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光宇体内有一半魔族的血脉,在人族眼中,自然被划出他们的族群之外。他的天赋越好,未来一旦成了他们的敌人,对人族造成的威胁就越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通常情况下,越是天赋好的人魔混血,人族那边就越是会杀之而后快。趁他们还未成长起来,将这些危险永远扼杀在摇篮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莫青溪微微垂眸,低声道:“如果没有那个预言......” 秦迎天轻轻一笑:“那邵光宇一定死得很快。” 所以她才会说,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才导致了邵光宇这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虽为人魔混血,却继承了父亲的人族相貌和血脉。没有像齐青一样倒霉,继承了父亲的人族相貌,却继承了母亲的魔族血脉,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自己的混血身份。 由此,他才能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没有暴露出自己人魔混血的身份。 秦迎天一边组织措辞,一边仔细打量莫青溪的神情,跟着道:“所以,那日在与他的对话中,我问他,邵光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那日的风如同今日这般凌冽,或者说,只要身在魔界,这里的风永远都是狂躁地、暴烈地,时刻撕扯着人的躯体,仿佛要将人活生生撕成两半。 怀中传讯灵玉亮起的时候,邵光宇心神一震,瞬间反应过来对面之人是谁。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曾无数次在长老们的口中,听到他们对这个名字的羞辱和痛骂。听过她的斑斑劣迹,累累恶行,那双纤纤玉手,浸满了他同胞的鲜血。 邵光宇应该恨她的,可不知为何,明明身为正道,自小经受耳濡目染、深恨魔族的他,无论如何,就是对这位“恶名远扬”的魔族太女,提不起厌恶之类的情绪。 东星城那次,秦迎天缴获了王长老的传讯灵玉,那是邵光宇在听过秦迎天的无数凶残事迹后,头一次真正与她进行对话。 秦迎天仅仅根据他的声音,就能在转瞬间认出他的身份这个事实,哪怕时隔多日,邵光宇再回想起此事,仍觉后颈发凉。 两人的对话过程只有简短几句话功夫,他心中已然勾勒出一位实力强大,胸有沟壑,习惯了未雨绸缪,将一切事情掌握在手中,拥有强烈掌控欲的至尊强者。 敌人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他甚至只能通过不断回想那天的对话,才能从中努力揣摩出一点对方的性情。这场无形的交锋,邵光宇早已丧失主动权。 对方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她对他只有宛若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转瞬间,邵光宇脑海中就已掠过无数思绪。 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应该及时摔碎灵玉,彻底断绝了秦迎天联系他的心思。也避免魔族有其他手段,或许能够借此东西追查到他的踪迹。 最佳的选择,便是将这枚灵玉交给长老们。长老们智谋双全,说不定还能利用秦迎天,反将魔族一军。 狂风呼啸,隔着重重阵法,也像是一条狰狞的毒蛇,往人身上扑咬。魔界晦暗的天空,狂暴的魔气,身边的一切都在无比清楚地提醒着邵光宇,这里是紧张危险的魔族。 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自若地跟同伴们一一打招呼,主动避到一个隐秘的无人角落。可他的神智又仿佛被一股玄妙的力量蛊惑,浑浑噩噩找不回自己的理智。 否则,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邵光宇大脑发烫,血液沸腾不休。独身一人直面强大危险的魔族太女,犹如在刀尖上起舞的错觉,又令他短暂出现一点犹豫。 可传讯已经接通,容不得他有反悔的余地。 下一秒,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从那头传来。秦迎天问他:“邵光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嗓音含笑,语气不疾不徐。强大的压迫感如有实质,化为沉重的山川,陡然朝邵光宇压了下来。 邵光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起来,目光死死定格在灵玉上面。沉重的力量使得他喘不上气,根本来不及思考她话中内容的含义。 而传讯灵玉那边的人,只是抛下这样一句话后,便切断了传讯。 她如此傲慢,仿佛笃定他在冥冥之中经历无数自我拷问,还是会下定决心,咬住她随意抛下的鱼饵,亲自连通通讯。 窒息的感觉很快占据了邵光宇的大脑,直到通讯挂断很久很久,他才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凝滞的思绪缓缓流动,后知后觉理解了秦迎天话中的内容。 于是沸腾的热血,一点一点被凛冽的寒风冻结。 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难道......不是因为自戕吗? 邵光宇理智上明白,这极有可能是魔族阴险狡诈的伎俩。秦迎天的目的,或许就是奔着动摇他的剑心而来。让他和自己的族人们生出龃龉,离间他们的深情厚谊。 可这种话,是魔族太女所说。高高在上的魔族太女,想要他的生命,生杀掠夺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她既然知道他身在何处,只要她想,轻易就能令人将他拿住。 骄傲的魔族太女,不至于会对他一个不曾放在眼里的弱者,用这等诛心毒计。 因为他......压根没有这个资格。 邵光宇在外面站了很久,久到里面的人察觉不对,出来唤他,他这才动了动身体。半边身体已经彻底麻木,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在刺骨的寒风中呆久了,身体也被风刮走了大半温度。邵光宇手脚冰凉,寒意彻骨。乌压压的阴霾降了下来,他心口更像是覆上一层厚重的冰层。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反复思考秦迎天对他所说的这句话,仔细思索自己从前的生活,审查其中可能被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 于是,时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生活中那些浸满了血和泪,令他痛彻心扉的小细节。 就像一件东西,失去的不留痕迹,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被人提及。慢慢的,人本能就会把这件东西彻底遗忘。 可如果失去的是一个重要的人呢?一个曾经活生生存在于他生活里,他的住处,他的身边,甚至他自己的身上,都带着那人挥之不去的影子,会怎么样? 目光所及的任何东西,哪怕只看到镜子、水中,甚至剑刃反射出的自己容貌的倒影,都能让邵光宇微微失神,情不自禁盯着里面的自己。视线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困住,怎么都无法移开。 母亲润物细无声的温柔陪伴,体贴细致的千叮咛万嘱咐。每每望别他和父亲时,温柔如水的眼神泛着粼粼光波,万千担忧哀愁蕴在其中。 可往往越到最后,她越无法多说什么,只轻轻亲吻他们的额头,为他们整理好衣襟与束发。 每一次都是无言的告别,她清楚他们的身份差别,将每一次分离当做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可恨那时候邵光宇还太小,无法从母亲压抑的愁绪中,觉察出她心中的无尽痛苦。 邵光宇的剑心乱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血淋淋撕开。胸腔内藏着的小兽痛不欲生挣扎,发出声声泣血的绝望哀嚎。 他眼前频频浮现出那日长老慌张的神情。他提前归家,父亲不见踪影,母亲也不在家中。熟悉的长老姿态局促,口中含糊不清。他惦记母亲,却只找到了她留下的一纸诀别书。 师傅听闻此事,百忙之中抽空从宗内赶来。等待的间隙,邵光宇紧紧捏着信纸,尚未从纸上满怀恨怨的话中走出神来。 上面的字字怨怼,声声震耳发聩的指责,将他身为人子的尊严践成一滩碎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信纸被他打出了斑斑泪痕。他于无地自容的羞愧中,陡然发现自己的不孝不悌,竟从不知母亲如此怨恨自己的诞生,恨不得以死来逃避面对自己儿子这件事情。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情绪仿佛都被抽离。浑身克制不住颤抖,心痛到极致,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桌腿,一点点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巨大的悲伤将他兜头笼罩进去,毫不讲道理,数不清的自责羞愧死死缠绕他的心脏。 故而,忽略了屏风后细微的哽咽,以及绝望的指甲抓挠声。 你的母亲是怎么死掉的? 这个问句反反复复在他耳旁回荡,秦迎天含笑的嗓音划开了他一往无前的剑心,仅用这简单的一句话,同样扎穿了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道心。 这是邵光宇第一次来到魔界,近距离感受魔族的一切。可他陡然发现,自己原来没有多恨魔族。 魔界的情况恶劣,魔族的性情冲动暴躁,就连魔族的天空,魔族的大地,魔族的风,处处......都不如灵界。 可他就是讨厌不起来。 为什么讨厌不起来?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气息中,隐约找到了一点属于母亲的影子吗? 埋在邵光宇心上的疤痕早已溃烂,再在师傅和父亲的帮助下,被整块挖除。他空虚的灵魂已经很少想到母亲的存在,可自从来到魔界以后,哪怕没有秦迎天这句话,他也会经常怔怔出神。 不知为何,总是不由自主幻想起,母亲生活在这些城池中的模样。 邵光宇容易忽悠,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他只是剑心纯粹,一心沉醉修炼。偶尔出去历练,有凌霄剑派大弟子的身份加持,也没人敢让他见识到世间黑暗的一面。 离魔族越近,他越能惶然感觉到,自己对魔族的憎恶越来越少。这些生动真实的魔族,也与他听到的故事中的穷凶极恶完全不同。 他们与人族的性情不大相同,可真要仔细细究,魔界与灵界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对力量的极端追求,人族杀妻证道、杀子证道的修士还少吗?说魔族残杀暴虐,可魔族的大部分城池,同样有法条约束。 强者不会肆意滥杀无辜,因为弱者在他们眼中宛若蝼蚁。人会主动残杀毫不起眼的蝼蚁吗?哪怕被蝼蚁叮上一口,都未必都咬破他的皮肉,根本不值当为这种东西生气。 邵光宇越来越沉默,一遍遍的自我拷问痛彻心扉,他甚至无法进行修炼,盘腿坐在地上,睁着血红的双眼熬过一个又一个死寂的暗夜。 他对魔族天然生出的亲近之心,让他再也无法试图自欺欺人。再于刻骨的绝望中,找寻到了秦迎天的问题的答案。 他懂了母亲的特殊性,也明白母亲因何而死。魔族熟悉的气息,与记忆中母亲温暖的怀抱逐渐重叠,他由此知道了自己身份的不同。 只是,秦迎天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秦迎天站起身来,拉着莫青溪走到内殿。为她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手帕,同时将她的衣服收拾整齐,放在她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 莫青溪身上有伤,不好直接用水清洗。秦迎天替她将能擦的地方都擦干净了,剩下的不能擦的地方,她不好触及的部位,只能让莫青溪自己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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