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怎么啦。” 裴昭华拧开保温杯子。 车窗开着,传来的夜风里飘散着野花的香气,刺刺的,却意外得使人平静。 她边喝水边睨着踌躇半天的许缘凡。 “哥哥跟我说……” 许缘凡简单交代了自己被告知的事情。 一时安静。 裴昭华继续喝着水,动作没变化。 她把保温瓶盖里的水喝完,拧上杯子:“我给裴昱打个电话。” 这个夜晚还是那么宁静,像无数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完全没有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的特殊。事件的主角脸上也找不到与之相称的表情。许缘凡观察着,难得听见她在电话里跟裴昱聊了几句家常。 问他吃过饭没有,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姐姐一样。 许缘凡默默看眼时间。 虽然现在是九点半。 然后他们说了下葬礼相关的事情。很快挂断电话。 “你要请假去吗?” 裴昭华摇摇头,表情明显松了口气:“你一整天心神不宁的原来是这事。每个人都会死,不是什么大事。葬礼可以晚一点办,我可以去。” 还没思考她的话,许缘凡先点了点脑袋。 “好,送你去机场了,等会儿我要被你的经纪人骂了。” “哎好。”许缘凡垂头丧气,“我怎么好像比你还忙……” “不用好像,你可比我忙多了。” 裴昭华唇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用听不出是不是玩笑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反正我以后不想接戏了,干脆当你的生活助理,怎么样。” 许缘凡猛地转过脸盯她,手无意识拧住衣服下摆。哪怕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不可能是真的,心还是砰砰跳快。 不由撇嘴道:“想得美,你长得那么惹眼又不听指挥,舒姐才不会雇你。” 裴昭华扑哧一下笑了。 回家,许缘凡给裴昱发消息: [哥哥,葬礼是火葬之后再补吗?] 她自己从小失去双亲,也早就脱离了原本的那些亲戚关系,葬礼这种白事只在书籍和影像里见过,依稀记得火化下葬得在遗体告别之后。 往后拖那么多天……遗体能放得住吗? 怕扰乱昭昭心情的细节事宜,许缘凡全都去问裴昱。 裴昱:[我爸生前的遗愿,死了以后要穿着三重寿衣请和尚念经两礼拜,等到超度法礼全部结束才能烧,正好赶上她结束工作。] 许缘凡:[真的吗?] 她心里想,一全套下来还挺有仪式感…… 很快下一条消息。 裴昱:[怎么可能是真的!当然就在医院里放两个礼拜。我的傻妹妹啊,你怎么听别人说什么瞎话都信?] 许缘凡愣怔地盯着手机屏幕。普通人会在这种事情上面胡说八道开玩笑吗。 又想起他那句话,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难过。 — 按老一辈的规矩,葬礼相关的事情都由长子负责。裴昱在客厅里忙得团团在,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陆陆续续上门吊唁的亲朋好友招呼得有条不紊的。 大家或站或坐地挤在烟雾缭绕的客厅絮絮叨叨,一大半是香烟。 后进来的客人,被几个人领着进去先拿香对遗像拜几拜。有的小辈还会跪下磕连个头。 简易的灵堂前供奉着发光的电子仙桃和电子蜡烛。 总觉得有种诡异的中式派对氛围。 饭桌上,裴昭华坐在最靠里的位置,用最少的字回答周围声声关切的亲戚们。中午这顿饭一结束,又开始一路热闹起来。乘上火葬场接棺材的大车,裴昱坐在棺材旁,按照风俗,他的手扶住装着遗体的棺材一路都不能松开。 他转过头,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姐姐。 那个穿着漆黑肃穆西装的女王大人,正手托下巴看着窗外,一路风景。 车里渐渐响起亲戚们给面子似的哭丧。 他们姐弟两个人,却从头到尾都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从火葬场离开,遗体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裴昱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捧到骨灰盒送到墓地掩埋。 这些事情按习俗全都是裴昱一个人负责。裴昭华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 按理说,守灵结束才能入土,可冻过的尸体会腐败得非常迅速,所以他们去完火葬场才捧着遗像回家补一下类似守夜的流程。 等到晚上的宴席也结束,客人终于一波一波地离开,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裴昭华立刻走到阳台把窗推到最大,狂风吹乱她的长发。 同时驱散着房子里混合着各种古怪气味的浑浊空气。 “你几点走,还是要留下真的守夜吗?” 裴昱玩笑着问。 “你先走,把钥匙给我,房子明天会有人过来收拾。” “我今晚住这儿。明天跟人约好了去南山玩,这里距离近。” 在夜风里,裴昭华转过脸一边抬手扎着乱七八糟的长发,一边默不作声地睨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的表情,迟疑了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裴昱只注视着白墙上新挂的遗像,笑着: “这几天没事的时候,我努力想回忆点爸爸做过的什么好的事情,竟然一件都想不起来。真怪啊,现在就连电影电视剧里那种做尽坏事的恶毒角色,他都得有那么几个闪光点吧。” 裴昭华冷淡道:“没什么怪的。好的剧本才会给反派塑造一些做坏事的理由,烂戏就和现实里的烂人一样,不跟你讲逻辑,从头到尾只是烂而已。” “你是说我们的爸爸这辈子就是烂戏里的烂人?”裴昱的笑容在脸上挂着久了,渐渐凝固成无奈的样子,“这、这还真是……犀利。” “不用刻意附和我。我们只是同父同母,不代表所思所想必须相同。你从小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怪异的善良。你当然可以有你自己的想法。” “你刚才是在夸我吗?我刚才好像听到飞快闪过去了一个褒义词。不好意思,好像幻听了。” “……” 裴昭华无表情地瞥他,那张漂亮过头的面孔不知为何有点恐怖。裴昱揶揄的笑容立刻收敛,无奈道:“为什么觉得我在刻意附和?等一下,先听听另外那个或许可能是好话的一部分,什么叫做怪异的善良?” “你小时候——” 裴昭华走过去坐下,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一直奇怪明明挨打的人是我,你为什么突然蹿出来在旁边嚎哭,拱火似的。偶尔你自己被打了,反而不怎么哭。” 听她说起这个,裴昱唇角微扬了一下。 因为想用哭泣阻止大人的暴力,像小动物发出响亮的声音吓退敌人一样。后来发现没用,还跟着挨揍。 “其实你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挨打很可怜,又不敢拦,干脆哭嚎着过来陪我挨两下。是这样吧?”裴昭华唇角扬了下,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剩好笑了:“怪异的善良。” “我得澄清一下。其实小孩子在非常小的年纪就足够感知到谁是家里靠谱的人,我们家,只有你是个英勇神武的大人。所以比起挨那两下打,我更害怕他们这样区别对待我们俩会让你恨我。还是跟着你混才有安全感。所以根本那不是怪异的善良,是迂回的懦弱。” 裴昱语气优哉游哉,像只是说着别人的闲话。 他那一双跟裴昭华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十分沉静。 “你插科打诨张口即来的话里,只有贬低自己的时候,最像真心话。”裴昭华眉毛蹙起,声音低下来:“为什么?是因为我小时候对你不怎么好吗?” 见她神情严肃,裴昱明显愣怔了下。 他还没想好该什么反应,下一秒,裴昭华烦恼又困惑说:“可是蛮蛮也这样。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自谦都永无止境。” 裴昱忍不住笑了。 “以前你的亲妹妹和我说,她每次遇到需要表现完美的紧张场合都会想着你。她说世界上只有你是完美的存在,她想着,自己和其他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是灰尘,也不需要紧张什么了。” 这话溢美的夸张。裴昭华有些尴尬,补救似的:“小孩子都喜欢乱说话。” “她十七八岁的时候说的。” “……” “……” “总之,”裴昭华及时地换话题,“就算你内心对爸爸怀着深厚的感情,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以后不用刻意附和我。” “可是——” “虽然你对他的好感,会让我在心里怀疑是不是童年缺失其实扭曲了你的人格。” “……你已经说出来了。” “总而言之,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裴昭华低声说:“虽然对我来说,我们的父母唯一做过的能算好的事情,就是又生了一个你。” 大晚上,灵堂还摆在身边,自己的姐姐竟然说出了如此感动到的令人发指话语,渗得裴昱脸庞扭曲了一下。 注意到他明显抽搐着眉眼和唇角表情。 裴昭华:“……?” 裴昱把到嘴边的“你是不是鬼上身”咽了下去。 他干巴巴说:“不太习惯听。”又赶紧问:“所以为什么觉得我刻意附和你?” 因为走完上山的两公里路,裴昱亲手捧着骨灰盒入葬后,他起身的时候抬起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 站在他斜后方的裴昭华看清楚了他充满血丝的泪眼。 那个低眉垂眼,默默饮泣的神情,如果说是演出来的,那他的演技毫无疑问要比裴昭华更出众。 瞥到他的神情后,裴昭华心中立刻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原来他经常表现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是在顾忌自己这个非常厌恶父亲的姐姐。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琢磨着怎么开口。 没关系,其实不需要顾忌什么。 听完她的话,没想到裴昱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了震惊又好笑的表情。他口齿清晰道: “当时你站在在我斜后方,斜风一吹,你手里的那个烟全都他妈飘进我眼睛里。熏得我闭眼睛半天,睁开来眼泪哗哗忍都忍不住……” “……” “……”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他们对视半天后,在供着遗像的灵堂前,姐弟两个人突然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窗外皓月当空。 这是一个月色明亮、适合饮酒的爽朗夜晚。
第78章 凉爽的地下停车场亮如白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加装了一大片的灯光,现在连台阶的阴影都被边缘嵌入的灯管驱散了。裴昭华拿出墨镜戴上。 一个细小的飞虫,在光线里混乱地绕着圈飞。 这儿的飞虫永远看不到黑夜吧。 如此寂静、凉爽的地下停车场, 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子。可能是裴昭华刚去完葬礼, 总觉得这儿改得太过庄重亮堂像在医院的停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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