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之上数名夫子当中,向来威严刻板的徐规似乎也有些吃惊,他望了一眼将此事盖棺定论的老者,须臾沉默后,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垂下首去。 顾承恩仿佛对激昂的人群视而不见,他古井不波地望着坛下那个身影,又道:“林箊,你有何话说?” 被叫到名姓的女子徐徐出列,不紧不慢地走到行道当中,直直望向众人之上的那名白须老者。 周遭目光齐聚于女子身上,原本喧嚣的人声顿时低微下去。 万众瞩目之下,林箊拱手一礼,姿态周全。 “先生所说句句属实,学生无可否认。学生只想知晓,先生手中檄文是何人所作?” 不待顾承恩回答,坛下一名学官便冷嘲热讽道:“你知道又如何?难道你还想伺机报复不成?” 林箊置若罔闻,只盯住老者面容,一言不发。 出言讥讽的学官见她如此无视自己,不觉有些难堪,面色阴沉难看起来。 顾承恩眸光深沉,少顷沉默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柏淮。” 似乎没想到山长会暴露自己的名姓,人群当中的男子踌躇了一会儿,才在那个视线扫过来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未曾想到写下檄文声讨魁首的竟然是七政斋中学子,四余斋众人见到男子走出的方位,原本迟疑不定的少年人们面上都不禁带了些激愤之意,言辞激烈地朝那个身影喝骂起来。 “哪里来的过街硕鼠,獐头鼠目、风度颓萎,我看不过跳梁小丑。” “王兄所言甚是,如此德薄才疏之人,定是嫉妒魁首风采,才作言造语污蔑魁首。” “何止,听闻此人曾经几次三番轻薄我们四余斋女郎,被魁首出手教训了一番,才不敢再有动作,想来他早已怀恨在心,恰逢此时故意上谏举劾、挟私报复。” “还有此事?!如此衣冠禽兽竟还有脸留在校学内,简直有辱圣贤教化!” 四余与七政向来言谈不合,互相看不上眼。七政中人瞧不起四余学子的寒酸腐朽,四余众人则觉得七政斋中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以往两方学子不在一同修习,平日难以相遇,这样的嫌隙恩怨也就没有发作的契机,如今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催化下,四余斋学子霎时间被点燃了怒火,神情鄙薄,用语愈发尖刻刺耳。而一向锦衣玉食娇惯成性的世家弟子听到对方明显指桑骂槐的言语,便也反唇相讥起来。 穿着士子袍的两方学子面红耳赤地吵作了一团,当事二人还未出言,坛下氛围已是剑拔弩张,甚至将要动起手来。 柏淮是关山巍的表字,数日前他忽然接到主家的传书,让他以学子名义写一纸檄文,声讨此任魁首林箊,交予山长顾承恩。此事完了他便有机会被擢升至主家,往后入仕为官也是轻而易举。 关山巍本就与林箊有旧怨前嫌,曾经试图诱使主家侍从为他报仇雪恨却铩羽而归,在知晓入学考校那日的情形后,自觉自己不是此人对手,于是只能按下心中怨憎隐忍不发。 如今看到主家下令要针对此人,他拍手称快,当即洋洋洒洒写下了一篇《讨林箊檄》,连日交给了山长。 想到眼前女子已与关山主家结下了梁子,关山巍原本心虚胆怯的心境便平稳了不少。纵使此人武功再卓绝又如何,难不成还能与世家抗衡? 他挺直了脊背,长身一揖,冠冕堂皇道:“此篇檄文正是学生所写,学生可用清誉担保文中所说言之有故、千真万确,林箊此人也已自行承认所犯罪则。言者无罪,还望先生明察。” 顾承恩神情淡淡,再度看向林箊,面上神色不言而喻。 林箊与他对望一眼,狭长眼角透出一丝清冷,不怒反笑。 “好。”她沉声道。 女子侧过头去睇了一眼身旁男子,薄唇微扬,又懒懒道了一句:“好。” 清润微沙的嗓音在耳侧低低响起,宛如寒兵利刃缓缓磨过喉间,令关山巍背后一凉,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拱着手垂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林箊收回视线,神色从容地看向坛上,身姿谡谡如松,缓缓低首跪地,一拜三叩,昂首朗声道:“多谢诸位夫子这些时日来对学生的教导,此份授业之恩学生感激不尽。若有来日,必当还报。” 说完,她站起身轻拍身前浮尘,微微一笑,便洒然转身离去。 此间无风,灼灼日光打在渐行渐远的女子身后,使那个清瘦的背影看起来耀眼又刺目。 四余斋学子定定望着女子离去方向,忽然之间便失去了与七政之人争辩的欲望,意兴索然,任对侧群人奚落讥笑也置之不理。 风姿绰约的女子就在此时从人潮之中站了出来。 她未发一语,径直走到方才林箊所在的位置,拱手齐眉,向坛上师长叩首三拜,又转身面向四余斋众人方向揖首一拜,举手投足雍容雅步、礼数周全。 楚月灵才高行洁,平日之中速来与人为善,计都斋众人无不与她相熟,受她此礼,同窗学子皆满目郑重,齐齐躬身,还以一揖。 女子眼中露出温雅笑意,她再望众人一眼,便断然迈步,跟随先前那个身影一同去了。 在她转身之后,衣物簌簌之声响动。其余三斋学子朝向二人离去方向,一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长揖不起。 不久前的嚣杂散入风中,鹿梦坛间一片寂静。 四余斋中人垂首长拜,久久未曾起身,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抗争。七政学子面面相觑,讥嘲的话语也逐渐稀落,直至最后已是鸦雀无声。 “没意思……” 一个声音便在这片沉默中叫嚷起来,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玲珑娇小的女子目望坛上,高声道:“山长曾教导长庚校学学子正身清心、莫忘始终,可学生却想问一句,何谓始终?若这始终从来只与世家相关,我等平民百姓又何谈始终?” 她似乎并不真正想要得到回答,问完之后只笑着摇了摇头,满面嘲讽:“当真是没意思。” 随即,女子一撩袍袖,嘴里念叨着“没意思”三字,敛眉垂目径自离开了。 烈日之下,空气沉闷苦热,锦瑟年华的学子们怔然而立,茫然若失。 三名女子接连离去的身影仿佛一道微风将不知名的种子吹入心中,隐隐生根,只待日后破土而出。
第45章 与登临相距千里的秦湾城东,衣红如火的俏丽女子从马车里钻出来,未得府外侍从传报,便行步如风地踏入门内。 红色身影在府内回廊间快步穿行,引得路上撞见的侍从都是一怔,直到那个身影走远,才恍然回过神来。 “小姐回来了?” “明月小姐回来了!” “是小姐回府了,快去传报家主及夫人!” 话语声中的那名女子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只面沉如水地直奔正厅,步履迅疾,不过片刻之后便出现在方晖堂外。 守在厅外的仆从见到她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眼看她要直闯入厅内,忙上前伸手阻拦道:“小姐,家主如今正与大公子在厅中商议要事,如无通传不得随意入内,若小姐要见家主,还请稍待一时,待小人……” 不等仆从将话说完,关山明月不耐烦地将他手打开:“滚!” 而后径直往里走去。 被她向旁推得一个趔趄的仆从顾不上手上疼痛,待稳住脚步,便赶忙追了上去。 其余仆从仿佛对如此场景早就习以为常,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就照旧低垂眉眼各司其职,头也未再抬一下。 方晖堂内,身为一家之主的关山云衢正坐于正中,边垂首饮茶边与身旁长子谈论一应事务。 练达老成的年轻男子在将近日之事逐一汇报后,又想起日前收到的传书,便道:“父亲,三弟应当也已到登临,若时机不差,这几日便可将那处威胁扫除干净。” 关山云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登临人多眼杂,恐生变数,让朔儿务必谨慎行事,莫要出了差池。” “是。” 他神情松缓,饮下一口茶后又随意问道:“青陆到何处了?” “前日已与青陆通过书信了,他此刻正在自洛下回程的路途中,应当再有几日便能抵达秦湾。” 关山云衢放下茶盏,虎目当中隐隐露出欣然笑意。 “好,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让你母亲做好准备,我们关山家中难得有如此喜事,明月又是你唯一的妹妹,此次婚事必定要大操大办,广邀天下宾客,十里红妆、百日施善,叫天下众人为明月一同庆贺,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兴致高昂的话音刚刚落下,厅外便传来高声喊叫。 “爹,我回来了。” “小姐,小姐请留步……” 清润昂扬的女子声音伴随着焦急劝告的话语声由远及近响起,明艳动人的红色身影大步流星地自门外走入,倏然出现在二人眼前。 乍然见到女儿出现,威严肃穆的中年男子顿时大笑着站起身来,屏退了追在她身后的仆从,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明月回来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爹都许久不曾见到你了,你出门在外这么久,对爹可曾有思念之意?” 关山明月当即扑进男子怀中,姿态俏皮娇憨:“自然有,我心里最挂念的便是爹了。” “说谎。”关山云衢面色一正,做出严厉模样,语气却仍旧满是宠惯,“你若当真思念爹,为何迟迟不愿回到家中?” 关山明月退出父亲怀抱,目光狡黠,撒娇般辩解道:“可我见到大哥来信说爹病重,便一刻不停地赶回来了,丝毫不敢停歇,爹如何还能责怪明月呢?” 望着女儿眼角隐带倦意,发丝微乱,鲜亮明丽的容颜的确沾染上了几分风尘仆仆之态,关山云衢有些疼惜地替她抚了抚有些打皱的衣襟,无可奈何道:“你这丫头,最是伶牙俐嘴,爹说不过你。” 关山明月大剌剌地一摆手:“我哪里称得上伶牙俐嘴,倒是我在校学中结识的一位好友才是能言善道。若我当真口齿伶俐了些,也大约是与她相处久了,有些耳濡目染罢。” “哦?不知是何方奇人,竟能使我们明月对他称赏不已?” 谈及此人,傲然逸豫的大小姐眸光微亮,神采奕奕地笑起来:“这人是名女子,名唤林箊,虽然并非世家中人,但不仅口舌了得,身手也很是不错,爹如果见了她,定然会想要将她收入麾下。” 说到这里,她皱了皱鼻子,无奈道:“可惜女儿早为你打探过了,她一心游山玩水、啸傲风月,丝毫没有效命于世家的意思。” 表面无奈的话语声中仍旧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之意。关山云衢面上微顿,眼中笑意略微褪去了一些,浓眉敛起,神色晦涩不定。 一旁的关山旭也不禁皱起眉,眸光扫过二人之间,显现出了几分忧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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