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的青竹伞面兀于竹林,又容于竹林,伞边与伞柄沾了泥,下面摆着一排小泥偶。 她走近, 得蹲下身将自己缩得很低, 才能看到那些小泥偶, 矮墩墩的身体不算精巧,唯独五官捏得细致。 伞面遮蔽上空, 挡住青竹叶上时不时被风刮落的雨滴,伴着滴答滴答的轻响, 潮湿的泥土气味飘幽探入鼻腔。 将一缕滑落至身前的发丝撩到耳后, 她伸出苍白的手, 拾起一个小泥偶,观察那隐约可观其形的五官, 肃穆平静的表情能看出自己的影子。 指腹轻轻在泥偶的脸蛋上摩挲了下,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小木雕,将两个小物件并在一起。 木雕刻得很粗糙, 勉强有个人形,刻痕深深浅浅的,能看出制作者对力道的控制并不精准灵巧。 但其表面十分光滑,似是常年被握在手里把玩。 秦姝之收紧握着木雕的掌心,抵住前胸,垂下头颅, 闭起的双目令她仿佛在祈求什么,单薄的身形显得虚弱而易碎。 道心破碎的圣者, 心怀虔诚, 却不知该向谁祈祷。 是真的…… 还是那些灵魂背后之人的又一次戏弄? 她已承受许多次可怖, 如若这次仍是同样的结局,或许这世间已再也不会赐予她黎明。 时间无痕流逝,不知蹲缩在此地多久,忽听见方淳兰呼唤她的声音,语气很急切。 秦姝之蓦而回神,收起木雕,将泥偶放回原地,起身寻声走去。 走出竹林,正看见院中门廊前,兰景淮手里捧着一只鸟,和方淳兰站在一处。 “怎么了?”她走近。 “圣女殿下,陛下捡了只鸟回来,叫您救一救。” 方淳兰神色多有紧张,被景淮帝拦住问起秦姝之在哪儿时,都怕自己若是答不上来会被她一手捏死。 所以她动也不敢动,下意识地高声呼唤圣女殿下,仿佛在喊救命。 被当成豺狼虎豹的兰景淮表情略有无语,但也没计较,将手朝秦姝之身前伸了伸,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鸟一动不动躺在她掌心。 连羽翼还未丰,许是破壳不久,从鸟巢上掉下来了,胸腔微微起伏着,只剩下一口气。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 她曾经很喜欢带有绒毛的动物。 “救下它,以后它会成为你的。” 兰景淮语气藏着丝微妙,和她行为与言语的意味全然相反。 [不是…你在不爽些什么啊?救只鸟而已,你还怕它和你争宠?]丁小五一脸迷惑。 当时要不是自己死命提醒宿主,她估计真得当个睁眼瞎,直接路过树底下将鸟忽略了。 “闭嘴,滚。” 兰景淮保持礼貌的微笑,注视着秦姝之伸出手取走了她掌心的鸟。 秦姝之低下眸抚摸着柔软的绒毛,她能感应到手中鸟儿的心跳,小小的震动一次比一次微弱。 死亡如流沙,正陷在她掌中,平缓而持续。 不知哪一粒沙的下坠会将细弱的生命彻底掩埋。 她收拢五指,苍白无血色的指尖触及羽毛之下的皮肉——喀嚓,将脆弱的喉骨捏碎。 最后一缕气息散尽。 心脏瞬息紧缩,秦姝之忍耐着堵上喉间的不适,强迫自己去熟悉掠夺的感觉。 瘆人的声响令方淳兰打了个激灵,她满目惊愕地望向秦姝之,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眼里藏了丝恐惧。 “殿下这是……?” 兰景淮歪了歪脑袋,蹙起眉头桃花眼微眯,显得极为困惑,“为什么要杀死它,你不想救它吗?” “我救不了它。” 秦姝之安静阖眼,无声默念起一段往生咒。 “我救不了任何人了。” 她已经失去了治疗的力量,缓慢的死亡既无法终止,不如干脆降临。 眉心那点圣洁的朱砂痣,早已被黑暗侵蚀,再非不可沾染血腥的圣者,她拥有了赋予生灵死亡的权力。 兰景淮随手勾起一缕头发绕在指尖,双眸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怀疑而若有所思。 你真的…开始令我也感到陌生了。 “兰曜清”究竟对你做过什么? 暂时无法问出口的疑惑,被深深压入心底,转为某种急迫。 快了,就快了。 … 三日后,叶流青风尘仆仆带着一身伤,紧急赶回了皇宫。 一进门,她便立即下跪禀报: “陛下!西肃金丹期强者携百位筑基强者已秘密进入皇城!属下无能,被敌人迷惑拖延在樟城,未及时察觉诡计,请陛下马上派兵警戒,关闭城门!” 她沿着异常痕迹一路查到偏远的樟城,在那边发现了一些可疑人士,仔细调查过后利落动手,却被头领逃掉了,抓到的都是小喽罗,一问三不知。 追捕头领又耗费了一些时日,等捉到人拷问后才得知,他们只是一支转移注意的小队,大部队已经分散着秘密向皇城潜入了,只等到皇城汇合。 得到后她消息心急如焚,立刻往回赶,并传信回去。但西肃人还留了后手,寄回的信都在中途被截断。 不仅如此,这她一路都在不断遭遇袭击,虽不致命,却也拖慢了速度,直至此时才抵达。 盘腿而坐的秦姝之睁开眼,眉心微微蹙起,颔首示意她起身,“金丹期?西肃怎会又出现一个金丹期修士?” 叶流青站起来,面色紧绷,“听那个小头领说,是西肃皇族拿出镇族灵宝悬赏景淮帝人头,一个毒师世家请了避世多年的老祖宗出山。” “陛下,景淮帝迈入金丹不足半年,但敌人疑似已有金丹中期了,若景淮帝战败,西肃必将大肆入侵南霖与东昭,这可如何是好?” 她满心忧虑,第一次希望景淮帝能更强大一些,也庆幸陛下当初并未出兵围剿兰曜清,否则刚经历过一场战争的南霖将再无半分抵抗之力。 秦姝之这次沉默了许久,并未回答,只叫她先去聚兵准备防御事宜。 叶流青领命走了,而这几日不知在忙碌什么的兰景淮直到正午才慢悠悠回来,面色轻松地往石凳上一坐等饭,似乎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机。 但她没能等到午饭,甚至庖厨都还没开伙。 秦姝之是从正房出来的,仍旧一身青袍,迎着秋日明亮而不灼人的阳光,身上却透着莫名的沉沉暮气。 兰景淮很少见她这副表情,像厌倦到空白的漠然,望来的眼神沉重而复杂。 对视的第一眼,秦姝之淡声开口:“离开吧,离开南霖,回你的东昭去。” 兰景淮讶然挑眉,不解其意,“这是怎么了,开口就赶人,我这几天没惹到你吧。” 她故意轻松地玩笑,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好像在那番话说出口时,她又将什么东西丢弃了,自愧自讥到连哀伤都显得可耻。 秦姝之闭了闭目,重复:“不想死的话,就立刻离开,逃得远远的。” “西肃有金丹中期的强者,为杀你而来。” 天生圣体是天道的眷顾。可天道何故偏偏眷顾于她呢,百姓何故定要信仰于她呢。 她的私心重极,哪怕是坐上皇位,也令她惶恐,恐葬送这一国人性命。 已做出过一次错误决定,在明知先帝之死有些蹊跷时,仍固执信了那多年前几句怒极的狠话,放弃抵抗,任由恶魔闯进皇宫。 如今,只消一个可能,一个那人可能已经归来的可能,选择赶走金丹期的战力,以南霖几万修士应对强大的敌人,将几成胜率变成必败无疑。 只为了一个人,一点不知是否切实存在的希望,无数士兵的性命将就此葬送。 这一切,都将是她应受的罪孽吗? 圣者,圣者… 她如何能成圣,她有何资格成圣。 脚步声逼近,肩膀忽而一沉。秦姝之睁开眼,看到一张凑近放大的脸。 桃花眼弧度艳而甜媚,赤瞳中晶亮,闪着笑意的微光,眼角却有水光反射。 兰景淮将右手臂搭在她肩上,又顺着下滑,将人半揽进怀里,与她鼻尖相抵,呼吸恍似交融。 “你将我想得太弱了,姐姐。” 语气轻而感慨,眸光覆水般微微迷蒙,秦姝之几乎以为她要吻上来。 红唇的确凑近了,却是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沾了一点口水的湿濡。 秦姝之顷刻怔愣住,脊背僵直,做不出任何反应。 柔软包裹着坚硬,被唇齿触碰过的地方一阵阵发痒,伴随气息拂过的余韵。 她是极少与谁有肢体亲密的。许多年前,只有一个犬狼似的小孩,喜欢伏在她膝头,抱着她的手轻轻啃咬她的指骨。 “小淮……” 她无意识呢喃一句,却将自己惊醒,反手将其推开,眉间耸起两座小峰。 “陛下,万望自重。” 兰景淮轻呵一声,眼中笑意盈盈,顺势松开手后退半步,意味不明道:“再等等我吧,姐姐,再等等我。” 他们既已来了,计划就该开始了。 我绝不能再辜负你一次了,所以必须准备万全。 “放心好了,世间祸害遗千年,我必不会死在西肃人手里的。” 女人含笑颀然而立,红裙随风翩然,如一簇燃不尽的烈焰。 秦姝之凝视着她的双目,唇角微抿,最终沉默下来,不再提让她离开。
第25章 叶流青下令封闭皇城之事以极快的速度传入了皇宫, 脑袋灵活些的轻易便能猜到缘由,导致这一整个下午,皇宫内人人自危。 侍卫的巡逻比以往更加严密,外围甚至十步一稍岗。这当然不是兰景淮发出的命令, 而是惜命的丞相大人调了自己的兵。 在他们看来, 景淮帝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连手中的兵权都半点不再掩饰。 加之兰景淮既不理会政务,又从未计较过他们的小动作, 众人对她的忌惮之心更低,除了不敢往寝宫这边凑, 几乎当皇宫已经没了这号人。 而皇宫外, 是叶流青调来的全部修士, 如若他们抵挡不住西肃的入侵,那些普通士兵不过就是一群一戳即破的豆腐, 不堪一击。 秦姝之最终也没给兰景淮准备今天的午饭, 她罕见地显露出一丝焦躁,一直站在院子里, 无言望着天边,丹凤眼中的空寂被沉沉的忧虑填满。 兰景淮在她身后瞧了她的背影许久,红唇边轻佻的笑容不知何时悄然隐没,赤色的双眸深沉如墨,映着单薄的青色倩影。 [你们两个这是在干嘛?] 丁小五困惑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二人,摸不着头脑, [秦恕好怪啊,她居然会怕你死在西肃人手上, 话说你为啥不走?打得过?] 宿主行为举止都让她猜不透, 自始至终镇定地不寻常, 她倒是想替她担心一下,又感觉没什么必要。 “你的问题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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