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炸将一切看在眼里,小爹爹变了,原本他从不亲自下厨做饭,现如今许是被困在无涯海秘境中,日子过于单调乏味,他的小爹爹开始亲自采摘食材,起灶生火,动作生疏地尝试着烹饪食物。 它疑惑,原本以为小爹爹被那个名为即空法师的臭秃驴囚禁于此。 可跟小爹爹生活了一段时日,它发现真相似乎并非如此,这片枫树林稀松平常,根本不是什么可以困住鬼主的阵法,即空法师甚至都没有出现过。 最离奇的是,小爹爹安心守在此,日复一日地做饭,吃饭,种树,不厌其烦。 小爹爹被臭秃驴下蛊吗?不太可能…… “小爹爹,你本无需进食,可为何要日日折腾一日三餐?”有一次,炸炸实在忍不住了,问鬼主道。 “而且还做的这么……” 难吃。炸炸及时咽下了自己的评价。 鬼主知道炸炸想要说什么,云淡风轻地笑笑: “做菜本就是无师自通之事,别有一番意趣,现在闲来无事,兴许每日做饭煮菜,渐渐就可以摸索会了,做出一手好菜来。” 池惑第一次给他做饭时,曾说过这番话,鬼主记着念着,渐渐明白了当时池惑的心境。 思考如何将一个到手的食材烹饪得恰到好处,并通过自己的技艺将其美味最大程度呈现出来,确实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当然,他日日起灶做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复刻出当日池惑给他做饭的味道。 鬼主想,既然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也应该拥有同样的厨艺天赋才对,一定能做出味道相同的饭菜。 想念的方式有很多,鬼主开始通过模仿对方,将他日甚一日的想念具象化。 鬼主也从即空法师那弄来笔墨纸砚,开始研究画技,他时常对着镜子一整日,用笔墨在宣纸上描绘出自己的面容。 可画中人和镜中人终究有不一样之处,画中人似言笑晏晏,左眼眼尾处多了一道红色的泪痕,似散在水中若隐若现的红绉纱,又似一尾恣意游动的金鱼,画面是静止的,而这抹红色却在静默中流动,泛着潮湿暧昧的光。 鬼主从一开始就明白,一旦他沾染上这抹红色,就再也洗不掉了。 可鬼主还是伸了手,用指腹蜻蜓点水地触了触这抹红,墨没干,浅浅地印在了他的指腹,勾勒出深红纵横的指纹。 染就染了,洗不掉更好,自己与自己,何必讲究这许多? 这抹红色无处不在,且日渐深浓。 鬼主在无涯海枫林进行漫长的等待,一个又一个惊蛰日过去,他像当年溪畔洗衣的妇人般,等待那棵独一无二的枫木长成。 池惑消失在无涯海的第三年后,时无筝随即空法师来过枫林一趟,鬼主只对他留下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穿着蓑衣离开,之后时无筝再没出现过。 秦南珂因为和即空法师学习医术,便来过几趟无涯海看望鬼主,萧过不便前来,便托秦南珂之手将御鬼令交还给鬼主。 秦南珂叹气: “萧道友说,本是想等他小师弟归来时再还的,可这枚御鬼令长久拿在他手里,却不太合适。” “他相信你,此时已经不会在受制于心魔了,所以将御鬼令交还与你。” “他也相信,祁道友很快就会回来的。”秦南珂道。 鬼主专心致志地种他的枫树,斜风细雨,将料峭春寒直扑在他脸上。 末了,鬼主问了秦南珂一句: “你呢?信吗?” 秦南珂愣了愣: “我信。” 鬼主笑了笑,便不再过问什么。 他还是会经常做梦,梦到池惑上辈子经历的那些旧事,鬼主设身处地的想,若非池惑出现在他的时间线里,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看似风花雪月,实则一地狼藉。 相较起来,自己和池惑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在他的记忆里却格外明亮,足够他独自度过无数个阴雨未晴的黎明和黄昏。 春去秋来,几经寒暑。 天丰年号已经成了过去,年号换成了天乾。 鬼主在心里对自己道,无涯海内没有时间的流逝,所以他的记忆不会变得陈旧,感情也不会有任何斑驳的痕迹。 有时候雨水绵延不绝,栽种枫树的泥坑积满雨水,鬼主立在泥堆边,在水中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有点模糊,却依稀可见。 鬼主想,下雨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好像“自己”无处不在似的。 只可惜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来,水中倒影一下子就斑驳地散开了。 鬼主还学着酿了酒,取名「枫叶红」和「糯米白」,他反复尝试改进,终于酿出了比红水镇客栈滋味更好的酒,这样“自己”一旦回家,就不需要跋山涉水去红水镇买酒解馋。 每晚鬼主调息入定,都习惯将温热的就和水仙红摆在茶几上,他想,万一池惑突然就回来了呢?苦海荒凉无物,他又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渴。 炸炸偶尔会忍不住问一句,他们需要等多久。 鬼主回答,多少年都愿意等,自己回家的路,或许很长很长。 转眼又过了几十年,多情道即将圆满。 即使池惑不在,但鬼主的感情和念想日甚一日,修为也随之日渐深厚,时间不会冲淡一切,只会让鬼主更清晰地明白对“自己”的感情。 天乾七十九年春,惊蛰日,雷雨。 距离苦海之行已过百年。 这日,鬼主刚调息完毕,正披上蓑衣准备起身种树,炸炸突然“砰”地推开屋门,做出一副人类气喘吁吁的样子道: “小爹爹!枫树…最早那棵枫树…好像是生病了…” 鬼主皱眉: “如何说?” 炸炸指了指枫林的方向: “树干被雷劈开,流了血,很多粘稠的红色液体从伤口涌出来——” 炸炸话没说完,鬼主便掠过它的身边,以最快速度赶往那棵最古老的枫树。 距离这颗枫树种下去,已近百年,鬼主也等了快百年。 在这场惊蛰的雷雨里,枫树被春雷劈成了两半,苍老树皮尽数剥落,一块纹路清晰的枫木蓦然出现在鬼主眼前。 这块枫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印记,说不清道不明,乍一看真像是枫树在流血。 鬼主对着这棵被劈成两半的枫树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这一道红色的印记浑然天成,就好似池惑眼尾的泪痕,只要沾染了半分,就再也没办法洗干净了。 鬼主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惊蛰日的枫木取了下来,决定用它雕刻一枚枫木小人,就好似百年前他在溪畔,为洗衣妇人雕刻的那枚太岁石人偶一般。 鬼主将枫木抱在怀里,考虑了良久,这个枫木小人,究竟是雕刻成祁忘的模样,还是自己的模样呢? 雨水绵延无尽,而他也犹豫不决。 枫木色鲜红的印记似乎暗指祁忘,可祁忘就是他自己,这一次,他想亲手将自己还原。 在迟疑了三日后,鬼主终于做了决定。 他对着镜子,将枫木小人雕刻成自己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小人左眼的眼尾有一道红色泪痕。 鬼主还为雕刻好的枫木小人制作了一盏枫灯,拇指甲盖般大小,掐了决,枫灯长明不灭。 他将枫灯放在小人的手里,然后以一片枫叶为舟,让提灯的枫木小人漂在苦海之上。 苦海无涯,有灯,就能看到岸。 鬼主在池惑的记忆碎片里,曾看到他在扶水城等时无筝那晚,同样雕刻了一个枫木小人。 只不过当时他是为了打发等待时无筝的时光,而此刻,自己则在等“自己”回家,这尊枫木小人也有了面容。 天乾七十九年冬,大寒,正是池惑上一世被挫骨扬灰的日子。 这日风雪大作,鬼主早早插了门栓,将屋门关严实。 临近破晓时分,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有人在敲门。 正调理气机的鬼主倏忽睁开眼睛,炸炸似预感到了什么,作势要发出惊呼,鬼主立刻捂住他的嘴,就好似害怕对方的声音会把他从梦中惊醒一样。 他以为此时此刻是梦,梦也好,别醒来都好。 风大雪大,摇曳的枫灯光影透过门缝,一晃一晃地落入屋内。 “咚咚咚。” 敲门声一下下击打在鬼主的心上,他的肩膀颤了颤,随之将所有外露的情绪隐去,佯做寻常起身,隔着门板轻声问: “找谁?” 他压低语气,害怕声音稍微大些,梦境就碎了。 虽然他心里隐隐有所预感,这不会是梦。 “叨扰了,今夜风大雪大,我想进屋避一避,不知可否方便?”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那家伙,时隔百年,居然还是这副半真半假的玩笑语气。 勾着他,吊着他,来寻他,总是如此。 鬼主愣了好一会儿,才压住翻涌的心绪,模仿对方的语气道: “既然今夜风大雪大,为何要上路?” “因为我想回家。”门外人道。 鬼主: “原来你是远行在外的旅人。” 门外人: “回家了,就不是旅人。” 鬼主明知故问: “为何要敲我的门?” 门外人: “因为我家在这儿。” 鬼主: “你家里可有亲眷?” 门外人笃定道: “有,我临走之前,娶了个媳妇。” 鬼主莞尔,一颗悬起的心渐渐尘埃落定: “既然娶了媳妇,为何要在外游历百年?” “迷了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回来的,”门外人顿了顿, “而且我知道,我媳妇会等我的。” 鬼主噎了一瞬,恍然笑道: “你是如何找到回家的路的?” 门外人: “媳妇想念我,给我做了一盏回家的枫灯。” “池惑,可以开门了吗?”门外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温声询问。 语气听似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只有分隔了百年的两人知晓。 有些东西,心领神会,无需言语表达,言语也无法表达。 突然“咯吱”一声响,木门被从外向里拉开了。 风雪里,两张相同的脸隔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对视,池惑左眼眼尾的位置,有一道红色泪痕,鲜活的,有温度的,在雪中泛着微微潮湿的光。 “话说,你媳妇是谁?”鬼主虽然佯做一副玩笑的语气,但尾音微微发颤。 但他们彼此很清楚,这副玩笑的语气之后,压抑了多少年的隐忍和等待。 池惑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随即相视一笑。 他主动上前,像小崽子曾经对自己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他毫无保留地仰起脖子,浅淡一笑后,池惑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不轻不重,力道刚刚好,有点让人生疼。 疼痛会让人觉得真实。 池惑喉结滑动,吞下了彼此的呼吸声—— “池惑,自己同自己,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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