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今天,他们来参加温絮白的葬礼。 宁阳初扯住裴陌的衣领,他愤怒到极点,怒意几乎淹没对裴陌的感情和感恩:“我在问你话。” 宁阳初问裴陌:“你是不是觉得温絮白不会疼?” “是。”裴陌说。 宁阳初睁圆了眼睛,像在听什么离谱到极点的荒唐笑话。 “不是我以为,他的确不疼。”裴陌扯开宁阳初,整理衣领,“他亲口告诉我的。” 温絮白是个不会疼的人,也没有脾气,你胡乱扔给他些什么,他照单全收,你抢走他的东西,他也不觉得难过。 这样一个寡淡到极点、无趣到极点的人,放在那个家里面,像是个总挂着温和笑意的精致瓷偶。 那个家里的氛围,让裴陌觉得窒息。 裴陌和温絮白认识了二十多年,因为温家所在的城市气候不适合养病,十几岁时,温絮白就被送到裴家休养,他们被迫朝夕相对。 从记事起,温絮白就叫他“小陌”,就用一个莫须有的婚约,干涉和打扰他的一切。 裴陌厌恶这种操控,更厌恶温絮白,他对家的期望,绝非是像温絮白这样一个空心人偶。 “不是坏事,还好他不知道疼。”裴陌说。 时至今日,该走的人已经走了。裴陌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二十多年里,他的确控制不住地报复温絮白,做过些过分的事。 好在温絮白不知道疼,在温絮白看来,这些大概都只是胡闹。 温絮白眼里的他,大概只是个顽劣的弟弟。 裴陌继续说下去:“他不疼,所以在他走的时候,也没有痛苦,只是解脱。” 这下宁阳初看他的视线几乎悚然。 温絮白走得一点都不解脱。 内出血会让内脏迸出难以承受的绞痛,那是足以让人反复跌进鬼门关的恐怖疼痛,温絮白的尸检报告里,牙龈上全是细小的出血点。 那是牙床剧烈咬合导致的,温絮白的血小板掉到个位数,血从他身体的每个地方渗出来。 怎么会不痛苦。 怎么可能不痛苦。 “裴陌。”宁阳初扯住裴陌的手臂,眉头锁得死紧,“你是不是疯了?” 这次的询问不是气话,宁阳初是真觉得裴陌不正常——哪里都不正常。就算是一个冷血到极点的人,也不会在配偶的葬礼上,邀请“真爱”住进家门。 这会导致严重的舆论事件,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裴陌不喜欢温絮白,也不能这么做。 太荒唐了,温家也不可能允许裴陌这么做,哪怕温煦钧对这个弟弟根本毫无感情。 和感情没关系,这是最基本的体面。 裴陌看起来冷静依旧,可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却都分明离谱,就像是在故意搞砸一切。 “你才疯了。”裴陌抽回手臂,他已经失去耐心,不想再继续无意义的对话,“宁阳初,是你更了解他,还是我更了解他?” 宁阳初刚想开口,却又发现了件更诡异的事。 整场葬礼,一直到现在,裴陌都没有提过哪怕一次温絮白的名字。 宁阳初把原本要说的话吞回去,他问裴陌:“谁?” 裴陌的眼尾无声跳了下。 他像是腾起被冒犯的恼火,却又被惯常的冷漠平静压回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对,我知道。”宁阳初不和他纠缠这个,又逼出另一个问题,“裴陌,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宁阳初一直想问裴陌。 为什么不接温絮白的电话? 温絮白没料到自己的状况那么差,他病糊涂了,眼底出血又导致看不清,在打给裴陌后,就没有余力再打电话自救。 可如果裴陌及时接了电话,立刻联络急救,是不是……温絮白还有可能活下来? 温絮白是不是有可能再咬咬牙,再多坚持一下,撑到医院,被救活过来? 温絮白是不是曾经有机会——哪怕是个非常渺茫的机会,在那天晚上,是不是存在概率极其微弱的一点可能,温絮白能熬过去……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养身体,把身体养好。 温絮白都那么不好意思了,顾左右而言他半天,腼腆到说话声音都变小,轻咳着含混问宁阳初,海上大摩托艇好不好玩。 好玩吗?有没有年龄限制? 七十岁能不能玩?七十五岁呢? 在温絮白给自己的人生计划里,他努力治病治到七十五岁,配合几十年后的医疗技术发展,总该能变得健康又活蹦乱跳,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了吧。 那明明是个和他们一样年纪的人。 是活生生的、知道疼的人,是那么想活下去的人。 …… 裴陌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 裴陌拿起手机,自顾自查看,因为时间已经到了、又被宁阳初纠缠不休,显出些不耐烦:“你闹够了没有?我要打电话给清洁公司了。” 宁阳初被他推开:“……什么?” “清洁公司,温絮白拜托我的。”裴陌说。 似乎只在这句话里,裴陌能完整顺畅地说出这个名字。 他打电话给清洁公司,预约清理洗手间的服务,从自己的账户里扣款。 预约成功的短信密密麻麻,挤满了一整个屏幕,终于把那条语音信箱提醒的消息挤得彻底看不见。 裴陌皱了皱眉,然后放松地舒了口气。 “没有为什么。”裴陌收起手机,他的神色厌恶,有种不加掩饰的排斥抗拒,“我只是不想接他的电话,就这样。” 那天晚上,裴陌没有接温絮白打来的电话,没有任何特殊原因。 他一直这样排斥温絮白,用冷漠和抗拒来鞭笞温絮白,仿佛这样做就能证明,他不是个受家族挟制的懦夫废物。 仿佛只要温絮白联系不上他、又平安无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发病的夜晚,就说明温絮白的病根本没那么重。 温絮白只是在用病情挟制他,他看穿了这一点,于是以冷漠回应,戳穿对方拙劣的骗局。 他做的事并不过分。 这是温絮白应得的,温絮白明知他心有所属,却还要折磨他。 他只是不想接温絮白的电话。 裴陌看着墓碑旁的纸灰,他的意识忽然不受控地恍惚了下,像是看见什么幻觉——他看见温絮白站在墓碑旁,可这根本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鬼,就算有,温絮白也不可能变成鬼回来。 裴陌盯着那些纸灰。 …… 他眼前的墓碑变了个样子,变成他母亲的墓,少年时的他在那块碑前蜷缩着痛哭,一直哭到天色黑透。 小小的温絮白蹲在他身边,帮他擦眼泪,帮他把纸灰拢成一堆,听说这样可以许愿。 “小陌。”十几岁的温絮白转过头,眼睛很漂亮,有种认真的温和神气,“我是哥哥,我保护你,照顾你,好吗?” 少年的裴陌盯着这个被送来的不速之客,警惕着提防:“你刚才说,这用来许愿。” “我知道。”十几岁的温絮白说,“这是我的愿望……” 那时的温絮白病得还不重,只是要经常输血,显得比一般人苍白瘦弱些,却站得很直。 温絮白牵着他回家,身影清瘦,穿着件质地柔软的T恤,有温润的少年气。 …… 裴陌不记得他说过些什么了。 他们有短暂的和平共处,在知道婚约以后,裴陌对温絮白的敌意滋生疯长,早淹没那些无意义的过往。 裴陌猜测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他看着那道影子,那分明是很笔挺、很温润清和,潇洒利落的气质。 少年的温絮白,本该一点点长成这样一个人的。 是什么让温絮白变得寡淡无趣,变得说句话做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人添麻烦,谨慎讷然得叫人心烦? 温絮白的第一个电话没打通,为什么就转了语音留言,为什么不继续给他打? 温絮白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裴陌盯着手机屏幕,反复上翻,查看寥寥的通话记录。 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把少年时的温絮白,变成了临死的那个样子?
第3章 葬礼在天色将晚时结束。 裴陌离开时,并没再回头看那方墓——他甚至走得很急,行色匆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立即去做。 重要到顾不上让这场葬礼有个体面的尾声,没时间多留哪怕几分钟,和温絮白道声别。 这并不奇怪,毕竟裴陌一直都是这样,在那个家里也是。 工作结束,他就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哪怕在楼梯上遇到温絮白,也只是加快脚步擦肩而过,如同路过一团空气。 这同样也非常正常,并不难以理解。 裴陌心比天高,也有与之相配的资质手腕。他一手创办起与家族分立的裴氏,这些年业务拓展广泛,资产滚雪球地翻番增长,股价常年居高不下。 要是庄忱分到这种创业类型的角色,也难免要被没完没了的会议、谈判、公司事务填满,忙得早出晚归,走路带风。 “但他……是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 系统有些犹豫,给庄忱汇报:“宿主,裴陌每天都去,已经这样七天了。” 从温絮白死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连续七天,裴陌每天都雇人去清理一个洗手间,每次亲自从头盯到尾。 温絮白流出的血,其实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打扫干净,剩下的那六天,连工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清理什么。 洗手间的瓷砖已经干净得能反光,地面和天花板也是。 再这么下去,那个绝望的全自动马桶看起来也快了。 庄忱:“……” 那确实是不能算是“非常正常”。 也可能……是裴陌的洁癖,和常人比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严重。 可能裴陌怕鬼,或者怕血,洗手间不干净到反光就睡不着觉。 “好的,宿主。”系统认真学习,记下这个推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庄忱正在勤奋地飘:“跟裴陌去他的家。” 他还不太熟练,好不容易掌握了怎么飘不兜风,带着系统从车窗挤进去,坐进那辆昂贵的漆黑保时捷。 这是裴陌的车,裴陌用第一笔公司盈利买的,一直开到现在。 对属于自己的东西,裴陌有种强烈的独占欲和领地意识,不允许别人碰——倘若里面纡尊降贵地勉强装了个温絮白,多半是因为温絮白深夜突然发病,必须立刻去医院。 跑车的内部空间不算宽敞,庄忱和系统一起挤在后座,旁边放着滴滴作响的剧情崩坏监测仪。 他还是第一次做鬼,身体轻盈得十分不习惯,还要抱着膝盖,防止从车窗灌进来的风把他的腿吹走。 “发病的时候,我一般都躺在这。”庄忱给系统介绍,“这么躺着舒服,还不容易被血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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