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师念绮过来,平日我们听课的地点变得异常随性,时而是山林,时而是主峰殿前的广场,时而是湖上泛着的一叶舟。 据前辈讲,她不爱在屋里杵上半天,说话也闷得慌。 符箓一门里有如此癖好者可不多见,毕竟在我往常的印象里,画符是一个精细而又耗神的活,需要安静。 今日正是泛舟于太初境中部的大泽上。此处其实有名字,唤作“一方湖”,原先住在此处的廖廖数人都这么叫惯了,所以哪怕名字粗糙也无人去更改它。只不过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是一方湖,方圆几百里也只有这么一方湖……渐渐的,名姓在我们弟子之间简约到了“大泽”的地步。 一方湖上,碧波柔柔。一舟载着我们师门六个小的,再加上师前辈一个。 我瞧她虽说立在船头,一人又最为高挑,但是却半点没有重量一样,轻得像只浮萍上的蜻蜓,船头竟没有下压半分。 足以见得是何等修为了。 越长歌自从上了舟便很安静,她歪着脑袋靠在云舒尘肩膀上,一双眼眸柔亮地盯着师前辈,眨也不眨。 我瞥了她一眼,确信她是在盯着这位师长的美貌犯花痴,而不是为符箓的精深奥妙而陶醉。 师前辈给我们一人分发了一张符纸,又兼一张例图。随后便轻轻摇着扇子,立在船头眺望太初境的美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总感觉她是来度假的,教我们只是顺路。 “小师妹。” “小师妹?” 云舒尘和她不太熟的时候还是叫的“小师妹”,一连着温和地唤了两声,越长歌这才如梦惊醒,将目光从师念绮身上挪到云舒尘脸上。 “小师妹这样靠着我,我没法子画符。”云舒尘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她点点头,终于打了个呵欠直起腰身,终于没有再像个娇娇儿一样依偎在谁的身上。而她的另外一边就是我,我总感觉肩头毛毛祟祟的,似乎随时要压下来一个脑袋。 我刻意等了片刻。 毕竟她若是靠下来,压着我的肩,手腕子必定会抖动一下,不宜描符。 肩处若有若无吹过一片凉风,但似乎是错觉。 她没有靠向我,而是紧蹙眉头,颤颤地捏着笔杆子,在明黄色的符纸上照着慢慢描下一道杠。 我又往那边瞥了两眼,确定她不会突然靠近以后,这才默然地挪回眸子,提笔沾了沾一旁的朱砂。笔尖打了个滚,蘸上饱满的红。 今日表现还不错。 “柳寻芹!” 耳旁一道声音又亮起。 我诧异抬头,眼前一黑,额头间重重地一摁,带着点湿润。“啪”地一张符纸贴在我额心。 “封印了唉。” 间隙里瞧见她歪着头露出一个娇俏的笑。 我将脑门上的那道粗制滥造的符纸撕开,粘黏的那处凉凉的,湖水上迎面的冷风机顿时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这是什么粘的?” 她道:“口水。”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寒凉,她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险些挤到了云舒尘身上,细声细气道:“你嫌弃我啊?可是这里没有别的可以粘啊……” “幼稚。” 我将那符纸丢给她,“你怎的不去贴云舒尘。” 云舒尘莞尔道:“师姐这话可说得更幼稚了,小师妹好玩而已,还得雨露均沾不成。自然是随手就来,随心而动。” 师前辈却也发出一声笑,她终于停止了欣赏湖光山色,转过身子冲这边看来:“画好了吗?静心凝神,念出上面的口诀试试。倘若有效,这才是一张合格的符咒。” 哪有那么容易。毕竟也不像越长歌那样胡写几笔。她那张符咒大概率只是一张废纸。 瞧她已经兴冲冲地开始描摹第二张。 而湖面下一个微小的晃动扰来时,我轻轻抬起手腕,控制住笔尖的走势,匀着呼吸画下一笔。 在此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为何前辈会选择一面行舟,一面让我们画符。这种不可避免的水浪颠簸,正是考验手腕的最好手段。 黑笔批曰:你往哪看呢孩子还小 89
第90章 正专心描符时,四周湖面突然生出一大片涟漪,噗地一声接一声炸开。 我只感觉脚底板下的舟先轻轻地晃了一下,再者就是一阵滔天的力道从下面崛起。 伴随着同门的几声惊叫,我们的舟就此失去重心,眼前一片水蒙蒙。 天地顿时倾覆。 冰冷的湖水淹没了我的口鼻,刺激得人一激灵。 水流哗啦啦地从我耳边流淌过去,像是在煮粥。 心中诧异了一瞬,憋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决定先冒出头再说。于是双手向下御起灵力,强行将四周的水流摁下去,得以让自己重见天光。 抬头露出水面的一刻,我眼睛还有点疼,勉强迎着日光瞧见了一叶倾覆的小舟。正飘在水面上缓缓摇动。几位同门跟一群落汤鸡似的,湿淋淋地扒着木舟边缘。 而师前辈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冬日的水冷,但离结冰还差了一些。云舒尘和周师弟冷得直打哆嗦,正试图地将那舟翻过来,而大师兄似乎正在舟底下努力。 只有钟师弟摸了摸脑袋,突然问了我一声:“前辈哪里去了?小师妹又哪里去了?” 听着前半句话我并没有什么感受,毕竟师念绮修为高深,她爱去哪去哪。 这后半句话却让我心中一凛。 越长歌? 整个同门里,入门最晚修为最差的是她,最不靠谱的也是她,处处都需要人来顾看着。 终于缓过劲来向四周看去,果不其然,冒出水面的脑袋里,并没有她的影子。 思绪紧锣密鼓地回忆着,当时眼前一抹黑,我分明地感觉到几缕衣裳从我手中飘走。 水流将我与她冲散了。 方位是……她去了云舒尘和周山南那边。 “越长歌呢?” 我问他们。 云舒尘的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她刚欲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半晌讲不出一个字。 这模样真烦人。我挪开目光,直直看向另一人。 周师弟道:“没关系的师姐,你别这副表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师前辈还在……” “你在答非所问些什么。” “我……” “人在哪。” 我心中隐约不耐。 云舒尘捂着嘴唇,瞧着我轻声道:“她好像沉下去了。” 所以说入道几年每日修行,这二人加在一起,连个活生生的人都捞不着。 没用的东西。我当即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恼怒没有冲人发火,毕竟此时人还没找着。就着这口气我低头再次猛然入水。口鼻皆被淹没的感觉很是不适,冰冷冷地催得头上那根筋更加突跳——但当时已经来不及顾及太多。 冷水刮着我的脸,又让我想到救下她的那个雪夜。 一样冷而窒息。 人至始至终都是要倚靠自己寻求生机的,而她既然知道自己修为弱又不会水,居然不晓得去捉住身旁的同门。 我不知道她——苍天赋予她美貌以及天赋,却蠢得全然不懂得珍惜,不懂得自救,处处都要别人为她考虑,这种人到底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上。也许就淹死在这片湖水里倒也安静。 很好,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的日复一日的骚扰了。 湖水底下一片黑暗,渐渐透不过光。我双眼一抹黑,仅仅凭着直觉在水中搜寻,水底下传来一丝微茫的光亮,那是修道之人会感应到的涟漪。 有两道,一道修为磅礴,一道几乎近似没有。 越长歌的修为不可能至此地步,那便只能是师念绮了——意识到这点后,我划水的速度慢了下来,没有如先前一样争分夺秒。 光芒愈发圣洁,淡蓝色的,在一片漆黑中尤为瞩目。 她被包裹在一个水泡之中,正在愉快地转着圈圈儿,时不时追逐一下自身边掠过的青色的一尾鱼。 而师前辈也避在另一个水泡之中,好整以暇地瞧着面前那小孩。哗啦啦的水声之中,听得她道:“你的天资如此罕见,才念出一遍符文,还错了几个字,就能引得周围水倾舟覆。怎么做到的?” 她渐渐停了下来,绕在师念绮的身旁:“……我只是想玩水,没想着把舟打翻。不懂。” 师念绮轻轻一笑,“罢了。我与你一样,也是水灵根修士。日后有想法在符箓这一块深造么?” 她犹豫道:“深造是什么意思,天天画这个?” “也许是的。”前辈答。 “那不要。手很累。”她握了握手腕,似乎不怎么想画第三张了,兴致缺缺地说:“柳寻芹还要教我写字,我每日写完了字,就不会想画符了。好无聊的。” “很无聊?没有半分兴趣么。” 她眨眨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愿意打破面前女子的期许,抿着唇顾左右而言他物,“还想再在这里玩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既然没有缘分,我不会勉强于人……嗯,不过今日我与你在水下的谈话,不要告诉你的师尊。可好?” 她笑了笑,“嗯。” “你也一样。”师前辈挑起眉,目光投向我,似乎是早就意识到了我的存在。 我微微低眸,算是表示知晓。随后又看向越长歌。 瞧着那家伙还在不知死活地玩水,在水中吐出一个又一个泡泡,又念起当时在脑中想象着的泡皱了的尸体画面,不由得蹙起眉梢。 理应该想到的,当时怎的没有想到——倘若师念绮带着我们出了岔子,她不好和我的师尊交代。 只是我家族世代行医,见惯了太多死生和意外,人的死因总是千奇百怪,性命是最不可疏忽的一道。一万之中总有一个万一等待着,并不是有修为高深的大能在就能安然无恙的。毕竟她不是医修,只是实力强横,不代表有护生的意识。 “过来。和我上去。” 我对越长歌很平静地说。 她追逐另一个水泡的动作立马打止,僵了片刻,有些心虚地看向我。那双凤眸微微睁大,尾端有些卷翘,依稀能瞧出日后妩媚动人的模样来。 我不再管她的反应,甚至没有理会师念绮的反应,一把将人拽着,迅速从深水中拔出来,把她甩到了水面上。 “……你干嘛?!” 太过用力,她的水泡被晃破,期间还呛了一口水。而此时倾覆在湖面上的小舟已被诸位同门翻了面,里头进的水全部被舀了出去,变得焕然一新。 她被我甩在船头,自此刻起,一直到放课以后归于岸上。 我都再没有和她讲过一句话。 夜间又窸窸窣窣地下雪,如草尖一样扰在窗户上。
110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