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取来一只干净酒碗,盛满了说:“这酒我还不愿意分给其他人喝呢,你来的话,便给你尝点儿。” 如此亲昵,又如此大度,分明是引人入瓮。 莲升入瓮,坐下后便端起酒碗,却只将碗沿往唇边抵,做出喝酒的姿态,实则一口没尝。 “怎样,香么。”引玉倾过去,凑得奇近,明明她碗里也有酒,偏要去闻别人碗里的酒香。 这可是林醉影藏在深潭下的酒,千金难买,又怎会不香。 如果说晦雪天的酒单单是烈,那芙蓉浦的酒,便香醇得好像能沁人心脾,熏得人骨子发软。 光是闻见寻常酒香,莲升便会醉得眼梢泛红,如今唇边的酒又香又烈,她虽还端坐不动,却已是几度失神。 她可得定住心神,分毫也不能暴露,只能暗暗施术驱散酒意,淡声说:“香的。” “方才附在窗棂上时,不还一个劲看我么,如今怎么不看了。”引玉往莲升碗边轻碰,“酒也不见你尝,光是闻哪能知晓其中滋味啊。” 莲升故作镇定地迎上引玉的含情眼,忽地问:“你待谁都是这样?” “怎样?”引玉故作不知。 “亲近。”莲升唇中吐出两字。 到底是在芙蓉浦,不是在白玉京,引玉心底欲念展露无遗,慢起调子说:“这算哪门子亲近了?要是我做更亲近的事,你待如何?” 莲升刚驱散的酒意倏然冲上颅顶,撞得她神志不清,她捏碗的手微微一颤,已分不清胸口下烧的那把火是臊还是恼。 “你……” “你偷偷看我,又进了我的屋,闻了我的酒,我以为你就是那么个意思。”引玉笑得双肩发颤,佯装惊诧道:“你不会只单单想和我坐在一起谈风说月吧,你来芙蓉浦,就求这么点快活?” 莲升放下酒碗,手还算稳,一滴酒也没晃出来,毕竟此酒珍贵,省得这人心疼。她倏然起身,匆匆往外走,好似逃命。 引玉不追,却喊了一个名,一个莲升未曾听说过,却觉得万分耳熟的名。 “泽芝。” 莲升微微停顿,依旧往外走,不臊只恼,心说引玉果真将她当成了旁人,可她那愠意只一会便消失殆尽,是她先变作他人模样,能怪得了谁。 屋里,引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端起莲升刚刚捧起的酒碗,送到了自己嘴边。 好香,又好烈,她好喜欢。 屋外的丫头们窃窃私语,说:“那人什么时候进屋的呀,怪事!走得火烧火燎,可千万别是窃贼。” “谁会在芙蓉浦偷东西呀,要偷只能偷香。” 芙蓉浦一半是亭台楼阁,一半是水,临江的地方长了许多白花,不是水晶花,亦非芙蓉,而是铃兰。 有一些小妖正在摘花,采下便编成花环,搁在边上的竹篮里等人挑选。 莲升走得急,待酒气微散,清醒些许后,才发现往来的人都头戴花环。那白色小花恰似铃铛,应了它忘忧之意。 不愧是芙蓉浦,既有忘忧草,又有铃兰,寻欢是表象,忘忧才是真的。 “随意看看?”小妖以为莲升要挑花环。 江边的脂粉香和酒香寡淡,莲升终于觅到一息喘息。她闻声垂头,诧异问:“此地不是叫芙蓉浦么,怎会长有这么多铃兰。” 小姑娘讶异道:“头一次来?这里长得最多的是芙蓉,属二就是铃兰,在凡间其他地方,春末夏初长铃兰,秋长芙蓉。我们这呀一年四季都能开满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可好看了,以后你多来就知道啦。” “水晶花开在什么时候?”莲升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问起这事也不局促。 小姑娘笑说:“还早咧,水晶花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开,有时候隔月开一次,有时候半载,久的话得到第二年才开,那水晶花夜里会发光,比萤虫还亮。” 她从篮里挑出一只花环,说:“买一个吧,来了芙蓉浦就是要戴铃兰,在这里可以忘却烦恼,舍弃过往。” 莲升定定看了少倾,从袖袋里摸出来一枚白玉,说:“那便买一只。” 小姑娘双手捧着白玉,凑得无比近,眼都给看成了对眼,愣愣说:“多了!” “拿着就是。”莲升说。 小姑娘嬉笑着往包里一揣,说:“多谢姐姐!” 莲升不禁想到引玉,不知道引玉常来芙蓉浦,想忘却的是什么烦恼。不知不觉走到高楼前,她才停住脚步,沉默地望向楼上朱栏。 上去么? 不上的话,她不辞而别是罪加一等,经书上的字全成耳边风,什么禅心禅念,都修了个空。 朱楼上,引玉醉意全无,壶里的酒空了,自己碗里也滴酒全无,只盛给莲升那碗还余下一半。 她食指抵着空碗内壁,转着碗玩儿,嘴里哼曲,正是昨儿逼着莲升吹的那一曲。 屋外那些小姑娘还在,一个个不舍得走,都往屋里偷偷打量。 既然是林醉影挑来的丫头,模样自然长得娇娇俏俏,就算在门外偷觑,也不引人生厌。她们不说话,就光互相推攘,都想和引玉说话,但谁都不敢。 一个人影从她们中间穿过,径自走进屋里,分明是刚才不告而别的那位。看她手里提着花环,原来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买花环去了。 此人走时匆匆,如今连门也不叩便擅自入室,偏偏屋中人半句话不说。 门外小姑娘面面相觑,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她怎又回来了,大人还又允她进屋了!” “她到底是谁呀,可不曾听说大人愿意与主子之外的人同坐。” “总不该就是大人说的那个心上人吧?” “怎么可能,大人那心上人比天仙还好看,绝无可能。” 莲升进了屋,自顾自把花环搁在桌上,一声不吭离开的是她,如今回来的亦是她,明明酒气已经淡了,她倏然发燥,淡声说:“送你。” “我以为你不愿和我同坐,气得我酒都喝光了。”引玉拎起酒壶往下倾,当真滴酒不剩。她努嘴说:“我虎饮了一番,都没来得及回味,好可惜。早说你是去买花环的,我就喝慢一些了。” 莲升背着门,又有屏风遮去半个身,所以门外人只见她墨发倏然变长,细细红绳系在发梢,而寡淡灰衫也变作朱裙,艳得惊心。 引玉那寡白的衣裙和面色,都被映衬得沾了几分桃绯,她哪里惊讶,早就料到如此,拿起铃兰花环,稀罕地把玩起来,说:“终于肯用这张脸看我了?” “你知道是我。”莲升皱眉。 引玉把花环戴到头上,那铃兰和她万分般配,她弯着眼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进屋,又为什么分你酒喝?我是那等随随便便的人么。” 莲升半颗心沸热,半颗心沉寂,哑声问:“那泽芝是谁。” “你问仙辰匣去。”引玉故意不答。 莲升没法,干脆施出金光合上门,随之端身坐下。 门倏然关拢,外边几个小姑娘又面面相觑,说:“看不见啦,原来她是变了模样过来的。” “大人喜欢的,定差不到哪去,我观她墨发如瀑,那红裙虽艳,可气度冷清,想来是神仙一样的人。” “我料也是,两人一定般配,你们就死了心吧。” “看别人浓情蜜意,不比自己朝思暮想要有趣许多?我早看淡了。” 小姑娘们在外边转了一圈,连道窗缝也寻不着,只好灰溜溜走了。 而引玉又把那碗酒推到莲升面前,说:“我偷喝了半碗,余下的留给你。” “你明知我喝不了酒。”莲升说。 “那不正合了我的意?”引玉眼底满是深意。 莲升如何还能佯装镇定,在引玉灼灼注视下,不得已品了一口,光是含在唇中还未下咽,便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 她目光迷离,抬手碰了引玉头上的花环,臂膀软得往下一垂,食指便轻飘飘从引玉侧颊刮过,她含糊地问:“酒就这么有意思?” 引玉捂住侧颊,守住那点余温和触觉,说:“何时我亲自渡你一口,再看你露出这等神情,那才算有意思呢。” 她身为仙神,也乐于亵渎神明,只渎这一人。 后来么,莲升不省人事,斜卧在矮塌上睡了半宿,醒来见引玉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地看她。 烛光跃动,引玉轻声说:“我本想带你回白玉京的,可你醉态尤在,要是被人瞧见了,你如何自处,所以我就打消了念头。” 莲升盘腿驱了残余酒意,揉起眉心说:“回去吧,已经在这待得够久了。”她再一看,她那碗酒自己只喝了一口,如今全空了。 引玉碰向对方碗沿,恰还是莲升抿过的地方,说:“我小口小口呷完了,没想到满满一壶酒,能细品的竟只有余下半碗,要是被林醉影知道,她非得削了我不可。” “林醉影?”莲升料想,这应该芙蓉浦主人的名。 “这里做主的。”引玉又说,“我初次见她是在半月坡,她在那里纠缠一位修士,我看她身上没有业障,又好可怜,便想救她一救,没想到才将她救下,她又撞到修士剑下,我当即明白,这妖是故意的。” 莲升欲言却止,不知引玉撩拨人的手段,是不是和这芙蓉浦主人学的。 “走着。”引玉起身。 两人齐齐回到天上,引玉找猫儿去了,莲升则直奔仙辰匣。 列缺公案上紫电闪烁,仙辰匣浮动不定。 莲升施出金光,那线光穿过紫雾,直贯仙辰匣。 仙辰匣随之一动,显现出些个金字,便是这段时日下过凡间的仙神,可在这些仙神上报的行迹中,莲升竟寻不到芙蓉浦三字。 怪事。 莲升暗暗记下这些名字,又重施金光,金字抹去后,仙辰匣现出一人命数,不是别的人,正是“泽芝”。 更怪诞诡奇的是,此人命数竟与她一模一样,她……即是“泽芝”? 泽芝正是莲花之意,莲升料想,应该是仙辰匣赐名时赐了两个,但后来只取其一。 她从未探究过这些,观引玉没少在仙辰匣前晃悠,且不说引玉还是仙辰匣匣首,知道的事比她只多不少。 此事遂罢,莲升回到小悟墟,在莲池边施出金光数缕,把那几位下过凡的仙神召到面前一一盘问。 几位仙神众口一词:“没去过,连外沿都不曾路经咧。” “我等哪里敢瞒仙辰匣,仙辰匣亦非我等瞒得住的!” 有大胆的,则说:“大人也说那人身携金光器物了,可别是小悟墟监守自盗啊。” 莲升不得不盘查起小悟墟众僧佛,又里里外外搜找一番。 人人对天起誓,坦言不曾去过芙蓉浦,而那所谓的金光酒囊,也根本寻不着。 引玉找完了猫儿,闲庭信步找到莲升所在,看莲升问完了话,才倚着玉树出声:“怎么,查不出来?”
303 首页 上一页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