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与人交游,有些问题答不上来,只好借口晚间食客多,过会儿会忙,内外人手不够,不便耽误,这才打算放我走。 江依自从见了我就冲我笑,想她眉眼和嘴角弯了那么那么久,脸都没笑僵,感叹起大户人家的教养。可我心里明白,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逐利,也清楚她不可能真心待我,于是接过话茬,想要糊弄过去。江小姐不依不饶,要我常去看她。 我幼时遵从长辈教诲,不论秉性如何,与人交往不可太过矜傲。江小姐出身高门大户,理应比我更重规矩才是。可自从见到她直至起身辞别,她从未迎过我,只在阁楼窗边倚坐。最大的动作是站起身来为我开窗摇扇。 说人家怠慢也不是,确实不值得弄什么大响动。 她说话声音冷冷的,巡视坊市的大官挥手下令一样,让人望而生畏,那口音里却掺杂着与她通身气质不大相符的温腔软调。 江南岸的姑娘甜甜腻腻的,惯会撒娇。 江依待我太过热心,热心得有些殷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一直差人给我送东西,有糕点、岭南的瓜果、胭脂水粉和各样首饰,这些日子里有来有往,我们的关系近了不少。曾以不受贵重财物为由退还过几件饰物,她以为我不喜欢,隔天新换一批送来。 起初敬而远之,之后越是与她谈天就越是相熟,她好像很了解我的家乡,小轩里存着几样我自己琢磨出的菜谱和佐料,不知道是猜的还是略有研究,她总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江小姐跟我说起走南闯北的见闻,不能说是闯荡,她前二十年走得顺遂,看过许多书,识得许多字,唯一的不便是她右腿有缺陷,不良于行。好在府上富足,家人不让她吃苦,把私塾搬到了家中宅院。谁让她胆子大,不知足,分明能过上足不出户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日子,年岁不大,却执意出门远行。 我本以为这是伤口,不想多提惹得她伤心,她却时常提及,每每说到这些,眼里就闪着光,不甘的,坚定不移的,不屈于旁人排布的,我很是敬佩。人生在世,能安然活着已是不易,各有各的难处和苦楚。我宽慰她,说她已经足够幸运而且优异,这些实在难得,又何必艳羡旁人呢。 她对我说:“外人皆道我好命途,只如此便已倾尽所有,仍不能如愿,潦草度日,荒废前程,哪里还能羡慕旁人。” 我分了她耳后几缕碎发,拉扯着编了个小辫,“世事无常啊,像我这样的,今日生明日死,你够不错了,何必苛求。” “墨书文你少胡说八道!”她打开我的手,皱起眉头睁眼瞪我,“不忌讳,你才读了多少书。” “书读多了容易钻牛角尖儿。”我斜歪着上身靠在她旁边,神情浮夸地白了一眼,“先生教你的都白教了,愈发拎不清,死心眼。” 她佯装发怒,拍拍桌子站起身来,作势推我出门,说她屋里可不留外客。我连连点头,嗯着啊着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她又唤我大名,要我回去。我站在门外,江小姐往我怀里扔了一包桂花糕,隔着桐油纸,烫乎乎的。
第3章 (三)才不要听 既是同在一条街的近邻,彻底被江老板收买也不是坏事。她一连送了我好多东西,不乏金银玉石,偿不起的,退还她又不肯,只说喜欢我做的火烧和咸菜汤,我自然应下,礼尚往来,得空就给她做些肉菜汤锅送过去。 北方吃食管饱管足,充增气血,不比南方精细,多少有些出入,看江依吃那么起劲,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流着华北的血。 她家在江南,水漆漆的,我只听人说过几句,没真去过。 江依的声音确实是温软的,初识那会听着拿腔拿调,听多了才觉得舒服,轻柔柔的女人声。她和我关系近了之后说话便愈发黏黏糊糊,有时带着婉转的尾调,撒娇一样。 我问她南方姑娘是不是都像她这样腻腻歪歪娇娇柔柔的,她重重点头,搂着我说是呀是呀。 她说起话来就这个样子,偶尔正经起来我也不觉得她有多大,十六的小姑娘一样,也挺好,显年轻。 江依听了不乐意,说我嫌弃她老。 “有多大,没比我大多少。” 她歪头不理我,推搡着把我赶出房门。 小桃近日也被江小姐收买,每天泡在点心盒里出不来。起初还劝我要留心这个平白窜出来的过路财神,笑面虎似的,看着不像好人。才跟江依打了两回交道就一转口风。 我净了手熬汤底,问她如何变得这样快,见风使舵的丫头。 小桃抱着一篮荔枝在我旁边坐着,手上剥着硬壳,“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孤零零一个人,不靠旁人帮衬,断不能在这龙蛇混杂之地安然过下去,再说依姐也不是坏人啊。” “你不是人啊?”我说她。 “当我说你啊,我说的是我,我一个人。” “你娘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多年抵不过旁的人给那点好处,白眼狼啊白眼狼。”我把竹筐从她腿上拿下来,放到了柜子顶上,“别吃了,再吃都上火了,还得拿钱给你医,白眼狼。” 小桃一笑,“什么爹啊娘啊的,姐姐以后干脆不要嫁人了!” “本来就没这个打算,拉着你这个白眼狼这辈子嫁不了人了。” “这可说不准,万一……”小桃忽然看向我,抿着嘴憋着笑意,末了从嘴里吐出一颗荔枝核。 “万一什么?” 她将一双眼眯成弯弯的缝,对着我无缘无故地乐呵起来,“万一你傻人有傻福呢。” “笑什么,不许笑。”我朝她瞪眼,指着半敞的房门下起令来,“扔了,回屋睡觉去。” 她自顾自乐了半天,半晌才睡下。 等汤锅熬好,趁热乎盛了一碗,切了两条姜丝滑进去,准备把钱跟食盒一块给江依送去。我上好锁,绕江文阁一侧小门上了楼,江依的房间与别处隔开,清净敞亮,不开窗就听不见外头的杂音。 走到门口,推了两下没推开,屋里没亮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叩了叩门,叫了她好多下。屋里静默许久,等得都着急了她才出声,“墨书文,你吓死我了……” 半哑不哑,她声音又细,蚊子叫似的。 门一开,江依揉着眼睛把我拉进屋。 原来是吵到她了,“睡这么早?” “脸怎么这么红了?”我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有点烫。” 我扶她坐下,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 “嗯?”她不觉,用手背按了下脸颊匀匀冷热,“嗯……是有点,睡的。” “喝点汤暖暖胃。”我把食盒放在桌上,掀起盖子拿出碗和勺递给她。 她呆呆坐着,也不动,直勾勾盯着我的手里的勺子。屋里太暗,我看不真切,于是解释道:“这都是刚熬好的,上次说不够辣,还专门放了——” “你这人,真是。”她按下我的手腕,眉目间隐约带着些恼火。 “吵着你歇息了?”我小心翼翼,她的确讨厌别人扰她睡觉。 “嗯,是,以后太晚就别来找我了。”都说了,她讲话就那个样子,说什么都温温软软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撒痴。 我点头起身,打算回家。 “哎,回来。”江依回过神,伸手拽我袖子不让我走,结果隔太远,扑了个空,险些跌倒撞上桌子。 “回来。” 我回头扶住她,见她把桌上摆着的第二层的小盒往外抽了个头,伸手往里弄了摸,随后把手退出来往外一摊,掌心正放着一小堆碎银子。 “说了不要,拿走。”她把碎银塞进我手里,两只手把我的手掌用力合成拳头,“我不要,说了不要,你再这样我就得一直握着你了。” “今年上一百八十两,明年让你拿两百两你都拿不出,也不知道在逞什么强。”她用手肘抵着桌子站起来,靠得离我近了些。 江依说的是前几个月要我补交税款的事。钱毫不意外地没凑上,我就当了一块玉,想着过些日子再赎回来,玉是我母亲的,贵在分量足,成色和模样都不是一等一的,大约不会有人来买。这事我谁都没告诉,江依自然也不知道。可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风风火火跑到当铺把我当掉的那块玉高价赎了回来,说什么都不肯还我。之后便与我赌气,冷着脸闷了很久,我不是不愿同她说,前几次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总不能因为这个再麻烦她。显得我怪没用的。 她帮了我不少,我总不能再亏欠她什么。她总觉得我不拿她当自己人看。 我力气比她大些,知道她是打心底为我好也就不便太推拒,没办法,就只好试着去掰开她的手。她同我拉扯,衣裳没系好,裸露的胸前挂着一块青白,是我的那块玉,沉甸甸的,一坠坠到她领口里。 我往下瞟了一眼,她立马撒开手压住衣领,要我不准打她玉的主意,又说:“送你的好东西又不少,遇着什么难事变卖了,我又不会说你。” “你送我的东西,怎么能卖掉换钱?”既拿她当朋友,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依说我真是烦人,她困极了,要休息,重新上好了门闩,“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才不要听。”
第4章 (四)蓝田日暖 我住进了江依房中,楼上一排书室,卧房最靠里,屋子格外宽敞,能翻身滚上好几圈的花梨木床,从顶上落下三层雕花帘帐。 江依前几日发了噩梦,难为她青着一张脸在我楼下敲门,幸亏房门外点着灯,听见动静裹了袄跑出门。本就腿脚不便,入了秋,天一凉,白天还好,晨起晚间街巷口空空荡荡南北无阻,刮阵风都冷。实在怕她孤身在外没人照应,况且是个金贵的女儿家,夜里只一个人多有不便,就跟小桃商量好打烊之后我就到对面待几天,我不在时惦记着栓门。 小桃没多在意,收拾出几件衣裳捆了个包袱。 晚上走到江文阁门口,没人拦着,她家关门极早,天刚暗下来没多久里里外外都走空了。江依的房间极为偏僻,黑黢黢的廊道要掌灯走到尽头。推门时刚好见她沐浴回来,身上裹着一条毛织的绒绒毯,整个人湿漉漉的。我帮她擦干,理好头发,她要睡里边,我就换下衣裳躺在靠外一侧。床很宽,躺两个人还能留出好大一块空余,江依上了床一直贴着我,按着我的衣袖不撒手,大概是怕冷。 我说你屋里太亮,她就撑着床铺越过我,吹灭了床头烛灯。 她忽然看我,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这么香。” 我没反应过来,后来才记起是怕她嫌脏,来之前仔细洗过,沐浴的时候还点了香料熏着。 “香吧?”我抬起袖子,觉得味道浓得有些艳俗,手腕蹭着鼻尖转了一圈。她也凑过来闻,我把手伸过去,她就追着我的胳膊倒在一边。 “小桃都能一个人睡了,你怎么还不如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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