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一点的时候,判官会将实情告知家属,家属由判官领着,绕活死人或僵尸的残骸走上三圈,然后敬香跪拜,再撒上白瓷中的净水,也就是雨水,最后敲一下木鱼或钟磬,将残骸之上的晦气去尽,以后都不会再诈尸了。 后来鬼怪之说渐渐停留于“信则有,不信则无”的阶段,判官们不好再随意告诉普通人诈尸、闹鬼这样的敏感话题,容易被当成有病,也容易造成恐慌,便会买或自己剪点小纸人,取点雨水,然后自己敲一下木鱼,仪式感很重,执行起来却不难。 姜羽和辛夷都是熟练工,只有盛萤是第一次遇到活死人和僵尸,还没来得及实践,就已经岗位退休。 宵烛本来就是想拖延时间,判官和血尸在她“邻居”身上花费的时间越多,对宵烛来说越有利,她看着地上红线的走势,也知道红线完全填满之后会是个什么后果,心中翻涌浮动的却非恐惧,而是畅快,判官们越努力,宵烛就越畅快。 像是看着逐渐干涸的水潭中几尾小鱼,无用的挣扎最是赏心悦目。 这种想法的诞生一半是因为怨气,另一半则因为宵烛本身就有些病态的想法,一直靠理性扼制,孟扶荞是在座所有人里最了解她的,几乎是宵烛刚开始有表情,孟扶荞就知道她的良心又坏掉了。 姜羽算过,红线填满大概只剩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不仅要离开衙门,还得在离开之后破坏地宫中的机关,使它永远不能重启。为了节省时间,姜羽和辛夷兵分两路,姜羽负责捡骨,超度这遍地活死人的骨灰,辛夷则走向了宵烛。 它是临危受命,刚刚才和血尸建立了契约,而孟扶荞很明显处于叛逆阶段,到现在还没有跟辛夷沟通交流过。盛萤那点不够用的良心这时候忽然作祟,她轻声道,“走,去帮你的判官。” 孟扶荞:“……”她冷冷笑了一声,“那是我的判官,帮不帮都由我说了算,你是谁,凭什么介入我和判官之间。” 小纸鹤耷拉下脑袋,因为肉身脆弱,一点小委屈能被放大十几二十倍,可孟扶荞铁石心肠,硬是冷着一张脸当自己瞎了。 血尸平素就已经够吓人了,顶着一脑门官司冲谁走过去的时候更吓人,辛夷背对她没看见,宵烛却是来了个正面暴击,包覆在四周的怨气都偃旗息鼓片刻,朝宵烛身后缩,缩到一半又意识到自己就是宵烛本身,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一个阴晴不定情绪不稳的血尸。 宵烛此时才发现盛萤不见了,而辛夷……它不仅表面上看起来像个判官,实际上也是个判官。 信息量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有点大,但宵烛不一样,她立刻就猜到:“……盛萤是不是死了?” 孟扶荞低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纸鹤,然后才开口道:“死了。” “哈哈哈哈,”宵烛忽然之间很高兴,“死了?居然死了?” 她现在就是一只有躯体的怨灵,所思所想跟其它怨灵也没什么区别,憎恶所有活着的东西,活得越好越恨,也不喜欢死去的,但跟厉鬼又不一样,厉鬼至少有目的有勇气,而怨灵只是徘徊原地,除了嫉妒和憎恨之外,其它情绪都是假的,包括宵烛此时表现出来的高兴。 冷血如孟扶荞,也对宵烛产生了一丝怜悯,各种办法抗争之后,还是在这地宫之中被怨念操纵了神智,宵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孟扶荞下狠手也完全不会在乎的人。 所以笑容瞬间僵在宵烛脸上,因为锁链迎面而来,若非怨气拽动身躯,在宵烛反应过来之前就让她脚下一个趔趄,险险让开孟扶荞的偷袭,恐怕她会被直接撕成碎片。 辛夷原本想阻止,嘴张了一下又阖上了,让血尸闹一闹也好,宵烛想要拖时间,孟扶荞一旦出手肯定是速战速决,自己在旁边看着,别让魂魄有缺损就行了。
第103章 正如辛夷所料, 孟扶荞上来就没有留手,她跟宵烛之间还有恩怨尚未清算,之前是因为宵烛还没有被怨气完全吞没, 阴晴不定但没有眼下这么讨厌,孟扶荞想给盛萤找点麻烦, 所以留着她。 现在盛萤成了纸鹤,宵烛被利用来当成防线, 而孟扶荞很明显在生一种“我没有生气”的气, 导致场面一边倒, 辛夷刚想用血砂垫一下,防止孟扶荞的锁链勒太紧,直接将宵烛连人带魂都搅碎了,结果辛夷还没动, 停在肩膀上的纸鹤扑腾了一下翅膀, 微小的气流扫过孟扶荞左边脖子, 她手上的力道便猝然一松, 只是将宵烛绑起来丢给了辛夷。 辛夷:“……” 宵烛应该是地宫的最后一层防线,她本身也是判官中的翘楚, 年纪轻轻留下的典籍就足够载入史册,就算不能跟血尸相提并论,也不至于这么快束手就缚。 辛夷满怀着疑问, 直至孟扶荞肩上的纸鹤飞起来, 将一样东西衔到它的掌心。那是一根木刺,一根藏在发窝中,极细长, 很容易被忽略的桃木刺。 “我为宵烛清理过她体内最后一丝祟的残留, 只是怨念深入这副躯体, 已经没有办法祛除,迟早会酿成大祸,所以我在她身体里留下了这道木刺,”纸鹤在辛夷耳边轻声道,“必要的时候可以让她无法反抗。” 那根细到几乎没有重量的桃木刺让辛夷毛骨悚然。 “别害怕嘛,”盛萤又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盛萤的说话声本来就清软柔和,神识附在纸鹤上后又叠加了一层虚弱,好像一缕微风就能将她吹散。但这句话仍然没有打消辛夷的毛骨悚然,甚至把它吓得后退了半步,直到宵烛在锁链中挣扎,发出叮咚声响,辛夷才回过神。 如姜羽所料,地宫的变化对困在此处的所有生魂亡灵都产生了影响,宵烛与地宫的牵连已经没有想象中紧密,辛夷又对两者了如指掌,再加上盛萤很早之前就为超度宵烛做好了准备,一切顺其自然,进展很快。 宵烛在几年前,谢鸢刚进入地宫一两个月的时候,就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会出现一位判官,她会超度自己,并洗清这一身的怨念。只是宵烛没有想到这位判官既不是故人轮回而生的姜羽,也不是打碎封印,为自己戳破妄念的盛萤,而是辛夷这个几千年里偶尔会过来擦拭神像的“看家人”。 从躯体中抽出来的魂魄有些出乎意料的稳定,怨念大部分都深藏在肉身里,趁现在还没有沾染其它晦气成为僵尸,放一把火烧了就行,至于宵烛的魂魄……她已经没什么留恋,只在最后环顾了一圈祭坛和祭坛里的人,随后笼在白光之中稀薄消散。 偌大一个地宫,连这祭坛她都是第一次来,为了短短几年寿命失去的自由宵烛并不后悔,至少抢来的那几年她是她自己,而今厌倦了这份反复无常也属事实,宵烛对自己这一生的结局还算满意,所以临走前留下了一声“谢谢”。 话音落地,一直天真快乐的灯芯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它手上缠绕的红绳垂落,随后慢慢走到了辛夷的身边。 灯芯是缝缝补补制造出来的东西,外貌和辛夷有些像,大概是材料不够加上辛夷也有点审美的原因,灯芯的个头稍微矮一点,脸也有些可爱,比复制粘贴的老古董们还是要好看不少。 辛夷常常觉得对不起它,只是因为自己想要人陪,就不管不顾制造出了一个残次品,傻乎乎的整天在乐,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地宫是出不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对它怀揣着怎样的恶意,只要看它一眼,灯芯就会自己贴上来,将辛夷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想要揉一揉摸一摸。 大概是察觉到辛夷的情绪不对,灯芯呜咽了一声,轻轻抱住辛夷的腰蹭了蹭,让人莫名联想到金毛、伯恩山、喜乐蒂一类的犬科动物,感情丰沛又忠诚,还没有烦恼。 辛夷五味杂陈,而灯芯则抬起眼睛看向它。语言系统比较复杂,辛夷当年研究了很久也试验了很久,仍然以失败告终,所以灯芯到现在还不会说话,当然,它精力分散学不会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否则几个简单音节还是能靠残破的声带振动出来的。 “灯芯,你在我身边的时日已经够长了,下辈子不要碰到我,受这种苦。”辛夷叹一口气,在它的小指上出现一道金线,金线将它与灯芯捆绑在一起,看起来似乎很纤弱,一扯就要断了,实则强韧无比,时间和距离——这些能够磨灭一切的东西只是让金线更加牢固。 这根线就是因果线,伏印在被超度之前,身上就缠绕着相同的东西。因果线是可以被舍弃的,只是不能贪心,就算是判官,一生也只能剪断四五根甚至更少,而此时辛夷就想舍弃这根因果线,好渡灯芯出红尘苦海。 灯芯不知道那根绑在自己手腕子上的金线是什么,但它的预感很灵,在看到辛夷举起判官笔,想将血砂甩落在金线上时,灯芯慌乱了一下,它将身体别过来,想护住这根纤细的金线,然而血砂却直接穿过了它的身体,血红与璨金交织,侵蚀代替,只一小会儿,金线便从沾了血砂的地方截断了。 灯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伤心,它揪住两截线头,想打个结,让它们重新联系在一起,然而绳结系了又散,无论它怎么努力,这根线,都是一根断了难以接续的线,在这几秒时间里,金色溃散得更加厉害,很快别说打结接续,就连线头本身也将不复存在。 灯芯忽然就哭了起来,跪坐在地上无声嚎啕,它没有眼泪,又是一样辛夷造不出来的东西,甚至判官自己都想不通,那么粗糙的手艺,残破的灵魂,怎么能拼合成这么好的灯芯,它真的是这地宫里晃动的灯火,因为温暖,所以辛夷更不想它再跟自己有什么牵连。 辛夷慢慢蹲下来,抹去灯芯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不要哭,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外面看看吗?我很快就会陪你一起出去了。” 灯芯是真的很好哄,它还在难过,听辛夷这么说又瞬间抓住了判官的手,眼睛里满是欣喜、哀伤,以及一些灯芯还处在体会阶段的情绪,它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好复杂,因为复杂,所以连高兴都是不纯粹的,笑容才展开一半,就被下垂的嘴角给压回去了。 辛夷刚有些不忍心,就听小纸鹤道:“时间不多,你要是犹豫害了自己我可以当你罪有应得,但是别害了灯芯,也别让我的承诺落空。” “……”辛夷用判官笔在灯芯额头上留下一个红点,这道红点像是破了一道符,灯芯拼凑出来的魂魄与躯体直接失去了联系,魂魄还跪坐着,躯体已经倒在了地上,失去生机。 辛夷明明知道灯芯并没有死,它本来也不是什么正规活物,自然谈不上生死,可是看着倒下的躯体,辛夷还是很难过,它觉得自己亲手杀死了灯芯。 因为不愿面对这份愧疚以及一点点日后再见的私心,当年灯芯在地宫中闹出事后,辛夷明明可以像今日这般将它超度,却宁可封印它,剥夺灯芯的自由,让它隔着雕像陪伴自己。辛夷常常觉得自己果然是失败品之一,就像十巫活该有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它被关在地宫中也是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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