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导演愣了愣, 连忙答应:“好好, 没问题……需要我们这边派人跟着您吗?” 今天的直播在晚上,白天会发精剪版——毕竟这种多年未见的重聚首, 谁跟谁都不太熟,最多也就止于寒暄客套,其实很难一上来就热络。 把素材录下来,找合适的镜头剪辑、配上点有氛围感的背景音乐,还能有点意思,要是全程直播……就太尴尬了。 “不用,他那边工作特殊。”商南淮说,“回头我问问,有什么能拍的,弄点素材。” 副导演已经协调了一早上,忙得焦头烂额,难得有个能松一口气的当口,千恩万谢挂了电话。 商南淮洗了把脸,对着自己的手,又想了一会儿那个梦。 他发现,自己其实不太想去废钢厂,也不太想见其他演员。 那部电影里,对几乎所有人而言,那都是个起点,是人生转折改变的地方,从那以后山高水长。 除了沈灼野。 这说法也不对,应当说除了沈灼野饰演的那个无名混混——这事都得怪梦里的沈灼野,非得两个混着说,拐得他也快分不清。 商南淮看了看手机,发了几条消息,抓紧时间洗漱。 十三年之约重新带火了这部片子,网上多出不少剪辑和品评赏析,不少人开始琢磨细节、探讨隐喻。 助理昨天还翻到一篇,详细整理了“无名混混”的所有行动轨迹,列了角色间的关系树。 工作室奉命带薪资敌,很自觉地问用不用做热度,分享链接躺在一堆未读消息里。 等车来的间隙,商南淮点开帖子看了看,发现即使不做热度,下面也已经讨论得很热闹。 “您看这个帖子了?”助理带车刚来接他,有点惊喜,连忙说,“我们也连夜看了!乍一看是挺离谱的……” 乍一看是挺离谱,但仔细想想又有道理。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角色关系树能延伸到的所有角色,凡是在“无名混混”手底下真倒了霉、遭了殃的,恰恰都是没干好事的人。 这样的冲突被掩盖在黑吃黑的底色下,仿佛只不过是一群不三不四的祸害败类,为了抢地盘争风头针锋相对,打得两败俱伤。 电影本身的视听语言也向这方面引导,凡是涉及到混混的剧情,一律都是暗色调,光影斑驳碎裂,手持摄像拍摄,晃动的镜头压抑沉闷。 就像人的视角。 先入为主,认定了这就是一群祸害败类,没有例外。那么看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带了抹不去的底色。 在这种底色下,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会被往同一个方向解读。 被困在这片暗色调里的角色,不论做什么,都几乎被先天定调,百口莫辩。 助理当然也看过这部电影,本来没细想,现在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主角团落在他手里,看起来好像是被折腾得挺惨,其实都没怎么样啊,还有因祸得福的……” 比如有个叫人欺负的书呆子角色,父母成天吵架,没人管他,家里穷得惊天动地,学费都要捡废品卖钱才能勉强凑够。 剧情中段,书呆子叫沈灼野手下的人堵了,逼他给弄来的盗印卷子做答案,再加个“内部密卷”的壳子,弄去学校门口卖钱。 那时候要买辅导书、试卷练习题都相当不易,这是个很火爆的生意。 这么连着堵了小半年,书呆子放学就被抓走,塞进小黑屋里昏天黑地做题……假密卷卖得挺好,书呆子也被省里下来挑人的奥数队教练挑走了。 “先入为主,站在主角团这个角度看,就觉得特别爽。” 助理说:“混混的摇钱树没了,密卷没了答案就卖不动……书呆子又因祸得福。” 做一宿题总得管顿饭,总得有个清净的地方,总得盯着点摇钱树,别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找麻烦。 剧情发展到后来,负责看管书呆子的那个小混混,甚至也不知不觉跟着收了心,最后弃暗投明,举报了盗印卷子的生意,把书呆子放跑了。 「这地方的处理很有意思。」那个帖子特地放了这一段的截图,「这段剧情是瞒着所有人的……等被发现的时候,书呆子都被小混混拖上去省里的火车,追不回来了。」 逃跑的画面鲜亮明快,白色的雪地、绿皮火车,路旁有红色的爆竹皮,卖豆腐的拨浪鼓和送牛奶的哨声交织。 鲜亮明快到……叫人几乎根本无法意识到,镜头一转,靠在交错楼群的暗影里抽烟的沈灼野,和这两个人其实只有一街之隔。 这是两个世界。 电影给的暗示相当吝啬,就只有挨家挨户送牛奶、始终没断过的哨子声。 再举着放大镜逐帧细看的话,还有雪水被踩成的大片泥泞里,湿软脱色的爆竹皮。 沈灼野靠在街角抽烟,他在等另外一场架。混混打架多半是不需要理由的,有人喜欢看拳拳到肉,有人还惦记逃跑的成败,看得浮光掠影。 所以也很少有人发现,跟他打架的是剧情最开始出场过的,那群火车站偷箱子的惯偷。 …… 「救命……看了昨天的直播,我现在想赌十块钱,这是编剧老师丢箱子丢出来的灵感。」 「这么跌宕起伏的经历,印象确实很难不深刻。」 「白月光了吧。想象一下,你被人连偷带抢身无分文,眼镜都碎了,流落街头的时候,有人蹲在墙上叫住你。」 「再代入一下沈灼野的脸……」 「很值得深想啊,这些人跟沈灼野打架,是因为“被他坏了大生意”,坏了什么大生意?」 「电影里没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沈灼野跟他们合作卖假卷子,现在把人放跑了,这生意就黄了。」 「另外一种可能……这些人说不定盯上了书呆子的箱子。」 省奥数队的教练下来挑人,走的时候,落下一只箱子,里面装着比赛的报名费。 对这里的人来说,是笔无法想象的巨款——书呆子决定把它还回去,小混混帮他的忙,所以才会有这场相当仓促的出逃。 「有道理!这么多钱,怎么可能不被人盯上?」 「这两个也都没多聪明,也不知道遮掩,那么好个箱子,一眼就知道装了好东西。」 「沈灼野是在拦这些人,不让他们去火车站,抢那个箱子。」 「沈灼野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动手之前,对面那个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是不是找沈灼野合作过?」 「八成是……结果他们没想到,沈灼野居然没给他们面子。」 「是啊,毕竟沈灼野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沈灼野不帮他们偷这笔钱。」 …… 沈灼野不帮他们偷这笔钱。 “无名混混”这名字相当拗口,实在不适合作为讨论的主角,又因为昨天的直播访谈,观众几乎也把沈灼野和角色混在一起,越说越顺口。 商南淮多看了一会儿这句话,点了个赞,收起手机,看了看车停下的地方。 “商南淮?”出来的人穿着便服,言谈举止却有种相当鲜明的职业气质,顿了下才道歉,“抱歉……商先生。” “我刚出完任务,有点没转过来。”对方朝他点头,“请进吧。” 这话在看守所门口说,其实难免有点奇怪,不过考虑到商南淮这趟的来意,倒也正常。 昨天傍晚,商南淮收到了消息,对方今天休假,有时间见面,而且有话和他说。 “宋季良。”来人报了自己的名字,把他领进看守所的吸烟室,“抱歉,商先生,这地方不太适合谈话。” 商南淮同他握了下手:“不要紧,能见面就很感谢了。” 宋季良,宋国栋的儿子。 比沈灼野大几岁,沈灼野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分配回地方,做了刑警。 那些混混,听说有一个算一个,没少栽在他手里。 这是个相当典型的老式家庭,父子两个谁也看不顺眼谁,针尖对麦芒,有沈灼野在的时候还能多说几句话,后来就越闹越僵。 助理跑去打听的时候,才知道宋季良多半住宿舍,很少会回家住,所以他们当时在宋家楼下蹲点到晚上,其实守了个空。 宋季良的工作单位并不在看守所,他把见面地点约在这地方,是因为商南淮想托他找的那张名单上,一大半的人都在看守所里。 “我的职权能提几个人。”宋季良不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你想问的事我问过。” 这事在宋家是个坎,不止在宋国栋这过不去,宋季良也一样。 他只是去读了个警校,家里的弟弟就没了。 这件事成了宋家父子决裂的导火索,宋季良这些年都在抽空查这件事,混混败类抓了一群,塞满了看守所,可成效有限。 这毕竟是件太小的案子了。 商南淮:“他们怎么说?” “不说。”宋季良沉默了下,“他们……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他们享受这种感觉。” 宋季良抽出支烟递给他,见商南淮不要,就又收回来,拿在手里慢慢转了两圈。 “没以后了,废了,这辈子一眼看到头了。”宋季良说,“所以看见努力想活得好的人,就非要踩下去才甘心。” 沈灼野越努力拼命、越想活出个人样来,这些人就越看他不顺眼,越要毁了他。 他们觉得这是种“背叛”——沈灼野明明跟他们是一样的出身,甚至比他们还差,谁都不要的野小子,凭什么还想活得人模人样? 这种恼羞成怒,掺杂在那些年的针锋相对里。沈灼野搅黄了他们不知道多少勾当,算是结下了解不开的仇。 不论怎么问,这些人都不会说实话。 宋季良甚至因为这个违反过纪律。 那个混混被铐在暖气片上,鼻青脸肿满不在乎,还是咧着嘴相当得意地笑:“就是他偷的——怎么样?” “穷疯了,可不就得偷钱?”混混啐了口唾沫,“你再怎么问也没用,我就这话,有本事你就动手,这叫刑讯逼供……” 宋季良向他道歉,忍不住点着了那支烟,深吸一口,重重吐出来。 如果这事发生的时间不是十多年前,是在现在,那么也容易处理很多。 发生在现在,就能有监控、有指纹,再怎么都能找到证据。 可十多年前的小地方尚且没有这些,唯一可能作为证据的,是一段手持DV录像。 陈流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指控沈灼野的,是一段像素相当差的老旧DV录像,手持拍摄,画面晃得很厉害,声音也很嘈杂。 那些人让沈灼野去偷钱,要么就从高架上跳过去。 沈灼野说“好”。 ——宋季良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两年前,陈流在网上露面的时候,宋季良也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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