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平日过得太安逸了,不到紧要关头半点危机意识也提不起来。跟大富大贵的人家比,过得确实不怎么样,但足够侥幸,除了家里不太好,遇到什么别的难事都能逢凶化吉。 这回没给摔死也是神迹,坡道一侧是个谷地,好在有树,恰巧过冬,谷底盖了几层枯树叶,平坦宽敞,东南两个角连着矮矮的青灰山脉,跌下来让枯叶垫了垫,化险为夷,土石堆里滚了两番只伤了一条腿。前几天太冷,周围植被挨了几次陈霜,草都是枯烂的,半软半硬,没伤到心肺,就是昏了太久,被冻醒后,再睁眼已经快要天黑了。 担心野地有狼,不敢生火,扶着树干勉强能走,于是就地歇下,拔了几片针叶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想到前天这时候我还高高兴兴钻进棉花絮的被窝。倒在这荒郊野岭两三个时辰,别说棉花絮絮了,麻布都冻成一团抻不开了。 江依的被窝暖和,一压一个坑下去,一会儿不管它就又自己弹回来,两只手冻得没知觉,放在哪哪也被冰得没了知觉。福无双至,先前放在衣兜的东西全丢了,没东西贴身垫着,风就往骨头里钻,刚支出来的银票也不知道飞哪去了。 江依有时伏在桌案前写着什么,我好奇,凑过去看,并非刻意窥视,不知道她在记些什么。她立马护住册子,抬手推了我一下。我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沿上,胳膊环上她的腰,侧过脸靠在她背上。她那时忽然僵了一下,挺直腰板让我松开。 要是这会儿有人能抱着我就好了。如果江依能来找我,找到我,她说什么我都信,让做什么我都答应。 我摇摇头,只有小桃知道我出了门,当时没料到这么倒霉,出来去哪也没跟她说请。倘若真能得上天垂怜,再调个神仙下来救我一次,那才撞了邪了。 北风呼啸,树干上那点仅存的温度在天黑之后彻底凉了下去,我蜷成一个团,不知道手脚和土地哪个更凉。 大概困意上脑,闻到了淡淡的梅香,附近是几座荒山,一道烟都看不见,没有梅花林。我忽然一个激灵惊醒,有什么东西正往我这边靠近,远处萧森,一片灰暗,无路可逃,就近躲在大榕树身后,那阵声响越来越近。 我握紧一条树枝,踩在树干上腾空,伸手把枝条甩出去,能甩多远甩多远。狼狗看不到被大树挡住人,只能被声音吸引,可预想中脚步踢踏枯草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我回头,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晃神间胳膊上松了力道。 “活着呢啊墨书文。”江依手里也攥着一个枯了的细藤条,她惊魂未定,慌慌忙忙绕到我身前,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和脸,顺着衣领用力扒住我的肩膀,又摊开摸过我的手掌对在月光底下,确认没流血才卸下力气哭着喘息起来。 真有神仙救我,隔着三五米闻到了她沐浴用的皂角香。 江依满是惊奇:“你要吓死我?你吓死我了。” 我头疼得厉害,她扯下厚厚的外袍从背后将我围住。 她不会大晚上一个人跑出来,肯定有别人跟着,总算得救,能被带着走出去。可这些说不通,我没有欣喜,反而看着她咧开嘴唇哭笑不得的模样,心里发毛。 我问:“你刚刚走过来,为什么不叫我?” 摔昏了头,问的都是些什么话,要是附近有狼,第一个循着喊声把她叼走吃了该怎么办。 江依看出我行走的异样,蹲下身摸我的腿,“怎么了?” “断了吧。”不算很疼,我也不知道,随口说的。 “再三叮嘱你不要到处乱跑,有没有脑子!” 我打开她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靠在那棵枯死的老树上。抬头看了月亮一眼,深深的一眼,起初有些震惊,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盼到了救兵不假,恐怕此事必有蹊跷。我一向没什么能靠得住的,现在有的就只剩这棵与我相依为命几个时辰的老榕树。 江依颤着手,从我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不信任。 我佯装镇定,盘问她是怎么找到这的。听她的说法该是马夫被勾扯得滚下了车,拽不住了才折返回去搬救兵来。小桃吓得手足无措,是江依出钱出力领了一堆人赶来寻我。 说这样的话你自己能信吗? “就你一个人,小桃呢,别人呢?” 她蹙眉看了我好几眼,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回过神才突然开了窍,“你什么意思?” “我双目失明,还是双耳失聪?不可以打听,不可以问吗?”大概是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她急忙为自己辩解,“我——真不是我做的。” 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她一副被气到失语的模样,顶着满是怒气的神色不再言语。 风起得不是时候,江依掏出一只火药棒避开风点起火,一小束火花“嗖”一声窜上了天,在空中炸成一朵大红花。刹那间天幕被照出一片红粉的光亮,周围缠着金光,噼里啪啦闪了好久,像汛期午间山上打的闪电。 “这是林区,朝廷明令禁止了的。”我提醒她,用这种东西点火放炮,不管用来照明还是传信,引起山火要交好多钱的,自己偷偷点一点倒是还好,飞这么高,声这么响,很容易惹上麻烦。 江依拂了把脸,甩甩袖子,昂起头吹冷风,“回城之后我会到衙门领罚。” 我把旁边的干净点的草让出来一点,捂住耳朵防风,拉她坐下来等一等,解开绳扣把披在我身上的那件棉袍扯下,两道红绳系在她后颈。江依跪在地上揽住我的脖子,她有半个后背是隔着几层棉布料暴露在寒风里的。我怕她受冻,于是也抱住她。 江依很是紧张,盯着我的瘸腿放心不下:“你腿怎么办?” 我笑一笑:“骗你的,崴了一下。” 江依深吸一口气,再不顾我的伤,冲着肩膀就是一拳,我小声呼痛,她换另一侧打我。 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停在不远处的土道旁。火把一照便有了亮光,整个人都暖和了。那是一条土道,黄扑扑的土死活不着地,风一吹就往别处跑,植被也附不上去,长的都是草。枯草枯黄的杂草,这一簇那一簇,根本看不出这是条能走车马的好路。 “真没事?”江依将声量放高一些,拍拍我身上的土,手搭在肩上绕到我颈后,轻轻揉起肩骨。江依的眼睛眨得很慢,亮闪闪的。她握紧我的手,将我慢慢起来,神色复杂地一点一点靠近,我便轻轻推开她。 许是眼里还含着一点泪,她有一瞬间表现得很受伤,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挤出一个笑脸。我说我没事,只是有些晕,说着支起一条胳膊遮在眼前。 “没事就好,我们先回去。”她拉着我的手,往远处指了指,“实在晕就先把眼睛闭上,我扶你走。” 我脚尖点地,往后让了一步,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很好说话,也从不介意别人笑我,大概很少能从我嘴里说出什么严肃的事。 江依点头,轻声应下,慢慢松开手,捂着胳膊踉踉跄跄朝着灯火跑去。她裙子很白,跑起来像一朵雨夜飘摇的晚莲。我抱住她的棉袍,一瘸一拐紧跟其上,一同上了马车。 我跟她道歉,说不是那个意思。本来好好的,真心实意跟她说对不起,她像受了好大的委屈,止不住哭了一道,哭得失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是我不对,不该那么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她心里委屈,消解不了就冲我发火:“你良心被狗吃了,我以为你摔死了,被发病的大马踢死了,急得饭都没有吃……真的不是我!” 我把脸缩在她的袍子底下,抱着热乎乎的水袋连连点头,“知道,对不起。” “你丧良心,欺负我这个瘸子!”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我真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她真的很喜欢哭,一哭我就没辙。还挺好笑的,外面很冷,江依两边脸和鼻尖冻得通红,哭到伤心处咳嗽不止,江小姐在我面前出了丑,没憋住笑咧开嘴来。她一恼,把脸埋在我袖子上,滚落山崖时早早沾了灰,让她不分方位地一顿乱蹭,弄得脸上白一块黑一块。 “你还笑!” “对不起。”我很郑重,是我不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释然,抹抹眼泪不再哭了,“上辈子造孽太多,怨不得别人,这样好的年纪遇上你。” “干脆把你扔给医馆自己慢慢养伤去,我要回家,回家去庙里磕个头让大师傅好好算算,看看我命里到底有什么灾祸挡不住了,非要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自讨无趣受你的委屈。” 我扯扯她的衣角,“是我造孽,我错了。” “要去看看吧。伤到走不了路,怎么也得看看吧,在那片枯叶丛里困了那么久,赶上风邪钻空子,治不及时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见我不言语,索性不装模作样了,正过脸去立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缓声道:“城南的清仁堂是有几位女医师的,去是不去?” 去不去有我说话的份吗,马缰绳不还在她手心攥着呢。 “随你,我听你的。” ---- 今天想出文案了吗?没有
第13章 (十三)玉楼相望 马车走得平稳,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才有几个人影,不算热闹。 我蹭蹭衣角,用手背给江依擦眼泪,小声说道:“你……” 江依问:“我怎么了,说就大点声说。” “没怎么,有点固执。”实话实说,没有偏向谁,她总要哭,我劝不住。 江依扭过头看着我,眼神透出一丝疲态,皮笑肉不笑的,“人大夫望闻问切,怎么也比你信口胡诌来的靠谱。” “我是心疼钱,总共多少,改天还你。”方才我在里屋的帘子里看伤,是她结的账。 “分那么清,以为我无事献殷勤,串通旁人诓你吗?” 哪有,我哪敢啊。脑袋跟灌了汤一样决意要走,阴差阳错滚落郊野山坑,全身上下拿不出半串钱。 坐诊的那位姑娘浓妆艳抹满头银饰,一看就不是什么医者仁心的。之前没来过,怕上了人家的当。知道江依一向财大气粗,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但总不能因为有钱就胡乱挥霍。 一路上很安静,晃得我昏昏欲睡,只听她朝前嘱咐了一句慢些,马车轻摇,再睁开眼时已是深夜了。江依把我晃醒,架起胳膊上了楼,还不忘拍拍我的脸让我别睡。 方才在医馆喝了两碗蛋花汤,撸起袖子和裤腿让大夫摸摸看看,折腾一顿有些口渴。在灯底下一照才知道衣裳全脏了,又是土又是泥的,江依让我趴在床上,掀开衣衫露出后背,一寸一寸小心上药。 已经不疼了,都是小伤,皮外伤,踝骨扭了一下,不打紧。人家家里看护三岁小孩都没这么小心谨慎,哪有那么娇气,又不是腿瘸了不能走。 被子裹紧,怎么才能让她知道我没干净衣裳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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