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平摇一下头,须臾,又低低喃道:“我不知道……” 裴夏察觉不对,手肘撞了下成平:“你今夜,怎么会突然感叹起这个?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不是个爱伤感的人。” “白日里,楼总来信了,”成平重新闭上眼,疲惫萦绕周身:“信上说,他又新找了个缉安司,出年后会离开歆阳缉安司,他先去那边干几个月试试,如果待遇什么都可以,会让我也转过去。” “转过去”,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说明楼正兴新找的缉安司还是在珑川,还是归珑川府管辖,是以发生人事变动时,只是将关系转过去即可。 “新找的地方可能离家近点,至少比这里离家近。”成平屈起一条腿,左右晃晃活动了活动,又伸直放下。 去年秋,她参加一场坍塌救援,不慎被砸伤膝盖,留下点后遗,伸直久了会疼,弯曲久了会疼,站久了会疼,坐久了也会疼。 “你也要离开了?”裴夏翻身坐起来,手掌撑在炕上,低头看成平。 成平“嗯”出声:“过完年我二十六岁,年纪已很是不小,况父母也春秋渐高,我该回家去了,” 说着,她长长叹了口气,还似乎笑了一下,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藏在心宇深处,万不敢叫人知去丝毫:“以后不想不这么下力气了,太累,回家去找个能糊口的活计干,再就近寻个婆家,以后的日子,便以赡养父母、生育子女为主了,老这样离家百里,终究不是个事儿。” “可是……”裴夏拽住成平腰带附近的衣物,一些话分明呼之欲出,到嘴边又被生生咽回去,拽着公服的手有些颤抖:“是啊,年纪到了,就该成家的,男婚女嫁,自古的道理。” 冥冥之中,裴夏觉得成平知道点什么,不然这人为何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她本来不是想和成平说这些的,她被成平带跑了话题! 别看成平平时沉默少言,而且说话大多时候非常委婉,实际上,裴夏清楚,除了寻常与同僚开玩笑,成平说出的几乎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样简单,同时又那样别有深意。 成平确实不撒谎有一说一,班里人都说成平年轻,没经历过世道,心思单纯,可只有裴夏知道,不是成平心思单纯,而是那些人脑子不够用,根本听不懂成平真正在说什么。 成平的心思之深,是楼正兴都愿意护着七分的。 还记得此前文首钊巡查疫区,翟道石痛骂成平吃屎么? 楼正兴此人年纪轻轻便做到总都头之位,其特点之一就是做事认真甚至较真,眼看着新上官文首钊要下来巡查,他当真会把成平没多余精力收拾好的一号屋舍扔着不管? 他早就和郑毅安排好了的,那日,他一边让文首钊从十号屋舍倒着开始检查,一边派人抓紧时间把一号屋舍收拾好,时间来得及。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才来第三班当差不到一个月的原公差,因为干活拖沓而曾经被成平说过两句的原公差,竟会趁此机会给成平使绊子! 第三班班众公务当差向来光明磊落,公私分明,从没出过公报私仇的事情,楼正兴措手不及。 可即便没钉窗户的事足够气头上的文首钊当场把成平辞退,楼正兴还是把徒弟成平给保了下来,不惜动用和巡检少司温离楼的兄弟情份,也把成平完好无损给护了下来。 最后,离开第三班离开歆阳缉安司的人,不是成平,反而是那姓原的公差,大家都以为原公差是不想干了自己主动辞职的,其实不然,是拿有原公差错处的书吏房找到原公差,让他自己主动辞职的。 缉安司人事之事归歆阳公府书吏房管,公府书吏房这样做,可保两方都体面。 这件事里,成平不曾用过丝毫心思诡计,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险些被文首钊当场辞退,但从后来有关这件事的只言片语中,成平知道了是楼正兴保下的自己,。 只言片语便能推测出事情一二原貌,这样的人何其聪明,而这样聪明的人,又怎屑于用什么阴谋诡计,这样坦荡的人,此刻又怎会无缘无故和裴夏聊家长里短? 成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一刻,沮丧,迷惘,忐忑,紧张,以及期待等每一项都能让人顿时大起大浮的情绪瞬间搅成一处,在裴夏胸腔里横冲直撞。 “我娘已经走了,”裴夏压低声音,松开了拽着成平衣袍的手:“回去睡吧。” 成平起身下炕,随便拍拍衣袍,道:“不了,忘记告诉你,我还要去铺子顶老朱的后半夜,时候不早,先走了。” 有些东西,不说开时,兴许总还有退路。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 有人在看请留个言或扣1,我需要点坚持下去的动力(捂脸)
第9章 又两日,腊月廿九——今岁无年三十,廿九即除夕,卯时四刻,城西边铜锣声大作,西市今年最后一次开市,各地商贩大批涌入,异域商队往来其中,歆阳城内做生意的人似乎全都来赶市了。 都捕房男公差们都被巡检少司温离楼调去西市支援武侯维持秩序,别处许多驻街铺子公务相对清闲,裴夏被暂时调到驻街铺子当差。 第三班三队负责的十间驻街铺子里,裴夏来的这间驻街铺子在一座民坊。铺子位于坊门附近,与打火队在此的巡铺屋子比肩而邻。 公差驻街铺子布局简单,一间屋子用隔板分隔三个空间,中间是这间驻街铺子的门面,谓之公室,左手边那间用来处理纠纷或者暂时羁押什么人,谓之问询室,最右边那间公差室是公差们的地方。 公差室角落里两块帘子隔出一小块地方,摆着张单人床,是值夜人睡觉的地方。裴夏进来时,半边隔帘未放下的角落里,可见躺在床上和衣睡觉的人,正是前天夜里后半宿顶替公差老朱巡逻的成平,值夜巡警两人一组,一次巡两个夜。 成平认床,可能在这里睡得不安生,身子缩在角落里,背靠墙壁,面朝这边,身上棉被掉下一半在地上。裴夏走过来,弯腰将被子拾起,还没来得及给成平盖到身上,呼吸均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底因缺乏睡眠而布着血丝,眼黑澄澈,无有沉睡初醒的惺忪,里头倒映出裴夏的脸庞,以及脸上有些疏冷的神色。 “你被子掉了。”裴夏把被子放上床。 “……哦,”不说话时还好,这一开口,睡梦中忽然醒来的沙哑和迟钝一样都不少:“你怎么来这边了?”她记得裴夏今日排司里坐班。 “温少司调众人去西市支援,陈司让我来这里。”说着,裴夏不再在床前逗留,卸下腰间沉甸甸的佩刀来到靠窗户的黄桃木方桌前坐下,给自己到了杯热水——成平习惯喝热水,有成平在的地方,茶壶里基本都有热水能喝。 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裴夏问:“你今日都在这里当差?” “不一定,”成平翻身躺平,抬起手臂将脸埋进肘弯,闷闷道:“今日廿九,各坊市集会最后一日开营,指不定哪里需要支援,出动与否听着卓望楼的鼓声就好。” 歆阳城内设卓望楼,又曰望火楼,楼上有缉安司武侯公差卓望,有望报火警之责,亦领鼓音传讯之事,驻街铺子夜间巡警,收领公事,所奉命令皆由卓望楼以鼓传达。 听鼓音而动,是巡防在外的武侯公差接受司中最新命令的常用途径。 两厢一时无话。 后半宿巡警,查私下聚赌甚严,宵禁后,赌徒多取道两旁排水暗道往来聚赌,成平和其他几位同僚在某个水道出口蹲半宿,前前后后抓获赌博回来的人共计二十四个。 其中还有三四个人拒捕,有撒腿就跑的,有喝了酒跟公差们动手的,成平又是追捕又是跟人动手,累的不行,胧明时才躺下睡觉,便到了白昼当差的人来上职。此刻腹中饥饿,又睡不成,只好起身找吃的。 凡武侯公差出司驻街,都会有公府督稽所派人下来按时点查,以防止有人吃空饷,成平怕错过督稽所点查,需得提前起来去吃饭。所幸出坊不远有食肆,成平风卷残云一样吃饭,罢,回来正赶上督稽公差至此点查。 寒暄时听他们说,今年缉安司留司者不足四成,司中正常运作都难以维持,文首钊为此大发雷霆,勒令休假者按时回来,未休假者位在副都头及以上者通通取消休假。 “会有人搭理他才怪。”送走点查的人,成平把打包回来的炊饼随手放到桌上:“这便到点巡街了,可要一起?” 裴夏坐在小炉子前烤火,若有所思,闻言点了下头,心不在焉。成平默了默,觉得自己不该多话,便什么都没说。 公差巡警时身上必带的东西不少,横刀一把,水火棍一根,折翼弩一把,并十五只□□,再有缚索烟丸等物,大大小小加起来重量不轻,寻常姑娘家全副佩戴时,走路都走不到一百步,何谈上街巡警! 这些装备对成平来说,却然早已习惯,她正把折翼弩往后腰上挂,无意间看见裴夏艰难地把横刀往腰上挂,又忍不住道:“就是去坊门外的街上转一转,不带水火棍和横刀也可。” “哦,好。”裴夏放下横刀和水火棍,跟在成平后面出了铺子,仍旧有些心不在焉。 和以前无数个当差日一样,身穿缉安司制式公服的人一露面,街上那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情纷至沓来。韩家成衣铺报案,有人偷他家铺子里的衣物,折合钱财一千多钱,贼被铺子东家和店中伙计逮住,人赃俱获,暂扣在成衣铺,请公差过去主持公道。 “是偷东西,偷窃?”裴夏跟在成平身旁,那心不在焉的情绪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兴奋,不知是否刻意为之。 若是说她入都捕房便赶上城南疫病兴,疫病过后那阵子又被安排去做些别的事情,直到现在才有机会体验上街巡警,心中难免小有激动,这也解释得通,可成平就是觉得裴夏是在试图掩盖两人之间无法形容的气氛。 不过,这样也好。 成平看眼裴夏,抿嘴一笑,吐着哈气道:“虽然报案人报案偷窃,我们未到现场且未将事情了解彻底之前,只奉行疑罪从无,走吧,先过去看看再说。” 二人大步流星赶到现场,店面不算大的成衣铺子里买客往来如常,一个有点丰腴的娘子上前礼道:“二位官差受理我家铺子被窃案?” “是。”成平从牛皮挎包里拿出受案册,哗哗哗翻到铺子东家报案留的记录,将上面报案人留下的私印亮给伙计看。 被女伙计绕过门面,将二人引到铺子的后头。 一间看起来像仓室的屋子里摆满货架,架子上全是各种布匹成衣,只进门左手边留有小小一方空地,成平和裴夏走进,这方小空间立马变得逼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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