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捻碎手中金莲,万道金光朝薛问雪赴去。 要令薛问雪的气运洒满这片土地,必得将他的魂分散在四处,就好比此前衣蓝的执。 金光将薛问雪的魂和无数婴灵裹在其中,不作刀剑,而像泉流,轻易就将那魂冲散。 刹那间,莹白的魂状似蒲公英,在大风刮过时遽然而散,姗姗飘向灵犀城的每一处。 依附在魂上的气运,随其飘扬、沉降,穿入黄泥,化作润雨滋养这方寸之地。 引玉朝薛问雪的遗躯走近,看他双眼闭得何其安宁,说:“你说,他会想把自己埋在哪儿呢。” 只听见歘啦一声响,竟是晴空闷雷。 此地的罪孽正在消散,那些苦痛合该让施虐者承担,后来的人没必要共担苦楚。 罪孽消减,此地就该迎来“新生”了。 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落,将器皿上的血冲刷一净,整座灵犀城焕然一新。 引玉匆匆撑开纸伞,遮在自己和莲升发顶,回头见耳报神从阮桃的怀里挣了出去。 木人坠地,身上的枝唰地长了好长,其上阔叶厚实,把阮桃和她怀里的猫遮得严严实实。 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终归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起来,耳报神哪里算得上白发人,它那一把嗓听着像几岁大的小姑娘,本也是死在襁褓中,在还只会嘤嘤啼哭的时候,被活生生做成了樟柳神。 莲升扶正伞柄,说:“他在此地自刎,不如就将他葬在此地。” “也好。”引玉看天边又劈下一道雷,寻思着也该将龙娉送走了。 莲升翻掌,地上黄泥便簌簌而动,就好像化作一双手,将薛问雪一点一点往里拥。 那具尸被黄泥包裹着渐渐下沉,他身上血迹全被冲淡,仿佛只是沉睡不醒。 黄泥又徐徐填齐,待那深坑完全消失,薛问雪也算彻彻底底与众人告别了。 引玉看向莲升,说:“那此地的鬼,也该一一送走,然后再了结龙娉一事。” “你将画中诸鬼放出。”莲升抬臂,大雨下万朵金莲熠熠绽开,硬是将此地变作花海。 引玉甩出画卷,卷上黑烟汹涌而出,不是墨,而是诸鬼。 作者有话说: =3=
第170章 画卷上挤满鬼脸, 全是惨死之状。 鬼祟挣扎着想要脱身,数百成千个头颅齐齐钻出,硬是将这画卷变作千头虫。 此画展得再长再宽,也不够众鬼挨挤, 众鬼谁也不愿落后, 生怕头探不出去, 就要永远留在画中。 阮桃看呆了,抱着耳报神长出的枝不敢动弹。 耳报神还躺着, 那么点儿大的木头身还不及它长出来的枝结实。它瞧见黑烟,赶紧让枝叶长得更加繁茂, 好将阮桃和猫遮得更严实。 它当真愁坏了, 也顾不上这一树一猫懂不懂它的用心良苦。 “荒唐。”莲升淡声。 起先长街上众鬼迎城隍, 的确堵了个水泄不通,可直到此时, 她才深深觉得, 城中鬼多如雨丝,数不胜数。 人世间鬼比活人多, 本就是荒唐事。 引玉握住画轴一抖,卡在卷上的鬼全被抖出,众鬼刚刚脱身,便四散而逃。 早在薛问雪走时,霹雳便揭开了雨幕,可即使暴雨如注, 天还是亮的。 此时,浓浓鬼气迎天而上, 天色遽然晦浊。 待最后一只鬼飞出画卷, 引玉才说:“灵犀城的鬼都在这了。” 一些鬼奔向大殿, 只因魂上印有花押,如今离赌桌甚久,已是痛苦难忍。 “还有纸傀。”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才想起,画里还落了东西,摇头说:“差点就把它们留在画里了,这满城的纸扎留不得,怕是一个鱼家放不下。” 莲升淡哂,说:“那得叠得比宅子还高,把附近住户全给吓跑。” 她倏然顿住,也不知鱼素菡如今如何,有那些纸扎照料,素菡的日子应该还算舒坦,再说,如若其他几门有所察觉,也是会施以援手的。 “想什么?”引玉看莲升似在走神。 “在想小荒渚的事。”莲升坦言。 “快了。”引玉也迫切想回小荒渚,想看看那个待了二十来年的地方,想将灵命速速擒住,好还天下大安。 她抿唇,又将画卷用力一抖,卷轴穿过宫门,似在沿着长街朝城门逼近。 此画原只有一臂长,甩开后,有如绫罗绸缎般延展开来,所及之处纸傀簌簌落下。 灵犀城的鬼魂有多少,纸扎便有多少。 纸扎横七竖八地堆满长街,在暴雨下渐渐褪色,模样阴森可怖。 “都在这了。”引玉收拢画卷,甩入虚空,说:“送走诸鬼,再把衣蓝的尸骨送离,灵犀城之事才算了却。” 莲升抬臂,遍地金莲旋起,凌空后忽然倒转。 金莲盖地,乍一看,好像数不胜数的金钟。 没有一朵金莲是多余的,没有一只鬼祟和纸傀能够幸免,遍城鬼气全被镇在了莲瓣下。 放眼望去金光灿烂,好像筑城的不是黄泥,而是黄金。 引玉差点睁不开眼,抬臂遮在额前,说:“要是仙辰匣能早些撞破天门,你也用不着掘地千丈,找那不化琉璃了。” 但想到莲升那难得的柔弱,她改口道:“算了,撞猛了你怕是会更难受,神力归身,多晚都不算晚。” 阮桃怀中,猫儿打起哈欠,听不明白仙辰匣和莲仙有何干系,不过她听到天门是仙辰匣撞开的,眼里微露诧异。 “我以为,是你们破开天门,才看到我留在天宫的念。”归月愕然。 “也算。”引玉扭头说。 归月就当是引玉和莲升也费了力,纳闷道:“天门不是天道锁上的么,仙辰匣承的可是天道的志,它撞门作甚,莫非是头痒了。” 引玉笑了。 莲升不愿笑。 但见金莲朵朵紧缩,将鬼影死箍在内,莲上咒文明灭。 引玉尚未看清那是什么咒文,便见那一个个的字忽然烙向鬼影。 咒文入身,万千鬼影却不哭嚎,也不再躁动,一时间静得好像被施了定身术。 不是定身,而是静心。 所有花押在此刻作废,他们本也不欠龙娉,是龙娉亏欠他们。 莲升说:“他们的怨太深,仅凭金光,根本不能将他们送走。” 少倾,众鬼热泪盈眶,在莲中纷纷伏身。他们的怨得以洗去,心中变得无牵无挂,如此才能早些往生。 金莲掀起,群鬼得以聚成一团,就连那些从两际海逃出来的,也不得不跟着回到两际海。 归月见鬼影走远,微微动了动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把眼闭上了。 “醒啦。”阮桃欣喜低头,却见猫儿眼又闭上,只好瘪起嘴。 耳报神还躺在地上,任劳任怨地为这一树一猫遮雨,哼哼唧唧说:“可别高兴得太早,她这身子,甚至还不如我老人家的。她前一天话说得多,劳心费神了,怕是要多修养一段时日咯。” “我等就是了。”阮桃脸上愁云消散得飞快,小声说:“反正已经找到了。” 众鬼离开灵犀城,莲却还在。 莲升吹出一口气,将万千金莲吹成灿金的“流水”。 金光看着像波光粼粼的江水,其实不是,它所到之处,泥房安安稳稳立着,根本不会被冲垮。 它席卷整座灵犀城,将遍地的纸扎卷在其中,令它们融作污水,渗进泥里。 再一眨眼,哪还看得到一副纸扎,灵犀城终于重归寂寂。 雨看着也要停了,碧空如洗,甚是明媚。 耳报神把枝叶收了回去,在地上喊:“谢就不用说了,还不快把我捞起来。” 阮桃赶忙弯腰,把那木头人塞到腰带下,如此也不必分心顾它了。她看向脚下,紧张地问:“那、那薛问雪会不会被金光冲走?” 引玉摇头,说:“不会,薛问雪已经化作气运滋养此地,非灵非鬼的,又怎会被冲走。” 阮桃愣愣问:“他消失了,不会转世了?” 引玉抬臂指向远处,“不算消失,黄泥地是他,一砖一瓦是他,桥和泥阶也是他。” 阮桃似懂非懂,她不知道“道”究竟是什么,但薛问雪苦苦寻觅的,想必就是这个。 莲升收回金光,转身说:“到暗室看看。” 引玉颔首,挨着莲升的肩走回大殿,不着痕迹地抓了她的手,说:“累不累?” “累又如何。”莲升好整以暇地应声,唇角带着浅淡笑意。 引玉捏她指尖,语调拉得极长,幽慢又暗味十足地开口:“累了么,那下回便放我一条生路,省些精气神。” 她指的,哪里方才净城一事,指的根本就是画中情/事。 莲升轻哂,把手从引玉掌中抽出,不轻不重往其手腕上一捏,说:“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你撩得我心潮大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俗了,莲升。”引玉贴近莲升的耳,潮润气息裹着莲升的耳珠,说:“我有度的。” “你的度分明是全身而退,看我难堪。”莲升说得直白。 引玉这回便不辩驳了,毕竟莲升说的没错。 到大殿,再下地道,便见衣蓝的白骨在里边躺着。她是那么安静,但如若她的魂魄还在此地,那魂魄一定是热烈的,会像鹰隼一般,有着旁人难解的韧劲,和不屈不挠的心。 可惜了,引玉心下轻叹,未能和衣蓝见上一面。 莲升朝白骨走近,平静道:“想踏遍慧水赤山,到各地游上一游?” “变飞烟,变飞灰,随风而荡,就算有些许沉降,余下的也会逐风浪迹。”引玉屈膝,蹲在白骨边上,“这样,她不就能到慧水赤山各地都游上一游了?” 她微顿,深觉得这提议不错,轻悠悠说:“但愿她不会失望。” 说着,引玉抬手覆上白骨前额,循着衣蓝的脖颈、肋骨缓缓下移。 掌心所及,白骨徐徐化作细灰,一点一点地失了形。 阮桃怀中的猫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愿错过衣蓝的最后一眼。 不过一转眼,引玉身前哪还有什么白骨,只余下细碎骨灰一堆,比遍天的飞尘还要细。 她扶膝起身,扭头看向黑魆魆的暗道,说:“只要有一阵风,就能把她送走。” 莲升翻掌,她要风来,风便来了。 这风似乎是有神志的,就好像薛问雪所想的那样,他要找一张草席,又或者是一口棺,把衣蓝带上,同她看尽灵犀城外的山河。 风将地上骨灰裹挟一净,奔着暗道而去,在冲出殿门后,呼啦声仰天而起。 待引玉和莲升再出暗道时,已连一粒灰也见不到。 阮桃方才没跟下去,她抱着猫在丹墀上站了良久。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也不回头,还在痴痴地望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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