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手电光照扫过石墙, 满眼是眼花缭乱的神佛刻相,似敦煌石刻一般,龙黎迈进殿内, 鞋底踩在黑白砖石组成的巨大太极图上, 发出极为空旷的回声。 哒、哒、哒、哒…… 她在太极的中心点止步,“你别进来。” 桔梗顿步道:“听闻库布齐沙漠上曾有座召庙被黄沙掩埋, 难不成就是这一座?” “不,这并非召庙。” 她瞥了眼盘古石像,突然抬起青铜剑,单膝下杵,剑尖顺势刺进砖石之中,只听得咔的一声巨响, 紧跟着咔啦咔啦咔啦, 震断的砖裂蛛网样漫开, 转眼间除却阴阳两点相连系的狭窄砖面外,周遭整片地层轰然下坠。 硕大的空腔回荡出呜呜的风声,裂隙一直到桔梗身前方止, 将她吓了一跳。 沿着空腔石壁环形向下有一条狭窄的石阶, 洞底约莫有十余米深,隐隐可见有方石台矗立在盘古脚下, 石台上平放一物,好似个玉棺, 光线照打下去, 便透出剔净的润泽。 没有人。 龙黎眉心微蹙, 直身再看左右, 在飞天遁地的一众天神之外,有两道相对而立的巨门尤为特别, 其中一道与巫族祭坛所见相差无几,另一道却明显更为华丽。 沉寂之中,金乌猝然长鸣数声,双翅一收俯扎而下,径直落到那玉棺面上,跳动两下,便转身露出腹羽,极为亲切地磨蹭起来。 龙黎锐目盯看,耳际忽闻声轻微的裂响,同时那玉棺面前隆起的岩壁上便落下一块似石非石,似土非土的碎块。 看清瞬间,她手掌猛然收紧,脚尖向前一迈,整个人凌空跃了下去。 青铜剑纵削过岩壁缓速,旋即咚的一声,落地的震动又将那碎裂之处震出更多缝隙,数块大小不一的漆黑石块松落下来,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脸。 那人面色安详,好似甜梦未醒,秀美的五官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恍若玉雕,一缕长发从他的脖颈间散出,轻盈的呼吸声证明这是个活人——一个镶嵌在岩壁之中的活人。 龙黎撑地站起,鞋底碾过岩渣,沙沙的声响惊动了睡梦中人,那人长睫微颤,眼皮轻抖,幽幽然睁开了眼。 那是双典型的丹凤眼,眼尾长如叶尖,秀眉似两弦弯月,瞳子如星,璨璨而明。 “我道是谁扰人清梦,原来是你。” 他轻笑声,稍微施力,身前的残石便尽数碎落,倾身向下一迈,赤足着地,他身上只过了条素白的布袍,乍看好似裹尸长布,及腰黑发散下如瀑,与季鸢面孔截然不同,这人的真身好似画中出走的谪仙人,无需外物,自有一身纯然的矜贵傲气。 龙黎沉声道:“看样子,你似乎没料到我会来。” “呵呵,”他笑着耸了耸肩,“这倒无妨,照常理来说,你来,我应该去迎你,如此短了礼数,才是我不悦的因由。” 他瞥了眼玉棺上的金乌,张臂道:“怎么样,小小寒窑,可入得你眼?” 循着他的视线仰头,上方的岩凿石刻看起来更加雄伟,仿佛是漫天神佛垂首,皆在审视人身,颇有一番威压。 桔梗听到动静,将手电往下照来,扬声问:“怎么有人声,下面还有人吗?” 光线耀眼,那人不悦地皱了皱眉。 随即上面的光线突然乱扫,伴随着喝问声,紧跟着脚步挣动,几块碎砖被踢了下来,咔啦咔啦跌落洞底,龙黎视线一扫,见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桔梗身后,将她反手一剪,纵身跃下洞底。 “必勒格?” “神主。”必勒格却对着男人虔诚垂首。 被称为神主的男人忽地闪身,眨眼已到人前,衣袍微扬间,手刀快如闪电,霎时便将桔梗击晕。 他抬起葱指,于唇前嘘了一声,回头道:“别教外人搅了兴致。” “兴致?”龙黎横剑直指,冷声道:“我与你之间,谈不上兴致。” “啧啧,”他侧目觑了眼青铜剑身上的残血,摇头道:“巫者无情,只问天道,这么多年,到你这里也没有任何转变。” 他退后半步,绕开剑尖,缓缓踱步道:“你也不必吓我,这悦神剑如今在你手中,能使出的不足一成力,我说——” 他话音一转,语气带笑,“那法子,你不会真信了吧?” 龙黎咬了咬牙。 “呵,”他抬手道,“别误会,倒不是我欺骗你,只不过用心头血救人这法子会出现在巫族人身上,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他苦思冥想,歪头问:“你图什么呢?啊……活得太久了,太过寂寞,我理解。” 他自问自答,神色间方才苏醒后的傲气倏然一扫,又变回了那伪装成黑娃与季鸢的浪荡模样,“我太理解了,在这地下世界里,原本亦是荒芜一片,孤寂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所以我也豢养了些宠物来逗闷。” “宠物?” 他抬手一指,“这枭鬼,还有满池的走尸,怎么,你没瞧见么?” “不应该啊。”他摇摇头,“外人进了宅院,饲犬竟敢不吠?” “你费心造出龙家一局,便是为了解闷?” “是,也不是。”他微挑眉尾,打量龙黎的神色,“我搅出这些动静,不过是为了迎你,法子虽然有些费时费力,但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在这里了么?” “何须动怒呢?世人蝇营狗苟,所图不过小利,得人参血者可得长生,和他们的命数比起来,这算不得是谎,不过是蝉不知雪,井底之蛙又怎么会知道长生的苦呢?” “你我有神血在身,所看见的自然与蝼蚁不同,”他话音一顿,转头道,“所以我这是诚心发问,区区一个蝼蚁,怎么就引得你不惜自剜心头神血去救?” “莫不是在人间漂泊久了,也沾染了蝼蚁的恶习,啧啧啧,也难怪,悦神剑会拒绝你了。” 龙黎瞥过青铜剑身,“拒绝?” “啊,我忘了,你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哈哈一笑,无辜道:“同你说那法子时我是不是忘记说了,如你一般未得印刻之人,还算不得承袭巫族神位,你之所以能驱使悦神剑,只不过是因为那点心头血,如今神血稀微,这剑——自然不能认你。” “巫族…神位?” “读过《山海经》么?”他幽幽道,“那些蝼蚁如此写到‘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这两女子,便是巫族的门使,他们不过有幸见得天门一眼,就编纂出这么一则故事来,是不是很有趣?” 龙黎僵身未答,女子国,巫族,天门,种种一切竟与她梦中的片段相合,那些行走在蔓草中的华服女子,竟然真的存在过么,巫族,悦神剑,神血…… 她、她是什么,神位又是什么? “千万年前,世有天地二门,其时人神兴起,奇兽未绝,你我二族承天之意,司门神之职,守卫生死门。你不是龙黎,世间也根本没有什么龙家人,追溯根源,你我皆为神族人,吾为死门之主,神号郁垒,汝本应司生门之主,神号——” “神荼。” “那灵山祖巫不过是时人偶见蜃景虚夸出的故事,灵山非山,昆仑也不在西域,我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重新回到巫族的世居之地,玉石之岛,神荼,你想家吗?” 龙黎怔然:“家?” “家。真正的家。神门所在之处,便是灵山,便是昆仑,呵呵…昆仑,蝼蚁的历史很有趣味,错漏百出,却又自掩耳目,昆仑不过是误读,只要听闻它真正的名字,你会知道我说的俱是真实。” “你的血脉会知道。” 龙黎未再发问,他却咄咄逼人,朗声道:“卝(kuang,四声)麓——良玉之野,神门所在,这才是你我的归途。” 脑海中轰然鸣响,龙黎只觉得周身的血脉疾速奔涌,好似魂灵正在响应这个名字,卝麓,巫族的故乡。 血脉奔涌间,又是口喉头血溢出唇畔,她抬手抹去,深喘两息,视线中光斑片片,耳际里杂音隆隆,混沌中,她哑声问道:“先告诉我,为何我的心头血,仍不能消解禁婆骨?” “这个答案,我也很想知道。”他笑了笑,“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女人身上的禁婆骨,不是你下的么?” “轮回宿命之事,何由问我?” 轮回宿命。 我——下的? 太阳穴突突跳动,龙黎头疼欲裂,身形两晃,勉力才堪堪站直。 啾啾啾! 金乌焦躁地在玉棺上跳动,扑棱着翅膀,羽毛乱飞。 玉棺…… “那里面…放了什么?” “女娲茧。”他缓慢走到玉棺前,伸手道,“秦岭之中,巫族唯一留存在中原的女娲茧,现在,神荼,给我一个答案,做一个选择,所有的钥匙都已经齐备,到我这里来吧,进入女娲茧,真正承袭神位,然后…回到家乡去。” “人间不过昙花一现,你我终究不属于此地。” 无数记忆碎片涌入神识,摇荡的黑海,古旧的龙船,女人惊恐的脸,她的茧,英国人,地下基地,疼痛,撕裂,呼唤,海浪声,暴雨夜,台阶,铁门,女孩…… 顾弦望。 顾弦望。 顾弦望。 你叫…顾弦望。 当啷一声,青铜剑坠地。 龙黎俯下身,死死攥着胸口悬挂的布囊,她惶然地盯着岩面,在剧痛中喷出满地鲜血,残红划过嘴角,滴落在手背上,颤抖的五指之间,一张藏放多年的旧纸咯吱作响。 似与她心魂相应,地下轰然震动起来,又是地鸣。 “时间到了。”他悠然地看向岩洞深处。 气味——浓郁的气味,龙家人的气味,正从岩洞中散溢出来。 龙黎咬牙道:“你做了什么?” “帮你,做个选择。我的孩子们沉睡太久,巢果终于成熟,现在,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他背着手慢悠悠地笑,“好日子啊,真是个好日子,也省得我再费力去找。” “也算没有枉费我造出那么多枭鬼。” 饮鸩血,化枭鬼,枭鬼……不是龙家人,不是‘孩子’。 必勒格,天授者! 龙黎猛然闪念:“鸩血,可以遗传?!” 他轻轻鼓掌:“聪明。”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天授者,必勒格见过他,是他植入了所谓的史诗! 所以白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在他面前,枭鬼毫无反手之力。 神血会延续,神血也会稀释,一代代繁衍,这些枭鬼的特征便会越来越少,越来越…趋近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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