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翘颔首,说:“阿沁的坟在这里,我带不走她的尸骨,自然还要回来。” 莲升已经收好了香囊,抬眼对沈兰翘说:“伸手。” 沈兰翘微愣,忙不迭递出双掌,只见莲升将一只纸人放到了她掌心上。 巴掌大的纸扎,不是用剪子平平剪成的。 “还礼。”莲升轻捻手指,说:“保你畅通无阻,一路平安。” “多谢仙姑。”沈兰翘抿唇忍泪。 天已晴,春日至,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会。 作者有话说: =3= 第三卷 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出自《临江仙·送钱穆父》苏轼 ☆ 知我思忧 ☆
第107章 晦雪天春还后, 毗连晦雪天的荒芜之地也萌生出绿意,飞扬的尘沙沉积在地,连流经晦雪天的江河水都成了温的。 卧看山下,老翁坐在河边洗衣, 寻思着这日手指手背怎未被冻红。他掬水打量, 灵光一现般, 猛朝晦雪天望去,这一扭头, 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白茫茫的天怎么忽然蓝了,飞雪也不见, 远山雪顶全数消融, 放眼望去露红烟绿, 满是生机! 起先因为晦雪天里外两不相干,里边的天灰蒙蒙, 外边却是晴空万里, 天幕就好似拼接起来的两块布,如今……竟浑然一体。 “娟, 娟啊——”老翁颤声大喊。 屋里那老太下不了床,就算应得了声,老翁也听不到。老翁心知如此,干脆把手中衣裳一丢,跌跌撞撞跑回屋,扶起老太便说:“娟, 绿了,晦雪天绿了!” 老太拍拍他的脸, 以为这人是听不到声音, 和人闲聊不得, 憋疯了,叹气说:“什么红了绿了的,耳朵不好也罢,可别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老翁看出老伴不信,便把自己亲手做的轮子椅从屋外推了进来,扶着老太往椅子上坐。 老太任他折腾,就怕一个挣扎,把自己挣摔了。哪料她才刚坐稳,老翁便推起轮子车,健步如飞往外边赶。 什么白雪黑雪全无,晦雪天绿了个彻彻底底。 老太呢喃:“怎么绿的呢,莫非神仙降世?”她蓦地想起此前到访的两位姑娘,她们可不就是去了晦雪天? “改日去晦雪天走走,不过几步之遥,白日看花,夜里回家,就像年轻时那样。”老翁自说自话,都给安排妥当了。 老太却嘀咕:“以前春不度就是因为晦雪天才易了名,如今这两个地方,是不是也得更名了。叫什么好呢,这郁郁葱葱的,不如叫它……翠流丹?” “翠流丹?”老翁喜道:“好名字!” 晦雪天的绵绵细雨飘向卧看山,落在老太眼睑上,那一瞬,她眼明心清,好似得神仙恩赐。 边上老翁抬手接雨,讷讷说:“一定就是因为这雨吧,这是神雨!” 天净水取自三千大小世界,承的是天道意志,遏恶而扬善。 不过顷刻,老太竟觉得筋骨松动,周身乏意全消,她如有神助地站起身,目光震颤不定,惊诧道:“颜郎,颜郎看我。” 老头扭头,先是咤异于老伴的腿,接着才后知后觉,他竟然听得到声音了。 两人对着晦雪天伏地而跪,感激涕零。 一辆马车辘辘声离开晦雪天,坐在车里的正是引玉和莲升等人。 几人原是步行,是因那只僵腿脚不便,而桃妖也不曾走过远路,没走几步就眼巴巴望着引玉,嗫嚅说:“走不动了。” 莲升只好就地扎了辆马车,省得桃妖和她的僵叫苦连天。 桃妖倒是见过马车,却不曾坐过,她硬是不肯坐上去,光是蹲在地上摸着木轮玩儿,幸好这纸扎附有金光,轻易摸不坏。 引玉就当带了个半大的小孩,抱臂倚在车边看,倚得累了,才爬到车厢里坐,撩开帘子说:“再不上来,就把你放在这了。” 桃妖哪里肯,她既要帮仙姑找无嫌,又得倚赖仙姑找猫,当即小心翼翼上车,拘谨地坐在角落。 那只僵被包裹得严实,腿脚不好动弹,费了好大劲才坐到桃妖身边。 马车下,薛问雪左顾右盼,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挨着一只僵坐在逼仄车厢里。 纸扎的马齐齐一嘶,终于嘚嘚跑起。 有金光相助,纸扎比千里马跑得还要快,不过眨眼,就快要望不见晦雪天的城墙。 看着城墙变作一线,最后淡出视野,引玉才放下帘子,说:“也好,早日了却此事,也好再往前走走。” “不错。”莲升应声。 桃妖伏在侧窗上看,如猫儿一般,对万物总是好奇。 引玉倚在车厢里,靠在哪儿都硌得慌,索性没骨头般赖在莲升边上,竟从桃妖身上看到了归月的影子,不由得问:“归月平日是怎么喊你的。” 桃妖懵懵懂懂,只知道猫是猫,迟钝许久,才明白“归月”就是那只乌云踏雪的猫儿,磕磕巴巴说:“阮桃。” 引玉愣住,轻哧了一声,归月多半喊的是“软桃”,可这桃妖在人世间待了多年,把“软”当作“阮”,顺其自然地给自己编了个姓。 “我还不曾开过花,也没有结过桃。”阮桃往自己身上摸,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以前在寺庙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树,它们都会开花结果,唯独我结不了。” 她耷拉着眼皮,小声又说:“可猫儿不会嫌我,她信我终有一日能开出花。” 边上的僵一瞬不瞬看她,泛白的眼无甚神色。 阮桃带着哭腔说:“我答应猫儿,日后我要是开花,头一朵一定送她,我、她……”她语无伦次,急得不会说话了。 “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于此,何时突破,何时就能开花。”莲升斜去一眼。 阮桃怔住,讷讷问:“可我要怎么修行,我、我不会呀。” “我以为归月会教你一二。”莲升平淡出声。 阮桃抿住唇,半晌没吭声,归月哪来得及教她,她能化人的时候,归月已经不见。 “桃桃。”引玉指了桃妖,又指向对方身边那满身白麻布的僵,说:“啾啾。” 她微顿,睨向女僵足踝上的铃铛,神色复杂地说:“你见过归月化人?否则怎会觉得这僵像她。” “见过。”阮桃低声,“她的长发在夜里会泛银光,黑裳是皮毛变的,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好看。” 说起归月,她嘴一瘪,想哭却又硬忍着,掰着手指细数起归月的许诺,说:“在夜里无人时,猫会变成人的模样和我玩,她和我说了许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事。” “比方说?”引玉问。 “比方说,天上当真有琼楼玉宇,有御风而行的仙人,有仙音、有神光,她还说晦雪天的酒好,等她拿讨到一壶满的,再带来和我共饮,还说……” “什么。”引玉心里堵,把莲升的手捞了过去,捏对方腕上木珠玩儿。 “还说月月年年与我相伴,她要带我上白玉京,她住在白玉门上,我的树便栽在一边。”阮桃有些许难过,低着头说,“可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引玉说不准归月去了哪里,如果归月真的成了妖,被修仙者降伏……也说不定。 车厢里,薛问雪抱剑静坐,越想越觉得荒诞离奇,人鬼妖神同在一车,且又能沉心闲谈,难道这才是大道所归? 他细细斟酌,竟觉得不无可能,如果世间了无恶念,妖鬼和凡人怎么会不能同存呢。 引玉忽然有了头绪,蓦地看向薛问雪,说:“你四处行侠,定见过妖鬼无数,可曾听说过,一只吃婴孩的猫妖。” 薛问雪方还在思索妖鬼和凡人之事,一个激灵就醒了神,把剑往膝上一搁,皱眉说:“听说过,却不曾见过,那段时日到处都闹妖灾,一处未止,一处又起。” “你剑压着我了。”同被搁在膝上的花裙木人又翻白眼。 薛问雪只好抱起剑,不疾不徐道:“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我当时在追踪一只毛僵,中途听说猫妖吃人一事,但我无暇管顾,毕竟毛僵吃人也是不吐骨的。后来待我擒到那只僵,再回头想除猫妖,却觅不到城中妖气,猫妖凭空消失,留下满城死婴,和无数伤心人。” 阮桃错愕摇头,只字不信,斩钉截铁说:“猫儿绝不会吃人。” 薛问雪不想和一只妖辩驳,自顾自说:“我倒是问了一些人家,知道那只猫是银发黑裳,身上系有铃铛数枚,未见其形,先闻铃响。” 那模样,根本就是归月。 阮桃紧咬后牙槽,咬得浑身发颤,只觉得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抠起指缝便说:“绝无可能,猫儿……只会玩儿蚂蚱蚂蚁,扑蝶捕蜓。” “是哪一座城?”引玉却问。 所幸薛问雪记性了得,笃定回答:“扪天都。” “要到芙蓉浦,先经扪天都,巧了。”莲升撩开纸扎的薄帘,朝外边投去一眼。 引玉直起身,歪头往窗外打量,摇头说:“还得先去找康香露,问问芙蓉浦的事。” 这回莲升没有往纸扎马上画两团大红腮红,就连马尾也撕得细致,远远看着与活马无差。 路上被人撞见,那人顶多觉得马匹聪慧,竟无需牵引,也不用鞭策,便知道要沿着长路一直前行。 薛问雪凡人之身,困倦得坐着睡了过去,阮桃学着闭眼,那僵便跟她。除了耳报神,谁也不知道莲升和引玉忽然离了壳,身子还偎在一块,魂已经到两际海了。 这慧水赤山的阴间和小荒渚的同取一名,底下的模样却不相同。慧水赤山的两际海像是凡间市井,有城廓街市,天上悬鬼火灯笼无数,众鬼穿行,阴森且热闹。 但如今这两际海未免太热闹了些,街头巷尾全是游魂,一个个摩肩擦踵地挤着,比凡间赶集还要热闹。放眼望去全是鬼,阴兵本就是鬼魂出身,也和这些鬼坐在一块侃天侃地。 哗啦。 从鬼市上穿过时,引玉好像听见珠子落入玉盘,但又不太像,不如珠子清脆,倒好像是什么东西在筒子里来回滚动…… 骰子? 引玉循声望去,却因为鬼祟多且杂,叫她找不到骰子所在。她拉住莲升的袖子,贴上莲升的耳说:“你可有听见骰子声?” 莲升不免想到那十二面骰,猛地顿住脚步,正想侧耳细听,便听见周围欢呼声响,一群鬼闹哄哄的,也不知兴奋个什么劲。 群鬼闹得沸沸扬扬,将细微动静全遮了过去。 引玉心烦意乱,皱眉说:“我似乎不曾和你提起,我在十二面骰里见过恶鬼图纹,而非魔佛,我料想十二面骰应当是阴间之物。” 莲升拨开那群吵得热火朝天的鬼,哪料鬼祟们又一拥而上,根本不给人插入其中。 “罢了,先找康香露。”引玉捏起耳垂,摇头说:“或许是听错了。” 起先被拨开的鬼不满道:“按次序来,在这可容不得你插队,贵贱无常,甭管生前是皇帝还是恶霸,来了这都只算作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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