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窜起来的一湖水就这样离奇地悬在天上,时不时过来一点儿,又时不时歇下去一点。 底下抬头仰望的弟子们的心情也和这水一般,起起落落,颤颤巍巍。 主峰之上,掌门正在处理公务。她正觉闷热,便将窗子开了一扇,想要欣赏一下太初境的湖光山色。不料山色犹在,湖水却全没了,悉数涌上了天空,正倒悬在灵素峰一旁。 掌门愣住。 掌门将窗子关紧,她闭上双目休憩了一下。想着今日可能确实太勤快了些,明天得休息一下。她如今还不到两百岁,年轻得很,怎么眼神都开始昏花了。 结果待到她再次推开木窗时,那湖水仍在优雅地悬在天边。 * 正斗得起劲儿时,越长歌突然吐出一口血。 她抿起唇,看着那口血的色泽,黑得出奇。 忽觉有些不对。 自己的指尖,目光所及的一处,竟已开始缓缓泛淤。 “既已中毒,还强行运功。”柳寻芹的声音自远方荡来:“你争不长久的,只会死得更快。” “柳寻芹!!” 越长老不可置信,起初尚相当硬气地呸了一声,“卑鄙无耻只会玩阴的是么,什么时候给老娘下的毒?” 指尖好像又淤黑了一点。 她浑身灵力运转缓缓打止,连忙问道:“会折寿么?” 蔓延到了手腕。 她慌道:“会伤皮肤么?” 她一下子软了半边身子,哽咽起来:“柳柳,妾身错了,错得好离谱啊——下次医仙大人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要砸狗我绝不撵鸡,此后千依百顺绝不有半句忤逆,当牛做马定不喊一声苦累,小心肝你快回来人家现在很脆弱很着急……” 缠绕在她手上的藤蔓却渐渐歇了力道,消失在原地,带有熟悉气息的灵力也一并抽离。 越长歌跪坐于地,颤声道:“天杀的你不会下完毒就跑了?!” “本座要是香消玉殒于此地,一定要在灵素峰立个碑,上书九州岛第一医仙因嫉妒同门师妹美貌而下药毒杀。” “师姐姐——你在哪里?” 一粒灵丹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刚好卡进越美人还在长篇大论的嘴。 她捂着嘴咳嗽起来,双眸泛红,险些没被噎死。 “此毒不伤神智。” 柳寻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轻讽道:“怎么在你这儿就不一样。嗯?” 灵丹解药遇水则化,没让她噎多久,很快喘回来了一口生气。 “你……” 越长歌抬头看向柳寻芹,只可惜嗓子还有些痒,她伸出一根手指,直对着柳寻芹,不断咳嗽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柳寻芹稍微偏了下头,在心底笑了笑:“还是不服么?” 越长歌双眸微微睁大,看向她背后的天空,似乎有些绝望。 柳寻芹背脊一凉,她倏地转身。 方才越长歌被灵丹卡住,只顾着咳嗽,最后一丝力气泄去,被强行升起来的一大泽湖水无人操纵,还没来得及好好放回湖里,猛地一下子冲这边倾泻过来。 13
第14章 背脊上的水猛地砸来,仿佛要将人锤烂。 水浪劈头盖脸一浇,口鼻舌全部被水吞没,更让人一时很难睁开双眼。 黑暗之中,柳寻芹向前撞到了什么,失重感微微传来,又意外地压住了什么柔软的物什。 她感觉自己滚了几遭,甚至压断了几根竹枝,回过神后,被摁在了冰冷而潮湿的一块山石上。 一缕曦光,自歪斜的竹林上端疏然漏下,照在了被水打湿的山石上,呈灰黑色。 柳寻芹双睫闭着,过了一会儿,四周没有动静了,只有脸上还嘀嗒落着些水珠,也不知是从哪儿淌下来的。 柳寻芹睁开双眸,在极近的方寸之间,仰头对上一张面孔。 底子是侬丽稠艳的,偏生沾满了水珠,她还在弯着唇笑,笑得放肆又愉悦,乃至于最后痛快发作了出来,水珠顺着下巴一颗颗滚下来,生动极了。 “怎么?”越长歌此刻正支着身子,撑在柳寻芹身上。 她稍微塌下一点腰身,柔声道:“师姐这么怕水呢,往我怀里死命钻。哎呦,可爱死了。” 柳寻芹如今也着实狼狈。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全部湿了个透彻,眼睫上都是水珠。她一只手抵在越长歌肩上,另一只手下意识紧搂着她腰,的确是像往她怀里躲。 她喘息着,方才憋了很长一口气。 但是在两人狭小的空间内,这种喘息似乎又显得太不对劲了。 意识到这点后,柳寻芹只好克制地将嘴闭上,她顿了顿,幽幽盯着越长歌,问道:“你是故意的么。” “你说这水?我都快被你毒死了,哪里还管这么多。”她无辜得很。 “针上□□,倘若不碰,也不会有事。” “……” 越长歌回忆了一下,还真是自己躲过了也要拔出来一根瞧瞧。 好奇心害死猫。 这般想着,视线又不自觉落回柳寻芹身上。 哪怕她的手抵在自己肩上,越长歌还是没有完全地压住她,而是撑起来了一些。毕竟面对面肌肤相贴,又湿着身子,着实很让人紧张。 况且,她的呼吸悉数呵在了自己的颈窝里,并不像这个人,而是很轻很温热的感觉。 越长歌一旦靠近她,全身的感官几乎都快要被调动起来。呼吸,独特的草药苦涩味道,抵在她肩上的力道,柳寻芹被砸懵那一刻略显得柔弱的神态,和此时专注于自己脸上的目光。 一切都被捕捉着。 柳寻芹盯她半晌,不动声色地问:“今日你……为何躲着我。” 她讲话时一颗细小的水珠自薄唇上滚落,仿佛滚进了越长歌心里似的。 终于,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越长歌最终败下阵来,她虚弱地叹了口气,将柳寻芹放开,自己则辗转着软着身子倒在她身旁——同样也躺在那冰冷坚硬的石上,勉强寻了一块平整地。 越长歌绕着自己的头发,绕来绕去,像是在缠绕自己不宁的内心。末了,她用术法一点点将自己身上的水剥离开来,顺便将柳寻芹也烘干一些。 她的手指最终点在了自己的下唇上,小心请示道:“本座那天晚上胡编乱造的混账话,师姐大人有大量……此等糟粕还是早日忘掉为好。” 柳寻芹双睫一闭:“为什么?” “你——”越长歌翻了个身,突然面向她,凑过去了一点儿,眨巴眼睛问:“什么为什么?” 那衣领毫无羞耻地敞着,白花花一片,她腰一扭,恰好压成一道幽深的沟壑。 柳寻芹刚才扭头看过去。 画面像是怼到了她的眼睛。 她默默将头扭回来。 “犯得着么。” 何时这么宽宏大量了? “以前不是——”越长歌稍微放松了一些,靠在她耳边说:“小时候,师兄打趣你和云云好配,一个正巧喜欢钻研疑难杂症,另一个则病得很投其所好。你却当场冷脸,讲着什么‘眼神不干净就拿出去洗洗’,‘把这种无聊的精力放在修行上也不至于回回垫底’的话,将人好生羞辱了一遍。我们可都目瞪口呆,第一次见你说那么长的话。” “他讲的确实很无聊,不是么?”柳寻芹想了想,“本来没有的事。我只是在给她治病罢了。” “嗯哼。” 越长歌一面附和,一面心惊胆战地想,那么自己昨天晚上杜撰的东西,兴许是太过离谱,已经无聊到让柳寻芹都懒得反驳和深究了。 柳寻芹心想:原来她是因为这个在躲我。 她也有些摸不透越长歌了。毕竟这女人对她做下的损事只多不少,区区这一件完全在寻常的发挥水平之内,有什么值得让她怂成这样的。 虽说是她编的。 柳寻芹有点无奈。 平心而论,她编得漂亮又动人,桩桩件件,还真像那么回事。 柳寻芹大抵不会说出口的是——那天晚上,难得自己调药时也走了神,双眸垂着,摩挲着瓷罐的手凝住,屏息听着这起承转合,一直待到她最后一个字含着笑意讲完。 可是这个故事,连编写者自己也不相信。 怀着莫名的遗憾,柳寻芹没有再说什么,她又恢复了平静:“我寻你另有别的事。” “嗯?” 柳寻芹支起半边身子,环顾着四周的竹林,她沉默了片刻,道:“在此之前,我得先与你算算这笔账。” “什么账?” 越长歌揉着一把老腰,娇弱地扶着一根竹子站了起来。结果人还没站稳,那根竹子却已轰然倒塌。 她手一僵,环顾四周—— 后山这一角竹林,被水祸害得很惨,郁郁葱葱的竹林几乎整体往东北倾了一个角。地上泥浆乱溅,连埋藏于地下的笋子都被冲击得裸露出来。 面目全非。 惨不忍睹。 * 刚才水浪冲下来,灵素峰的护山结界几乎全碎,虽卸去了大部分的力,不至于使药田全部遭殃,而余浪仍然波及到了这一片竹林。 而自打听说这竹子叫做——“紫玉湘山竹”。 越长歌还没支愣着起来,险些又要软在柳寻芹身上,眼前一黑,缓过劲儿来后,只得自己掐着人中含泪爬起。 由于生得太繁茂,实在很难让这一片平平无奇的竹林看起来很昂贵。 不过据柳寻芹言,此竹现已在多地绝迹,灵素峰这一片应是九州岛现存最大的一片,价格不菲。 有点太不菲了。 越长老抛下一峰嗷嗷待哺的徒弟崽子,本是来卖身还债的。 结果还没还完旧的,又添了新的伤痕。 她的神情趋于麻木——罢了,无非是再供她奴役几百年的小事。 柳寻芹三番五次没有说成的那件事情,如今终于能当面谈一谈。她盘腿坐在石头上,越长歌斜靠在一旁。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段时日,柳寻芹会出一趟远门,和别的长老一道儿去养天宗。她打算提前告诉越长歌一声。 “养天宗?” 越长歌若有所思:“是他们啊。这倒是有些印象。” 柳寻芹诧异道:“你何时认得的?” “哦?谁天天跟你似的蹲在山上……还有隔壁峰几座大佛,一个比一个不爱动弹。” “本座常年去山下关心百姓,时而去茶馆视察,时而去各个小巷子里视察,或是带着徒儿们去酒楼饭馆支持一下营生,以弘扬我宗道法,善泽众生。虽说辛苦了些,不过身为长老呢,也是应该做的。在山下辛苦走动的时候,遇到几个别宗的小弟子,亲切联络一番,知道些风声,也是很正常的呢~” 是的。柳寻芹头疼地想,她不该忽略了越长歌相当厉害的八卦挖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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