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姝和魏清弭请了声罪去外头透透气。 现在不过四月份,这里偶尔还能瞧见几片小雪从头顶落下,这地方居然还能见着马尾松,她靠在树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摩挲出了一根甘草条。 傅雅仪时不时要啄一口烟丝,却不让余姝碰,后来每回见面山意姥姥都丢给余姝一把甘草条,让她咬着玩,不至于太无聊。 甘草微甜而略带苦味,余姝稍一咬破便感觉唇齿间都溢满了这味道。 在屋子里她实在没什么能发挥的,比起傅雅仪和魏清弭,她太年轻了,经历的事情也不够,但她又望了望天,算起来今年其实已经拥繁三十年了,她今年已经快二十六了,已经快到她当初遇到傅雅仪的年纪了。 “在想什么?”她身后突然传出了声音,傅雅仪走到她身边,看了眼她失神的望向远方的目光,扬眉道:“难不成在看景儿?” “在想昨日夫人说的话。”余姝压下心底希望自己再多几分历练早日能够主持大局的想法,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起来,“昨日你让我好好想想一切都结束了要做什么,我不是正在想呢?” 傅雅仪:“那想出什么了?” “还没想好呢,”余姝回答:“只是什么时候才算一切都了结呢?夫人,我不懂。” 她眨了眨眼,眼底甚至有几分迷茫,“是蕃南王回魏国之后?还是魏国的一切都结束之后?还是我和你想做的事做完之后?” “这世界上有哪件事会有了结的一日呢?” 她蹲下身,地上有一丛蚂蚁搬着几颗食物走过,她抬手截断了它们的路,又按死了几只,剩下的蚂蚁慌乱了一会,随即又排好队往洞里走去,没一会儿又有一队蚂蚁出洞去寻找食物。 “就像是蚂蚁,它们终身要做的事,一直都没有改变,在它们无法变大变强之前,就只能循环往复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有蚂蚁死在前头也要前仆后继。”她抬头与身后的傅雅仪对视,“那我呢?我和夫人想做的事,在我们这一辈子能做完吗?做不完就不必谈什么了结,若是做完了,我想一座高山翻过之后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另一座高山。” “所以你的话让我很困惑。” 傅雅仪依旧站在她身后,她抬手抚过余姝柔顺的头发,带着几分难的的耐心和爱怜,轻声说:“嗯。” “你说得对,”她低低笑起来,“是我乱说话让你困惑了,下次不说了。” 余姝奇怪的看她一眼,似乎想弄明白她心底在想什么,可傅雅仪的眼底一片黝深,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一只微凉的手在她后脑勺上,带给她安抚。 “怎么了?”傅雅仪笑着问。 余姝摇摇头,“只是觉得夫人你今日有些奇怪。” 傅雅仪不说无用之话,昨日说的那句话必然有深意,只是余姝还没有想出来。 她自然是想不出来的。 因为她也想不到,在她眼底全能到似神,情绪永远能管得一丝不漏的傅雅仪在手刃了成田健太之后第一个想到的是余姝。 她们离了结了淮安李氏和扬州余氏的仇恨的日子越来越近,余羡是魏清弭身边的人,未来必然会进朝。 傅雅仪知晓自己与余姝对未来想要做的事是步调一致的,可这不代表在仇恨了结之后余姝没有别的选择。 经商、做官、游历天下,哪一个都可以完成她们的共识,并不必要一定跟在傅雅仪身旁。余姝独立且聪慧,哪怕一个人行走在世间也会有大造化。 她脱口而出说当然是跟傅雅仪接着做生意是能够令傅雅仪愉悦的话,可她知道,这是因为余姝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离开过她,所以会习惯性将两人绑在一起,可若她的面前有了更多的选择,她还要继续跟在傅雅仪身边吗? 傅雅仪无法打包票,她向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可面对余姝,她不想如此。 这是在她看顾之下成长至如今这般皎洁的月亮。 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 她做不到强硬的留下余姝,甚至在昨日,盯着余姝的脸,她会想要不要把余姝丢出去多体验体验世间的不同活法。 可稍微一想便是丝丝缕缕的痛,又被她压下,只剩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 “夫人,你怎么啦?”余姝晃了晃她的衣摆,见着她竟然在失神,忍不住问道:“咱们回房吗?” 傅雅仪回过神来,神情又恢复往常的平静,她将余姝扶起来,两人踏着小道一边往回走,傅雅仪一边问道:“你觉得魏清弭如何?” 四周没有人,傅雅仪问了,余姝也就说了:“知人善谏,心胸宽广,英明深沉,瞧着坦坦荡荡,脾气好。” 若非她认识魏清弭,是绝对猜不到如此礼下贤士的魏清弭有那样心狠手辣的绝情一面,能对自己的女儿狠下杀手。更想不到做她的敌人要接受多么可怖的手段。 “是为雄主。”傅雅仪淡声道:“一个模样若是能演一辈子,那也容不得别人指摘。” 魏清弭若是一辈子都能保持这个模样,那哪怕她们知道魏清弭过去做过的事,实际上也没资格指责她。 因为在这样的雄主之下,必然是受益的百姓更多,必然是国之幸事。 但魏氏皇朝已经出了一个皇帝,表面仁义忠善,实际上做的都不是人事;魏清弭比他好太多,也聪明太多,却也有相似之处,比如她的偏执。 不是谁都能够隐姓埋名将近三十年,一点点渗透魏国的江山。 这三十年心中怀揣的深仇大恨足够摧毁一个人,可她们与魏清弭相见,她眼底甚至没有什么阴霾,能被人看到的都是野心和锋锐。 她不悔。 输了便是输了,她不悔三十年来茍且偷生,她不悔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登上那个座位的垫脚石。 便是如此才有些可怕。 这种偏执的人若是想当一个比她皇兄更好的皇帝,那必然是百姓之福,若是年老后像皇帝一般昏庸,整个魏国或许撑不过两代。 可到了如今,她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整个魏国,没有谁比魏清弭兵力更盛。 前几日一直埋头在屋子里研究千里眼的文史芸恰好出了门,在路边撞到沉默的两人后忍不住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你呢?”余姝抱胸,看向头发杂乱似鸡窝,不修边幅的文史芸,忍不住问道:“自从下了岛就不见你人,今日怎么出来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文史芸没有回答余姝的问题,只两眼亮晶晶道:“我知道怎么提高这千里眼的放大倍数了,只是我去问过了这里陶冶琉璃的技术,他们做不到,必须得回魏国,找这方面的能工巧匠,厉害点儿说不定能放大数十倍呢。” 余姝闻言眼睛也一亮,放大数十倍意味着什么不用人说也知晓,她转头看向傅雅仪,也有了点期待。 这种新鲜玩意儿谁能不好奇啊。 傅雅仪接收到两股视线,慢条斯理道:“估计还要等一个月。” “啊?”文史芸顿时失望起来,“一个月啊?” 傅雅仪没有太理会她的失望,毕竟改造的法子都已经在文史芸脑子里了,还怕跑了不成,她带着余姝干脆往前走去,留下耸头搭脑的文史芸在原地郁闷。 余姝回头看了她一眼,顺手捞住她,将她也带回了魏清弭房中。 此时荣将军已至,正跪伏在地上与魏清弭说话,三人进门时魏清弭瞧了她们一眼,随即说道:“若是有什么生意方面的要做,找她们便是。” 被指到的傅雅仪虽然没弄懂前情,但是很快进入状态,对荣将军说道:“在下傅雅仪。” 荣将军被人扶起来,花白的胡子下嘴唇翁动,几乎都没有闲心和傅雅仪过多寒暄,朝魏清弭拱了拱手便转身退下。 待到余姝落座她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只是我嫌单纯的打着替荣氏王朝平叛的旗号出去不怎么安心,便在昨日将搜集到的关于荣将军的消息整合了一下,拿出了他实际也是反叛者之一的证据。”魏清弭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漫不经心道:“他一听就有些怕了,向我求饶,我说现在将功补过也来得及,只是他的罪行确实令我有些失望。” “他便主动将他手下的银矿献给了我,作为赎罪,并且约定好后日便出兵北上,为东瀛平叛。” 要说狠辣还是魏清弭狠,手上不抓个把柄她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利和威从来都是她掌控人的两样东西,只有给够了利益才能保证对方干事,只有有了威胁和威慑才能保证这人干实事。 就算他脑子里还有七八百个心眼子由如何呢? 在场上问一句魏清弭能够给东瀛这一战带去多少兵力,魏清弭轻飘飘一句可协助二十万军力便令荣将军暂时不敢再说一句废话。 二十万大军足够踏平半个东瀛,他这一郡之地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可这二十万大军若成了他的助力,那他能捞的好处就多了。 哪怕荣将军知道此举是与虎谋皮却也架不住贪心二字。 魏清弭说不定在船上遇见傅雅仪看过洋人的册子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是到头来还是想考验一下傅雅仪,让她们来说。 “他献上来的那座银矿我让他和你签订协议,寄到傅氏名下。”魏清弭往后一靠,撑着额头,有些散漫道:“你等会和我签订第二份白纸黑字的协议,未来凡寄于你傅氏名下的矿产山脉,我九你一。” 傅雅仪颔首,没什么意见,两人又迅速签下了协议,此事便算达成了,傅雅仪来这里一趟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算算日子,打到御易港一带,依照荣将军和魏清弭的兵力,半月说不准还多了,反正魏清弭又不用管治理,她只要拿到金山便是,后续的治理都可以丢给荣将军。 到了御易港之后寻矿开矿大半个月,再加上魏清弭前往天津卫,两个月差不多,她也不算在余羡那头失言。 三日后,荣将军打出了为荣氏王族平叛的旗帜,举兵北上。 十五日后在魏清弭的帮助下一路突破到了御易港沿海区域。 按照洋人的册子,她们在下痢、片方几地寻到了银矿四座,金矿两座,铜矿八座,魏清弭留下了三万大军驻扎于御易港边,且命令荣将军停止北进的步伐,限他两年内先龟缩于此,治理好这几地,随即于五月二十日率领剩下的十万大军扬帆前往天津卫。 魏清弭离去的那一日傅雅仪和余姝并没有相送,因为早在三日前,她们便已经坐上了回涟水的战船上。 余姝站在甲板上,托着下巴感受到咸湿的海风,头顶有海鸟盘旋,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已,她的目光在深沉的看向遥远的东方。 这一次,她们和皇帝该有一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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