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拿过纸币,塞进围裙的小兜里,重新撵开一块面团。“自己拿零钱哈,姨给你做个刚出炉的,切成小块小块。” 铁炉子很大,是放在店面外的,专门卖饼,店里还售卖面条炒饭之类的,面条的各种码子旁边有个小炉子,里面用热水煮着鸡蛋和小粽子,炉子边缘温着盒装袋装的牛奶,零钱盒子就在旁边。 乔司踮起脚,从盒子里摸出五角钱,余光晃了两圈,犹豫了一会,又放回去。“阿姨,我想要一包豆奶。” 最便宜的豆奶,五角钱,很甜,乔司很喜欢。 “好嘞。”阿姨在滚烫的热水中拎出豆奶,随手抹去水珠,放在乔司手心中。“哎哟,你这手怎么这么脏。” 阿姨牵着她,在店外拉出的水管下冲洗,脏污褪去,露出红肿的掌心和黢黑的小指头,像脓血堆得没处去,全挤在小指上,黑如墨水,似乎一破皮就会全涌出来。“哎哟,你这,疼不疼啊?” 乔司没敢说疼,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圈,没掉出来。 可怜委屈的模样让阿姨心里一揪一揪的,她去餐桌上撕了点卫生纸,小心卷在乔司的小指上,用胶带绑住。“成了,过几天就不疼了。” 粗糙的包扎毫无用处,可乔司却觉得自己被精心呵护着,两手紧握豆奶和热饼,小指高高翘起,怕纸巾给烫坏了。 “小乔,你爸要回来了,赶紧吃,吃完回家。” 乔司一个激灵,连忙跑开,试图躲起来。 她的一日三餐是严格按照运动员的食谱标准,廉价的豆奶和重盐重油的梅干菜饼,自然不被允许。 滚烫的饼和豆奶塞进球裤口袋里,粘了汗液,大腿烫得拼命倒腾,离开了父亲回家的必经之路,拐进了悬着三角梅的长廊中。 各色的三角梅开得繁茂绚烂,争相斗艳,可花色鲜艳的它们却没有什么香味,少了几分浓郁的刺激,多了些低调的淡雅。 垂落的枝蔓几乎覆盖了整条长廊,甚至拐进里廊内。 乔司不在乎漂亮的装饰,但严密的长廊是极具安全感的堡垒,她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大方地掏出豆奶和梅干菜饼,享受至高无上的自由。 咬破塑料袋装的豆奶一角,梅干菜饼切成了方便儿童吃的小块。 一口奶,一口饼,掀开一条枝蔓 热油烫过的肉香在口中四溢,揉和着饼皮的焦香,滋润了寡淡的味觉,甜滋滋的热奶冲淡残油,为下一口热饼做腾空准备。 长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一袋奶,一个饼,数条枝蔓,就这么结束了。 踏出走廊的那一刻,自由彻底结束,可乔司很满足,抹去嘴角的油星,小心地取下小指上的卫生纸包扎,藏进背包里,愉快地回家。 夜晚,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严格遵守吃饭、洗漱、睡觉的时间。 乔司躺进被窝里,偷摸取出卫生纸包扎,套在小指头上,含笑睡去。 半睡半醒间,冷不丁被拽出被窝,恐惧比寒冷来得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原本躺着的身体立马就站立起来,随后她的意识才清醒。“姆妈…” 高大女人的身上有丝丝寒气。“晚饭没吃完,怎么回事?” 乔司捂着小手指。“吃…吃…” 高大女人拍下她交握的手,撕开简陋的卫生纸包扎,暼见那一抹黑。“生气了?因为我骂你?” 乔司瑟缩着,“没有…” 高大女人冷冷地盯着乔司,良久,久到乔司已经不知道自己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时,她拉开了外套的拉链,掏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烤地瓜。 又大又软又甜,轻轻一揉就会裂开的那种。 高大女人把烤地瓜递给她。“吃吧。” 乔司接圣旨般接过烤地瓜,接圣旨般埋头苦吃。 “下次不要把晚饭剩着,营养会跟不上。” 乔司边吃边点头,眼睛盯着母亲身后的灯光,有些晃眼,渐渐的,眼睛湿润,浮现出一个个光圈。 “乔司,你要争气,姆妈给你找了多少资源……” 光圈越来越大,一个套上一个,重叠的部分亮上加亮。 高大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所有的光圈挤在一起,互相吞噬,到最后… 砰得一声炸开。 乔司猛得睁开眼睛,一片漆黑。 强速的心跳引发睡后恐慌,双手不自觉去抓什么,乔司努力去想母亲究竟说了什么,自己应该给出什么样的她想要的回答,待心跳平稳,意识清醒后,她解脱般地重要舒了一口气。 半晌,寂静的黑暗中响起一声干涩的笑。“呵,好不容易买个烤地瓜,还没吃完呢。” 铃——视频电话响起。 乔司揉了揉脸,挤出一抹轻松的笑,点开视频。 画面跳出一张小卷毛小尖耳的红脸,深蓝色的篮球服熟悉的刺眼。 一如三十年前的自己。 番外十二:谋杀!、 一样的卷毛尖耳朵,一样的球服,一样的九号。…… 一样的卷毛尖耳朵,一样的球服,一样的九号。 九号,大前锋的位置,意味着极强的进攻性和破坏性。 睡梦中血液发麻的冷涩感再一次泛滥,从腹部到颅顶,仿佛凝成无数枚针,倒刺在皮肤上,一阵一阵的麻。 “姆妈,好黑哦。”稚气的奶味透过屏幕。 还是不一样的,这个年纪的宁靖,眼里还是好奇和纯净,穿着球服也只是像个球童,毫无杀伤力。 乔司抹了一把脸,血针硬硬的,凹凸扎在皮肤上,有些疼。“姆妈刚醒来,没开灯,宁靖在奶奶家吗?” “呃…不在…在在太婆…” “宁靖,快来看太公钓的鱼,好大一条!”苍老的声音隔了老远。 小卷毛一激灵,抛下手机,滋溜一下就跑了。“哪里!” 镜头那边的画面晃了两下,又被冷清美人拿起。“我们回了在鲸山,下午去妈那里拿篮球装备,明天早上报道。” 鲸山云墅,鹿城的爷爷奶奶家。 乔司点头,“现在集训是不是要求住宿了?宁靖太小,生活没办法自理的。” “不会,我会接送的。”鹿城看着屏幕里漆黑一片,模糊的轮廓晃来晃去,眸子里浮上担忧。“都晚上六点了,给你发消息也不回,你睡了一天吗?” 乔司强打起精神,玩笑道,“昨晚没睡,反省了一晚上,可能还是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就睡了一天。” 屏幕那端响起清脆的泠泠笑声,长距离的输送揉进了电流声,有些勾人。“怎么?乔院现在觉悟这么高?以前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错了。” 乔司这会倒真有几分认真。“以前是我不对。尘尘,我还有什么缺点,你告诉我好不好?” 鹿城心口酥了一下。说起来,两人在称谓上尴尴尬尬的,她们都是单字的名,称叠字过于肉麻,叫全名又生疏,这般叫乳名,只能是乔司的特权,肉麻也只有鹿城一人担下。 毕竟,他们老乔家的家风,恨不得直接参照监狱管理,给你贴个囚号才好。 “真想知道?你会改吗?” 乔司忽然有些难过,自己究竟有多不堪,缺点多得连枕边人都懒得提。“你先说。” “嗯…”故意延长的尾音,陷入思考的神色,纠结的眉眼。 乔司耳朵越来越耷拉,有这么多吗? 鹿城扑哧笑出声。“好啦,谁能没有缺点?你要是完美的,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乔司眉头紧皱。“完美的人怎么会被拐跑,那成了垃圾人。” 鹿城笑得愈发开怀。 乔司却安心了,她洁身自好,没有被拐跑,至少在这方面,自己真的很完美。 虽然镜头黑暗,人模糊不清,但鹿城也能感到乔司舒了一口气,不用问也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自恋的人总能逻辑自洽。 “饿不饿,我让人送点吃的来。” 乔司很疲惫,浑身无力,并不想吃东西。“饿,感觉能吃下一头牛!老婆,上次的藕汤挺好喝的。” 称谓越来越肉麻,鹿城调大了视频音。“再大声一点,爷爷奶奶就在隔壁。” “别…”乔司害羞了,绷起来的那股劲卸了下去,这会儿,她真切地感受到身体是由针状的血支撑起来的。 好像,蛮疼的。 “姆妈!”鹿宁靖又跃进画面,爬上鹿城大腿。“小鱼帽子,没带来,要和太公钓鱼。” 小鱼帽子,露营那天孩子戴的渔夫帽。 鹿城揉了揉孩子的脸蛋。“妈妈再给你买一个?” “那不一样!” 乔司柔声道,“好,姆妈找一下,过几天就带过来。” “太公叫你了,快去。”鹿城打发走女儿,对乔司说道,“好像在暗房里,那天顺手拿进去了。” 鹿城喜欢胶卷相机,在数码时代,这样的喜好很小众。 乔司对摄影不感兴趣,或绿或黑或红的暗房毫无美感可言,即使鹿城邀请,她也止步于门口。 此刻的暗房黑乎乎的,乔司耳濡目染,知道不能乱开灯曝光底片,摸黑进去。 数条横拉的绳子挡在胸前,并不是平行的,蜘蛛网似的勾连,挂着照片。 乔司个子高,弯腰也会碰到照片,她没办法蹲下,只好叉开腿,手撑地,慢慢挪进去。 鹿城的视角忽上忽下,现在干脆贴地上了。“你这样好像做贼。” 乔司绕过两台放大机,靠墙的桌上有规律地摆满镜头和片夹,像小型的骷髅头。“那这个贼需要有点胆量才行。” “除了宁靖会冲进来捣乱外,没有贼会惦记这些东西。”鹿城指引道,“冲洗台那边看看,左手边。” 乔司直起腰,比划了一下放镜头桌子的高度。“幸好她个子矮,看不见。”又往冲洗台摸去。“为什么喜欢胶卷,不嫌麻烦吗?” “麻烦什么?亲手将美好的人和事物显影在相纸上,那种慢慢浮现的喜悦感,像温水一样舒服。繁琐的过程,反而成了拉长幸福感的重要步骤。” 乔司拿帽子的手顿了一下。“幸福感…还能拉长吗?” “想办法拉长咯。人总会疲于枯燥重复的生活,为了追求新鲜感所带来的虚幻的幸福,常常掉入新人做旧事的陷阱,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拥有清冷声音的女人,是很适合做人生导师的,这些话像是从教科书里抠出来那般,很有说服力。 乔司有时也会觉得生活乏味,但她理所应当地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至于什么新鲜感、幸福感,有便有,没有也无所谓,她本就应该做好宁靖的母亲,做好鹿城的妻子,做好与鹿城白头到老,最后合墓的准备。 应该二字,牢牢占据情感上方。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换再多的新人,做的还不都是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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