名、能当官就行了。 黄金榜龙头望,鹤家不缺这个, 犯不上孜孜以求——长公主生下的龙子皇孙,路尚且走得不稳, 就去琼林宴上抓过点心。 时鹤春没有门楣可以光耀,只不过是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开不起玩笑。 每次一这样说,秦照尘就变得认真, 搁下笔:“他是第一流, 无人及他。” 这一路上, 挂冠归隐的大理寺卿执笔,给路上的祠堂画像, 每一幅都描得细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 不能乱画, 不能肆意不能风流, 于是只能画端正清俊的时鹤春。 秦照尘其实不算熟悉这样的时鹤春。 到了照尘小师父面前, 时鹤春很少会长骨头……要么懒洋洋靠在哪, 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喊着腰酸腿痛手疼脚疼, 往秦照尘的榻上一躺。 这是鲜活自在的时鹤春,小和尚自小就认识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时鹤春考中探花,跨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惊得胸中烈烈风过,挪不开眼。 他与时鹤春自幼相识,还俗后再相逢,比过去更熟,心中从来当时鹤春是挚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抛下来的花,望着那道身影打马过街,只觉轰雷掣电,满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间木,注定开不了窍的栋梁材。 这样的轰雷掣电,惊鸿掠影,也从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头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着决心要做佞臣的时鹤春,把新科探花郎烦得焦头烂额:“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满朝文武是只我一个要你管吗?” 秦照尘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硬邦邦回:“你若执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亲自审你。” 时鹤春就是奔着执迷不悟来的,被他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自去花天酒地。
171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