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一早就被当成刽子手和替罪羊,只是她根本不知道。 那些日子,无嫌当真好痛,比在小荒渚触碰到业果还痛。她身上沾了魔气,却又日日遭瑞光洗涤,就好像反反复复被刮下来一层皮。 偏她又不能回避瑞光,否则身上那细微魔气必会暴露! 她原来还以为,到了慧水赤山,就能像灵命口中所说的那样,飞天遁地,自由自在。 可笑,是能飞天遁地,可所谓自由自在,她是一点也感受不到。 “早在那时,我便感受到灵命的衰弱,牠总是需要闭关,闭关正是因为灵力不济。”无嫌连发根都在冒血,血往下一淌,便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双眼变得通红无比。 “但牠不在石像当中。”引玉冷声。 “不错。”无嫌抹开睫上血珠,“牠不敢在,牠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了,身在白玉京,只会让石像黑得更快,牠不能露馅。” “牠竟是从那时候起,就露出了颓相。”莲升面色凝重。 无嫌直勾勾盯向莲升,捂在嘴上的手缓缓拿开,转而朝后背指去,说:“有一个东西,在汲取牠的灵力和功德。” 引玉就站在无嫌身后,看到无嫌指向后背,她只觉得脊骨发寒。 她见过晦雪天的双面佛像,也见过孤风月楼上的佛龛,可她深以为灵命的两面本该是一体的,所以不曾将牠的衰颓和背后婴联系上。 莲升眯眼,慢声说:“我以为,众生万灵本就有正有邪,两面佛是正邪一体之意。” “是一体,却又不完全是。”无嫌按着自己的脊骨,“正如同胎的双生子,会互相掳掠养分。” “所以牠想要另寻‘养分’?”引玉听懂了。 “不错,牠让晦雪天供养两面佛,就是为了给背后的那面积攒功德,好不用再从牠身上汲取。”无嫌晃了一下身,差点没站住。 伏在边上的黑狗被吓了一跳,猛一弹起,飞快躲到角落去了。 “我以为,牠是想将那面也渡成佛。”引玉揉搓发寒的掌心。 “牠是想的。”无嫌走到边上扶墙,喉头如被紧扼,连说话声都发紧,“牠想将自己一分为二,让牠的另一面也成真佛,这样牠就能摆脱折磨了。可牠……做不到,牠日渐衰颓,根本分不了。” “难怪牠会在万千世界里择小荒渚藏身,想取地下的业果。”莲升一语道破。 无嫌的魂七穿八烂,就算有莲升的金光支撑,也孱弱得可怕。 她恨意不改,说:“牠背后的婴胃口大开,无止境地掠夺牠的神力,牠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偷人阳寿,又吃鬼填补灵力,可这些灵力哪里补得了空缺。” “船到江心,补漏迟。”莲升平静道。 引玉讥讽一哧,“就算不是江心,碎石又如何补得了天坑。” “难怪牠要重造活躯,到处东拼西凑。”莲升按住眉心,只要灵台还在痛,她便能感受到金莲和业果所在,“牠想要灵力,就得撬开业果,而开业果,也需要灵力无数。” “但我不明白。”引玉环臂,“牠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东西也渡成佛,牠走到这地步,不是那东西害的么,牠怎能不恨?” “我不知道。”无嫌哑声摇头。 作者有话说: =3=
第207章 那可是天天掳掠自己功德、灵力的东西。 引玉以为, 灵命会更想把后背那面剜出来杀了,没想到,灵命竟还想渡它成佛。 该说灵命胸襟宽广,还是说牠心思诡谲莫测? 对着天下众生, 牠只有简简单单一个“杀”字, 对这欺牠毁牠的东西, 却好吃好喝以待。 “一分为二,在慧水赤山可不少见。”莲升神色自若, “多少人生了心魔,当它是独立的魂, 还妄图将它从心口剖出, 一剖就是自断生途。” “独立的魂。”引玉若有所思, “灵命后背那一面,难道真的有灵?有灵才能成佛。” “我不清楚, 我鲜少近牠的身, 只是牠使驭我时,我会通过牠的魂识, 和牠有少许感应。”无嫌又咽下一口鲜血,“所以我才知道牠的衰颓,知道牠后背的东西。” “原来你不是亲眼所见。”莲升一针见血。 无嫌唇一张,血汩汩流出,哑声说“对”。 引玉转身走到柜架前,看到了云孃留在此处的痕迹, “上次我看见祂后背隆起,的确像是有东西的。” 云孃多半是担心, 观喜镇的鬼气稀薄之后, 她会连带着不能在程祖惠面前现形, 所以她往照片里灌了鬼气,令照片中的自己能笑能言。 可惜,照片传不出声音,只看得到里边的美人做出口型。 引玉细细一辨就读懂了,云孃叫的分明是“惠儿”二字。 她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又放下说:“不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像附身那样,侵占灵命的神志。” 莲升目光一别,看着无嫌问:“牠背后那一物可有说过话,祂可有表现出异样?”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终归是牠使驭我,而不是我使驭牠。”无嫌活脱脱一个血人,唯一双眼生机勃勃,她眼中盎然膨胀的,是对灵命和这世道的恨。 “想来牠也不会让你知道。”引玉侧过身,“你如今知道的,已经足够牠杀你灭口了。” 无嫌露出一丝得逞又荒凉的笑,“我感受得到牠的杀意,牠怕我倒戈,但又不想割舍我这个役傀。” 她连说话都吃力,如今一笑,周身哪哪都痛,双膝蓦地一软,咚地跪在地上,堪堪能扶墙直起身。 引玉神色微沉,看得出无嫌离死不远了,这根本不是施灵力就能补救的。 她别无他法,干脆弹出一缕墨气,硬生生将无嫌魂上的缺损给画了上去,假装补齐。 无嫌手脚上笼着墨烟,也不用自己耗费灵力支撑身躯了。她撑着墙缓缓站起身,看到墙上落了几道血红掌印,略感抱歉地说:“希望不会吓着屋主。” “无妨。”莲升分出金光,打入无嫌眉心,“血迹我们会清。” 无嫌收拢五指,手从墙上挪开,不想再添一记血印。她无法面对这两人的好意,合起眼良久才吐出颤巍巍的“多谢”二字。 她的身轻盈了许多,魂上的缺损真有种被补齐的错觉,这一填补,还骗过了她的灵台,平白少了几分痛。 “谢就不必了,这一路你也费了不少心思。”引玉全然不提无嫌犯下的罪孽,她想无嫌应该是懂的,明知故犯罢了。 莲升的金光不会白给,平淡地说:“从二十三年,我和引玉离开慧水赤山起,细说灵命。” “容我想想。”无嫌闭眼,她知道自己眼里恨意滔天,不想以此面对这两人的善。 引玉朝墙面吹出一口气,吹散了血色。 良久,无嫌脖颈一动,反复咽下喉头鲜血,无力地说:“二十三年前,灵命本来是想再造一只役傀的,没想到役钉没落在莲仙身上。后来牠在小悟墟造出那出幻象,不光是想借天道之力取……” 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引玉,少倾才说:“取大人性命,更是为了寻机遁逃。” 引玉极轻地哧了一声,“天不亡我。” “不错,此法行不通,刑台上劫雷滚滚,却没能令大人的名字泯灭。”无嫌摇摇欲坠,“于是灵命动了别的主意,牠自仙辰匣而生,曾窥见仙辰匣一角,心里清楚大人的命格。” 引玉想起来了,当时她和莲升在晦雪天撞见的满壁墨字,那场面壮观而诡谲。 她笑意一淡,慢腾腾地说:“牠想将我的命格据为己有,还拿石珠镇我。” “天罚过后,两位昏迷在千层塔下,牠使驭我从大人的真身画卷上刮下墨汁,再将真身藏入转经筒中,继而,还取大人的魂置入十二面骰。”无嫌往脸上一捋,把模糊了视线的鲜血抹开。 她定定看引玉,“我争得片刻清醒,暗暗将十二面骰留下,又把转经筒留在晦雪天。后来几经周折,灵命还是找不到大人的魂,却找到天地画卷的卷首,牠建厉坛,在望仙山内写下墨字,也正是在那时,我终于得知……你竟是天地画卷本身,我又赌对一次。” 引玉纠正她,“不是天地画卷本身,不过是从画里诞出来的灵。” 无嫌微愣,“是我误会了。” “再说。”莲升淡声。 “在你们到小荒渚后,灵命也穿到了塔刹之中。”无嫌连指甲缝都开始渗血,躯壳将崩,“但牠此行,并非是知道你们身在小荒渚,而是为了地下的业果。” “我正想问,在慧水赤山时,牠千方百计想取我和莲升性命,为什么同在小荒渚,牠反倒不动手了。”引玉好整以暇地问。 “那时灵命已经衰颓过半,在藏到千丈地下后,便一直不敢冒头,就连使驭我也小心翼翼,就怕被天道发现。”无嫌闷咳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牠不敢现身,唯能借我的眼查探慧水赤山,又为稳固神元,只能长久闭关,一闭关便不知时日,怎么会清楚地上种种。” 引玉心觉好笑,说:“牠以为闭关修行,就能把失去的灵力填补回来?难怪,牠后来非得‘缝’一具肉/身,想必当初牠自弃躯壳时,连自己的修行之道都没弄明白。” 无嫌应声,“是,牠后来才顿悟。” “不过牠当这地鼠也不稀奇。”引玉轻呵,“只有藏在底下,牠才能彻底掩去气息,省得雷劫劈个不停。” 单是灵命在坟山上现身的那一下,引来的劫雷就足够惊天撼地了。 无嫌匆忙抬手,在鲜血快要涌出喉头时,把嘴死死捂住了。 她用力吞咽,说:“承一道劫雷,就要毁去寻常人的十年修为,牠的灵力所剩不多,经受不了几道,所以更加小心谨慎。” “牠留在五门的念是怎么一回事。”莲升问。 无嫌回答:“那一缕念,是百年前牠为了找我留下的。” 引玉猜到如此,那残念就连上了吕倍诚身的邬冷松也抵挡得住,想来已经到了快消散的地步。 这样的念,和香满衣、云满路靠魂灵分出来的不同,它为找寻无嫌而生,正如遵照一道简明扼要的指令,直到消失也只会做“找”这一举动,其他事一律与它无干。 无嫌无声地笑了,岔开的手指间,能看见血淋淋的嘴角略微上扬。 她眼中带着讥嘲,说:“邬家当年阴差阳错地把我抱错回去,那一错,让我的劫也成了五门的劫。” 引玉靠到墙上,拿起烟杆一旋,烟窝直直指向窗外,说:“邬家注定有这一劫,当年是邬冷松为造耳报神,在观喜镇掳掠婴孩,害人不浅。” 此事无嫌还真不知道,她短暂一愣,嘴角笑意更深,明明自己当年也做了不少坑害五门的事,可是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种大仇已报的痛快感。 她此前笑得无声,此时放声笑了,才笑上一下,便咳得鲜血到处飞溅,哑声说:“原来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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