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本漫画。”宁阳初说。 “来你家做客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把它扯了,撕了。” “扔进水里泡烂了。” 温煦泽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他攥着手机的手变得僵硬,变得不会动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呼吸。 仿佛逐渐有某种巨大的、无处逃脱的强烈惶恐,正一寸一寸吞噬他。 “现在有人说,再给你买一本新的。”宁阳初说,“和旧的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行吗?”宁阳初问他,“你要吗?” 温煦泽抓不住那个手机。 车身被呼啸的暴风雪刮得晃动,手机就重重砸在底厢上。 温煦泽木木愣愣地抬手,他像是忘了车外的风雪,也忘了正在疾驰的车,居然想要去拉开车门。 打捞队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要命了!?” 温煦泽的脑袋撞在车厢上,很重的一声,他几乎没怎么挣扎,身体就软下去。 宁阳初在问他最后的问题,又或者宁阳初没说话。 是他想起,后来老管家在发现他深夜跑去买漫画时,替他向家主遮掩……却又很轻、很无奈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那些叹息,所以温煦泽终于能够体会这种感受,所以在被脑子里的声音诘问。 “现在,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他知错了。” “知道错了,很后悔,想赔更好的,更贵重、更新的。” “有用吗?” “来得及吗?” …… 接下来的一个冬天,温煦钧都没有离开瑞士。 出国度个假、散散心,待上几个月,对温家的家主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王八蛋过去也总出国。” 温煦泽说:“大哥,你记得吗?每次老王八蛋一走,二哥就偷偷给我们开门。” ——得病之前的温絮白,是很擅长在一切情况下逃脱的。 温经义根本困不住他,温絮白能徒手速降几十米的高难度攀岩墙,有根绳子就能走——就算没有绳子,也只不过是稍微增加了点危险性。 温家的二少爷,沉静温润、舒朗从容、极有主见……擅长爬墙。 这事能活活气死十个温经义。 “我胆大,二哥一开门我就跑,你一开始还不敢。” 温煦泽低着头,笑着轻声说:“后来你也忍不住了,也开始往外跑。”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温絮白九岁,他比二哥小一岁,温煦钧十四岁。 二哥放他们走,要是拖到老王八蛋回来的那天,他们还赶不回来,二哥就骑自行车去很远的路口,替他们放哨。 “后来我就学坏了。”温煦泽说,“我跟老王八蛋学得不是东西,揣测二哥,把这当成是居心不良。” 十一岁的他,已经白眼狼到会质问二哥……过去每次放他们出去玩,是不是故意想让他们玩物丧志地废掉。 温煦泽低声问:“大哥,我要怎么向二哥道歉?” 温煦钧的神色沉了沉,用力按住他的手臂,把所有锋利的东西弄远:“总归不是自残。” “你二哥不会想看你这样。”温煦钧冷声说,“你脑子清醒些。” ……回去以后,温煦泽就开始变得不对劲,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又过了没几天,温煦泽开始跑去看人家攀岩。 没有任何底子的外行,上来就尝试室外攀岩,还是最危险、最难的线路,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但温煦泽是旅游公司的老板,他要体验这个项目,也没人敢拦……结果温煦泽在一个点位脱手,向下摔了几十米,手臂几乎被划烂,肩胛骨也撞碎在了突出的岩石上。 到这一步,温煦钧也只当他是失手,在医院盯了他一段时间,就把人带回家休养。 可温煦泽胳膊上的伤一直不见收口,反反复复感染发炎。 有天温煦钧觉得不对,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他居然把它们放在水里泡。 “你最后想出,让他原谅你的办法,就是这个?”温煦钧冷嘲,“继续干不是人的事,逼他心软,把他架在火上烤?” 温煦泽的脸色就又苍白下来,他用力捂住耳朵,不停摇头:“我不是……” ……他不是。 他怎么敢。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没有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温家没教过,一件不能放弃的事,又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解决办法,要怎么办。 在温经义教给他们的道理里,没有解决办法的事,就是该被放弃的。 就比如……生病的温絮白。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十岁的自己、十一岁的自己,都对二哥说过多残忍的话。 这些话是不是都比岩石还锋利、比刀还锋利? 如果不是这样,那个训练发生意外了也依然精神很好,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哄他的二哥,听了那些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话……怎么就苍白成那个样子?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每想起这些事一次,就忍不住把伤口全弄开。 ……他去医院找温絮白。 温絮白靠在病床上,看见他进门,就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坐直。 温絮白似乎没料到他会来,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水果糖。 他看着那些水果糖,像是被洗了脑:“这又是干什么的?” 温絮白怔了怔,笑影停在温润的黑眼睛里。 “过去那几年,你趁我不懂事,拐着我打游戏、看漫画,怂恿我跑出去玩。” 他盯着那些水果糖:“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往里面放了药?” ……温絮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温絮白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垂下视线,收回那些水果糖。 在这个动作里,原本就因为生病很苍白的人,变得更不见血色、几乎成了透明的。 “没有放药。”温絮白很认真、很一板一眼地答,“是很普通的水果糖。” 温絮白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那是颗橘子味的糖。 窗外在下雪,温絮白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飘落的雪花。 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已经分明不同、单薄清瘦得几乎要消失的背影,他被没来由的心虚侵蚀,停下无意义的质问。 他逃出那间病房,没有回头——他知道二哥也没回头。 他逃到楼下,向上看的时候,二哥还是很安静地靠在窗边,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温絮白没有低头看,但即使不用低头,大概也猜得到……医院楼下停着温家的车。 温絮白不坐它,这是“温家子弟”才有资格坐的车。 老管家已经被辞退了,现在负责教导他们的,是温经义的贴身秘书。 “做得很好。”那个贴身秘书说,“你问清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 他知道答案,二哥会随身带水果糖,只是因为他喜欢吃。 但这点微弱的良知,被疯狂增长的、亟待被肯定自身能力的欲望压下。 他看不起过去那个没出息的自己,急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迫不及待和过去的自己割席。 “问清了,没意思。”他盯着这辆车,“我现在能算是个温家人了吗?” 对方很满意,朝他伸手:“当然。” 他被允许坐进车里,是很豪华、很阔气的车,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扇窗子。 二哥不在那了。 一个星期后,温絮白的病情稍微稳定,就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温家。 温絮白收好自己的东西,并没和任何人告别。 …… “大哥。”温煦泽艰难扯了下嘴角,他低声说,“我是前几年……知道错的。” 这么说也不尽然准确,不如改成“前几年放弃自欺欺人”。 因为实在欺不下去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疯狂地想见二哥、想把二哥接来瑞士。 二哥不是喜欢爬山吗?他现在可是在最适合爬山的国家。 小时候不懂事,他干过些不是人的事、说过些不是人的话,二哥肯定到现在还生他的气。 那就先把人弄来再说。 然后大不了再软磨硬泡,程门立雪、负荆请罪。 ……想通了这件事,温煦泽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温煦泽半年前买到那些装备和金牌,为了找这些东西,却找了整整三年,砸进去了一大笔备用资金。 ——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怕二哥根本不想见他。 温煦泽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终于提出了个完全自然、完全露不出端倪的,合理到像是个最普通的商业合作的提案。 他藏在幕后,等二哥被引来再现身,这样行不行? 二哥要是还生气,他就跪下认错。 每天都去认错道歉,这样坚持一两年、三四年,坚持个十年……是不是能让二哥心软? 哪怕只是心软一小点,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说几句话,这样就行了。 就行了,他不求更多,他知道他干过多混蛋的事。 “我混蛋。”温煦泽哑声说,“我不是东西,我就该在那个攀岩点摔死……” 他又去扯手上的绷带,温煦钧死死将他按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没疯,大哥。” 温煦泽的脸色惨白,盯着他,声音沙哑:“……我过去疯了。” “我……知道,他在裴家,过得不好。” 温煦泽几乎是艰难地、逐字逐句地把这句话吐出来,像是剖出最深处的那块早污糟透了的骨头。 一个最卑劣、最贪婪自私、最见不得光的龌龊想法。 温煦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想,可能……” ……可能、万一,他等二哥最难熬的时候,把这个提案递过去…… 是不是……最有希望成功? 是不是,再稍微拖一拖…… …… 温煦钧的脸色这些语无伦次里变得铁青。 他知道温煦泽的意思。 温煦泽是想,拖到温絮白不得不求助、不得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这种想法的初衷来自于畏惧,来自于很清楚自己过去做的事不会被原谅。所以不得不使尽心思、用上所有知道的手段。 不论手段是不是卑劣,是不是从开始这么做的一刻,就已经彻底再不容饶恕…… “我,我是,这么想的。”温煦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臂绷得太用力,伤口全裂开,血又渗透绷带洇出来,“我犯了大错,我没救二哥。” 温煦钧一言不发地起身,去拿新的药和绷带。 可他还没等转身,就被温煦泽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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