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做久了,出入即使没有清水净街道、千骑拥高牙的排场,容昱从官船上下来的时候,歆阳的官商也很到位地为容内阁营造出了前呼后拥尊贵无比的场面,即使人声鼎沸中依稀可闻容昱说的“惶恐”、“折煞”之类的谦词。 容显、石公府、臧会长以及一些有头有脸人物围在容大人身边寸步不离,唯恐哪里怠慢,甚至恨不得不让容昱两脚沾地,直接一顶八抬大轿给容大人抬回家里去。 衣锦还乡,想来莫过如此。 如此热闹喧闹的场景里,温离楼用手肘拐了容苏明胳膊一下,在一阵赛一阵的寒暄客套声中低低道:“重头戏要开锣了。” . 待应付了该应付的人,容家一大家子坐下来说话的时候,时间已临近暮食。 容昱是带家小一起回来的,容昱在书房和容昭、容显、容时三人说话,家里其他人就在内宅招待容昱的妇人谢氏——这是一位真真正正出身官宦世家的千金姑娘,即使非嫡母所出,但养在嫡母膝下,气度举止也实非是寻常富贵人家女子能及。 谢氏在和她婆母吉荣说话,八姑娘容映悄悄扯了扯花春想的衣袖,和她二嫂嫂咬耳朵道:“嫂嫂你有没有觉得,二伯母乐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一点都不像个刚刚丧夫的人……” 花春想给了容映一个“慎言”的眼神,低声道:“去问问厨房暮食如何了,人家舟车劳顿回来,用了饭也好早些休息。” 容映本想说二房的事情自有吉荣身边那吊梢眉的老妈子管,她才不要过问,但还未及开口,那边就传来吉荣颇为阴阳怪气的声音,“瞧映姐儿撅的嘴,又在跟你二嫂嫂闹什么?” 花春想闻声转过头来,却见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何时都落在了她身上,谢氏的目光尤其让人觉着难受。 她遂微微一笑道,替容映开口道:“映姐儿说她和昫姐儿、暧姐儿都饿了,我见二婶母和大嫂嫂正在说着话,怕她打扰,便叫她领着妹妹们自己到外面寻些吃的去。” 好吧,花春想不喜欢谢氏那种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样子,想来那种优渥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这可以理解,但不代表她就能接受,甚至花春想还在心里偷偷比较,易墨也是朝歌名门之后啊,她就和这位谢氏大不一样,可见这个谢氏不招人喜欢的性子和她的背景不成正相关。 “这样啊,那你就带他们去罢,”吉荣脸上的笑意带了几分不屑与轻嘲,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直白地对坐在旁边的儿媳妇道:“那是长房的媳妇儿,小门小户里教出来的女子,不像你们朝歌的高门大家那般有规矩、识大体,自叫她们去了就是,不必在意。” 谢氏来歆阳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夫君容昱面子,对于容昱家里的这些人或事情,她更是懒得搭理或上心。 便大方得体地一笑带过,便继续和吉荣说话去了,巴结好婆母吉荣,争取叫吉荣彻底打消随容昱去朝歌住的念头,是谢氏这趟来歆阳的目标之一…… 听下人说,容昱他们几个人在书房里拌嘴争执了,暮食的时候,心思细腻的花春想明显察觉到了容昱、容昭以及容显容时四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还好有容棠在,容昱和三叔父颇为热络地说着话,一餐饭吃得还算凑活。 二房三房同住在老宅里,容苏明搬出去后,长房的东院就空了下来,今次给容昱夫妇腾出来住无可厚非,毕竟谢氏的排场在那里放着,吉荣怎么可能叫自己这个凤凰一样金贵的儿媳妇跟二房的人一起挤西院。 容昱对此似乎不太乐意,但容苏明饭后就偕花春想离开这里,回家去了。容时似乎也有心事,带着三房随后离开。 “大兄还没见过老二的女儿罢?”容显在饭桌上吃了几口酒,似微醺,送走三房后顺手在容昱小儿子的脑袋上呼撸了一把,讨来小家伙一个白眼,笑呵呵道:“那小丫头样子随老二长,脾气随老二媳妇,简直乖巧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咱们容家的孩子,我每每看着她,都觉着全天下的孩子都没有她可爱。” 容昱小儿子撅起嘴,一头扎进了他娘亲谢氏的怀里。 吉荣剜一眼容显,没好气道:“你看她再可爱也没用,她又不管你叫阿爷,再说了,不过一个没把儿的,哪里比得上咱们家的小哥儿将来能顶门立户?” 她说的是容昱小儿子,小家伙名叫容错,五岁。 容显呵呵笑了两声,没样没相地半瘫在椅子里道:“对,咱们家钦哥儿也快满六岁了,那般艰难困苦中都能活下来的孩子,将来必定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光明磊落不辱我容氏门庭!” 钦哥儿,容钦,容昱的嫡长子,他原配夫人拼上性命生产下来的孩子。 这几句话即便没有别的意思它也能轻易叫听见的人多想,这话说得不是时候,这种话无论何时说出来都不是时候,尤其是谢氏还在场。 吉荣的脸终于彻底变得阴沉,一巴掌拍在桌沿,她轻斥道:“你是何时吃了王八屎吗?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赶紧滚回你屋里休息去,莫在这里碍人眼给我添堵,看着你就叫人来气,滚!” “爹爹的身后事办完了,你亲儿子回来了,我就又是个废物蛋了,”容显单手捂眼低低笑出声来,肩膀都跟着一抖一抖的。 在吉荣再次喷火前,他识趣地甩袖起身,向母亲和长兄叉手,道:“我这就走,不跟这儿惹几位心烦——大临?走,爷带你南曲儿嘬蜜去......” 反正在所有人看来他容显就是个胸无城府斗鸡走马的败家子,拼上性命也比不过他自幼天资聪慧如今官居内阁的亲哥哥容昱。 新丧父的容三爷带着贴身小厮大临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吉荣气得眼睛发红,却碍于谢氏在场而不好发脾气,最后忍了几忍含糊对长子道:“你们大老远回来不容易,今儿也早早歇着去罢。” 谢氏眸光一闪,傻子都能察觉出容家母子对话里的猫腻,她堂堂一品大员家中千金,又岂能像个无知羔羊般被人蒙在鼓里?! ...... 南曲热闹得醉生梦死。 容显才踏进南曲第一楼鸣瑶坊,就被一声赛过一声高亮热情温柔娇嗔的“容三爷”围了个严严实实,常与他混迹在一起的一位公子哥儿出来把人领进今次包下的房间,酒肉朋友满座,美色投怀送抱,容三爷心情大好。 一位脸上长痦子的公子哥儿跟容显碰了杯酒,哈哈大笑着玩笑道:“今儿才把你家哥哥接回去,如何夜里还敢出来寻欢作乐?就算不怕你家老爷子爬出来捶你个不孝子,你就不怕再被你家哥哥拎回去吊在树上打了?哈哈哈哈......” 容显从小不学无术,十四岁开始出入风月场合,十六岁不慎搞大了一个小唱【注】的肚子,小唱找上门后,容三爷被他哥容昱拎回去吊在树上打,活打断四根竹条,险没将人抽死。 容昱下手狠,容显下手更狠,傍晚才被家人从树上放下来,夜里他就带着浑身的伤摸到容昱给那名小唱安排的住处,半瓶打胎药喂下去,当场落了小唱肚子里才三个月的胎。 后来歆阳城的公子哥儿们就都知道了,容显私下里跟他亲哥容昱不合,即便他在他爹容党面前总装作一副乖顺模样,而这些公子哥儿们也知道,容显的爷娘都看不上自己的这个次子。 “他如今当的那么大的官,再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容显扯开衣襟,坦胸露腹提着酒壶灌自己酒,颇有几分晋士风流,哈哈笑道:“朝歌御史台那帮老爷们盯皇帝盯百官,就算容昱跑回老家来,他也照样逃不过人家的手掌心,敢打胞弟,他就等着吃骂罢,他那么爱惜自己的名声哈哈哈哈哈......” 一屋子人哄然笑开,吃酒猜拳,击著高歌,酒肉声色最不缺是大笑欢闹。 直至深夜,鸣瑶坊里的淫/歌/艳/曲渐渐散了,吃醉酒的人都被小厮与龟奴扶去各自的房间里休息,大临蹲在东瀛榻前,抱着手劝容显道:“哥儿也寻间屋子歇息去罢,再喝明日准又起不来,太太就......” “就如何?”醉醺醺的人四仰八叉躺在东瀛榻上,大着舌头打断这个忠心耿耿的小厮,“容昱都回来了,娘又如何会看得见我,她看见我就只会觉着碍事,明日不就是上坟拜我爹爹么,有容昱一个人就够够的。” 说罢,容三爷脑袋一歪,就势要睡。 身后响起脚步声,大临回头一看,喜出望外:“四哥儿?” 容时小臂上搭着领风衣,走过来轻轻拍了下大临的肩膀,道:“毕竟他身上戴着孝,在这儿歇了不是事,走罢,上我那儿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览。 注:小唱——唱曲儿的人。 狂野的温狗子那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诗哈,原文是这样的。 注: 《四气诗》王微 衡若首春华,梧楸当夏翳。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春夜喜雨》杜甫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登幽州台歌》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夜宿山寺》李白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江雪》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青溪主客歌》汪崇亮 野王手奏淮淝捷,门外归来有旌节。 伸眉一笑紫髯秋,袖中犹挟柯亭月。 山阴主人载雪舟,掀篷系缆青溪头。 平生耳热欠一识,若为牵挽行云留。 一声横玉西风里,芦花不动鸥飞起。 马蹄依旧入青山,柳梢浸月天如水。
102.暗流涌动 容昱既回来,家中诸事安排自然就要紧着这位爷为先,他与谢氏回来后的第二日要到容氏祖坟拜亡父,容苏明、容显容时自是得陪同。吉荣和可意及容棠三位长辈不来,陪谢氏的人自然成了以花春想为主的几位同辈。 出门的时候时间尚不到辰初,歆阳的四月天鸟语花香,容昀和容映姊妹两个一左一右齐齐黏着花春想。 谢氏原想叫花春想与自己同乘,路上有些话想要对花氏说,可她又实在嫌三房的容映吵闹,最后只得放弃。 一行人很快出发,空气里微含凉意,马车稳稳前行着,谢氏挑起车帘看着向后奔去的街景,略显得心思重重。 谢氏的贴身女使同坐在马车里,看见自家姑娘愁眉不展,她道:“女婢明眼看着那花氏心中对夫人多有不敬,她不敢与您同乘岂不正好。” “你懂什么,”谢氏闭目靠在身后的靠子上,手指缠着巾帕道:“这么多年咱们知道的消息,都是说他们容家几房关系不和睦,可是你看看官人和容昭容时的关系,那叫不和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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