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此时的神情才稍有变化,“我刚来青鸟城不久,应是不曾见过你。” 的确,倘若这女人从前便住在青鸟城,以她的容貌气质,早已闻名全城,姜帛不可能不认识。 可是方才乍一照面时那股莫名的熟悉感究竟由何而来? 而且有一个瞬间尽管掠过得飞快,但姜帛深深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就是那个女人看到自己时开口的嘴形是‘姜’。 她知道自己姓姜。 甚至姜帛感觉到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名字叫出来了。 可是为何姜帛问她时,她却说不曾与姜帛相见过? 女人没打算在这里多做停留,她简单朝姜帛颔了颔首,连炷香都没上,便准备离去。 但她好似料到姜帛会叫住她,在姜帛要拦住她之前,她款款转过身子,唇齿微微启动: “我不曾骗你,你我的确从未见过,但我知晓你是姜小县主,民间流传过你的画像。” 简单的几句话便解释了姜帛心里的疑虑。 而且她举手投足的轻逸飘远天生会让人相信她的每一个字。 差点儿姜帛就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但姜帛感受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要留住她,不能让她走。 “等等!”姜帛撑着桌子翻了出来,落在女人面前。 女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 不是诧异姜帛叫住她,而更像是诧异姜帛居然如此跳脱不遵束缚,竟然就直接从桌子上翻过来了? “你称我作什么?”姜帛凝视着她问道。 女人淡眉似蹙非蹙,不明白姜帛何以这样问她。 但她既没有拂袖而去,也没有显露出生气,不知是因她教养良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刚唤我姜小县主。”姜帛提醒她。 “你不是么?”女人轻问道。 “我是。”姜帛缓缓踱到女人身侧,全方位从上到下打量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可是早在半年以前,女帝下发文书张贴全国册封我为矜国皇后,你既然知晓我是谁,为何仍唤我早年的封号而不称我为皇后?” “皇后。”女人似乎以为这个称呼颇有意思,来回轻唤了两遍,“对不起,我久居家中难得出门,不知国中已改口。既如此,我在这里见过姜小皇后,这样可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和风,说不出的舒服,语速得当,不疾不徐,说出的言语如同她的容貌很难让人挑出错,姜帛本不该纠缠于她,也许她真的只是一位普通的香客。 可姜帛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奇怪的意念在撺掇她靠近这个女人,不能让她离开。 “还有什么事么?”女人温声问道。 姜帛愈发感到胸腔里的情感控制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突然她对这女人道:“请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这女人从进门到现在举止得宜滴水不漏,此时却因姜帛这句堪称撒娇的话而怔住片刻,她目不斜视端量着姜帛这张仍然稚嫩的少女脸庞,半晌,只见她眼泛波纹,流露出几许怜惜。 “你不快乐么?姜小……县主?” 姜帛假装没留心到她的停顿,走到神像下面,跪在蒲团上向着社神叩首,然后才对这女人说: “一个我很看重的人突然一声不响离开了我,有人告诉我她还会回来。可是在她回来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可我若是什么都不做,便会止不住想念她,我只能不断怀疑身边每一件事,假装世界上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好让自己不去想她。” 女人走到姜帛身边,瞧了眼这庙宇内高耸的神像,却没有像姜帛那样朝社神跪拜。 “她明知自己对你这样重要,还将你一个人留下来,真是很不负责任的人呢。” 她双目犹如一泓清水,映得庙宇都在发光,姜帛拉住她的手,“是的,所以我一直在想,若是我再见到她,定要痛斥她一番,折断她的翅膀,给她脚踝套上锁链,最好手也给锁上,永远锁在梧桐殿里。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许见她,每天只能让我……” “够了。” 这女人从姜帛说要将青雨翅膀折断时脸色就有些绷不住了,姜帛拉着她的手,直观感受到她因强忍而颇不平静的脉搏,待到姜帛说要将青雨永远锁在梧桐殿,姜帛看到女人胸腔开始细细抖动,然后用看似平静的‘够了’二字打断姜帛的话语。 女人从姜帛手里抽出手来,“人想要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即使她离开了你,大概也只是她的无奈之举,你既心爱于她,怎可用这样的话语来责备她?” 女人不愿再看姜帛,先前那短暂的怜爱转眼尽数消散,甚至带着淡淡的冰冷。 然而就在她不打算留在这里准备离开时,她没注意到身后正在站起来的姜帛脸上那逐渐沉下去的目光。 骤然一股巨大的幻力将她吸入某个颠倒的空间,她方才心绪波动,根本没留心有人会在这时对她出手。以至于当她睁开眼时,就看到自己站在一处宫殿之前。 宫殿上书:湘檀殿。 她骤然向四周看去,转身时衣裙掀起清风,周围只有她一人,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孩童的笑声,那熟悉而久远的笑声登时如强风般灌入她的耳朵,刹那间她心神激荡,竟是站不住。 她看到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保护下,一小只团子张开手臂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边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几近消亡的记忆突然将她劈在原地。 在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甚至不曾考虑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她看到那只小团子摇摇晃晃张着手臂朝她走过来,她永远不会忘记这是这只小团子第一次学会自己站起来,虽然根本不稳,可什么都不怕。 不知何时她曾得到远方的消息,说是在同一个地方,长大后的女孩对另一个人说: ‘这里是我小时候第一次学会站起来的地方,我想,如今我同样可以再从这里站起来。’ 她想着这句话,眼泛泪光,眉角却都是笑意。 张开怀抱,她一把将跌入自己怀抱的团子抱了起来,小女孩双腿紧紧夹在她的腰上,她抱着孩子不住亲吻,吻了嘴巴又吻额头,像要将阔别多年的遗憾都弥补起来。 ——即使这只是一个幻境。 此刻,身在幻境之外的姜帛看着光晕里这个画面,淡淡说了句:“你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教给我如何使用你的修为。幻。”
第99章 家人 她选择什么都不做。. “你是如何知晓的?”桂神拭干眼泪坐在庙外的桂花树下。 这个季节本不该开桂花, 桂神却让枝头点缀满淡黄色小花,团团簇簇的桂花藏在树叶里,散发浓郁香气。 姜帛坐在她对面, 身上落了不少桂花。 “应该是从见到您的时候便开始怀疑了, 不得不说, 您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的人,我想倘若这世上有人能超过您,那个人只能是您的女儿。” 桂神淡淡顾了她一瞥,这一眼看过来, 果真如仙子般风姿卓越, 姜帛没有说错,世上大概仅有青雨能与她平分秋色。 她同时是极优雅的,坐在树下,如天鹅般的脖项一丝不弯,纤腰笔直,鹅黄色褶裙的每一层纹理褶皱整整齐齐耷在她身侧,臂间仍挽着碎花点缀的薄纱, 目光总是随着头转动着, 不惹动任何凌乱。 与她相比, 青雨就随意多了,姜帛从来没见过青雨特意打扮, 甚至极少见青雨挑选衣裳, 通常是姜帛找来什么衣服给她她便穿什么, 有时候姜帛都觉得, 青雨就是仗着脸好看才笃定姜帛会对她死心塌地。 桂神轻轻叹了声气, “实在没想到会在地神庙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原来您便是南海桂神。”姜帛回答说, “其实开始我只是怀疑, 您的气质着实出尘惊人。即使您已身处这庙宇之中,我仍无法想象您向社神参拜的样子,您看待社神像的眼光是平等的,而非我等俗人这般崇敬景仰,我想,您的身份必定不一般。” 桂神目光轻轻一掀,露出赞赏之意:“所以你故意挽留于我,并装出柔弱可怜之状,就是为了探得我的身份?” 姜帛低下头,她的可怜,并不完全是装的。 但姜帛没有否认,她说:“我向您诉说我的孤苦,可并未告诉您我失去的人是谁。然而您却知道我说的是青雨,于是我故意说那种要将青雨囚禁起来的话来刺激您。 果然,您无法忍受青雨被他人这样欺负,这时我才肯定您认识青雨,而且与青雨关系匪浅。” “但你怎知我就是青帛……青雨的母上?” “您衣服上的绣花。” 桂神下意识低头,她身着鹅黄色的衣裳,绣着繁复精美的纹样,图案讲究雅致,虽是绣上去的,却比头顶这盛开的真桂花还要精致几分,这身衣服仿佛时刻泛着柔光,更衬得桂神脸庞温婉。 “这绣花……” 桂神尚不明白这绣花有何破绽。 但姜帛没有急着回答,忽然桂神目光凝滞,那双泓瞳逐渐由茫然变得吃惊,而后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 “是婚服。”桂神叹道。 姜帛被蒙在鼓里的时间太长了,如今她早已脱胎换骨,学会自己破茧而出,找寻真相,甚至仅凭蛛丝马迹便能推断出大概,有时候人是被迫成长。如果青雨不曾离去,她本不用学这些的。 “是的。”姜帛坦然道,“当日我与青雨大婚,您派仙鹤奉上霞帔,当真是精美绝伦,时时被我拿出来欣赏,我发现那霞帔上的刺绣是由人手工一针一线缝制,针法特别,乃人间不可得,我拿去请教过绣坊的师傅,她们都说没见过这种绣法。直到今天我在您的衣裳上看到一模一样的针法。” 桂神先前只听说姜帛天真烂漫,顽皮跳脱,今日得见,她发觉姜帛比她想象里聪明。 “是的。”桂神抬眼望向桂树,让穿透枝叶的天光落在自己脸上,青雨也经常这样,每当这时,姜帛就会看到青雨精致的侧脸呈现出一道缀着浅愁的线条,与此刻的桂神于神韵上十分相似。 桂神惋惜:“我听闻青帛要与人成婚,明明心里欢喜,却无法当面为她祝福,只能亲手绣出婚服,绣样画了无数种,刺绣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总觉得不满意,来来回回改了无数次,终于在你们大婚当日送到……只是,我从未想过我为她绣的婚服两套竟都是女样。” 她的意思是说从未想过青雨会喜欢女人。 早在姜帛认识青雨之前,她同样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女人。 甚至于她与青雨亲密时的把戏都是她现学的。 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喜欢就是喜欢了。 “不过你很可爱。”桂神看着姜帛说,“我很喜欢你。” 能得到青雨母上的肯定,姜帛露出笑容:“我同样喜欢您。”
111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