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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无所有

时间:2023-12-23 04:00:34  状态:完结  作者:痛痛飞走

  大漠风天不饶,日照渐渐消去,暖光尽散,沙石细土不留余温,刺骨寒风无终无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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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不会觉得章节名有误,杨柳岸/晓风残月,意为拂晓风起,残月将落。最早知道这句不是在课本上,没标句读,我从晓风两字中间断开,一直觉得“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是对的。意为:杨柳岸知道,风把月亮刮花了。就像纸上颜料未干却被塑料尺压在画卷上快速抹开,残字双关,挂在上头的是上弦月,边沿被抹成刚上完漆就打火起飞的机身上被吹横漆痕平行排布的黑体字母。杨柳岸知道,我不知道。


第45章 番外(一)下:江畔何年

  守卫不力,营中马棚里的一匹汗血初来乍到百般不耐,似乎半夜跳栏远走高飞了,一地黄沙土块望不到头,不出半日便又自己跑了回来,即便如此还是误了江依的行程,回程赶上大雪封山,走到驿馆大病一场。天那样冷,马竟然跑出了汗,打在身上像染了鲜血。

  江依回京之后深感此事办得不错,开春与柳书文通力解决了几桩大案,三年两次擢升。查封一家青楼时,有个姑娘不当心碰了江依的肩膀,侍卫拎着长刀将人逼得跪地求饶,江依弯腰将她扶起来,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脸讨好地望着她。此时天崩地裂,呼吸一滞,江大人忽然发觉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数年来几经磨砺,心气早不如当年那般,偶尔想起这事,就觉得墨书文可怜,是她怒气当头失了分寸,现在看来书文就是有错也并非罪无可恕,更不该拿出官威压人,由她那样逼迫。

  江依给掌事的打了招呼,托人从西北边地赎出一位在那讨过生活的年轻姑娘,具体的驻扎营地记不太清,只知道姓是“文墨”的“墨”。江依在京任职的第三年,平江府老家收了一只商队,正巧去过边防营地,仔细问起来,都说没有这号人。

  又过了许久,借出使通商之便,总算得了结果。那个书文姑娘不是贱籍女子,军名册上只留了一个姓,是汴京收编的女儿军。江依觉得怪,瘸子怎么能行军呢。问她现在何处,能否寻到。没有确切的答复,说是这姑娘走了。

  走去哪呢。

  这是许久以前的事,很多人都淡忘了。新得来的这几句话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不提,墨书文便改名换姓活得好好的,但凡有一个坏念头钻出来,无异于定性,江依总觉得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不好,自己心中就要多忍一分挣扎。

  四处打听,最后才从同样以徭役代赋税的女子那里得到只言片语。

  找到尸首时领军的将士都吓着了,身上有一处细窄的贯穿伤,契骨的箭头好认,被这种箭打穿不至于立时没命。那箭身被生生掰断了折开,木刺掀翻,战场上杀人无眼的兵器原本就粗糙厚重,断掉的箭矢划烂了女人的颈子,刨了刨底下的沙子,大约失血过多,救治不及而死。

  江依不太信。

  那人说是,瞒不过您,到底不免有些出入,没法子,没人敢记这个,只是同营女子的见闻,给您回话都是复述,那些女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复述,人口相传,传上几个来回不见得一字不差。

  她们说,出事的地方恰是两族交界,寸土之争,边地和中原大不相同,一毫一厘都要分个你死我活。我们的人死在了分界线的那道土缝上,不能认,只能装没事人,死的不是王侯贵胄,就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再好不过。

  要说凭什么认定不是他们掳走我们营地的姑娘抛尸妄图栽赃。话是难听了些,那条路常走,一群人结队,一根骆驼毛不是他们的他们也不敢摘,可若是一个女子,死不足惜,倘若为证一个公道,不太值当。千里长的一道防线,十数年严阵以待,真打起仗来,没的就不只是一个姑娘那么简单了。边地损耗都是银钱,再便宜再贱,积少成多,几千瓢凉水浇在朝廷开支上,等到揭不开锅,损耗们又化成了赋税徭役,那才是真疯了。

  江依静静听女人们叙述,竟也可悲地被她们带着算起这笔账。她也觉得不太妥当。

  江依没有过多去问,不去问她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去问在伤处不致命的情况下为什么折颈而亡。

  江依喝了好多酒。她看不透墨书文因何而死。

  想要荣光吗,要名号,孤身一人,死在契骨境内,而解释的权利不在死人口中。想要补偿吗,她妹妹死了,女子不入宗庙,家族谱系都不会提及半个字,之于冀南的地和广平府的天,不过化了一片雪而已。要留名要风光,只能靠显耀的丈夫和登科的孩子,墨书文没有婚配,半大的年纪,流落半边国土,又是为了谁。

  等到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彼时少女澄澈的眸子,小步踱过来,一双手悬在腰前,指头勾着袖口,隔着帘子望她。

  墨书文活在市井,很早就自己养活自己,素日只会做活,学识不多,江依和下人说起老家的书塾难为人,墨书文知道个大概,开口劝了她一句,将老师叫作“夫子”。一院子人哄笑,墨书文愣在原地,脸都红了。女使捂着肚子前仰后合,许久才想起解释,好老的词,我们都说“先生”的。

  墨书文脸更红了,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江依有时想起来,发觉她身上有种坚韧的光,无论在哪都是亮着的,那双眼睛,许是掺进了异族血脉,草原荒漠无边,雪山高耸入云,那里有尚存于世的神明,书文大而有神的眼睛,许是受了腾格里的庇佑。

  从得知确切死讯的这天起,像是对她不求甚解的惩处,她总能梦见墨书文。

  看她守着一捧水洗衣裳,跟旁边的女人们说笑打闹。说到诗词歌赋,大漠孤烟,她用手背擦擦脸,跟她们说起自己之前游走汴梁,也曾读过一些书呢。

  偶尔会打上照面,江依不全是愧疚,也会恼火,对着墨书文的脸生气。墨书文就会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给她卖可怜。有时会遇到哭诉,墨书文反问她,为什么,凭什么,知道什么叫口子吗,她身上被割出好几道口子,最后血流干涸,活活被耗死了。

  有些事情能记得,更多的是忘却,刻骨铭心的情景不能太多,相处下来不过几个月,真算见面的时候加起来怕是三五天都不到。墨书文没有知心的人,话也少,有时陪她同坐,看她做些针线活,绣手绢上的花,正面绣完反面绣,最后写一小行诗。

  墨书文也学着做些绣工,也在背面写一首诗,江依不喜欢被人模仿,何况还学了个四不像,随口说了她一句,墨书文便不再动针线了。

  她们认识既是缘分也是赶巧。听旁人说起这位姑娘腿上残疾,带个妹妹讨生活,越是老实越是挨欺负,越是做不了正事,为一点钱从天亮忙到天黑,拉拉扯扯很不容易。

  江依在茶字布幡下歇够了脚,盯着那位分茶的女子默默良久。谨行俭用的她头一次在外面落下东西,一个普普通通的钱袋,本来是想着柳仰让她多做善事,就算旁人不知菩萨也能看见,这个姑娘面善,有眼缘,举手之劳也算积点福德。墨书文傻了似的,举着那个被扔下的小布袋追了她一道,生怕有人不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

  头一次是有意似无意,之后几回就刻意得没边了。

  江依让车马走快些,好抛下后面追赶的小木头。墨书文瘸着一条腿,跑追起路来很是艰难。

  她掀开车帘往后看去,竟觉出了什么滋味。

  隐约有些记忆,是墨书文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石桌石凳,找个不碍事的地方一等等上很久,为了亲手把饭菜交给江依。

  江依对她无甚兴趣,却碍于面子不好回绝,委婉提醒她不用每日都来,府上养着厨子,天天跑来跑去很是麻烦,况且她腿上不好。墨书文的到访依旧很勤,只是待的工夫少了很多。

  江依又梦见墨书文。

  墨书文嘴巴张不开,空灵的回声絮絮问她,你是看不得我受屈,所以才来找我的,可惜没赶上,错过了。地界荒凉,连个马车都没有,一定是有的,就东边的岔道口,西北五十里路,有驿站,官道可以租借好几匹马拉的车。下马的时候,应该踩到我背上的。

  毫无逻辑可言,江依听不懂,只是大声吼她,为什么要缠着我,我不想每天梦到你!

  四周寂静,她话音刚落,只身来到了一片荒原,天黑了,风卷起沙子四面八方吹来吹去,旗杆底下光秃秃的一个个小丘。

  这一次她梦到自己是位高而尊贵的公主,受君令去遥远的北方和亲,死局无解,杀了父亲还有兄弟和儿子,兄终弟及,父终子及,她站在枯黄的草原上,前方隐约可见一个守在营帐旁的俊逸女儿,心里想着,若能将自己继承给她,也可堪欣慰。

  那女子看不清面容,收刀入鞘,起身闪开道,给她让出一条平陆,淡然道:“江依,你走吧。”

  像是被这句话腿折,一路跌跌撞撞不曾回头,回到故地,回到苏州母家,发觉身后火光连天,柴火木枝在烧,燃起千丈高的烟。

  江依醒时汗流浃背,此时三月天。

  江南风景最好,只是不如北方浓烈。时间过得够快,日子越来越久,不要说情,记忆都淡成了死水。追忆许多却拼凑不出一个相貌,有时去看柳仰,不知道到底是看谁,怎也描摹不像,她总跟画师说,就在柳书文的脸上动吧,这里深些那里浅些,眉眼浓重,颧骨似乎没有那样柔和,说着只有毫厘之差,成像总是难以入目。或许从起笔就走错了,起势应当够锋芒,回笔却曲曲弯弯,烟消云散,如有遗恨在。

  走过冀州一带,打听不到姓墨的人家。江依眠在客栈里,也见到街头巷尾有搭棚子卖便宜茶水的,稀汤,没有半点茶香,她不能将就,就见他们直接拿碗装,江依舀了一碗清水,多给了几文。小姑娘遥遥道了声谢,请漂亮姐姐下次再来。

  几年间品性打磨,她竟也变得内敛,话都不愿意多讲。

  她又开始做梦,梦里放了回狠话。话里有威胁,又像自嘲,自己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能借别人的心意给自己的恶行蒙上一层纱遮羞,遮是遮不住的,只能掩一掩。江依本是来兴师问罪的,默然放这人一马,看着墨书文走出营帐,本也不该回头的。鬼使神差把人叫住,对方回身时一身落寞,脸上还有泪痕。

  有时梦到天间云外,她低下头求着,一个一个下跪磕头,可惜人死如灯灭,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也梦到在某天清晨收拾从京中返家的车马行囊,木箱里误入了一个小食盒,提手裹了一圈布。两层放着空碗碟,最底下的空隙被几串铜钱填满,中间躺着一块白玉。

  又一次见到墨书文,江依实在无法忍受折磨,问道:“你有心愿未成?圆了愿就走,是不是?”

  墨书文垂下头,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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