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此刻,里面正匆匆掠过一方秀林,又将镜头掠上高峰。 这里头,映出来的,便是越长老打磨了几日的杰作。 今日云长老也在。她眉眼一如既往柔和漂亮,打扮精致,衣裳的色彩像是鹤衣峰云霞的尾巴。只不过这样一副温温柔柔的样貌,在看了越长歌的“杰作”以后,也不免蹙起眉梢。 “有必要让这群鸮鹰捉起弟子们,一路掠过高峰,然后再将他们扔下来吗?” “停一下。” 镜中的画面戛然而止。 越长歌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怎能说没有必要呢?此乃锻炼小辈们的高空斗争能力。毕竟有些小家伙啊,离了地面就像只扑腾不动的老鸡,半点无修道之人的仙气。” “况且这里,只是开始——” 越长歌微微一笑:“你且看。” 画面动了。 这里面的“弟子”,用了太初境的吉祥物来替代。 那是一只小麒麟兽,它的职责是为新纳入门的弟子检测灵根,只需人去摸摸它的头便可知晓。小麒麟平日最喜欢在掌门殿打盹,会在梁上做窝。 天遭横祸。今日不慎被越长老端了窝,二话不说将它丢进了秘境之中。 一群密密麻麻的鸮鹰捉着可怜兮兮挣扎的小麒麟,忽上忽下盘旋了几圈,正当它吓得半死不活时,又猛然松开爪子。 麒麟兽如一个球一样悲壮的坠下。 它感觉屁股底下一阵滚烫,往下一瞅,尾巴毛已经燎着了,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小麒麟的兽眼睁大。 越过一层高山,底下竟是熊熊翻滚的岩浆,每一条火舌都吐得很异常狰狞。 正要投身于火海之时,浑身一颤,金黄色的法阵顿时亮起,照得四野皆明朗。 景致再次变换。 小麒麟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发现刚才一切皆幻象。 它完全落入了巨犀群之中。 “……停。”云舒尘问:“巨犀一族,修为高深者愈发高大。这些个体,瞧着像化神后期的妖兽了。你确定要让它们出现在本次试炼?” “个头瞧着像罢了。”越长歌道:“本座已将它们修为封印至元婴期,问题不大……嗯哼,主打的就是一个恐吓。” “原来如此。”云舒尘若有所思:“那你继续放。” 接下来的画面已经变得不堪入目。在比廊柱还粗壮的巨犀腿在地面上铿锵有力的砸着,一脚一个坑,麒麟兽则在惊恐地撒丫子狂奔,像一只贴地飞飙的疯犬。 而逃生的道路,越长老心细如发,自然也做过手脚。 四周开阔,唯有石林可供躲避。果不其然,身手矫健的小麒麟反下了另一个错误而又意料之内的抉择,它钻入了石林的缝隙。 通道很深,又滑润异常。 麒麟兽四爪打滑,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叽里咕噜地从洞里滚了下去,这一路相当刺激,近乎悬崖,飙得比湍急的山泉还要迅速。 左一个猛拐,小麒麟的身躯被光滑的石壁挤扁。 右一个猛拐,它撞得头晕眼花,森森的兽牙已经被迫咧了出来。 漆黑的石洞内,就这样一路撞下来,左边铿锵几下,右边砰砰几声。 铿锵。 砰砰。 铿锵哐当—— 砰!! 越长老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颠。 “……”云长老难得被勾起了一丝怜悯。她本不是个同情心旺盛的人。 现在却有些同情这届参赛的弟子。 当小麒麟生无可恋地从石洞里滚出来时,它已经脱了力气,再也没有了神兽的威风。当嘴吻贴到一冰冰凉凉的白色物什上时。 它下意识张开嘴舔了一下。 那是,骨头? 豁然睁大的兽眼里,映照出了一抬飘在半空中的红色婚轿,模样古朴又破败,正徐徐往这边飘来,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将它抬起。 阴冷的风吹过小麒麟浑身的毛发,倏地在毛尖尖一层凝成了冷霜。 嘶哑的声音歌唱道: “一盏灯灯灭,二更天色亮……” “身披金缕衣,口中含玉蝉……” “抬得红轿过,问客来不来……” “嘻……” 云长老颇有见解:“此般氛围还不够。把这吟唱的声音换成童音,最好尖细且带着天真。再者,那轿子不用缓缓飘来,停滞在原处就好,然而眨眼间,又猛地出现在面前。嗯……或可再来些鬼东西贴脸?” 越长老想象了一下,身子又微微颤了一下:“云云,你很懂啊。” 她把这个点子记下来,继续往后放去。 此时的小麒麟已经被拽进轿子里,强行盖上了红盖头。 五花大绑地被抬向远方。 34
第35章 抬轿至一半,忽逢狂风大作,整个轿子飞上了天,被卷于风暴之中。 在木板红绸崩离分析之际,小麒麟感觉身子一轻,整只兽被一双利爪抓起,它害怕地往上一瞅——竟然发现,又是那只鸮鹰! 而越过山头,又是熟悉的一通火海。 “这倒是新颖。” 云舒尘逐渐觉得有趣,忘却了对弟子们的同情。 她颔首道:“首尾相衔,循环往复。难怪你这流程走得如此之快,没有留出让他们舒缓的时间来。怎么想出如此精妙的设计的?” “谈起这个,本座真是个天才。” 越长老妩媚一笑:“这样就可以把秘境节约许多空间,能省很大一笔呢云云。” “好了,见者有份。”云舒尘优雅地向她伸出手。 “……”越长歌笑容僵住。 “越长老兴许并不怎么想让掌门知晓,”云舒尘不紧不慢道:“你捣鼓这个的初衷?譬如,省下来的钱流入了哪里?” “你这人心肝怎么那么黑呢。” 越长歌不可置信:“你将人家夸一下,就是为了套话?我们六百多年师姐妹的情谊,字字句句,竟已经满是溢出来的利益与算计了吗……” “自你上次在黄钟峰上挂了个横幅以后,”云舒尘轻笑一声,转而凉凉道:“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了。” 这件事情云长老似乎不愿多谈,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传音玉符,正准备参她一回。 “二八分,你二我八。” 越长歌一把摁下了她的手,小退一步。 “不,三七。” 云长老一向擅长用柔和的语气,往她的心窝里捅出八百个窟窿:“鹤衣峰占七分。” 越长歌见来软的没用,眉梢一挑,“好一个狮子大开口不怕遭天谴的。今日本座把你拉来,加固了一下秘境里的阵法,你这嘴里是怎么吐出要七成这种丧尽天良之言?” “太放肆了。不成,最多你三我七,再给老娘抬价咱俩就玉石俱焚!” 云舒尘微微一笑:“师妹一旦涉及到这种沾染铜臭的事情,腰杆子倒挺直,自有一番傲骨。好了,三成也罢。” 越长歌当下松了口气。 然而这一路回去,则愈想愈发不对劲。 直到她怨气累积,半夜突然睁眼,此后彻底失眠,爬起来开始痛苦地抠着被褥。 明明一开始讲的是二八来着。一时被云舒尘的无耻震撼住,让三七分这样的要求都显得合理了许多,于是心下一松,又让利一分。 这让人头疼的谈判手段,想必云长老一开始就没想着要七分。 呜。 本座的真金白银!! 隔墙静静打坐的柳长老,本习惯了专心致志,然而耳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却让她不得不分出点心来辨别那个女人——到底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好像也没有。 似乎只是怨念地揪了一晚上被褥。 响到后半夜时,柳寻芹已经在思索明日要不要给她换套新的。 那点布面估计已经——少说破皮,重则见絮。 听起来,这做秘境一事,的确让师妹大费脑筋。 越长歌昨夜没睡着,她认命地将秘境每一节细节耗清楚,又将云舒尘的建议添了上去。 临到天明时才伏案小憩了一会儿,再次朦胧清醒时,鼻尖若有若无,罩着点苦涩的清香。 她抬起眼睫时,一碗枣红色的汤摆在不远处,还热乎着,面上腾出一丝丝白气。 越长歌的神态错愕,她顺着氤氲的白气看过去。 柳寻芹坐在她对面一把椅子上,就在窗边,迭着双腿,靠得似乎比较放松。 她手中执着那杆乌黑鎏金的烟,似乎在想些什么,面无神情地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八瓣幽兰的味道消融了药香,室内的空气变得清寂。而后被灵力席卷着,一齐飘入窗外。 “啊……” 越长歌打了个呵欠,没骨头似的又伏了回去,柔柔地盯着她:“你做的?你真好,一大早上来投喂人家。” “我也不想的。”那双薄唇开合间,丝毫不给她深情的机会:“你身子太虚了。” 柳寻芹背靠着窗,逆光让她的神情晦涩不明,她吞云吐雾片刻,又道:“再熬个几夜,兴许这仙未修成,就能早点去地府报道了,也不失为一种快捷方式。如何?” 越长歌认命地将那碗汤端起,鉴于出自柳寻芹之手,在入口前,她仔细端详了片刻,只见那枣红色的汤底澄澈干净,气味芬芳,闻上去倒是不难喝。 这还不算完。毕竟是柳长老亲手熬的,需要再检验一步。 越长歌谨慎地抿了一点。 这拈轻怕重的嫌弃模样不知为何让对面的医仙大人不悦起来,她对着她抬了下手,木桌上忽地竖长出一些藤蔓,猛地将那汤给攀住。 再是捏住了越长歌的腮帮子。 精准地给她灌了下去。 在那碗不知道是什么熬出来的天地精粹灌入体内后,才尝到一点味道,越长歌便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苦。 别致的苦。 那一瞬间,又一股子上头的味道直直往脑门冲去,她仿佛看见她八百年前就入了土的太奶在向她招手。 哐当一声,快空掉的碗和越长老一齐坠落下去。只不过碗落在地面一寸时,被灵力险险地拖住,未曾摔碎,连里头的汤药底都未曾溅出,被另一只手接住。 而越长歌虚弱地趴在桌上,精神愈发萎靡不振。 “味道不错。”她潸然泪下:“下次不必为我劳神了。” “有这么难喝么?” 柳寻芹当着她,面不改色地仰头一口饮尽。脸色平静得像是感觉不到苦涩一样。随后,她将空碗搁下:“不过如此。” 越长歌眨了下眼睫毛,盯着那白瓷边缘,那里沾了些水而显得分外柔润。 这一处被她饮过,留下了一圈水痕。柳寻芹刚才并没有注意到,恰恰好地覆了上去。 这样……好吗? 有点羞耻。 她别过头,开始微微笑。嘴里还是苦,笑一下又得捂着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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