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夜间情况未明,不可再往前了!” 窦沿力劝,但是乾武帝一意孤行,“夜间行军才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继续!” 黑夜之中,两旁的崇山峻岭犹如一只只蛰伏的猛兽。 山峰侧面长年受风沙侵蚀,形成了无数凹凸不平的峰眼,在夜色中格外渗人,像极了猛兽半阖的眼睛,让人胆战心惊,似乎这些眼睛随时会张开,猛兽随时会一跃而出。 乾武帝不是不害怕,只是他在入谷前踌躇满志,若在此时下令撤军,岂不有损天子威仪,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等活捉那济曼,再好好跟他算账。 走着走着,山谷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说它细微,是因为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但是又不能说它是幻觉,因为在安静的山谷中,声响越来越明显。 大将军窦沿最先反应过来,“敌袭!敌袭!是图勒军,保护陛下!全力往山谷外撤退!” 然而已经迟了。 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山谷,瞬间在火光照亮。 乾武帝一行人抬头望去,只见山谷两旁高低起伏的山腰间,火把的光亮连绵成一片。 大魏乾武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夜半,乾武帝刘纮因南图勒诱敌之计,被困合固山,史称“合固之围”。 ---- 注释:
【1】石涧西北,引弓之国,受命图勒;石涧西南,冠带之室,由大魏制之,从此两邦相安,俱无暴逆:原文出自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
第2章 曲有误(一)
穹庐王帐位于王庭正中,以木为梁,四周用白色毡帐合围,白色是图勒的图腾之色,唯有王汗才能使用,故而穹庐王帐又称为“白帐”。 此刻,白帐周围尘土飞扬,四十九匹矫健的骏马正围绕着白帐奔跑,每一匹骏马上都坐着一位身着黑衣,手持铜铃的蒙面巫使。 在图勒的传说中,人死后的第七天,长生天会派下巫使前来为逝者引渡亡魂,这些巫使没有人间的躯体,需要附身在身着黑衣,手持铜铃的巫师身上,所以在图勒,只有最高级别的巫师才能够身着黑衣,为长生天特使提供附身之体,他们又被称为“黑衣引渡使”。 每一个图勒人死后,都需要经过黑衣引渡使的做法引渡,才能入土为安,而根据身份的高低,黑衣引渡使的数量也不相同,引渡使越多,去往长生天最高处的可能就越大。 奴隶需三,平民需七,贵族十三,王族二十七,只有图勒的王汗,才能在死后由四十九名黑衣引渡使引渡。 燕祁面无表情地站在离白帐十丈远的位置,等待葬礼最后一步的到来。 等了许久,等到背后的图勒众臣忍不住窃窃私语,围绕白帐的四十九名引渡使却仍还在继续。 燕祁平静地看向左边高台上主持丧礼的王汗大祭司。 王汗大祭司,图勒众巫之首,平时在王汗帐下统领图勒文臣,其职责类似大魏的丞相,特殊之时就成了长生天的讯使,通过作法占卜窥探长生天的旨意,并将旨意传晓给王汗。王汗大祭司一职特殊的地位决定了担任此职的人,必须是王汗心腹,只效忠于王汗一人。 想到此,燕祁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锐利。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1】。 原想着济曼刚死不宜再行杀伐之事,想暂时放过他,没想到如此的不识时务。 王汗丧礼,所有调度悉赖大祭司决定,只有当大祭司宣布“引渡成”之后,才能拔帐安葬王汗。 旧帐不拔,何以筑新帐。 大祭司迟迟不宣布引渡完成,实则是不想承认新王,阻止新王帐前继位罢了。拖得越久,变数越多,越显得她燕祁不承天意,众臣就越是怀疑。 果然,方才众人还只是窃窃私语,此时有人已经大胆放开了声音。 “大祭司怎么还不宣布引渡完?” “莫非先王汗魂不能升天?” “怎么可能不能升天?” “难道是先王汗有什么心愿未了,不愿升天?” “也是啊,先王汗遭逢突变而亡,必定心有不甘……” “哗”一声,一道精光闪过,利剑出鞘,群臣静默。 剑身闪着冰冷的光,上面镌刻着“日曜”二字。 众人大惊,慌忙单膝跪地,低头见礼。 这柄日曜剑据说是图勒王族的先祖受长生天所赐,此后图勒王族被称为“日曜家族”【2】,日曜剑由王汗代代相传,得此剑之人,才是长生天承认的图勒王。 日曜剑在十八年前王庭变乱的那一夜消失。那一夜,先王济曼杀了自己的王兄苏莱曼,继位王汗,济曼的同胞弟弟右贤王锡善以济曼手无日曜剑,不受长生天认可为由,率领部下在北边自立为王汗,图勒因此分裂为南北两图勒。 济曼王找了十八年,都没能找到日曜剑,有传言说,是长生天认为济曼不是王后所生,乃右夫人之子,非“日曜家族”正统,不配为王汗,因此长生天收回了日曜剑。 因着这个传言,济曼一直被人暗中诟病,他为此大行屠戮之事,依然没能将传言平息。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日曜剑竟然在燕祁王子手中。 此时日曜剑的重新现世,令众人又想到了一个传闻。传闻说,六王子燕祁乃苏莱曼王遗腹子。这一传闻并非无据可寻,王子燕祁的母亲,济曼王的左夫人梁潆,曾是苏莱曼王的王后,因为某种原因,本应该殉葬的王后被济曼王纳入后帐,封为仅次于王后的左夫人。济曼王继位后九个月,燕祁王子出生。 虽说婴儿早产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左夫人之前那个身份不能不让人多想。 燕祁扫视了一眼跪倒在日曜剑下的众臣,嘴角勾出一抹冷笑,“看来我们的大祭司遇到了困难。” “孤臣,”燕祁用剑尖点了点地,“你在此处保护众位,”她刚想说“卿家”,忽然又记起“卿家”是大魏的叫法,在图勒应当称呼臣子为“奉务”,于是转口道,“你在此保护诸位奉务。” 燕祁将剑鞘扔给随侍在左侧的侍卫长,提着剑上了高台。
大祭司好似没看见燕祁,坚持不懈地做法。 “大祭司还需要多久?”燕祁管他看得见还是假装看不见,靠在高台的栏杆旁,用剑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左掌心。 高台下的众人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但是能看得见燕祁手中映着白光的日曜剑,在日光下格外瞩目,瞩目得让人胆战心惊。 大祭司口中念念有词,却不是在回答燕祁的问题。 燕祁耐心地听了一阵晦涩难懂的咒语,而后抬起了右手,手起剑动,动作利落。 “你!” 日曜剑笔直地插进了大祭司的心脏,大祭司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燕祁。 他是济曼王的人,济曼王死得不明不白,死后王位还要给一个血脉不明的孽子,他是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即便不能阻止燕祁继位,也要借长生天造成他王位来路不正的表象,事后即便燕祁怪罪,他也可以说,是济曼先王迟迟不愿被引渡,但是他没想到,燕祁竟然会选择当众杀他! 燕祁,是个疯子吗? 他可是王汗大祭司,是长生天的神使,他怎么能够杀他! “你怎敢……”鲜血顺着日曜剑滴落,落在铺着黑色纱幔的高台上,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为何不敢?”燕祁满不在乎地蹲下身,“王长子呼图赫特弑父杀弟,意图夺位,引发王庭内乱,事败之后携其母右夫人秦阿逃回母族瀚海,先王死不瞑目,魂魄在王庭徘徊,迟迟不愿被引渡,王汗大祭司忠心耿耿,愿以鲜血为媒,魂魄为引,亲为先王引渡,大祭司觉得,本王这个说辞如何?” 说罢,燕祁拿起大祭司的双手,一上一下搭在日曜剑的剑柄上,手下一用力,日曜剑身尽数没入大祭司心脏之中。 “燕……燕……祁……”大祭司的脸色愈来愈白,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那么,身为先王的心腹,他只能留下最恶毒的咒语,来诅咒眼前这个人,“你,乱/伦孽子,你必定不得好死,死后长生天不会接纳你的灵魂,你的魂魄将永生永世在狱零城游荡,受烈焰焚烧,受弱水侵蚀,剜骨蚀心,永无来世……” 在图勒的传说中,只有生前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在死后入狱零城。一入狱零城,便无后世生。 “那又如何?”大祭司的诅咒,燕祁只当自己听了个笑话,她掰着大祭司的右肩将人扯近,嘴唇一张一合,“大祭司可还记得十八年前,我母亲怀我之时,大祭司为先王卜的那一卦?” 瞳孔逐渐涣散的大祭司如强弩之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拉住燕祁,“你……你是……你是……” 燕祁死死地将大祭司的双手按在日曜剑柄上,“月曜女降,日曜始衰。” 大祭司听完之后,呼吸越来越急促,在某一刻如寒风乍停,浑浊的双眼终于彻底涣散。 燕祁起身,用地上的黑色纱幔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然后拨开大祭司的双手,抽出了日曜剑。 通天的高台上,燕祁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高台下,众人仰视着她,还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荥州荥阳王府。 荥阳王妃心事重重地在堂内踱步,时不时向醒月楼外张望。 院外空空如也,荥阳王妃张望了几回,见什么动静也无,心下的不安又多了几分,“阿乔,你说你父王去长安这么久,怎么也不见有个消息传回来。” 屋内静悄悄的,除了“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再无其它。 “哎,阿乔,我问你话呢,”荥阳王妃没听到女儿的回答,回过头看去,只见她的小女儿刘元乔正专心致志地剥杏仁,顿时心头火起,走到刘元乔面前一挥手,一桌刚剥好的杏仁瞬间被扫落在地。 刘元乔不满地抬起头,“阿娘,我好不容易才剥好的杏仁!” 荥阳王妃没好气地坐下,“杏仁吃多了上火!” 刘元乔搓了搓发红的双手,可惜地看着一地刚剥好的杏仁,小声嘀咕道,“父王不送信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院中忽然响起脚步声,母女二人双双看向门外,一道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院中。 来人是荥阳王刘纲身边的门下督扈仲。 刘元乔暗忖,扈仲不在她父王身边保护她父王,这时候回来干什么? 荥阳王妃以为是荥阳王回来了,惊喜了没多久,一见是扈仲,高兴的神情从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上呢?”荥阳王妃板着脸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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