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面容与先前仍有七分相似,很轻易便能将她一眼认出,然而那双碧湖般的眼眸却太过幽深,仿佛潜藏了许多秘而不宣的晦涩情绪,叫她一时不敢与之对视。 轻柔的触碰不过片刻便落了空,指尖微凉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肌肤上,青岚低敛的眸光轻轻晃动,再睁开眼,却又已回复了那副妖妖娆娆的模样。 “我其实并非苗人。”她扬唇轻笑,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手中银笛,“我生来便是绿眸,所有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会唤我妖女,即便是我生身父母。他们认为这双眼睛是异兆,代表着不祥,而好似是为了印证他们所言不虚,祸事便当真屡屡降临于我周遭。” “五岁时,我家中失火,父母与弟弟皆殒命于那场火中,唯独我因为被唤出门去为弟弟买药而逃过一劫。可我一人独活,却叫其余人更加相信灾祸是因我而起,本该收养我的叔父寻了个理由将我逐出家门,而他也在不久后因突发恶疾病逝” 她眸光挑起,似笑非笑地瞧着眼前之人,手指挑逗般地在她心口位置流连。 “所有见过我真容的人都死于非命了,眼下你也看到了我的这双眼睛。小瞎子,你会害怕么?” 林箊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抬起头来,极认真地看着眼前那双妖异魅惑的碧色瞳眸。 “碧玉与墨玉皆为珍宝,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两样。” “何况,我从不信命理之说。” 话语平静而轻缓地一字一句响起,好似说的是世上最为理所应当之事。 眼中浮动的轻佻笑意就在这般平静认真的话语中渐渐消失,青岚静静地回望着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眼睛,少顷后,身子慢慢前倾,将额头靠在了身前人肩上。 “你若早些出现便好了。”她说。 尾音仍旧微微勾起,应当是笑着说的。 可林箊却好似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她站在原地未动,并未将身前人推开,也没有以其他动作安抚她,只是任她靠着,静默须臾后,话音如潺潺流动的清泉般不疾不徐地轻响。 “后来呢?你如何会到了苗寨?” 青岚安静地倚在她身前,闭着双眼任身前人身上的清淡气息将她萦绕,双手垂落于两侧,罕见的未再有其余动作。 “那时恰逢隆冬,我无处可去,饥寒交迫,本以为该会就此殒命,可奄奄一息时,师父却将我捡了回去。” “师父是苗疆的上一任圣女,她因寨中闹起时疫经久不愈而被迫出山寻医,没想到恰好遇见了我。我因受冻太久生了风寒,她便一路为我熬药照料,关怀备至,直到我痊愈,师父本想让我归家,可在听我诉说了我的遭遇后,便改变了想法,将我带回了苗寨。” “她用易容蛊遮掩了我原本的面貌,让我留于她身旁学习医蛊与武功。我就如此在苗寨生活了十一载,这十一载时日让我几乎忘却了幼时的伤痛,我本以为可以就这般安宁地度过余生,可师父却在我十六岁那年因积劳成疾而病逝了。” “她逝世前当着两位长老的面将圣女之位传于了我,嘱托我要看护好这苗疆的三山十八寨。待她下葬后,我想出山以寻改变苗寨现状之法,可我身为圣女,理当留于苗寨守护族人,两位长老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我出山,情急之下,我便以我圣女之身起誓,让他们给我三年时间。” “如若三年内,苗寨仍旧毫无起色,我会自行放弃圣女之位,以身葬江,祭祀祖神。” “你成功了。”林箊喟叹地笑起来。 “那是自然。” 穿着苗服的女子抬首看向她,微微一笑,那张出尘的容颜中便流露出些傲然神色。 “只花了一年时间,我便筹措到了修缮房屋的银钱,两位长老见我当真有所作为,也就不再对我有其他异议。” 林箊有些好奇:“我一直想知道,你那些银钱是从何处而来?” 青岚眼神微闪,笑得几分狡黠:“你猜千面狐是做什么的?” 林箊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 “你啊……” 千面狐于武林中素有匪盗之名,但她所盗之处皆为豪门富户,从未染指过平民百姓。多数窃贼行窃之时多半只挑珍贵之物下手,以免为人察觉,而千面狐却总是将那些富户的金银珠宝偷盗一空,便如同家里遭了匪患一般。 原来做的是劫富济贫之事,莫怪来钱这样快。 笑过后,她又有些不解:“既然你不爱以真面目示人,为何今日却未再用蛊虫掩盖真容?” 眼前女子唇角翘起,不答反问:“我好看么?” 林箊再细看了她一眼,随后颇为诚恳地点了点头:“好看。” 观她神色诚挚,细密的笑意便在碧色的瞳眸间漫溢开来,恰似浮岚暖翠、春山新碧。 “你我将要成亲,我总该叫你见见你新婚妻子的模样,倘若你见了心中不喜,眼下也还有反悔的余地。” 犹疑了一瞬,林箊神色郑重几分,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身前人以指尖轻轻封住了唇。 “不要说。” 那双碧眸依旧带着笑意看她,只是笑容中隐约透出一丝涩然意味。 “起码现下不要。” 喉头咽了一下,林箊缄默地微微垂首,便当真没有再说。 鸣虫寂寂地低叫着,方才因受笛声吸引而飞舞的流萤已重新隐没于林夜之间,周遭一片晦暗凄清。 将抚在唇上的手缓缓放下,青岚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你便不好奇我唤你来做什么吗?” 林箊略偏了偏头,不明所以地瞧着她。 眼前仙姿玉色的女子便神秘地一笑,只将她的手牵起,转身往崖边走去,“随我来。” 两个身影就这般牵连着行到了云雾霭霭的山崖边。 圣女峰并不算高耸,附近环有几山,皆与圣女峰高度相近。今夜月光明皎,星子寥落,举目望去能望出极远,山下九皋麓的营帐灯火斑斑斓斓,有若隐若现的欢歌笑语远远传来。 夜晚的山水风光不似白日明丽,却另有一番朦胧柔和的风情,幽丽的景致叫林箊心悦神怡,但她却依然不知身旁人为何要叫她来此处。 似是看透了她心中不解,青岚只是勾唇而笑,“莫急,还有半刻。” 林箊眨了眨眼,便转回头去,继续静静地赏望那片青山夜色。 风光旖旎间,明月好似又往高处升了些许,虫鸣孜孜不倦地再唱过一轮。 忽然,对侧幽暗的山峰中好似燃起了一点灯火,林箊轻“咦”了一声,再定晴望去,明净的双眸中便渐渐涌起怔然神色。 一点又一点的明灿灯火在附近几山间点亮,九皋麓的营帐间也升腾起星星点点的暖黄火光,一盏盏孔明灯于夜空中缓缓浮起,斑驳错落的灯火在风中摇曳闪烁,宛若将满天星辰送到了她眼前。 缠绵的笛音再次响起,流萤翠绿的光辉跟随着笛声飞扬舞动,如流转的翠色星海,熠熠着萦绕在二人身边。 月白风清下,吹笛的人微侧过首,无意于眼前风光,只将身边那抹青影映入眼中。 今夜月明星稀,而她却为她营造了这漫天繁星。 璀璨的灯海越飞越高,直至升入夜空,与真正的星辰融为一片。 笛音慢慢停息,红润的唇扬起柔和的弧度,女子凝瞩不转地看着眼前人,话音温软低柔。 “小瞎子,生辰吉乐。” 恍恍惚惚怔愣许久,林箊才缓慢回过神来,她笑着垂下头去,唇边溢出了一声欣喜的叹息。 “多谢,我很欢喜。” 青岚眸中漾起欣悦温柔的笑意,出口的话语却依旧暧昧撩拨,“欢喜什么?是这漫天灯火,还是我?” 谁料,青衣女子却笑意粲然地一点头,“都有。” “能有人记得我生辰,我很欢喜,你为我费心布置这万盏孔明灯,我亦欢喜。” 说到高兴处,她眼角眉梢都流溢出欢愉之色,索性仰头望着明星皓月,对天高喊起来:“生辰吉乐!” 清亮的喊声在群山间回荡飘摇,就仿佛有许多人对她作出了同样的回应。 望着眼前人从未显露过的烂漫天真,青岚怔了一瞬,双眸弯起,笑着轻轻嗔了一句,“傻瓜。” 她将银笛收好,柔声道:“你在此等我片刻。” 林箊好奇地眨了眨眼,望着她走入不远处的小筑间,再返回来时,手中已拿了一支蘸好墨的笔,并两只纸鸢。 “木鸢我不会刻,便只有这纸鸢了。” 闻言,林箊惊诧地抬头看向她,“你怎么知晓我的习惯?” “我所知晓的关于你之事,比你想的还要多。”青岚笑意深长地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譬如你年幼时曾因你阿娘不给你银钱买新出的传奇而赌气绝食三日,结果夜里偷偷去厨下寻吃食却不慎摔伤了手。又譬如你用银钱收买邻家小儿为你抄写课业,结果被你阿娘撞见,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一桩桩儿时糗事从他人口中说出,林箊面色逐渐窘迫发红,慌忙出言打断她,“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 餍足地笑着眯起了眸,青岚不再逗她,而将手中的笔与纸鸢递给了她。 林箊接过笔,凝眉略作思忖后,便在纸鸢上写下了生辰祝愿,而后将它放飞空中。 飘摇的纸鸢自山峰间滑过,随风飘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青岚看着纸鸢飞远,若有所思道:“心愿寄于纸鸢,放飞空中,便当真能够如愿以偿么?” 林箊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也不知。每年许过的愿我后来都忘记了,也未曾真的寄希望于木鸢,因此也不知道究竟实现了没有。” “我也试试。” 林箊将笔递给她,看着她落笔在纸鸢上写下几个字,而后神色郑重地放飞,不禁起了些兴致:“你写了什么?” 青岚瞧她一眼,眉梢微挑,“不是常说心愿若说出来便不灵了么。” 见她瞒得这样紧,林箊愈发好奇了,“今日又不是你的生辰,说出来也无妨。” “不行。” “那我告诉你我的心愿,你告诉我你的作为交换如何?” “说来听听?” “我的心愿是知道你方才写的是什么。” “……小瞎子,你觉得我是傻子么?” “咦?竟然不是么?” …… 夜色愈深,隐约带着嗔意的笑语声在圣女峰上空飘荡,月光笼罩在流萤围绕的两个身影间,洒下一片柔和辉色。
第127章 墨香四溢的书房中,素手执笔的女子坐于书桌前,正神情沉凝地垂首看着眼前纸张,她脚边躺着一只苍狼,苍狼身子横躺,尾巴蜷起,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正在闭目假寐。 宽大的书桌上摆满了翻开的古籍,古籍中记载的皆为阴阳术数与五行八卦相关。女子不时翻阅几页身边书籍,而后提笔于纸上落下几字,在晦涩艰深的字迹铺满整张纸后,她略一停笔,细秀的眉却微微蹙起,话语轻弱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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