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处不问 |
时间:2023-08-30 08:00:25 状态:完结 作者:兰振 |
本书名称: 去处不问
本书作者: 兰振
本书简介: 原名:《穿成难民后我被重生将女盯上了》
历史系大学生陆一衡穿越到了一个架空的朝代,她不得不把脑子里的历史打乱重排。
没有身体原主的记忆,却发现这是个逃难中的男装大佬。
陆一衡:我摊上大事了TAT
陆一衡:开局一身破旧男装,遇事全靠侜诳。
祝长舟上一世谨言慎行,却落得个困死闺门的下场。一朝重生,她锋芒毕露,拜帅封侯。
祝长舟: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功高盖主?
为了逃避赐婚,祝长舟请求陆一衡和她假定亲。
陆一衡:不要在难民堆里找夫君啊!
女扮男装·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穿越·难民·陆一衡×仙姿玉貌·揣着明白装糊涂·重生·将门之女·祝长舟
陆一衡(试探):“小姐曾经认得我?”
祝长舟:“唔……可能是姻缘簿上有名姓。”
陆一衡:???
陆一衡:!!!
陆一衡:“你、你怎么也学会了胡诌……”
“我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最大的障眼法,就是菩萨垂目,祝帅低头。”
主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
1.专栏古代百合预收:
《驸马何日还乡》
只爱女色的公主被逼迫嫁给一个老男人,于是大闹婚礼。
老男人其实是个女人,战场上瘸了一条腿,打算回乡静养,没想到被塞了个大麻烦。
佛系驸马×暴娇公主
——老房子着火,轰轰隆隆。
2.专栏现代百合预收:
《和平小区第四栋》
你住在和平小区第四栋的四楼。
你的右邻是个白领,每天下班很晚,总是半夜做饭,吵得你睡不着觉。
你的楼下住着一对老夫妇,囤的肉总是吃不完,隔几天就要拎一袋腐臭的垃圾倒掉。他们还喜欢给你送吃的,但你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你的楼上是位学生,你经常看见他在小区里运动,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伤痕。
二楼住着一个三口之家,他们吵架的声音都能传进你的耳朵。
而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你的左邻,直到有一天,她翻窗进了你的房间……
你才开始发觉这栋楼有多么不对劲。
正文第三人称。
左邻人狠话不多酷姐姐×看似羊入虎口小白花
第1章 桃花马上石榴裙
我被潮水般的难民裹挟着往前撞去,忽听身后传来几声清叱厉喝,人潮便将我向道路两旁挤。
几匹骏马驰过人群让出的通道,打头一匹桃花马上坐着一位红衣少女,眉眼带着没长开的稚嫩,却目光如炬,凛然似刀。
霎时,我想起了《三看御妹》里的刘金定,可惜我没有封加进的胆识,我只能问身旁的难兄:“老兄,那个红衣少女是谁?”
老兄被我的话吓了一激灵,手忙脚乱地按我的头:“莫看!那可是祝家的千金,虽说此次进京多半能封个侯爷,但毕竟尚未出阁,咱们看了是要掉脑袋的!”
我心想,我又不是个真男子,看看无妨,但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我尚有闲情打趣道:“老兄不曾抬头,怎知是祝家小姐?”
老哥正色道:“半月前,祝元帅被困团城,是祝小姐悍然领兵百里驰援,拼杀三天三夜,救父兄于水火,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方才听到女子的声音,想必是祝小姐手下的侍女兵,不然还有哪家女子能城中纵马?”
“老哥大才,”我拱拱手道,“还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他想作个揖,无奈人群拥挤,只能抬手道:“鄙人姓林,单名一个充字,表字裕和,年十有七。阁下怎么称呼?”
林冲?我心下一惊,难不成我穿越进了《水浒传》?但看他面黄肌瘦,五官柔和,没有半分“豹子头”的样子,又听见字裕和,想来是重名了。
我答道:“在下陆一衡,小字浚之,痴长一岁。”
林充道:“仁兄!”
我道:“贤弟!”
茫茫饿殍间,我二人褴褛相对,我竟生惺惺相惜之感。想来我来到这个时空一个多星期,每日不是赶路,就是为饱腹发愁,竟几乎没与人交流。
林充道:“祝小姐善名在外,此番既然入城了,必定施粥,你我有口福了。”
我随口道:“灾民盈道,哪有施粥的空当?城隍庙么?也不怕哄抢之下,冲撞了木雕泥塑。”
林充略微蹙着眉,不赞同道:“陆仁兄,我大成百姓岂能类同蝗虫?”
我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我已经穿越到了这个国号为“成”的朝代。十日的饥寒交迫让我没有空细想发生的一切,如今进了省城,贴着不知哪户的墙根坐下,也算有了一席之地,惶惶然的情绪这才从心底浸润出来。
十天前,我还在21世纪读大二,我念的是历史学,正是小半瓶子醋的水平,一觉醒来天翻地覆——并非夸张,我醒来时正睡在树杈上,因是惊醒,身子一动便直愣愣地往下栽去——我脑中一个“完了”还没想完,身体的核心一紧,一个空翻轻盈落地。
我立时发现两件事情:一是这不是我那浑身软肉的宅女身体,二是怪不得身体的原主人要睡在树上——地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或坐或躺了许多难民。
意识到这两件事情,我便知道我摊上麻烦了。当我发现我这副身体是个穿束胸、会伪音的男装大佬时,我就知道我摊上大麻烦了。
没有原主的记忆,更不知道原主的灵魂去了哪里。还好逃难中,无人认识我。
更可怕的是,原主显然把这副身体打理得很好——甚至还有力气爬树——而我来了之后,缺衣少食、头晕眼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为何我要横遭此罪?我思绪飘远,也不知父母如何了,我才是有家难回,什么流落番邦的四郎、八郎,什么风雪山神庙的林冲,都不如我凄凄惨惨戚戚……
想到林冲,我才发觉我刚刚发呆忆苦时,林充似乎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略微含愧道:“贤弟方才说了甚么?愚兄恍惚之间,没有听清。”
林充满脸理解:“仁兄想必是饿坏了,适才祝府家下人张榜说,明早卯时城隍庙前施粥。城隍庙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你我不如连夜挤过去?”
我本想打趣一句“那你我岂不斯文扫地”,可前胸贴后背的情况下,也端不住什么气度,便作罢了。
林充倒似乎看出了我的未尽之意,有些羞于启齿地解释道:“你我用智早得,不算哄抢。”
我于是正色道:“不错,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抢呢?”
林充深以为然。
可惜我俩的“智谋”太过粗浅,没挪几步就发现大家都在往城隍庙挤,于是又水泄不通了。
我多少磨练出了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性,走不动的时候,就从林充那里旁敲侧击,以期套点消息:“你说,定平城里只有祝家施粥,岂不树大招风?”
“仁兄有所不知,”林充显然对我先前说自己是乡下来的这套说辞深信不疑,“祝家有朝廷的丹书铁券,又战功赫赫,这‘定平’的城名都是因祝家而改,谁敢与之争锋?”
我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道:“那岂不更‘树大招风’?”
林充显然明白我想说“功高盖主”,也压低声音道:“我也觉得很奇怪,祝将军行事太张扬了,两儿子都参军了,几年战功累积下职位都不低。如今祝小姐也算入了伍,手下还练了一队侍女兵,简直就是司空昭之心……”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司空昭之心”是个什么鬼,这几天我发觉这个地方的历史有点诡异,和我熟知的华夏历史像又不像,我还没弄懂二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恐怕这个“司空昭”就是我们那边的“司马昭”吧。
林充又道:“可祝将军也不像少智之人,这么做的用意我倒想不明白了。”
“上面什么反应?”我问道。
“该封赏的一概不少,但听说兵部尚书近年要荣养,上面那位有意提拔一位进士。”
林充只说“进士”,不说具体官职,我便明白那是位天子门生,由此推断,目前的兵部尚书是祝家一系——不得不说,祝将军真大胆,真敢往这种要命的位子上放人。
我不由咋舌:“你之前说祝小姐善名在外,那祝家上下忒得人心了。”
“可不是嘛,”林充连声道佩服,“或许祝家想‘物极必反’?各方面都表现得要反,反而让人觉得反不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竟然觉得有些合理。
我俩说着悄悄话,天悄悄地亮了。城隍庙山门一开,两个半人高的粥桶被抬出来。我本以为人声此时会鼎沸起来,但许是饿得没有力气,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只是每个人都死死盯着那两个冒热气的桶。
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出来高声道:“祝府施粥,每人一碗,不要拥挤!”
于是我又被推搡着往前挤,人一多,免不了挨挨碰碰,待等我领完了粥,还了碗,一转头却发现林充不见了。
喝粥声、说话声、冲突声灌耳而入,我喊了几声林充,却被淹没了。
罢了,五湖四海皆朋友,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找了个空隙坐下,旁边有几位中年大哥在侃大山。
络腮胡大哥说:“祝小姐今年及笄,听说定平的媒人没一个说成的,如今祝小姐要封侯,眼光自然更高了,也不知哪家男子才配得上。”
“悍妇有什么好,送我都不要。”另一位大哥用手把牙缝里的碎菜叶剔出来,又舔了舔手。
另一位略胖些的大哥道:“她是侯爷,你儿子生下来就是小侯爷,怎么不好?”
剔牙大哥还在剔牙:“又不能纳妾,有什么好?”
我忍无可忍:“说得好似你不娶祝小姐就能纳妾一般。”
剔牙大哥被驳了面子,自然不乐意:“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老子想纳几个纳几个!”
我缓缓摇着头冷哼一声。
剔牙大哥被激怒,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嘴上没毛的小子懂个屁,老子睡女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接着就是一连串污言秽语,络腮胡大哥和略胖大哥在一旁劝了劝,没劝住。
我此时有些生气,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也干不出与他对骂的事情来,只能冷冷地瞪着他。剔牙大哥越骂越起劲,甚至捎带上了祝小姐,我实在无法,细细想了一下一路道听途说来的一点大成律法,起身对着剔牙大哥的脸便是一拳。
剔牙大哥一愣,大叫一声便冲我挥拳。感谢这具身体的本能还在,我一碗菜粥下肚后身手恢复了一些,立时往侧边一闪,一脚横挡,右手抓住剔牙大哥挥过来的手腕,左手擒住他的肩头,顺着他的劲把他捋到了地上。
电光火石间,络腮胡大哥先反应过来,高声道:“打人了!打人了!”
逃难中哪里没有冲突?周遭人见怪不怪,甚至还撤了撤避免波及自身。
剔牙大哥可能磕到了牙,含混不清地尖叫:“报官!报官!”
我冷声道:“好哇,到时候看看是谁理亏!”
络腮胡大哥对微胖大哥道:“你看着他!我去衙门!”
我倚墙坐下,甚至不着边际地想:不知道现在这种形式下,还提不提供牢饭……
第2章 姻缘事非同容易
我还没见着衙门的大门长什么样,就被祝家人截了胡。
此时我正坐在前堂,手边是丫鬟刚添的香茗,茶盏里冒出的热气,如同墙角香炉中的轻烟,丝丝缕缕地纠缠。
我已经六天没洗澡了,也不知身上有没有怪味儿。就这样登堂入室,我不解又羞惭。
祝小姐今天穿了身青蓝色的衣裳,衬得她冰肌玉骨,好似仙女下凡尘。
只听她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我起身作揖道:“在下陆一衡,小字浚之。”
祝小姐又问道:“怎生与人争执起来?”
我听她言说“争执”不说“斗殴”,多半有意为我开脱,便卖了个乖:“那人污言秽语,更辱蔑小姐,在下听不过,一时性急……万望小姐为在下周全。”
我印象中,大成律法对“不敬”的惩戒比较严格,我在这点上做文章,未必判我有过错。
祝小姐道:“此事无妨,可知为何单单唤你?”
我心想这我哪能知道,随口说道:“小姐龙章凤姿、英武非凡,在下实在不知何德何能……”
祝小姐身旁的粉衣小丫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将起来:“小姐,你瞧瞧他,怎么净用些夸男人的词来夸你。”
我道:“非也非也,想来这字又不分男女,这些词女人怎么用不得?”
祝小姐也笑道:“你却有趣,是个辩才。”
小丫鬟不服:“怎么不分男女,你可见哪个男人名唤娇娇么?”
我笑道:“有何不可?”
说罢躬身一礼:“在下陆娇娇,见过小姐。”
这下满堂丫鬟都崩不住了,有那含蓄的捂着嘴笑,如粉衣服丫鬟般放肆的早已东倒西歪。
我大着胆子去看祝小姐,她一双春风含笑的眸子正凝着我:“如此,陆娇娇,你可愿意在我门下食禄?”
我心中大喜,忙拜道:“荣幸之至。”
待等我从这股喜气中冷却下来,我已经在厢房洗漱完毕。祝小姐的青眼有加太过突然,为她打生打死的人多得很,她岂能事事亲至、个个如此礼遇?
我不知道她是看中了我表现出来的哪一点,亦或许是这具身体有什么不妥,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想着外面的难民,无端生出些许罪恶感,可是——
南涝北旱,此为天灾。兵燹连年,乃是人祸。
这都与我无干。
可又与谁相干呢?盛大的灾祸下沉到个体,便是天崩地裂、生不如死。
我如同常年紧绷、骤然松弛的橡皮筋,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人事不知,直到祝小姐拨给我的小丫鬟紫述叫醒我,我才得知自己竟睡了一天一夜。
紫述服侍我漱口洗脸的时候,我不禁又想:哪个门客能有这待遇?祝小姐图我什么?图我不洗澡?
说来有趣,我到如今竟不知祝小姐的名字。
我思来想去,还是打直球比较好:“紫述啊,我乡下来的,一直听说祝小姐的英勇事迹,谁不尊称一声‘巾帼英雄’!因此无从得知小姐名讳,烦请你告知于我,免得日后冲撞了小姐。”
紫述莞尔:“先生不必拘泥,我家小姐待人并不严苛。小姐名讳上长下舟,字子昭。”
祝长舟?好名字。
我谢过小丫鬟,刚吃了晚饭,先前见过的大胆粉衣丫鬟明庭就来唤我。
我随她步至西厢耳房,我抬头一看,匾额上书“三余斋”。若是在我的时空,恐怕取的董遇“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之意,是“三余读书”的典故,在此地就不知是否是这个意思了,不过多半是间书房。
明庭进去通报,祝长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才蓦然回过神来——
这哪是三余斋,分明是白虎节堂。
孤“男”寡女夜晚共处一室,我岂能留住性命?
明庭邀我进去,我隔门作揖道:“小可恐怕瓜田李下,有辱小姐清誉,恳请门外答话。”
屋内一静,随即一个爽朗的男声道:“不错不错,正应如此。”
祝长舟朗声道:“爹爹在场,进来无妨。”
我也不好再推脱,抬脚进门,躬身便拜。
祝长舟的爹爹道:“陆先生请坐。小女盛赞先生学问人品,如今一见果然非凡,不知先生是何方人士?”
虽知多半是客套话,我还是被夸得有些汗颜:“将军、小姐谬赞了,小可是断云县乡下人。”
我哪知道这具身体是哪里人,断云县是我穿过来的地方。
祝长舟的爹爹又道:“断云县果然人杰地灵。我有一老友也在断云县,你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叫陆夏山。”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陆夏山恐怕就是祝长舟捞我的原因。祝长舟先前并不知道我的名字,那么这具身体和陆夏山应该长得很像?都姓陆,恐怕有血缘关系。是父亲?还是叔伯?
我转念一想,不对啊,我穿过来时,这具身体明显逃难有一段时间了,必然不是断云县人,而陆夏山在断云,或许只是个巧合?
我心知陆夏山既是祝长舟爹爹的老友,我说对他熟稔必定吃亏,只好祭出失忆大法:“实不相瞒,在下逃难途中磕坏了脑袋,大部分事情都记不清了。”
祝长舟关心道:“何时磕坏的?明庭,快请大夫来瞧瞧。”
我忙道:“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劳烦大夫了。左右磕了有十多日,也不甚急。”
话都这样说了,祝长舟便不再坚持,转而问道:“恕我冒昧,先生可曾婚配?”
我心想,这领导怎么这么关心新员工的感情生活,口中答道:“不曾不曾。”
“令尊令堂现在何处?”
“说来惭愧,混乱中失散了。”我总不好直接说父母也忘了,显得忒不孝了。
“先生放心,明日便遣人去寻。”祝长舟拊掌道,“如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新员工只能道:“小姐请讲。”
“先生也知,我将要及笄。此番进京受赏,听闻陛下有意赐婚,我实在无意婚嫁,还望先生与我遮掩一二。”
她这话说得隐晦,我听罢大惊,可算知道祝长舟图我啥了——
和一个长相清俊且识趣的普通百姓定亲,是降低皇帝戒心的好方法。
可这不是她在难民堆里找夫君的理由!
我垂死挣扎:“小姐三思,恐于清誉有碍……”
“先生放心,先生一旦有意中人,你我便和离。况且先是定亲,未必走到三媒六聘的地步。至于我,我本无心嫁人,和离后便无人能逼我再嫁。”
我此时想必是一脸震惊地看向祝长舟的爹爹,进门后我恪守礼节不直视对方面容,如今才知晓祝将军留了髭须,身形如门神画上的尉迟恭和秦琼般壮实。
祝将军乐呵呵地对我说:“到时自然待先生如亲姑爷。”
领导饼都画了,我要是不接过来,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但直到我回房躺下了,还是想不明白:祝长舟给她爹灌了多少迷魂汤,这都能答应?这不是个封建社会吗?难道说是我太封建了?
一觉醒来,我明显感觉待遇变得更好了。紫述说,小姐给我送了些何首乌、胡桃肉之类的补脑,已经收到小厨房里了。
大夫来给我看了看,开了个药方,只说好生养着,有机会恢复记忆。我逃过一劫,不由松了口气。
紫述拿来样布让我挑花色,说要置办几套新衣。我好歹还记得外面在闹饥荒,嘱咐了两句不要铺张,一两套蔽体即可,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
祝长舟没有限制我的行动,也没有给我派活,我便想着去城隍庙帮忙施粥。
跟祝长舟报备了一声,她却说要同我一道去。
我知道她多半要开始炒CP了,一时竟有点紧张。
饥民塞道,骑马坐轿都不是好选择,祝长舟戴着幂篱徒步往城隍庙走去,身后跟着我、明庭和紫述。
我这才想起来,昨日纵马的人里,就有明庭和紫述,恐怕她俩也属于所谓的侍女兵,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真是不可貌相。
道路依旧是寸步难行,昨日我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今日身份却大不相同,实在是造化弄人、人生难料。
我胡思乱想着,便走到了城隍庙后门。祝小姐留了个账房在庙里,他们说话我不便在旁,自觉去山门处帮忙施粥。
紫述本要随我一起,我想着虽然她并不柔弱,但施粥的地方地窄人多,她毕竟是祝家人,磕着碰着我也不好交代,因此打发她去厨房了。
从后门走到山门,要穿过三个院子。省城的庙十分气派,黛瓦朱柱,反宇向阳。我路过献殿前院的时候,有一位道长正在洒扫。
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开口道:“无量寿福。贫道本不该多言,善人既有慈悲心,贫道有一言相赠。”
我一愣,转身躬身道:“洗耳恭听。”
道长说道:“‘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我知道这是《清静经》里的句子,但竟一时不知他为何以此句点我。难道是发现我这个外形并不是自己的?劝我不必执着于皮囊?
我开口欲问,道长却低头继续洒扫,明摆着不愿多说,我便道了声谢,还往山门处走去。
山门处也有一个小道长在帮忙施粥,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扫献殿前院的道长是哪位啊?”
小道长一边盛粥一边道:“你是说高高瘦瘦的那位么?是哑师兄。”
“哑师兄?”
“除了念经,没有人听过他说话,因此我们都这么叫他。”
我心想,那我真是荣幸。
“不过我还听说,哑师兄是言语得罪了人,才出家的。”小道长明显还不“清静”,压低了声音和我聊八卦,“还有人说他和祝家有关系。”
“祝家?”
“这就说来话长了。”
第3章 一石惊起千层浪
然后,小道士给我讲了一个祝家旁支子弟虽醉心武学,却厌恶战争,于是在一次大战中逃离,跑到道观出家的故事。
我越听越觉得熟悉,也不知道这个时空有没有杨家将的故事,杨五郎弃红尘削发为僧不就是一个路数么?
更何况传闻漏洞百出——若洒扫道人真是祝家逃兵,他岂敢在祝家大本营里修道?
我听罢一笑而过,正想跟小道士分享杨大郎到杨七郎的故事,只听前方一声炸响:“好狗贼!阎罗变菩萨——我呸!”
我正想瞧瞧被骂的人是谁,一抬头,只见剔牙大哥对我怒目而视。
我:“……”
我朗声道:“这位兄台,你污言秽语、不敬祝小姐在先,我替天行道在后。有冤衙前击鼓,勿要在此挡道!”
剔牙大哥冷笑一声:“祝家施你一点小恩小惠,你就甘愿做门下走狗。这衙门口的石狮子都姓祝,我又去哪里伸冤?!”
我冷了脸:“祝家该你的?欠你的?昨日你不曾吃粥?吃奶还骂娘!”
剔牙大哥又是一串大骂,我如今成了祝府门下客,自然不便像昨日一般大打出手。施粥的祝府家下人聚过来要轰,我又担心坐实他口中的“仗势欺人”,一时犹疑不定。
正在僵持间,救星下凡——
“浚之,何事喧哗?”
祝长舟戴着幂篱款款而来,明庭、紫述一左一右站定,露出腰间佩刀。
我连忙施礼:“小姐,还是昨日之事。”
祝长舟转向剔牙大哥,客客气气地道:“昨日已遣人询问阁下,阁下说只是误会,今日怎么出尔反尔?”
我心想,这句话说得,好似威逼利诱。
剔牙大哥一见祝长舟,就犹如那霜打的茄子。他回首四顾,似乎是没找到同伴,只好梗着脖子道:“他打了我了!”
祝长舟淡淡道:“辱蔑将府小姐,我不与你计较。姑爷护我清誉,自然无可指摘。你百般寻衅滋事,意图打骂我家姑爷,你待如何?”
其实,在她说“姑爷护我清誉”一句时,人群便仿佛沸水入油锅,轰然炸响,我听着此起彼伏的“姑爷?!”,一时僵在原地。
我心想,祝长舟早想找个时机把我这个挡箭牌推出去了,剔牙大哥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我一时间感觉自己就是动物园里的珍奇动物,被百千双眼睛盯着,手脚都不自在起来,还得挺胸抬头给祝长舟撑场面。
剔牙大哥也被那一声“姑爷”震在原地,公鸡打鸣般“我我我”了半天,也没喔出个所以然来。
但我大致能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他想骂我“小白脸”。
祝长舟目的达到,也不再与他周旋:“姑爷慈悲心肠,不与你计较,你领了粥去罢。”
于是,慈悲心肠的姑爷亲手给他盛了碗粥。
祝长舟功成身退,我却不好立时转身就走,站在门口当了半天八卦话题。
小道士——现在我知道了他道号灵澄——换了个八卦对象,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您是祝家姑爷呀?”
好家伙,都用上敬语了。我就说他尘根未净,也不知道怎么出的家。
我含糊道:“还未定亲。”
“祝小姐都亲口说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灵澄一边打粥,一边道,“祝小姐比庙里的神女都似天仙,定平城王家公子、周家公子,还有好些公子都爱慕小姐,我听说京城还有王爷想小姐做王妃,小姐似乎对他们都无意——领完粥去那边吃,请不要在此聚集。”
小道士虽然没有问出口,但很明显他想问“祝小姐看上你什么?”。
虽然但是,我也不知道哇。我今日仔细想了想,祝小姐见了我一面就要与我假定亲,她岂是如此轻浮草率的做派?难道还是与陆夏山有关?
目下多想无益,我佯装听不懂小道士的言外之意:“那我情敌还挺——”
一个“多”字尚未出口,一匹骏马破开人群杀将过来:“小贼!”
马撞人群,立时哀嚎声此起彼伏。
灵澄惊道:“是王公子!姑爷快跑!”
真是说情敌,情敌到。
我看到有位老妪躲闪不及,被马身蹭倒在地,不由皱起了眉头。
祝家仆役围拢过来把我护在身后,有一个连忙进庙去寻祝长舟。
眼看马就要冲到跟前、踢翻粥桶,我一时血气上涌,在身前仆役肩头一撑,飞身越过马头冲王公子当胸一踹,拧腰回身,双腿夹紧马身,左手抓辔,右手揽缰,迫使马扬起前蹄,又调转方向、避开粥桶落下。
感谢天感谢地,这身体学过骑术,还把一身功夫刻进了DNA里。
飞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的祝长舟:“……”
我:“……”
半挂在马鞍上的王公子:“……放爷下来!”
我回头看见他白衣上的鞋印,实在没忍住,憋着笑说了声“对不住”,翻身下马,正色道:“你这样横冲直撞……”
“你闭嘴!”王公子恼羞成怒道,“子昭,我哪点不如他?”
虽然隔着幂篱,我还是能感觉到祝长舟的视线缓缓凝向了那双鞋印。
王公子:“……”
明庭:“噗。”
“这是意外!”王公子崩溃道。
“王兄,”祝长舟道,“兰因絮果,是说不清的。长舟承你的情,仍觉是王兄抬爱,王兄良缘尚在他处。”
王公子欲辩又止,将矛头转向我:“刚才是我一时不查,让你得逞了,你敢不敢堂堂正正和我比一场?”
我一时不知该告诉他,就算他赢了我选择权还是在祝长舟手上,祝长舟又不是彩头,还是该吐槽一下为何只比武不比文。
我正想着怎么回绝,只听祝长舟若有所思地道:“也好。”
我:“……啥?”
王公子大喜:“好!三日之后,城郊马场见!”
“等等,”我给祝长舟使眼色,但并不起作用,只好说道,“与你比可以,但我有个要求——你要给刚被你撞倒、踩踏的路人请大夫。”
王公子脸色有点不自在,但祝长舟在场,他大概也不想显得嚣张跋扈,最终还是别扭地说道:“这有何难,爷有钱。”
送走了王公子,又和灵澄嘴上打了几局太极,我终于把面前的粥桶盛空了。此时也到了晚餐时候,我便跟着祝长舟她们一道回府。
路上说话不便,我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紫述说了一句什么“贼”,我随口打趣道:“我现在听不得‘贼’这个字……”一天又是狗贼又是小贼的,人都被骂麻了。
紫述显然没听见我说的话,她人影一闪,就钻进人堆里追着什么去了。
祝长舟回身问我:“偷了你什么?”
我这才明白是糟了贼,浑身上下一摸,系在腰间的小钱袋没了。看来这个身体的机敏身手还是个主动技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磨合成被动技能。
我连忙道:“唤紫述回来吧,偷便偷了,这世道如此……不打紧的。”
明庭笑道:“小姐说得没错,姑爷真是菩萨心肠。”
“也不是,”我实话实说,“主要是没钱。”
祝长舟于是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短笛,“呜呜”吹了两声,紫述就应声而归。
我心想,这想必就是军中传讯的手段了。
回府饭后,祝长舟就跟我透露了她的安排。进京领赏后,她计划请命去北塞守边,当然,带上我。
祝长舟说道:“进京之前,需得堵住悠悠众口。”
这就是拿王公子杀鸡儆猴之意了。
“一衡愚钝,小姐用我,不是让我不抛头露面?”我疑惑道。
祝长舟含笑:“宝剑蒙尘,长舟岂是暴殄天物之人?”
见我还是疑虑,她又道:“强雌配弱雄,怎比二虎相争?”
这句话一针见血,我霎时明白了。
一个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的赘婿,岂不比甘当背景板的姑爷更能从内部瓦解祝家?既然要降低圣人疑心,一个内忧外患的祝家才是好选择。
就婚姻一事,祝长舟向来表现得眼光高且慕强,看来我需要在人前改变人设了。
祝长舟见我开了窍,便提起比武之事:“王槐将门出身,而王家善使长|枪,他与你约战马场,定是想马战雪耻。你可擅长长兵?”
我自从有了医生盖章的失忆症,说话都有了底气:“忘记了,不过摸了兵刃应当能想起来。”
祝长舟点点头道:“随我来。”
我于是随她穿行几座庭院,来到演武场。祝长舟从兵刃架上取下一柄偃月刀抛给我:“试试这个。”
我双手接过一试,起码十余斤。我用来劈砍的动作十分笨拙,并没有触发主动技能。
我不死心,又试了斩|马|刀,仍是同样的结果。
祝长舟也看出来我不通长兵,便说道:“紫述,借刀给她。”
紫述解下腰间的环首刀,双手捧给我。我拔刀出鞘,随手挽了个刀花。
祝长舟在明庭佩刀的刀鞘底部一拍,抄手接过被拍出鞘的刀,足尖一点,刀尖便直指我的面门。
我猝然后撤,反刀格挡。祝长舟变刺为劈,劈向我的腰腹,我转腕去挡,一时间她进我退,将我逼退了数米。
祝长舟喝道:“还手!”
我精神高度紧张,说出的话便不受大脑控制:“你这劲道简直是谋杀亲夫!我又没上过战场,哪里还得了手!”
祝长舟轻瞪了我一眼,我才发觉刚才的话有些僭越。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我只当不知,趁着她撤劲的空挡,横削一刀——换来了祝长舟一句“不错”。
祝长舟一放水,这具身体的主动技能就开始冒头了,竟与祝长舟打得有来有回。
祝长舟寻着时机往旁一闪,收刀道:“刀法很规矩,请教尊师名讳?”
我只好“欺师灭祖”:“忘记了。”
祝长舟便不再提:“你的身法在我之上,走的是轻盈敏捷的路子,但在马上这个优势显不出来。书斋里的祝家刀法你都可看,先用轻些的长刀试试,能否将你的身法用在马上长兵上,这三天若是学不成……”
“学不成便如何?”
她轻飘飘看我一眼:“我便要改嫁了。”
我:“……”
我:“小姐放心,我一定学成!”
“如此甚好,”祝长舟满意地道,“明庭,给姑爷取我四岁时用的长刀来。”
明庭憋笑:“是。”
我:“……”
祝长舟还算仗义,又给我指了条路:“我听闻城隍庙有位道长醉心武学,一把扫帚使得出神入化,这轻型长兵或许有共通之处。”
难道她指的是洒扫道人“哑师兄”?那也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主啊。
我愁眉苦脸地回去,院里的小丫鬟喜气洋洋地跟我说,小姐让账房算了我的月例。
我想起今天当街的那句“没钱”,不由觉得祝长舟实在是心细如发。
而在梦里,心细如发的祝长舟绞了一段头发,和王槐的头发结在一起,她一双瑞凤眼幽幽地看着我:“你输了,我要嫁给别人了……”
我鸡皮疙瘩落了一地,猛一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天色尚早,我正要睡个回笼觉,就感觉身下不太对劲。
伸手一摸,五指血色。
完蛋了,刚发了月例,就来月事例假。
第4章 我今抽刀勒剑石
我鬼鬼祟祟地爬下床,想试试从前看到过的一个方法,用一块湿布和一块干布把血吸走。
许是军中枕戈待旦练出的警觉,紫述在外间起身:“姑爷?”
我连忙道:“没事,你睡吧。”
我转念一想,就算布把血吸走了,那布怎么处理?
一时间别无他法,只能兵行险着。我把裤子脱了往床上一扔,点了烛火,装作被绊了一跤,“哎呦”一声,便把烛灯往床上一扔。
紫述飞奔过来,紧张道:“姑爷?”
在她推开里间房门前,我高声道:“别进来!我没穿裤子!”
紫述拍门道:“姑爷快开门,是走水了么?!”
我这才想起来我把门栓上了,真是太好了。
我见烛火烧掉了血迹,便把茶壶里的水泼了上去:“没事了,刚跌了一跤,已经浇灭了。”
紫述在门外道:“小姐既差我作姑爷的贴身丫鬟,还请姑爷不必避我。”
我顾左右而言他:“明早再收拾吧,你去睡吧。”
紫述只好听话。
我该演的戏演完了,虽知紫述没有睡着,但也无妨。
万幸我曾因为好奇,查过古代女子处理月经的方法。我依照记忆,从烧了一个大洞的亵裤上撕下一条布。然后,揪了几片室内摆着的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用烛火烧成灰,撒在刚撕下的布上。再将布条裹紧,做成一个简易的月经带。
只能说,聊胜于无。
我囫囵睡了一觉,天亮后放紫述进来收拾。看着床上一片狼藉,我还觉得挺对不住紫述的,无端增加了她的工作量。
昨晚闹的那一场,自然惊动了祝长舟,她听说我起床了,便来关心了我几句。
我昨晚想过,不如直接同祝长舟坦白我是女儿身,但一来这个身体装男人装得很彻底,想必是有性命攸关的原因,我不敢冒险。二来,我还不知祝长舟究竟为何用我,过早暴露底牌不是明智之举。
我没忘今日要去寻求洒扫道人的指点,对着祝家刀谱练了练,便动身去城隍庙。
洒扫道人仍在洒扫,我如今知道他的扫帚就是武器,恐怕这洒扫也是练功了。
我站在偏殿阶条石上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看出点门道来。洒扫道人挥动扫帚用的不是臂膀的力气,而是腰力。这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哪家功夫不用腰?
但在洒扫道人手中,这扫帚如指臂使,仿若从腰间延伸出来一般。而且,他用扫帚,不仅是扫,兼有钩、铲、槊之用,而扫帚柄也如同棍棒使。
可惜我现在就是个没有意识的氪金玩家,隐约觉得洒扫道人的武功路数大有乾坤,却也看不出更多了。
我向来信奉“Just do it”,下了台阶,恭恭敬敬冲洒扫道人抱拳道:“晚生近日在练长刀,不知可否请道长指点一二?”
洒扫道人没说话,却一扫帚冲我扫来。我本以为他不会答应,做好了“三顾茅庐”的打算,谁知道长竟出手了。
我赶忙提起祝长舟四岁时的长刀,用祝家刀法里的一招“游龙入海”去缠劈。
扫帚是竹制的,富有韧性,刀刃劈上不好施力,由是我左支右绌,狼狈不已。
洒扫道人收了势,又径自洒扫去了,留下我在原地琢磨。
待我想出一招应对之法,又兴致勃勃地冲他攻去:“得罪了!”
洒扫道人毕竟武功已臻化境,自然轻松化解。如此往复数十个回合,我越看那柄扫帚,越觉似曾相识。
我本以为是这具身体的记忆,直到我突发奇想,将长刀当作短刀使,抢近洒扫道人身前,却被他一掌击退时,我才想起,这扫帚与戚继光的狼筅何其相似!
想当年,戚将军用竹枝和铁丝制成形似茶筅的狼筅,作为鸳鸯阵的前端。洒扫道人那一掌打得我开了窍: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阵!
在马上迎敌时,若能诱敌入阵,以短刀相搏,便是我的舒适区了。
然而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谁能放弃“一寸长一寸强”的长兵呢?
我惦记着这个事情,手上仍不忘与洒扫道人切磋。只听他蓦然道:“竹烟波月。”
我条件反射般飞身跃起,足尖在扫帚尾上一点,躲过扫帚那一盖,继而双足急蹬,顺帚而上——又听洒扫道人道:“鱼跃龙门。”
我应声举刀一劈,接着一个后空翻,抡刀横扫——
刀风将洒扫道人刚扫到一堆的落叶刮得四散,而洒扫道人躲过我那一击,低头重新打扫起来。
我站在原地发怔,刚刚洒扫道人是教了我一套连招?
只是,他知道大名鼎鼎的祝家刀法中“鱼跃龙门”这招不算太稀奇,那招“竹烟波月”又是什么?看我这个身体的反应,定是“我”练的身法中的一招,洒扫道人既然认得“我”的武功,是不是也认得“我”?
我又祭出失忆大法,明里暗里询问身世,但洒扫道人却不肯跟我多说半个字。
我满怀愁绪地回祝府,刚进大门,就听几声“姑爷来了”,然后被两个小丫鬟拥到了偏房:“姑爷快换衣裳,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
我一边换见“客”的衣裳,一边在心里吐槽封建地主阶级的绉文缛节。我从林充那里得知,祝长舟是有两个哥哥的,想必就是“大公子”和“二公子”了。
我被丫鬟们一路拥到膳厅,只见祝将军和一位美妇坐在上首,西席坐着祝长舟。东席上首坐着一个虬髯大汉,竟比祝将军还显得老成些。东席下首坐着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嘴角含笑地望着我。
虬髯大汉大公子道:“这就是妹夫?果然风神俊朗,一表人才。”
我心想这祝家夸人真是一脉相承,施礼道:“大公子谬赞了。”
“妹夫不必客气,”大公子哈哈大笑,“唤我云顺便好。”
祝长舟适时道:“浚之,这是我长兄祝长风,字云顺。这是我次兄祝长帆,字恒然。”
于是又是一番寒暄见礼,我在祝长舟身旁坐下。
祝将军道:“一衡的刀法练得如何了?”
这声“一衡”叫得亲切,我受宠若惊:“还不太开窍。”
“祝家大刀较重,有步法上的劣势,更擅长马战,长舟让你习得长刀便是因此。”祝将军说道,“所谓‘有力之士,兼以快马’,马上长刀靠的是马的对冲之力,王家枪以轻、快著称,不可与之久耗。”
“说来惭愧,”我道,“一衡并非‘有力之士’。”
我说的时候一本正经,仅仅想表达这个身体的力气是真不行,比不过祝长舟,但走轻盈灵活的路子,未必是劣势。但此话一出,膳厅内骤然一静,祝长舟两个哥哥齐刷刷地看向祝长舟,气氛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我:“……”大概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祝长舟:“……”
祝长帆轻咳一声,道:“先前见妹夫也没有蓄须,还以为妹夫也不喜颌下有毛……我那里还有些丹参、女贞子之类,赶明儿给妹夫送去。”
我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祝长舟耳尖飞红,似笑非笑道:“二哥有心了。”
祝将军不好拿小辈打趣,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也走王家的路子?”
“我有个想法,”我把想了一天的对策说了出来,“我想试试把马背当作平地……”
说到一半,我蓦然反应过来,背上冷汗“唰”得一下冒了出来——羞窘之下,我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这个身法可能和身世有关,我本想着昨天在祝长舟面前没露太多,或许能在祝家人面前藏一藏。
刚刚这句话一出,指定是藏不住了。
果然,祝将军饶有兴趣道:“把马背当作平地?”
于是,吃饱喝足后,我被赶鸭子上架般赶到了演武场,家下人早备好了两匹快马。
我本想挣扎一下,科普一点“刚吃饱不宜运动”的知识,但祝长舟飞身上马,微微抬起下巴冲我道一声“来”,我就乖乖地爬上了马背。
祝长舟拍马提枪,冲到近前时抖枪疾刺我上半身十三处大穴,使的正是王家枪的看家本领“连环十三枪”。
我心如擂鼓,抡刀格挡,双脚脱蹬跃起,在马背上借力一点,便跃到了枪上!
那杆长|枪便如弯腰翠竹,借着祝长舟抖枪回弹的韧劲,我抢近她身前,一刀劈下。祝长舟抽枪击打我的背部,我早有所料,拧身翻到她身后坐定,左手制住她的腰身,右手横刀于其颈侧。
而同时,祝长舟反手刺来的枪尖离我的印堂不过寸许。
祝长舟:“……放手。”
我沉浸在和她打了平手的喜悦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扣在人家腰上,不由满面羞红:“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祝将军笑呵呵地捋着胡子走来:“一衡的竹枝身法很扎实啊,如此看来,对阵王家小子不成问题,只是用于战场就有些花哨了。”
我行礼道:“受教。将军认得竹枝身法?”
此话一出,不但祝长舟的两个哥哥看我的眼神不对劲了,祝长舟的眼神也一言难尽。
第5章 不求千金答浣纱
祝长舟道:“浚之忘却了,爹爹莫怪。”
我知道她在替我找补,但却不知我那句话有何不妥。
祝将军依旧好脾气地道:“无妨无妨。”
这个话题便由此揭过,祝长舟的两个哥哥又借切磋之名,打得我两股战战,下了马勉强人模狗样地站着。
紫述上前要来扶我,我深知二位兄长下马威之意,哪里敢往她身上倚。
只是我并非真姑爷,哥哥们何必如此认真?难道正是因为我非真姑爷,故借机报那一搂之仇?也不对呀,饭桌上不是他们先拿我和祝长舟打趣?
这点疑问若是向祝长舟开口,必定被她搪塞过去,我索性不问便了。强撑着回到我那院里,脱了外衣就栽倒在床上长吁短叹:“紫述,打桶热水来,我要好好泡泡我这老骨头。”
“姑爷风华正茂,怎好说是老骨头,”紫述一边指挥小丫鬟干活,一边和我闲聊,“先前听姑爷所言,似乎忘却了‘竹枝身法’?”
谈到这个我立马精神了:“不错,你与我讲讲?”
紫述笑道:“这竹枝身法,顾名思义,一开始是在竹枝上练的身法。竹枝不同于树枝,难以驻足,故对身法要求极高。这套身法相传是前朝太|祖所创,后从宫廷、军中流入民间,成为习武者人人都练的基功,只是没有人再在竹子上练了。”
我恍然大悟,我说的那句话确实不妥,就好像在问一个学界大牛“您知道1后面是2呀”?
由此说来,是我疑神疑鬼,洒扫道人熟悉竹枝身法也不足为奇了。
正说着,我的洗澡水也就位了,我把尽职尽责的丫头们都赶了出去,脱了衣服才想起来我还来着例假。
这身体也不痛经,我险些忘了这茬。处理月经带时,简直就像是杀人藏尸般偷偷摸摸。
我没能抵抗泡热水澡的诱惑,在浴桶里待了半个小时,起身穿衣,推开门一脸沉痛地对紫述道:“我内痔破了。”
紫述道:“我为姑爷唤大夫。”
“不必了,”我摆摆手,“我脸皮薄,与我去拿点药膏,我自己涂。”
紫述欲言又止,最终道:“是。”
与王槐的三日之约一晃就至。我这三日在祝府内被祝家三兄妹围殴,在城隍庙被洒扫道人吊打,别的不说,单抗击打能力突飞猛进。
比武当日,祝长舟早早地来我屋里看我试外衣。她今日穿的淡绿色,也给我备了套情侣款。
我笑道:“王公子一见,岂不七窍生烟,我胜之不武啊。”
祝长舟道:“那不好么?”
她果然是故意的。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们坐马车去城郊马场。省城的道路虽然宽阔,但如今挤满了难民,马车穿行也不甚方便。
我放下车帘,不再去看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眸。转头问祝长舟:“听闻祝府只施粥五日?”
“是,”祝长舟道,“满城的百姓,祝府也吃不消。”
我犹豫着道:“小姐岂不闻……‘升米恩,斗米仇’?”
祝长舟叹了口气,也转过头来认真看着我:“先生岂不闻‘漂母饭信,非为报也’?”
我盯着那双黑眸,微微一怔。漂母把自己的饭给韩信吃的典故我自然熟知,只是……
只是这个时空也有韩信么?我不由开了个小差。
祝长舟又道:“更何况,施粥非是祝府分内事。朝廷先前已开仓放过一批粮了,各地都青黄不接,哪有个长久之策?祝府施粥五日,王府、周府等大户再施几日,这便能免十余日的‘易子而食’。长舟但求无愧于心,就算是‘斗米仇’么……”
祝长舟轻声道:“我祝府何惧?”
我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扭头道:“听说南边洪涝很严重?”
“嗯,”祝长舟也转回头,“断云县不也连日滂沱?半月前我在南疆那一役,也是因山洪险胜。一路回来,着实田毁庄摧。”
我从未听祝长舟提她一战成名的故事,不由问道:“我听说是小姐领兵救下父兄?”
祝长舟道:“算不上救,只是驰援。”
我正欲再问,只听车前一阵喧哗,明庭撩开帘子道:“小姐,有刁民拦道,说什么‘吊民伐罪’!”
祝长舟斥责了一句“不可胡言”,看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有事员工服其劳,我于是下车去查看情况。
只见马车停在城关处,城门外的灾民将车道堵住,为首的是一位头戴脏兮兮儒巾的书生。
那书生高声道:“都是大成的子民,怎么城内领粥,城外不行?!”
我心道,是了,不患寡而患不均。
守城的士卒艰难开道,那书生又道:“祝府马车在此!拦住他们!”
一时多人附和道:“拦住他们!给我们个说法!”
车夫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姑爷,这……”
我向祝长舟请示了一下,便跃上车顶,气沉丹田:“诸位听我一言!诸位觉得不公,那别城无人施粥,岂不更加不公?更何况大丈夫岂食嗟来之食!听闻朝廷欲兴修水利以抗洪,诸位自食其力,岂不更好?”
我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有些心虚地想:若我还是难民中的一员,我会如何做呢?
书生“呸”了一声:“舌辩之徒!饱汉焉知饿汉饥!”
我正欲开口再辩,王槐领着一众豪仆拍马过来,他扬鞭先一指我:“下来!岂能站在祝小姐头顶上!”
我:“……”
他又拿鞭柄一指那书生:“哪里那么多废话!明日我王家城外施粥,只施一日,你明日再乱吠,说什么多施几日,爷爷我要你的舌头!”
书生气得双颊泛紫,我赶忙道:“这世道都不容易……”
王槐瞪我一眼:“你怎么也这么多废话!”
言罢,他勒马停在马车窗边,柔声道:“子昭,我来啦。”
我:“……”
我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跳下车顶。虽然内心很想吐槽,但我还是恪守人设,挑衅地看了王槐一眼,推开车门钻了进去。
王槐气得在车外用鞭子抽地。
祝长舟面无表情地柔声道:“王公子,马场见。”
我在马车的“哒哒”声中无声狂笑。
祝长舟依旧面无表情道:“好笑么?”
我眼泪都笑出来了,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
许是我那通狂笑惹恼了祝长舟,她到了马场,对我肉眼可见得亲昵起来,再加上我俩的情侣装,惹得王槐那双眼睛仿佛剜肉剔骨般瞪着我。
王槐上下打量我这穿衣显瘦的身子,轻蔑道:“小贼,能与我战过三合,便是我输!”
我开了三日小灶,哪里怕他,提刀跃马,冲他高声道:“不必三合!来!”
王槐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一招“连环十三枪”冲我刺来。
这题祝长舟早给我押中了,我故技重施,王槐果然抽枪击向我的背部,按照我与祝长舟演练时的应对办法,我该翻身坐到他身后。但我一点也不想和王槐贴贴,我便拼着背上挨一下,拧身飞脚去踹王槐的膻中穴。
王槐回枪|刺我胸膛,我左手抓住枪杆,右手抡刀横切——
“你输了。”我神色桀骜地踩在王槐的马鞍前部,刀离他的脖颈堪堪三寸。
王槐气息未定:“你!你犯规!”
我挑眉笑道:“哪里犯规?有说不可以到对方马上来么?”
王槐七窍生烟,我收刀下马,遥遥冲祝长舟拱手:“不辱使命!”
再回头也冲王槐一拱手:“承让承让,小弟成亲一定给王兄递请帖!”
王槐抽枪便打,我轻盈跃开,只听一个男声道:“陆公子好武艺,周某前来领教!”
接着一点寒光劈首而来,我高喊一声“紫述”,把长刀向她一抛,紫述便心领神会地把环首刀抛给我。
我躲过周公子那狠辣的一剑,接刀皮笑肉不笑地道:“周公子好算盘,偷袭加上车轮战,你……”
我故意顿了顿,接着发表龙傲天言论:“也赢不了我!”
祝长舟:“……”
周公子也皮笑肉不笑:“陆兄切莫托大。”
他招招致命,我也确实不像口中说得那般轻松。周公子的猝然发难,对我而言就像是一道超纲题,还是超了十年纲的那种——我从未与人以命相搏。
周公子一剑削向我的腿间,我一句“这么阴”脱口而出,连忙回刀去挡。谁知这是一记虚招,他顺势撩剑刺我小腹,我回护不及,眼见就要生捱上一剑,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朽竹篙舟!”
是竹枝身法里的一招!我应声侧腰躲过那一刺,变换步法,从周公子身侧砍他大臂。
周公子回身格挡,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又道:“姑爷,破竹建瓴!”
我这回听出来了,是灵澄那个尘心未净的小道士。
只是他的眼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分神去往声音方向看,只见一个藏青色小道袍背后站着一个大道袍,大道袍把手放在小道袍背上,似乎在写什么。
是了,洒扫道人不开尊口。只是他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了?
我一边想着“难道我遇到那种‘少侠,我看你骨骼惊奇’的高人了?”,一边听着周公子阴恻恻地重复了句“姑爷?”,顺口应了声“哎”。
周公子眼神一厉,开始死命捅我。
我暗道一声“不好”,手臂上就被划了一道。只听灵澄高叫道:“刀过竹解!”
与此同时,祝长舟道:“鲇鱼上竹。”
洒扫道人让我进,祝长舟让我退,我电光火石间倏然想起:既然竹枝身法是基功,周公子自然也能知道我的动向!
我只道负伤是因为分神,难道也有周公子预判的因素?祝长舟此时出声,是不是发现了这点?
既然如此,洒扫道人岂能不知?他究竟是帮我还是害我?
第6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生死一瞬间,容不得我多想,我往后一退,谁知周公子也退了。
周公子阴狠而不甘地盯着我,却收了剑道:“子昭既出言助你,便是杀了你也……”
他话音未落,我只听“噗”得一声,灵澄被洒扫道人一掌击在背心,整个人往前一扑,一口血洒在前襟。
洒扫道人转身便逃,我下意识大喝一声“站住”,拔腿就追。
洒扫道人施展竹枝身法,几个起落就将我甩在身后,我照猫画虎,把追过来的其他人甩在身后。
一时间攀墙走壁,他逃我追,追到一个死胡同,他突然停下,转过身看着我。
他站得笔直,周身的散淡被整肃取而代之,眸中露出一种复杂的、透过我的皮囊看什么人的怀念眼神,又好似镜中观花,水中窥月。
我一时被这眼神钉在原地。
我:“你为什么……”
“陆一衡,”洒扫道人打断我,用一种僵硬的声音喊我的名字,“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还有——千金散去还复来。”
他与我说过什么话?
除了指点我武功时说几个招式名称,就是那句“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我思忖间,洒扫道人飞扑上墙,径自逃走了。
紫述此时赶到,见我盯着胡同尽头的那面墙若有所思,她竟双膝一屈,利落跪下:“姑爷恕罪,紫述来迟。”
我被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无妨。”
回到祝府后,小丫鬟说灵澄想见我,我才知道祝长舟把灵澄带回府内请大夫医治。
我推开客房的门,见灵澄闻声撑起上半身,便关心道:“躺下歇着吧,感觉如何?”
“姑爷,”灵澄笑道,“我没事,大夫也说静养两天就好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那便好。你哑师兄为何……”
“我也不知,”灵澄闻言神色黯然,“他虽然没与我说过话,但对我很好,有时我躲懒不扫偏殿,也是他帮我扫了。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脸……”
“我知道为何。”祝长舟推门进来。
我连忙起身行礼,祝长舟抬抬手接着道:“因为他杀了人。”
“什么?!咳咳咳……”灵澄惊讶地咳嗽起来。
祝长舟道:“灵澄,你可知献殿前院地下是什么?”
灵澄疑道:“是什么?”
“是一个人的尸首。”
“啊?!”灵澄惊道。
那我岂不是在尸体上练了三日武?我一时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祝长舟喝了口茶:“那人死亡不过半月,双手全是老茧,更重要的是,他的腰部有一个并蒂荇刺青。”
“朔荇人!”灵澄惊呼。
我也吃了一惊。这朔荇是北境的部族,相当于我那时空的匈奴、柔然、契丹等北方少数民族。祝长舟计划的面圣后自请北戍,就是要抵抗朔荇人入侵。
在这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一个交战国的人,为什么会死在千里迢迢的道观地下?
我有疑就问:“小姐怎知是洒扫道人杀了人?”
祝长舟道:“因为那块刺青被剜下来,随防腐的香料一起装在一个小坛里,坛中还留了一张字条,写着洒扫道人的道号——灵汨。”
“他既然留了道号,为何要逃?因为错杀好人?此外,他为何要大张旗鼓地逃跑?”我实在想不通,洒扫道人为何要去看我比武,还打伤灵澄。
“我也不知,”祝长舟道,“但我猜,许是那个朔荇人是细作,被洒扫道人发现后杀死,而洒扫道人醉心武学仙道,不想惹上麻烦所以遁世而走,大张旗鼓是为了提示我们,也是为了避免通缉?”
我一时也没想到更好的原因,不得不暂先接受祝长舟的说法。
灵澄若有所思道:“小姐,姑爷,我也想上阵杀敌!请允我麾下效力!”
我:……话题是怎么跳过来的?
我故意板着脸道:“听闻观主将你养大,养育之恩岂能不报?”
灵澄正色道:“我自记事起便开始擦香灰,并不算白吃白拿。我敬观主如师如父,但在仙途一道并不开窍,在观中不过徒废光阴。既然能参军卫国,也不枉观主养我这七尺之躯,来日反哺,也有本钱。”
我唱了白脸,祝长舟自然唱红脸:“我军中皆是女子,你若要入祝家军,须得编入我兄长麾下。”
灵澄大喜:“多谢小姐!”
祝长舟笑道:“不必言谢,军中艰难,日后如何全凭造化。”
灵澄的造化如何我不晓得,但我的“造化”悄然降临。
事情的起因是紫述自责轻功不行,去领了几鞭家刑,这还是我从小丫鬟那里旁敲侧击问出来的。由此,祝长舟下达了指令,让我在她送来的轻功好手们中挑选一至二位,实在没有合适的就让我亲自教导,务必杜绝姑爷孤身追敌的情况再度出现。
名义上是保护,实际是祝长舟拿我练兵来了,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没什么想抱怨的。
我有一瞬间其实在想,她不放心我孤身追敌,是不是担心我通敌?洒扫道人在马场助我,又引我远走,她是不是有所察觉?
我转念一想,洒扫道人也没跟我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就算祝长舟得知我们有交谈又如何?
我转念再想,这是不是洒扫道人的离间计?平白两句话惹得我和祝长舟彼此猜忌。可他图什么?
我的念头转成了九曲十八弯的黄河都没想明白,心知线索太少,我也就抛在脑后了。
倒是选轻功好手这事让我有些头疼。
祝长舟丢给我的是十位侍女兵,我揣度她的意思,是让我教点精进竹枝身法的方法。
可我是个捡成品的西贝货啊!我哪知道原身是怎么练出来的。
我满脸严肃地走进演武场,思忖着就算是半个事实,也不能说忘了怎么练的身法,若是如此,就是祝长舟不会怀疑我藏私,我恐怕也过不去自己吃白饭这一关。
我只好先复述紫述讲过的信息:“这竹枝身法,顾名思义就是在竹子上练的身法——”
我灵光一现:“我就是在竹子上练的,我听闻近些年练武者都用梅花桩,但梅花桩毕竟呆板,替代不了竹子的柔韧。”
祝长舟也来旁听,此时她道:“虽是此理,可没有几人能在竹上如鱼得水。”
“那才需要练,”我既然夸口,便心一横胡说八道,“‘处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芳’,我如今在身法一道小有所成,便是因为幼时在竹上玩耍,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而你们对竹子有畏难情绪,自然生怖生惧,便在竹上练不好了。”
一顿嘴炮轰得祝长舟若有所思:“既然如此,去借二哥竹林一用。”
于是我们一行人离了光秃秃的演武场,去霍霍祝长帆院内手植的竹林。念在她二哥送我补药的份上,我在心里连说了三声“对不住”。
祝长帆倒不介意,让侍女摇着扇子来旁观。
我道一声“献丑”,飞身跃上劲竹。我是第一次做这种高难度动作,面上胸有成竹,实际心脏狂跳。
祝长舟也照着我的样子,跃到我身旁。
我赶忙跳到旁边的竹子上,祝长舟也跳了过来。
如此三个回合,我只好开口道:“小姐,你我二人还是站在两棵竹子上比较安全。”
一棵竹子载俩人,不折也得在折的路上。
祝长舟道:“岂能与姑爷分离?”
我:?
祝长舟趁我一愣神的功夫,抬脚扫我下盘,我仓促应对,拧身跃到一旁的竹子上。
我:“你……”
祝长舟攻势不减:“再来!”
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好战!我心知再躲无用,擒住她的手腕,顺势往我这边一拉。
但我这主动技能在竹子场景下没有磨合好,腰腿往后一发力,一下忘了竹子圆滑,脚下大跌,向后倒去——
然后把祝长舟也拽得跌进我怀里。
祝长舟经验丰富,一把扣住我的腰身,空中拧身,轻盈落地。
然后我就看见祝长帆遮着眼睛念“非礼勿视”。
我:……
为啥每次在祝家兄长面前我都像个揩油流氓?
我决定把这种现象归为玄学。
总之,关关难过关关过,我在祝长舟的考验下又存活一轮。
通关奖励是,祝长舟向我透露,之所以在省城逗留,是在等钦差。算算路程,钦差明日就到。
我心想,和我这个小工具人有什么关系?
明庭笑着补充道:“若是圣旨没有赐婚便还好,若是有,我们小姐就要一哭二闹三拽着姑爷说非你不嫁……”
祝长舟面色淡淡:“休要胡闹。”
明庭笑着冲我眨眼,我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听见她的打趣。
天大的事有官大的顶着,我这个无爵无禄的光棍该吃吃,该喝喝,全然不把祝府上下忙碌准备迎接钦差的气氛放在眼里,只把食物放在胃里。
今天也是倒头就睡的一天,我躺下却觉得头部有些硌得慌。
起身掀起枕头,只见我前几日在人堆中被偷的小钱囊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心下大骇,脑中只有七个字——
——千金散尽还复来。
第7章 人言礼教死天囚
以我这几日对祝长舟的了解,她绝对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倘若真是她替我寻来了钱袋,明庭定会说些“姑爷小事是小姐大事”之类的话来卖人情。
但若不是祝长舟,谁能在防守严密的祝家,悄无声息地将钱袋送到我的枕下?
我本如无头苍蝇,但洒扫道人既然给了我线索,是不是他所为?
若是洒扫道人,他又是何意呢?
我翻来覆去地看手中的钱袋,它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明黄色的绸缎上绣着仙鹤竹子,角落里还绣了我的名字。
我穿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具身体应该是与我同名。
我叹了口气,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什么线索,不如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紫述唤我时,天还没亮,我依稀听她说什么“金钗来了”,翻身回了句“银钗来了我也要睡觉”。
紫述着急地轻推我:“姑爷你在说什么呀,钦差马上到了,姑爷你要去门口领旨的。”
我奇道:“我去作甚?又没定亲,不好吧。”
“怎生不好?”紫述拿手帕来给我擦脸,“这是小姐的意思。”
得,领导发话,我也没辙,只好爬起来下床。
糊里糊涂地洗漱完,迷迷糊糊地走出去,看见祝长舟穿着大红色的衣裳,像个灯笼似的站在门口,特别喜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突然蹦出一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分明白日当空,哪里来的灯亮。
祝灯笼此时道:“先生救我!”
我:?
“听闻太后懿旨,指婚陈家嫡子。”
好么,钦差还没到,消息先到了。
我光明正大地失忆:“哪个陈家?”
祝长舟道:“洛郡陈家,户部尚书的儿子,喜风好雅。”
我点点头,明白了,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
我正琢磨着是怎么个救法,门外锣鼓开道,祝长舟“嚯”得跪下了。
我也只好往旁边一跪,谁知祝长舟转头看我:“近前来。”
我便挨着她,她似乎用龙脑熏过衣裳,那股辛苦微寒的味道直钻我天灵盖,果然醒神开窍。
我不着边际地想:《太平广记》里写,有人用龙脑熏衣冒充唐懿宗盗走吴绫,《酉阳杂俎》里写,杨玉环的领巾是御赐龙脑熏过的,想来这龙脑在唐代许是御用之物,在这个时空倒并非如此了。
耳边似乎有人喊“恭迎圣差”,有几道阴影落在前方的地下,开始宣读圣旨。
我一边听着,一边继续开小差:明庭、紫述都是香名,或许祝家就有个小厮丫鬟的叫“龙脑”……
正想着,忽然左边的龙脑灯笼冲我扑来,我霎时清醒过来。
祝长舟与我十指相扣,坚定道:“回太后,长舟心有所属,与陆郎两情相悦、生死不离,还请太后开恩!”
我正寻思是不是我也高低整两句,钦差此时道:“咱家会与娘娘回话,公爷、侯爷快快请起。”
什么公爷?什么侯爷?
我就像上课睡觉、快下课听到作业里有个陌生名词的学生,又只好带着疑问跟祝长舟走到正堂。
我这时才看清钦差的模样,面白无须、体态微胖,很典型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先是冲祝长舟爹爹道:“恭喜公爷。”
又冲祝长舟道:“恭喜侯爷。”
……破案了。
我疑问得到解答,不由又开起小差:祝长舟是女人,也叫侯爷么?或许应叫侯……娘?
我转念又想:京剧《姑嫂英雄》里,薛金莲也叫薛侯爷,想来没差,是我拘泥了。
祝长舟的侯爵多半是个虚名,皇帝既然要限制将权,自然不会让她食租税禄米,只是祝将军的公爵不知是何时封的,有无禄米。
只听祝长舟道:“托王公公的福,太后娘娘那边还请多费心。”
王公公道:“奴婢只是带娘娘口谕,娘娘将门当户对的适龄男子都看遍了,才选出一个才子来,可惜侯爷芳心已许,倘使强求,反倒不美了。”
这话说得又委婉又直白,往重了讲就是说祝长舟不识好歹、私定终身。
封建社会的下人都是主子的口舌,王公公是这种态度,恐怕太后对祝长舟的善意也不多。
也是,谁会对一个和自己儿子争权的人怀有无私善心呢?
祝长舟好似没听懂言外之意,十分恋爱脑地道:“长舟与陆郎一见钟情,只想长相厮守。长舟粗人一个,哪里懂什么诗词歌赋,平白耽误了陈家公子。”
……这听起来怎么怪怪的,似乎在说我五大三粗、不通文墨。
我于是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道:“小姐乱中救我,一衡自然以身相许。昔年司马文君、张生莺莺,岂不俱是佳话?”
我和祝长舟挨得太近了,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本以为是举的例子不好,毕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后来当垆卖酒,张生莺莺也被曹雪芹借贾母之口一顿痛批,却只听王公公笑道:“陆公子可是想说司徒相如与卓文卿、王生和崔盈盈?”
……忘了这个时空的历史不一样了,我如今倒成文盲了。
“不错不错,”我就坡下驴、睚眦必报,“我与子昭都不喜读书,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祝长舟:“……”
祝长舟柔声道:“浚之说得是,你我也只有这身力气啦。不如与圣上、娘娘请安后,求个北边的差事,也算是为国尽些绵薄之力。”
我知道她这话是提前说给皇帝听的,但祝长舟细声细气、温柔小意的模样实在是引我不适——这简直难以接受,毕竟她前两日还把我揍趴在地上过。
我恪守“狼子野心”的人设:“好啊,说不准我也能弄个侯爷当当。”
厅内霎时一静,我立时反应过来——坏了,这话僭越了。
封侯是皇帝的事,我说得如此轻巧,就好似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虽然我确实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祝长舟敛了笑意,肃声道:“放肆!”
“公公莫怪,”祝长舟回护道,“浚之他……”
我忙接道:“乡野小民,口无遮拦。”
王公公似笑非笑:“幸得是咱家,若是旁人在此,少不得嘀咕公爷、侯爷家教不严呢。”
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一直没出声的祝将军——或者叫祝公爷——此时道:“请家法吧。”
我心下一咯噔,暗骂这吃人的礼教。这件事在我看来可大可小,但或许封建社会的结构不允许对皇帝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我也算是吃了个教训。这几日活得肆意,竟忘了此间风雨飘摇、虎狼环伺,容不得一丁点行差踏错。
所谓的家法,就是杖刑。三尺余长的刑杖一取出来,我就有点打怵。在家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个舍得打我?委屈不由一股股涌上心头,我咬住下唇、掐住手心,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祝长舟一副心疼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说:“陆郎,犯了错便得挨,我……”
她下定决心道:“长舟愿与浚之同受。”
“胡闹!”我哪敢让她也受刑。
祝公爷脸上也没有了往常乐呵呵的神情,脸一冷下来便泄出战场拼杀的锋芒:“不必掳衣,让他疼着。”
听了这话,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解开衣服受刑,虽是羞辱,但衣服碎屑不会钻入伤口。反之亦然。
我宁愿清理伤口时疼死,都不想大庭广众下暴露女儿身。
我趴在刑凳上,祝长舟跪坐在我脑袋前面,满面担忧地握着我的手。
我怔怔望着她,竟不知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一——”
行刑的小厮开始报数。
“二——”
手被攥得更紧了些。
“十三——”
打的是臀腿,我觉得下半身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意识模糊间,我苦中作乐地想:这下不用遮掩例假了。
“二十——”
“咳,”王公公终于放过了我,他假意道,“咱家看不得这些血肉模糊的。”
我被不知道谁搀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惦念着这个教训,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声道:“多谢公公,谢公爷、侯爷教训,一衡知错了。”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句话我说得口不对心,五味杂陈。
彻底晕过去之前,我尤记得提醒紫述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给我清理,我醒过来自己来。”
可我忘了,紫述听的还是祝长舟的话,而祝长舟哪是个会听我话的人。
第8章 心中有事难合眼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烈火灼灼,气势汹汹地吞噬着我所在的屋子。火没过了砖垒的山墙,在木梁上一骑绝尘。
火光冲天,气压低到仿若有手攥着我的心脏,正在慢条斯理地收紧。
我挣扎起来,却惊觉自己在襁褓之中,束手束脚。
漫天的炭尘好似黑雪,在檩条的断口处倾泻而下,我眨了眨眼,妄图躲避那封住五窍的绝望,却感觉身上一重——有人抱住了我。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我张口欲问,却是咿呀婴语。
我骤然惊醒,身上疼得我低叫一声。
紫述端着水盆进来:“姑爷,你醒了?”
我还没从那个梦中回过神,一边平复急促的呼吸,一边用力伸手去摸腿上的伤——指尖上粗糙的质感,是纱布。
完了。
我此时趴在床上,艰难地转过头:“你……”
紫述没有什么异样:“我扶姑爷起来用膳?”
我不见棺材不落泪:“谁与我擦的身?”
“是奴婢。”紫述道。
我压下心里的惶惶然,佯怒道:“我不是说过我自己来?”
紫述跪在床边:“非是紫述不遵命,是姑爷烧得厉害,若不清理擦身,只恐性命有虞。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小姐神机妙算,早算出姑爷是巾帼之身,姑爷实在不必避着奴婢。”
什么?!祝长舟早知我是女子?我究竟哪里露了破绽?
我并不相信什么神机妙算,祝长舟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人设?或许是她在军中见多了男人、女人,自然知道装男人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我自嘲地道:“神机妙算?她看我岂不如跳梁小丑?”
可怜我卖力演戏,人家早已看穿。
紫述头更低了:“小姐待姑爷是真心……”
“还叫姑爷么?”我恹恹地道。我失血过多,头脑缺氧,先前勉强撑着,此时掉马已板上钉钉、尘埃落定,倒返上一股倦意。
紫述犹豫道:“陆小姐纵然是女子也是姑爷……”
我听她说得好笑,也不再多言:“下去吧,我再睡会。”
这一觉无梦,醒来时天色已晚,桌边有人秉弱烛读书,乌发如瀑,纤影如月。
我疑心是重入梦中,怔怔笑道:“你来作甚?左右死不了,也误不了你的宏图大业。”
话十分刻薄,倒不像我了。
梭罗说,等到我们迷失了,我们才会开始了解自己。
我先前对自己的达观引以为豪,此时身受杖刑、心受重击,加上我一直刻意回避、压在心底的思家心切,如今见着一点可以指责的苗头,便全都冲着祝长舟发泄了出来。
如此卑鄙。
我闭上了眼,不愿面对她,更不愿面对自己。
祝长舟放下了书,道:“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
“罢了,一衡不敢责怪小姐。”我平静道,“一衡还要感谢小姐知遇之恩,不然我早死在难民堆里了。”
我说得是实话,但此时说出来,倒显得阴阳怪气。我不想越描越黑,索性闭了嘴。
祝长舟没有接话,烛火无声,沉寂和夜色一同蔓延开来。
半晌,她起身道:“你好生养着,动身入京之事暂缓几日。我叫紫述服侍你用膳。”
她说罢就往屋外走。
走了好,走了我也少些心烦意乱。
可她连一眼都不回头看么?
我知道我这时的心态不对,算起来谁对谁错,那就是一本烂账。
更何况,我和祝长舟甚至没有熟络到算账的地步。
她是我的上司,我何必冲她使性?
我勉强吃了几口饭,又灌了几口药。本该睡觉养身体的时候,倒有些“心中有事难合眼”,就算不能翻来覆去也睡不安的意思了。
祝长舟和我骨子里都是骄傲的人,如今生隙,恐怕一时半刻好不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转而问紫述:“原定何时动身?”
“明日随钦差一同进京。”紫述道。
我苦笑一声:“倒是我耽搁了。”
“姑爷不必这么说,”紫述趁机又喂了我口饭,“小姐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我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不如公爷、小姐先行。”
紫述说:“公爷明日与钦差同行,小姐痴迷姑爷,自然是不愿独自离开。”
“让她也先走吧,”我淡淡道,“过了。祝侯爷不会痴迷认识七日不到的人。”
紫述顿了顿,劝道:“姑爷莫与小姐置气……”
“没有置气。”我说道,“皇上不会信的。对外就说我恼恨她打我,把她气走了,这还稍微可信些。”
我话是这么说,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我没忘那个突然出现的钱袋,或许祝家人走了之后,放钱袋的人能够露出端倪,我也更方便调查,毕竟离开了祝府,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
所以等祝长舟真的采纳了我的建议后,我借着复健的名义在祝府各处乱走。
祝府所在的定平城处于成朝中部,地理位置优越,据说是因祝长舟的爷爷拥立有功,先皇赐下的宅邸。
如今便成了当今圣上的心腹大患。
我提起这个是因为祝府营建集南北方之长,既有夯土、青砖做的藏兵洞,又有风水塔、望火楼,一座宅院倒好似一座防守严密的城。谁能在五步一防的祝府送钱袋给我?
不得不说,祝府建得虽不逾制,却太嚣张了。
祝家人不藏锋我管不着,虽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但我也算有后路——大不了女装跑路。
我在紫述的搀扶下,快把前面几座院子逛完了。祝家主人都进京面圣去了,如今府内除了下人就是女眷。女眷住在后边,我也见不到。
眼看我的伤逐渐好起来,却还是没有什么关于钱袋的线索,多待几日恐怕也无益。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我也不敢太过耽搁,修养了几日寻思趴马车里也不会散架,便与紫述说要启程。
紫述劝不动我再养几日,只好去吩咐备车马。
我撑着上半身趴在床上看书,门外一个陌生的女声道:“姑爷,夫人命奴婢给您送药膳。”
我心里疑惑“什么夫人”,口中道:“进来。”
于是,那个大丫鬟便推门进来,将羹碗放在桌上,冲我福了福:“姑爷万安。夫人听闻姑爷将要启程,拨了药童同往。夫人不便探望您,还望姑爷多担待。”
“夫人有心了,一衡在此谢过。”我不知这个夫人是什么来头,祝府女眷里不仅有祝公爷的夫人,还有祝公爷兄弟的夫人,祝家嫡庶并未分家,毕竟祝府又大又安全。
大丫鬟又道:“夫人还有话——小姐便多蒙姑爷照顾了。既然是三生石上的姻缘,自然是天造地设、顶顶好的。”
我:?
这么说多半是祝公爷的夫人。祝长舟究竟跟她家里人说了什么啊!
第9章 论功还欲请长缨
我疑惑道:“三生石?”
大丫鬟道:“姑爷不知?我们小姐原是天上司掌战争的仙女,因与司掌苍生的仙君——也就是姑爷您——相恋,双双被贬入凡间。小姐被贬前在三生石上刻下了您二人的名姓,因此会与姑爷纠葛三生三世,这都是前世因果,今生情缘。”
我:?
我:……
这种瞎话也能信?我见大丫鬟神色不似作伪,要么就是深信不疑,要么就是演技超群。
不过话说回来,旁人都是什么三界霸主,好么,我也是一界霸主,“界门纲目科属种”的“界”。
大丫鬟又道:“小姐还有些许模糊的前世记忆,姑爷您就全然不记得了么?”
我实在不知道祝长舟这个瞎话编到什么程度了,一时间尬在那里,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小姐怎知仙君是我?”
“小姐说,一见姑爷,就有如重圆破镜,心下欢喜。”大丫鬟又发出灵魂拷问,“难道姑爷没有感觉吗?”
我只好睁眼说瞎话:“不错,竟是如此,怪不得我与子昭一见如故。”
好不容易送走了磕CP的大丫鬟,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祝长舟编的这个故事离谱至极,怎能阖府上下无人反对我与她的婚事?
就算是家人尊重祝长舟的意愿,但毕竟我与她相识甚短,放现代看来也着实过于开明了些。
除非,他们清楚我的底细,知道能把我拿捏住。
我这个身体究竟是什么人呢?
夫人让丫鬟跟我说这一通,是否别有用意?她会不会与钱袋之事有关?
我现在好似隔靴搔痒,对真相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十分被动。
我在祝府住的最后一晚,睡得十分香甜。紫述叫醒我时,我感觉鸿蒙初开、天地骤然清明。
手中攥着的东西被紫述轻轻拿开,她笑道:“紫述与姑爷擦手,姑爷怎睡觉也要攥着钱袋。”
我不过初醒,睁着惺忪睡眼,脑子缓慢地运转:这钱袋,我一直收在匣中,怎会攥在手里?
直到趴在马车中,我才有机会拿出钱袋来看。果然,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壹拾玖|壹拾拾。
这是……密码?
可是我手中并无有密码本,如何破解?
我苦思不得,不由觉得拳打棉花,力无处使。
行至半途,有人来报说,祝长舟已去了北部,让我不必进京,直接往边城去。
我着实吃了一惊,她不过比我先行几日,竟已经面完圣并说服皇帝了。
这个速度让我不知道皇帝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若我是皇帝,我必定先软禁祝长舟于京,再徐徐图之,哪能放虎归山、权柄再授?
听闻皇帝今年不过十七,也算情有可原。但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的少年,岂能以年龄取人?
我身鲜能动,只得动动脑子和嘴巴。我隔着车帘问紫述:“北边现在什么情况?”
紫述回道:“现在正值朔荇人秋狩的时节,朔荇少耕地,秋收时节多犯我边境抢掠以过冬。圣上封小姐为征北将军,驻守镜湖城。镜湖城原来的守备是镇北元帅周其襄周元帅的手下,已经调回京了。”
紫述不愧是祝长舟的心腹,这几句话言简意赅,解了我心头之惑。
许是祝长舟救父兄的故事既新鲜又新鲜,我一路上听人闲谈都是此事,反倒没听过周元帅的大名。
既然武将这边不是祝家一家独大,那皇帝放祝长舟去北边制衡周元帅,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祝长舟既封了将军,岂不是在官职上与她爹平起平坐?还是说祝公爷升迁了?
我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没料想紫述道:“公爷与大公子留在京城,二公子回定平城,但二公子把手下军士交与小姐。”
皇帝果然不放心,要留“人质”。祝公爷好魄力,这么做是打算激流勇退么?
皇帝封妹不封兄在前,公爷嫡长子留京在后,这两件事着实耐人寻味。
第10章 白虹贯日星袭月
我就着皇权、将权的关系想了很多种可能,想得我伤口作痛,才蓦然反应过来——我此时不过是一名走卒,这天下棋局的执棋手是谁,说来与我关系也不大。
倘使真有机会,我还是想回到我的时空,可以承欢膝下,可以免于颠沛流离、流浪生死。
我近日在马车上吃了睡、睡了吃,常感岁月悠长、日月倒悬,仿佛我生斯长斯,又将在某个白天或黑夜烂死在马车上。
这么想时,我就闻到了一股腐烂之气,惊得我高呼“紫述”。
紫述一脸凝重地挑帘进来:“姑爷,塌方了。”
“塌方?”我撑着上半身要起来,“到哪了?”
“落璮城生璮县。”紫述忙近前扶我。
得,问了我也不晓得在哪。
紫述劝我:“姑爷不必亲自下车,已经遣人探路了。”
“无妨,在车里都要闷坏了,出来透透气也——”
帘子一撩开,铺面的腥风让我一个“好”字哽在嗓子眼。
那风不是海边的水腥,是血肉烂在泥土里、被分解发酵后的潮腥。
我胃里翻滚,伤处叫嚣,闭了眼就往车里钻。
但脑中却不住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画面:马车停在路上,路在两山之间,两山山石滑落,将道路一斩而断。山石下,是干涸的血水、残破的衣裳,遍地残花的路旁跪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还没有我的马肥,他闻声看过来的那一眼,只有麻木。
“去问问他是谁,需不需要帮助。”我灌了两口清汤,才算缓过来些。
紫述很快回来:“回姑爷,那少年自称小周,说自己的家人都死于山难,愿给姑爷效力。”
“罢了,”我道,“那就留——我当不得家,这得问小姐。”
紫述道:“小姐说,在外全凭姑爷吩咐。”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那就留下吧。”
窗外,小周干涩的声音响起:“谢爷收留,小周请与爷当面磕头。”
“免了,”我提声道,“好生休息——”
小周打断我:“小周请与爷当面磕头!”
紧接着“砰”得一声,似是他真的磕了一个响头。见我不答,他又说一声“当面磕头”,接着“砰”响一声,一瞬间四声“砰”在我耳边炸响。
紫述近前低声道:“磕出血了,要不要架走。”
我道:“让他进来磕吧,你不要离我左右。”
紫述不赞同:“姑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我笑道:“我哪是什么千金之子,让他进来吧。”
小周进到马车里来,跪下便磕,口中千恩万谢,一步一叩,膝行至离我三步之遥,便被紫述拦住了。
小周抬起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掩住了他的眼睛,但我想,那双眼睛里恐怕不再是先前的麻木——因为他纵身而起,取出怀中匕首就冲我颈项刺来。
紫述早有防备,一脚踹飞匕首,又一脚踹飞小周。
我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非学要离庆忌、学荆轲刺秦、学士为知己者死。
小周声音嘶哑,盯着我恨声道:“爷,记得我叫小周。”
我心下奇怪,暗道一声“不好”,紫述已抢上前去捏住他的颌骨。
紫述回身冲我“扑通”跪下:“姑爷,他服毒了。”
我道:“他服毒你跪什么,起来罢。”
紫述还要说些请罪的话,我虚弱地摆摆手道:“查查他。”
逃难途中哪里没有死人,常常是昨日还与你同行的身边人,一觉醒来就没了生息。但我还是不能习惯看见死人。
小周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就被祝家下人拖走了。虽然他刺杀我,但我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驱使我吩咐人好好安葬他。
我与一个北方的少年能有什么过节,就算有,也是原身的过节,并不妨碍我可惜那戛然而止的十几岁。
况且我猜,他很可能是受人指使。他太急切了,所以会露出破绽。
谁会来刺杀我呢?是来刺杀原身,还是刺杀祝府姑爷?还是……兼而有之?
我在马车上又用了一餐,消息就接二连三地送至。
生璮县山体滑坡,近山的人家无一幸免。有人今天在城里见过小周,恐怕这就是他躲过一劫的原因。
我觉得有些蹊跷,北方正历经旱灾,而南方洪涝严重,说来南方更易泥石流山体滑坡,这北方的山怎么好端端说塌就塌?
紫述道:“附近的人都遭难了,也无从问起,只是听说有人昨夜听见这边雷震,可能是雷劈山林引起山火,造成的塌陷。我们的人也发现了烧焦的树木土壤。”
“小周的身世如何?”
“父母双全,有两个妹妹,祖孙三代住在一起,都遭了山难。”
紫述又道:“除了近几日往城里去得频繁些,查不出他有什么异常。每次去城里也就是典当东西。”
“典当行查了吗?”
“查了,”紫述道,“是落璮城林家的产业,林家是周家的姻亲。”
我疑道:“小周家的姻亲?”
“不算是,”紫述道,“是周元帅家的姻亲,是远亲。周元帅的祖宅就在落璮城,落璮城周姓人家多少都与周元帅沾亲带故。”
我若有所思:“小周叫什么?”
紫述尴尬道:“没问。”
是了,一个死人只要有个代称就好了。
“你们问的旁人也都叫他小周?”
“是,”紫述道,“但可能他的名就叫小周,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周’。”
“这么说,”我道,“他有可能不姓周?”
紫述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姑爷,落璮城就算不是周姓人家,也多少和周家有渊源。”
我定定地看着紫述,突然笑了:“这么说,你是觉得周元帅对我下手?”
紫述低头:“紫述不敢。”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所有的消息来源都是紫述,她这个位置,欺上瞒下太容易了,这次话里话外都直指周元帅,下次小心些,是不是能让我毫无察觉地误判?还是说,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周元帅,正是因为嫌疑太大,才让我迟疑。
正无头绪,又有人来报,说山间的火不是雷火,是火药。
有人炸山!
我脊背发寒,埋葬全村不可能只是为了截我,他们所图为何?
第11章 笼中鸟有翅难腾
炸山这种大事,祝长舟的手下查得出来,朝廷定也能查出来。
既然是昨夜发生的事,如今却无有半点动静,着实蹊跷。
就算是因旱事灾民遍野,也不至于人手短缺至此。
我斟酌道:“可与小姐报信了?”
紫述道:“飞了信鸽往镜湖城,只是小姐也在半途,不知赶不赶得上。”
是了,山高水远,我马困山南,她飞赴塞北,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事既然和朝廷有关,我合该明哲保身,待家下人探明别路,先离开再说。
至于小周受谁指使、因何刺杀我,过后再查不迟。
我主意已定,心便宽了起来。
紫述却不像我这般宽心,各个来源的消息都汇聚在她那里,她进进出出马车,把事情挑重点给我说了许多趟。
总体来说,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生璮县四面环山,要出县城必然避不过翻山越岭。紫述十分谨慎,认为既然北山被炸,其余山脉未必没有火药。
我本想北山已然被炸,从北山走便是,颠簸而已。但探窗看见山下尸首曝日,实在是不忍马踏。加之紫述也道,北山不知情况如何,恐二次坍塌,便作罢了。
我原本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看来,哪里有路?
一时竟如困兽笼鸟,动弹不得。
我正思忖对策,紫述又进来说:“姑爷,典当行走水,掌柜和一干伙计都烧死了。”
我悚然一惊:“没有活口?”
“没有活口。”
“你们之前问话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紫述回忆道:“无甚异常,掌柜只说小周将他娘的镯子当了一个。”
这个青黄不接的世道,当点东西也正常。
当铺在这个节骨眼着火,多半是人为。是为了灭口?祝府的人已经找过去了再灭口,是不是有些迟了?还是说,之前侥幸以为我们发觉不了?
我问道:“能查出放火的人是谁吗?”
“我们的人手不够,没有一直盯着当铺。问了左右街坊,没有人察觉。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火光冲天。”
我觉得不对劲:“当铺今天不是开门迎客么?怎么会烧死伙计还没人察觉?”
“不知,”紫述道,“好像是在我们的人走后突然闭了店。”
我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测,不会是像小周那样自杀吧?
如果是自杀,怎么会有人就甘愿这样死去呢?我其实不大理解。
曾经在读伍子胥的故事时,看到渔丈人那段就大为震撼。讲的是伍子胥逃难时被渔丈人所救,有些担心渔丈人会出卖自己的行踪,渔丈人为表清白,投江而死。
我虽然知道这种故事的流传,在封建社会多半起的是教化的作用,但这种以死明志、以死效忠的行为对我来说着实有些遥远了。
当铺的人一死,线索就断了。
这便难办了。
我皱着眉,敌人在暗我在明,这种感觉不算很好。
此时,车外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窗外有人呵斥:“祝府马车在此……啊!”
我心下一紧:“紫述?”
紫述早翻出车外查看,只听她高声道:“保护姑爷!”
我心跳如雷,觉得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因为我听到了刀兵相接,听到了马嘶人吼,听到了乱世中不值钱的人命凋零。
上一秒风平浪静,下一秒生死攸关。
我在静悄悄的车里,而几步之外喊杀震天。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滚下了榻。伤处虽撞在毯子上,却仍让我疼得眼前发黑。
我勉强提起一口气:“来者何人?”
紫述喘着气道:“不知!他们不答!”
我疯狂回想,究竟是什么人要我性命?我自认来此并未与人到结仇的地步,剔牙大哥?不像有这般能耐。王槐?此子看起来心性单纯,按说不会如此行事。周公子?倒是有些可能,但正如他所说,他是想得到祝长舟真心,杀我无用。
那会是哪方人马?小周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动机又是什么?信了祝长舟放出去的鬼话,以为她真会与我同生共死?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马车被撞得摇晃,拉车的马似是受了惊,开始不安分起来。
我咬牙爬到窗边,掀开帘子撑起身往外瞧,只见来者十余人,都蒙了面,骏马长矛。
其中一个蒙面人倏忽与我对上了视线,我心下一紧,他冷冷地盯着我,将长矛上挑起的祝府家下人重重摔到地上。红红白白的液体四溅,我脑中“嗡”得一声——
待宰羔羊,任人鱼肉。
跟我出来的多是祝家下人,并不会功夫。虽有紫述和几个练家子在,但对方长矛快马难以抵挡。
如此看来,我今天多半要交待在这了。
人到了绝境,有时候是会认命的。
我苦笑一声,高声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不必护我,自寻去处便是!”
紫述厉声道:“誓死护卫姑爷!”
我只好冲蒙面人道:“诸位要取我性命,只管来拿,不必伤及无辜!”
无人应我,我心中渐渐发凉——这是要赶尽杀绝。
紫述就在窗边,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外面的生息也越来越小。
罢了,死便死耳,人生自古谁无死?想我穿越不足一月,风霜雪雨倒是遍尝。
只是可惜,和祝长舟说的最后一句话,算不上温柔。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于她不过一枚棋子,我死后,她顶多苦恼下一个合适的人选,怎会在意我与她说过什么。
我想着想着就有些心酸,我爸妈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儿在一个未知的时空死得不明不白。
博尔赫斯说过,人死了,就好像水消失在水中。
我虽想着这句话,却做不到如此通透平静。高度紧张惊惧让我的脑子迟钝,也跑不动走马灯。
我只是想,可惜了跟我出来的人。若是真有阴曹地府,再若有人给我烧纸,多少要分他们一些。
正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忽觉脸上一热,我正想自嘲自己居然被吓哭了,竹子撕裂声炸响在头顶!
我猛然抬头,竹帘被矛尖刺破,血液透过竹片的缝隙溅在我的脸上,又顺着矛尖缓缓滴落。
那矛猛然一抽,帘上映出的背影便缓缓滑落。
我双唇发颤。
是紫述。
一个做事妥帖的好帮手,一个心思细腻的好朋友,一个半日前被我短暂怀疑过的人。
一个十七岁妙龄少女。
因为保护我,死去了。
我怔怔盯着帘上的血迹,那是她生命最后的鲜活。风声其实不算大,但穿过帘隙,带着竹帘微微摇晃的声音,在我耳中却如同雷震。
血腥气蔓延开来,铁锈味禁锢着我的心魄,又和不远处的腐烂味纠缠在一起。
拉车的马突然叫了一声。
我的四肢百骸好像都被抽去了力气和温度,连窗外的声响变大又复小都浑然不知。
直到我听见有人推开马车的门,进到里来。
终于还是来了么。我疲惫地闭上眼睛。
第12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趴在毯子上引颈受戮。
等来的却不是刺入身体的长矛。
只听来人道:“爷,属下来迟了。”
我骤然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灵澄。
他不是编入祝长舟兄长麾下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处?
他走上前来扶我,主动解释道:“二公子差人往北境运送辎重,我听闻爷将将起行,便领了这趟差事。”
我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叫我什么?”
“爷,”灵澄小心地扶我半靠在榻上,“我是陆氏门人。”
我不解道:“你不是自幼生长于道观?”
灵澄答道:“回爷的话,属下名为青霜,这张脸乃是易容。灵澄因发现‘哑师兄’灵汨是朔荇探子,被其杀死。”
我脑袋有点乱:“不是灵汨杀死了朔荇细作么?”
“并非如此,”灵澄,不,青霜道,“真正的灵汨就是那个朔荇细作,我师兄——也是陆氏门人——杀死灵汨后,易容成灵汨的样子在道观中,一直等爷到来。”
“你师兄?”
“属下不知他的名姓,他是我的‘上头人’,我与其他门人和大先生通信皆是通过他。他只让我叫他师兄。”
大先生?我发觉原身的身世确实不简单。
只是不知,原身在“陆氏”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
但我此刻不敢再搬出失忆的托词。扮作他人让观中人都未察觉,这个青霜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听他言语“我”从前不认识他,那他未必对我有多忠诚,他效忠的是“陆氏”。若我与他讲我真的失忆了,之后他拿信息差诳瞒我,我岂不是陷入被动?就算他不如此,被其他陆氏门人,特别是那位大先生得知,我还是会面临一样的困境。
当初与祝家人不惮承认失忆,是以为他们对我的过往并不熟悉,也不介意。如今看来,不知是一招好棋,还是坏棋。
青霜又道:“爷的钱袋是属下寻来。”
我恍然大悟,是了,当时青霜被洒扫道人打了一掌,正在祝府养伤。虽说在府内较为方便行走,但躲过祝家巡查,也说明他武功不容小觑。
这么想来,洒扫道人打青霜,好一出周瑜打黄盖!往祝家军里塞人,果真没被怀疑。
我听出了青霜的邀功之意:“今日救我之功一同算,祝府会与你赏功。”
我光明正大地借花献佛,毕竟我手头除了月例银钱,根本没有拿得出手赏的物什。
青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谢爷赏赐。”
我状似无意地问:“纸条也是你塞的么?”
“是师兄交代属下呈与爷的,”青霜道,“他言说爷见了自然明白。”
我不明白!
我有苦难言,还得强装老神在在地转移话题:“不错。如今如何出县?”
青霜回道:“爷放心,都主已遣塘军探路了。军中皆知我在观中与爷有旧,故可独自见爷。清剿乱贼后,我言说爷喜清静,将辎军拦在马车五丈之外——还望爷恕青霜擅专之罪。”
说是请罪,实际又是邀功。不过他这事做得妥帖,我也不吝夸赞:“不错。贼人可有活口?”
青霜听了这话,干脆地往地下一跪:“无有。几个贼人见不敌,皆自裁了,属下无能,没有拦住。”
我晃了晃神,青霜跪的地方,紫述也跪过。当时她说什么来着?她说“姑爷,他服毒了”。
好一个轮回。
我道:“起来吧。”
青霜偷觑了一眼我的神色,道:“若爷没有差遣,属下传都头来见。”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时空的军队编制我并不了解,不知道这个“都头”是多大的官职,手下掌多少兵。
至于这个塘军,多半与我在我的时空所知的塘骑职能相似,是侦察通信兵。
青霜出了马车不多时,车外就有人朗声道:“蒋猛见过陆公子。”
我心想,又是一个人精。我无职无爵,因此他不自称“卑职属下”;他被祝长帆所遣,多半是祝家门人,却不叫我“姑爷”,是因皇帝不喜祝家有所谓的“祝家军”,他自然不能按祝家人的称呼叫我。
我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如今身心俱疲,勉强提声道:“辛苦。”
蒋猛道:“陆公子好生休养,待塘军探明前路,便从北山离县。”
是了,先前人手不足,不敢冒险,如今军士已到,自然可以“一力降十会”,不必劳心思虑对策。
我有意多学一点,便问道:“塘军如何探路?”
蒋猛答道:“五人一伍,交替前行,以旗为号。”
虽然他说得简单,我曾经学过一点相关知识,也算明白他的意思。即是,每五人编成一个小队,第一队先行,到某个点停下,摇旗为号。若是这段路没有问题,下一个小队越过第一队到下一个点,如此交替进行,确保安全的同时信息能够及时传回。
我其实对古代军事不算太了解,此次跟随祝长舟去戍边,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好让蒋猛的话落在地上,便回他:“好。”
蒋猛说:“公子且宽心。”
他太过精明,以为我不信他才问这话。
我索性也不解释,只是沉默了一会,哑声道:“替我……收殓忠骨。”
那边也沉默了一瞬,旋即道:“公子,是就地葬埋还是?”
我道:“山前开的什么花?”
“是璮花。”
“好看么?”
蒋猛实话实说:“回公子,零落成泥,算不得好看。”
“是么,那便罢了。近处可有福地?”
想来也是我难为他了,又不是风水先生,哪里晓得这许多。
没想到蒋猛真能说出二三:“听闻落璮城生璮县有个传说,是讲前朝大将周鸣生于此,其少年时有一日梦见神女授兵法七七四十九部,埋在山上璮花开处。周鸣醒后上山,果然见四十九朵璮花,往下一挖,每朵花根下都埋着一部兵书。此事惊动了皇帝,与周鸣深谈后,发现周鸣参透了兵法,遂以将军命之,周鸣果然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后来,周鸣魂归故里,坟头开出四十九朵小璮花——这也是生璮县名字由来。那时军中人人以簪佩璮花为美,死后坟前也种上璮花。猛不懂如何寻福地,只是见北山璮花繁盛,虽说半山尽毁,但仍有留芳。”
蒋猛这名字五大三粗,谈吐却不俗。
只是这个故事,或许是我阴谋论,我怎么听都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炒作”的气息。或许是周鸣自己写了兵书却无人问津,因此编了个故事货与帝王家。
但这都是往事了。
我道:“好,便安葬在北山上罢。”
蒋猛道:“是。”
于是,搬动重物的声音在马车周围响起。我后知后觉地泪满襟怀。
当年,晴雯死时,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以奠。我与紫述也算主仆姊妹一场,可惜我才疏学浅,竟作不出半字。
便是其他未曾交言的死去的祝家人,我也不知在与他们的在天之灵说什么好。
直到青霜来送吃食,我才缓过神来,擦了擦泪痕,让他进来。
青霜还带来一个消息:“爷,北山下,好像有个山洞。”
“山洞?”
“是军士葬人时觉得不对劲,现在还在挖,”青霜道,“山塌得如此厉害,许是有一些火药藏在洞里。”
这山洞用来藏军火?我不知这个时空火药技术发展到哪一步了,是不是稀罕物,但如果不是官方的仓库,藏火药是什么心思就昭然若揭了。
先前得知这是周元帅的故乡,前朝又出了姓周的名将,可见周氏是当地绵延已久的世家大族。
皇权最厌这种地头蛇,却一时半会不能连根拔起。
能不能利用窝藏火药这一点,引皇帝与周元帅相斗?
但我思索不出完全置身事外的办法,又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由得又想,若是我真的被杀死在这里,谁会得利?
届时,祝长舟还处在爱夫人设里,自然要来彻查。她此次从京城去北境,不曾经过生璮县,杀我是为了请她入瓮?说不太通,截杀的办法多的是,为什么非得是生璮县?
难道与“陆氏”有关?
我收敛心神,重新往火药本身上想——炸山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失察?
蒋猛此时恰好来报:“公子,挖出了山洞,很深,有火药残留,已经遣人报知衙门了。”
我口中说着“知道了”,心里却想:衙门站的是哪一队呢?周氏还是皇帝?
先前离县不让衙门开道,是不信任,左右都要随军走,自己的塘军更放心。如今挖出火药洞,知情不报的话,一顶“包庇”的帽子扣下来,我十张嘴也说不清自己并非包藏祸心。
县令来的时候,我正在闭目养神。看在祝府的面子上,他来与我问候一声。县令表现得对这边发生的事很惊讶痛心,隔着帘子,我并不好判断他究竟在想什么。
但绝对不会是毫不知情。
县令道:“哎呀,哪里能让陆公子在外受风,快请去衙里坐坐,不然小人也不好和侯爷交代啊。”
话说得热情恭敬,我却十分警惕:“好意心领了,我们安置好亡者便起行,不必麻烦。”
县令又劝了几次,我始终推脱,他也无法绑我过去。
终于,蒋猛来报,在稍远的一片山谷安葬好了死去的人。
我让青霜搀我,认认真真给他们行了礼,摆上了璮花。
且在此处安眠,往后的骄阳也好、风雨也罢,我都会带着你们的那份一起走过。
马车在山间颠簸,萧瑟的秋风穿帘而过,血气和生璮县都渐渐被留在了车辙后边。
一路无话,辗转半月终于到了镜湖城门口。
第13章 不堪秋气入棍疮
“姑爷,前方便是镜湖城了。”
我懒懒地应了一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养了这么多日,伤口早已结痂,但每每动作,还是牵扯得筋骨心肝疼。
丫鬟们都留在生璮县之围中了,青霜本想服侍我,被我一句“你现下是道士军士之身,不妥”给劝退了。
因此每日动作艰难,也不见大好。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且有的熬呢。
而且,俞往北走,俞发气寒,我点了暖炉,又总担心马车内一氧化碳中毒,也不敢烧太久。
一路上病恹恹的,身子实在不爽利,但到了镜湖城下,就由不得我还趴在车里了。
祝长舟虽然还“生我的气”,但她不会不来接我。
果然,马蹄裹着祝长舟的声音响在车外:“陆郎。”
青霜搀我下车,只见祝长舟一袭红衣,骑高头大马,仿若等新娘子下轿的新郎。
她抬眼往我身后一扫,翻身下马,亲自把我搀到木轮椅上,推着我走向早已备好的马车。
我这才有机会环视四周,祝长舟领了一队兵来迎我,但我还没仔细看,就被半搂半推上了车。
车里十分暖和,茶点齐备,候着的小丫头被祝长舟打发出去了。
马车缓缓行进,我忍着疼痛正襟危坐。
祝长舟很显然有所察觉,但她并不开口问我。我不知如何启齿,一时间车内沉默了下来。
终究还是我艰难说道:“随行丫鬟仆役共十二人,没了。”
“在生璮县?”
“是。”
祝长舟沉默了一瞬,道:“几日前我收到信,才知道炸山一事。回信不便,只能在此等待。”
我于是把蒙面人围杀、援兵来救、发现山洞这几件事讲与她听。
祝长舟听罢道:“我会差人去查。日后让月麟、九真跟着你吧。”
我难以释怀,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倘若你是我,可会有破局之法?”
祝长舟认真地看着我:“没有。”
我苦笑一声:“不必宽慰我。”
“你当时痛得几乎不能起身,出了马车就是众矢之的。若是放纵马车试图冲出重围,对方可是骑兵,只消围住马车,便是羊入虎口。若是赌一个山中无炸药,往北方逃,山路崎岖,马车笨重,焉能跑过轻骑快马?”
祝长舟道:“桩桩件件都是死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便不再说话。祝长舟思索一阵,提声对马夫道:“去烈崖。”
我心情低落,也不问为何去。等到烈崖时,祝长舟把我牵下马车,车外的秋风吹得我打了一个寒颤,小丫鬟连忙从车里取大衣披在我的身上。
祝长舟让她又取了个拐杖,对我说道:“崖上路窄,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
真正踏上崖,我才知道路不是一般的窄,勉强只容一人通过。
路有很多条,纵横交错,仿若蛛网。
路的两侧插满了墓碑,每个不过巴掌大小,或木制或砖制或石制。放眼望去,那是漫山遍野的名姓。
祝长舟只领我走了几步,没有往深处去。日近黄昏,残阳如血,照在鸦羽般的碑丛上,像是铸铁镶边、壮士泣血。
她说:“这是战死在镜湖城、却无家可归之人的故乡。”
她说:“跟着我的女军战死者十之二三,我曾经想,她们何必在战场上拼杀?在主家受些磋磨,总好过丢掉性命。”
祝长舟解下腰间的香囊,给我看里面十余颗草籽。她说:“每战死一位姊妹,我便收进一颗草籽,如此她们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她弯腰捡了一颗草籽递给我,我身上无有香囊,便收在那个小钱袋里。
草籽落处是春风吹又生,自然比挑剔生长环境的璮花生机勃勃。
虽说古往今来生灵不可胜数,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但朝夕相伴的人离开,岂能轻易释怀。
但真的要日日哀伤至毁,才算惦念吗?
祝长舟的那个疑问,她自己没有说出答案。
我此时也懵懵懂懂,只是想,或许人真的不能只有此生此世,还要有一个愿为之奋斗的世界。所以荆轲刺秦、渔人投江、紫述护我。
祝长舟陪我在崖上看碑,我竟产生了些不合时宜的贪恋。她开解我,自然是为了更好地用我,只是我忽然想到她曾经对我说“漂母饭信,非为报也”。
御下之术如此纯熟,而我该死地买账了。
下了崖便打道去将军府。我近些时日一直没有休息好,合眼便是染血的竹帘,又因天气变化,竟发起了烧。
病来如山倒,我知道是沉疴积疾,祝长舟却以为是那日烈崖秋风,甚是内疚。
月麟和九真接替了紫述的位置,日日灌我苦药。
等到我能重新下地时,院里的梅花已经开了。
此时还未入冬,我听见有小丫头议论,说它开得蹊跷。
我隔着窗子和她们打趣:“往年小姐不来,它自然不必早开。”
月麟听了这话道:“姑爷说的是,它是想快点见到小姐哩!”
“见我作甚,”祝长舟恰巧来看我,把我们的话听了去,也玩笑道,“不怕我辣手摧花?”
我笑道:“小姐岂是这等不怜香惜玉之人?”
“怎么不是?”祝长舟笑意未褪,“这不就来摧花了么——听闻你大好了?明日可能随我入营?”
我被她调笑一番,倒微微脸红:“自然听凭小姐差遣。”
翌日,我装扮得人模狗样,跟着祝长舟进了军营。好好休养了一场,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但日常生活是没什么问题了。
祝长舟将我引荐给几位将帅统领,又滥用职权给我按了个军师的身份。其实,这个所谓的“军师”不过是个虚名参谋,没有正式编制。
祝长舟还做戏做全套,当着众人的面,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浚之,没有军功,无法予你官职,暂先委屈你几日。”
我对演戏十分配合,装作有些不满:“好吧。”
我跟了祝长舟一天,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避我,反而是我听得胆战心惊,总是在想:这是我能听的吗?不会被灭口吧?狡兔死,走狗烹?
这一天听下来,我总结出几个要点:其一,大成在朔荇的探子传来消息,近日多部族有所动作,恐秋劫之日临近。这秋劫就是朔荇人来成朝土地上抢掠物资以过冬,多半伴随着烧杀。
其二,镜湖城位于成朝北边境上,向来是朔荇荼切儿部的目标。今年的城防设施都修整完毕,布防也调整完毕,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状态。
我听了一脑袋的布防细节,心下寻思:这也没有我这个军师的用武之地啊,祝长舟是想让我上战场攒战功么?
我回府后将这个疑问同祝长舟说了,她道:“自然不能让你冒险,明日你若无事可做,先与将士们亲近亲近。”
我这个宅女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乌泱泱一帮男人亲近,思来想去,想起青霜在辎军中,便去寻他。
青霜凭着高超的演技,在军中以一个活泼小道士形象混得风生水起,我找到他时,他一边切菜,一边给人批命。
我哥俩好地拍拍他肩膀:“怎么到伙头军中来了?叫我好找。”
“姑爷!”青霜两眼放光,“我发现操练对我来说有点苦了,来给兄弟们做菜也能光宗耀祖。姑爷你怎么来了?”
我自然不能说我来收买人心、建立亲切的形象,只说道:“来看看你。”
“姑爷快坐。”他热情地给我搬了个板凳。
我也不推脱,坐下后开始择菜。青霜“呀”了一声:“我来我来。”
我笑道:“我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哪里那么金贵,这点事还是会干的。”
我佯装不知自我来后就有点寂静的厨房氛围,说道:“我听你刚在给别人算命?”
“是啊,”青霜眉飞色舞,“王大哥问他啥时候能讨到媳妇哈哈。”
王大哥有些羞窘:“俺就随便问问。”
“哦?”我问道,“算出来什么时候了吗?”
“两年之后。”青霜道。
我开玩笑道:“若是到时娶不到,王大哥岂不要你赔。”
王大哥被我那句“王大哥”搞得手足无措,“啊呀”了两声,脸都憋红了。
其他人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霜瘪瘪嘴:“那我哪赔得了。”
我故意板着脸:“那你信口胡沁,我们岂不是不能证实?你且说说,我何日成亲?”
“那不还得看小姐的意思,”青霜还在跺菜,随手一掐道,“若要我算,就是这半年的事儿。”
“成,”我笑道,“若果真被你说中了,我请兄弟们吃饭。”当然,祝长舟结婚能不摆酒?能不请军中兄弟姊妹们?届时,在别人看来,我与她夫妻一体,她请客就是我请客,我现在不算夸口。
我从厨房出来,随送饭的军士同去伤残营。路上,我见无人注意,悄悄看刚刚青霜塞给我的纸条。
只见上面写着“北冥有鱼——叁壹拾肆|贰伍壹|壹玖贰捌|壹玖贰玖|贰拾壹玖”。
又是这种密码?
不过这次多了一个提示,我灵光一现:“北冥有鱼”是《逍遥游》里的句子,这是在暗示《逍遥游》是密码本?
如果是这样,那么恐怕“叁壹拾肆”对应的是第三段第一句第十四个字。希望这里的《逍遥游》内容和句读与我所知的一样。
那么,这个密码就是——
君上六月适。
什么意思?
难道是“君上,六月适”?
这便对应了青霜暗示的“半年”这个时间点。
只是,这个“君上”,究竟是指我还是指他人?
第14章 仍留一箭射天山
如此说来,之前洒扫道人交给我的字条,可能也需要一部经典来破解?
他与我说过什么话来着?“外观其形,形无其形”和“千金散尽还复来”。
“千金散尽还复来”恐怕指的是钱袋之事,而“外观其形,形无其形”是《清静经》里面的句子。
《清静经》第一段第十句第九、十个字是“皆归”。
什么皆归?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处在一场计谋中,却只能放纵飘萍之身,随波逐流。
思虑间已到伤残营,我想帮着放饭,送饭的军士哪敢,拉扯了一回,就听有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问道:“他是谁?”
旁边有人大声道:“是将与将军成亲的陆公子。”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兵直直地看着我,大声问:“哪个将军?”
旁边的人又大吼道:“祝将军。”
“啊?”老兵似是被吓了一跳,“祝将军也好男风?”
“不是!”那人有些着急地解释,“是小祝将军,祝小姐!”
“哦!”老兵恍然大悟,“你早说是祝小姐啊,想当年,祝小姐就这么高,跑到军营里玩,我还抱过她呢!”
有人大笑道:“祝小姐长在定平城,只去过南方,你在北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见过祝小姐!”
又有人附和:“老廖,你又吹牛了,祝小姐怎么可能让你这个小兵抱!”
老廖不服气,大声嚷嚷了几句,却被哄笑冲散了。
我身旁的伙头军有些尴尬,小声跟我解释:“这个老廖耳背,脑子也糊涂,军中本来要遣他回乡,但他说自己没断胳膊没断腿的,还能打仗,就一直赖在军中不走,上面没有办法,只能养在伤残营里。”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那边老廖还在大声聊我的八卦:“这个陆公子是哪里人?配不配得上小姐?”
旁人尴尬地大声道:“啊呀,老廖你说什么胡话!陆公子可是天神下凡!”
我:啊?
“这天神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陆公子是哪位神仙?”老廖提起了兴趣。
有人接话道:“我听说是二十八宿之一。”
“胡说,分明是掌管苍生的普天天尊。”
“不是说陆公子是雷公,小姐是电母吗?”
我:……
老廖不耐烦了:“直接问陆公子不行?陆公子!你是什么神仙下凡啊?”
我一句“不是神仙”就要脱口而出,忽然想起这种谣言可能是祝长舟放出来的。
她怎么也不和我串好供啊!
我骑虎难下,正在想用什么话含糊过去,只听军角声响,老廖猛然跃起:“要打仗了?”
不远处果然响起跑动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子军中不便带着月麟、九真乱晃,因此身边也没个可以差遣的人。
我快步往外走,身后一阵哄乱,我听见有人说“快按住老廖,他又要上战场啦”。
我随着人潮往集合地点跑,月麟见到我赶忙过来:“姑爷,小姐说在北城楼上等你。”
我牵了匹马,打马往北城楼去。祝长舟早穿了甲,和几位副将、参军站在楼上。
我刚爬上城墙,祝长舟就转头来看我:“浚之,来。”
我赶忙走过去,祝长舟指着护城河一里外密密麻麻的黑点对我说:“看见了么?”
“是人?”
“不错,”祝长舟道,“朔荇人来了。”
镜湖城以北就是草原,偶有几座低矮土山,也驻守了大成的士兵。若我是朔荇人,我实在想不出攻城的好方法,每想到一个,都是场人命买卖。
我十分放松:“荼切儿部驻地距城较远,携带大型工程器械行军不便,北地又少物资,而镜湖城粮草充足,我军据守城池不出,能奈我何?”
祝长舟十分谨慎:“不可托大。”
副将李征附和道:“就怕狗贼耍些阴招。”
朔荇骑兵轰轰隆隆而来,尘土飞扬,振得我心脏狂跳。
很难形容这样一种感觉,在巨大的战场面前,人就显得分外渺小。
朔荇军冲到护城河前,推出牛皮包裹的用来填土的壕车,开始往护城河中填土。祝长舟抬了抬手,烽火一燃,河边的箭楼上便箭如雨下。
火药绑在箭上,在朔荇军中炸燃。军马受惊,领头的人吼了一句,骑兵便开始后撤,只留下不易被烧毁的牛皮填土车。
领头那人也绑了火药,一箭正射中箭楼上士兵!
箭楼上连忙浇灭燃火,升起护盾。
祝长舟眯着眼道:“他是谁?”
一旁的参军忙翻画册:“回将军,许是喀乞。”
李征道:“不像喀乞,喀乞小儿哪有这么俊的射术。”
“来的是荼切儿部吗?”祝长舟又问。
李征有些尴尬:“我们在朔荇安插不了什么探子,毕竟朔荇人和大成人的差别还挺大的。安插过去的探子地位也都不高。看服饰帅旗确实是荼切儿部,但主帅是谁就不知道了。”
填土车里的士兵还在填土,祝长舟问道:“箭楼射程足够否?”
“够是够,”李征道,“牛皮不易燃,若想箭破,只能射入壕车铲土缝隙中——箭楼上士兵无人有这样的准头。”
“可有他法?”
“皆有损伤。”
祝长舟当机立断:“传令下去,有善射者可……”
我一咬牙:“将军,我愿一试。”
祝长舟有些讶异于我的主动请缨,用眼神暗示我不可贪功。
我其实没有那么勇敢,只是想到祝长舟屡次暗示我要攒攒军功,我军事谋略不行,只能卖卖力气。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左右要上战场,这个活比厮杀轻松许多。
而且我也不算托大,先前和王槐比试时,就知道这具身体马术不错,后来也试过射术,虽不能说百步穿杨,也算是百里挑一的好射手。
月麟取甲胄给我穿上,几斤重的披挂压在身上,让我的旧伤隐隐钝痛。祝长舟俊眉微沉,似是有点担心,却又不想说些丧气的话。
我定定看她一眼,便拉缰翻身上马,城门一开就双腿一夹,催马冲了出去。
北方水源比较少,因此护城河挖得不算宽,我往箭楼狂奔,甚至可能在射程之内。
果然,对面领头之人觑见我,搭箭上弓。
我见识过他的准头,自然不敢当活靶子,伏下身拧腰一旋,便躲在了背对他的马身侧。我此时左腿夹着马肚,右腿夹着马背,全靠腰腿发力夹住马身,像个沙袋一般挂在马的一侧。
钝刀割肉般的痛楚折磨得我冷汗涔涔。
对面的那一箭果然没有失了准头,火星从马背上空划过,在不远处的地上炸响。
我十分后怕——那一箭是冲着我的项上人头去的!
我一踢马腹,马儿吃痛跑得更快,我心知下一箭便是冲着马来的,抬头望箭楼还有百米。
我索性滚身下马,用上竹枝身法,变换前行轨迹往箭楼冲。
箭楼下的皮车轒輼也被推出来接应我,我提着一口气,不去听背后哀马嘶鸣。
一个翻滚跃上了车,我见这身法果真没被对面射中,临时改变了策略,并不上箭楼,从车中跃出,扑向箭楼壁,在将要撞上时又拧腰抬脚借力一踹,探出弓,冲填土车放了一箭。
此时地心引力拉着我下坠,我顺势落到皮车里。
我冲推车的士兵大声询问:“射中了吗?”
“中了!公子中了!”
我骤然松了口气,尚有闲情地想:听着跟范进中举似的。
然而,没等我缓过来,对面一阵箭雨就冲着皮车射来。我连忙把头缩进去,箭插在车上,一阵摇晃。
我苦中作乐地想,昔有诸葛亮草船借箭,今有陆一衡皮车借箭。
我生怕被困在车里,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一只火箭飞来,先前的箭竟都被引燃了。我心道糟糕,恐怕箭都浸了火油。
车外士兵高叫“取水来”,我不敢坐等,趁着火势不大,掀开车板就往地上打了个滚,灭掉沾上的火苗。
心脏跳得仿佛要自立门户,我瞥见填土车还有七八个左右,拔腿就往箭楼上冲。
上得楼来,对面寻常士兵的箭射不了这么高,那领头人倒是不知疲倦,箭箭衔头接尾、接踵而至。
我觑着时机探头射了几箭,准头还行,射退两台壕车。
我心知这种射法,只是消耗战,看我和那人谁先坚持不住。
只是我有个优势,他箭射来时,我盾板一挡,便能把箭挡在楼外,而填土车因要作业,不可能时刻紧闭。
对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填土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这个时空的火药发展得并不完善,还没有出现大炮这种东西。不然对着轰一炮,什么牛皮车解决不了?
我心知这样下去根本毁坏不了壕车,就算他们退了,还能卷土重来。
祝长舟那边烽火又燃,令旗挥了几下,我忙问楼中士兵:“什么意思?”
“将军的意思是要推出几辆轒輼,让我们接应一下。”
对着射箭打消耗战吗?我觉得还不如让我一个人跟他耗。
但军令如山,轒輼一出,箭楼盾板便撤,我与其他士兵一起放箭掩护。
轒輼停下后,双方隔河放箭,战局果然僵持。
此时,护城河下忽然甩出许多道铁链,缠上对面壕车车轮便是一拽!
猝不及防之下,果真使几辆车跌入水里!
我精神一振,恐怕是找了水性好的士兵,从别处游过来。
但这招只能是奇袭,未被拽入水中的车仓皇后退,而跌入水中的朔荇士兵也抽出兵刃拼杀起来。一时间,混浊的水泛出些许红。
我眯起眼往水中射箭,协助水下士兵脱身。
耗了许久,对面鸣金收兵,我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酸痛。
此时,朔荇军的领头人大声喊了一句什么,镜湖城城墙上李征高声回复:“小子,不知道先报上名来吗?你娘没教过你礼节吗?”
城墙上士兵助威般哄笑,那领头人又说了句什么,李征道:“我们这位大人可是天神下凡,名姓岂是你这等凡夫可知的?”
我眼皮狂跳,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征下一句就是:“单挑而已,岂能怕你?”
我隐约觉得他们在讨论我,李征这句话惹得我心头“咯噔”一下,心想我几斤几两祝长舟还不清楚吗,怎么放任李征说这种话?
幸好李征又道:“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轮不到天神教训你,爷爷我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
我:……
虽然对骂也是一种战术,但这骂的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吧。
我见对面果真收兵,便爬下了箭楼。遍地箭矢火药,我骑来的马倒在地上,血从中箭处流了一地。
我不忍再看,快步往城门走。
祝长舟亲自牵马来迎我,李征起哄高叫“天神”。
我知是炒作,又羞又窘,微微低着头打马就往军营里冲。
这张脸就是通关令牌,我一头扎进将军营帐,忙不迭把甲胄从身上卸下来。
我刚放松地摊在椅子里,祝长舟就挑帘进来。
她先给我一棒:“楼外射箭太冒险了,下次万万不可。”
再给个甜枣:“做得很好,好好休息。”
我顺势蹬鼻子上脸:“将军不赏我么?”
祝长舟显然没想到我有此一问,微微一愣:“你想要什么?”
说罢,她察觉到话有歧义,解释道:“军功都是计算好的,相应的赏赐过几天会发放。至于我个人么,我从未把你当属下。”
这话的意思是,她没当我是下属,因此没想过赏赐。
我也不想和她恪守什么上下级的俗礼,趁机顺着话道:“那就算是贺礼,贺我初次上战场告捷,可以吗?”
祝长舟想了想,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浑身酸痛,一时僵住:“你做什么?”
祝长舟轻声说:“我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做了一宿的噩梦。就送你安神香吧,愿你心神安宁,一夜好眠。”
恐怕我的旧伤又恶化了,不然怎会觉得从心口烧到脸颊。
第15章 醉人不外花共酒
祝长舟放开了我,我咳嗽一声,问道:“先前朔荇那个领头人说了什么?”
祝长舟道:“他说他叫赛图,很欣赏你的射术。”
我“啊”了一声:“听起来倒是个光明磊落的。”
祝长舟不置可否。
我又想起被叫“天神”的事:“军中关于我的谣言……”
“造神,”祝长舟坐在我身边,“你可以与他们亲切,但不可亲近。”
我挣扎道:“可这个故事编得太假了。”
祝长舟笑了:“昔年,赤帝子汉皇斩白蛇,陈广、吴胜狐语鱼书,哪个不荒唐?”
我:……
我还是没习惯这诡异的历史,没想到陈胜、吴广到了此间却换了姓氏。
“一句话说得人多了,就由不得人不信了。”祝长舟淡淡道。
“可现在没有一个统一的版本啊。”
“那就让他们传,最后会有一个服众的版本在众人口中诞生。而且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议论、都看向你,这样只要你不行差踏错,那位就不敢轻举妄动。”
我心想,祝长舟到了互联网时代,估计也是个玩弄舆论的大佬。
“晚间会有个小庆功宴,记得来。”
“我们的‘天神’。”祝长舟笑道。
……我已经开始感到尴尬了。
庆功宴是在营中升了篝火,将士们席地而坐,推杯换盏。
我被灌了好几坛酒,本想推脱,但实在是酒局经验尚浅,稀里糊涂就喝了几碗,便再推不掉了。
幸亏这里酿酒技术还不发达,蒸馏提纯还很稚嫩,因此酒的度数不高,我只算微醺。
周遭太吵了,我凑近祝长舟的耳边:“战事还焦灼,现在就庆功,不太好吧?”
祝长舟也凑过来:“开门大吉,又是你的功劳,还是要庆祝的。”
我第一次参与战事,内心比较紧张:“你说,他们后面会有什么动作?”
“围城、攻坚、挖地道……可能太多了。”
“那咋整?”我在酒精的加持下,说话都随意了些。
祝长舟忽然笑了一声:“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句话,我在生璮县北山下也信过。
我缓缓开口:“前面无有路了。”
祝长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你醉了。”
我闭了闭眼:“或许吧。”
她默默握住我的手,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见:“别怕,有我在,若没有路,就凿穿那山。”
我被她说得失笑:“这话说得,好生中二。”
“什么是中二?”
我胡说八道:“让人听了心中澎湃、不生二心的话。”
祝长舟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哈哈大笑。
李征闻声看来:“哎呦陆公子,还没成亲呢,贴我们将军这么近?”
篝火映得祝长舟双颊泛红,我睁着一双朦胧眼信口开河:“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哈哈,好个身不由己!”李征拊掌大笑。
有人趁机起哄:“将军啥时候成亲啊,兄弟们等着吃喜酒!”
祝长舟似笑非笑:“打退了朔荇人就成亲,兄弟们都争点气。”
“哈哈好,为了将军的幸福!”李征举酒。
我也举起碗和祝长舟的茶盏碰了一下,醉醺醺地笑道:“为了将军的幸福!”
祝长舟显然对我这一碰杯有些无语,脸上写着“你瞎凑什么热闹”。
但她还是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我眼前有些重影,只好往祝长舟脸前凑:“将军要和谁成亲啊?”
祝长舟:“……和你。”
“我是谁?”
“……陆一衡。”
“我是谁?”
“陆浚之。”
“我是谁?”
“……陆娇娇?”
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对自己抓到她的错处十分得意:“错了,你之前认得的那个我,是谁?”
祝长舟笑了:“为我大打出手的小灾民?”
我摇摇头:“再往前。”
祝长舟若有所思:“嗯,我想起来了。”
我心中狂喜:“想起什么来啦?”
祝长舟严肃道:“堕凡台前你和我,三生石上刻姓名。”
我:……
可恶,所谓“女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这样都套不出她的一句实话,我真是没辙了。
或许应该换个思路,灌醉她?
我还在琢磨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忽然一阵喧哗:“不好了!快报将军!”
祝长舟霍然站起:“何事?”
“回将军,好几位兄弟吐血了!”
“传大夫!”
祝长舟快步往事发地走,我也赶忙晃晃脑袋,跟在她后面。
军医们也在吃庆功宴,立时赶了过来。
祝长舟问:“怎么样?”
军医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凑近祝长舟小声道:“将军,恐怕是中毒。”
我离祝长舟很近,也听见了这句话。若是中毒,难道是下在庆功宴酒菜中?何人所为?军中有细作?
祝长舟皱眉小声道:“能否查出毒药发作时间?可有解毒之法?”
军医道:“属下尽力。”
“好。”祝长舟高声道,“伤者抬下去,其余人回去歇息,不可声张!”
祝长舟招将领大帐议事,将领们或多或少都醉了,有一位听说是中毒后破口大骂,被祝长舟命人灌了醒酒汤拖了回去。
“老子——”李征欲骂又止,整个人还算清醒,“先查今晚的酒菜。”
祝长舟点点头,有人领命去了。
我垂着眼,酒后有些犯困,强撑着听他们讲话。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陆氏门人想方设法混入军中,可见是与祝家或朝廷是敌对的关系,下药的人会不会是他们?青霜就在伙头军中!
想到这一节,我立时不困了。
将领们还在商议如何找出这毒药的源头,军中原是有情报组的,正在挨个摸排花名册,看看有无可疑人员。
伙头军自然是被盯的重点。我想到我今日去了厨房,只好主动道:“禀将军,属下今日去帮厨了。”
李征十分上道:“陆公子没有理由下毒。”
我起身道:“陆某还是避嫌比较好。”
祝长舟道:“不必。”
我打蛇随棍上:“如此,属下有一计。”
说这话时,我有些忐忑,若真是陆氏门人所为,我是要给他们擦屁股,还是“大义灭亲”?无论如何,先把这事揽下来,掌握主动权要紧。
第16章 下笔便到乌丝栏
喝了酒,我有些嗜睡。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没有军角惊醒我,想来是朔荇人未有什么大动作。
我溜溜达达又去了伙头军,青霜见到我便问:“姑爷,听闻昨夜吐血的兄弟皆是去过西北树林?”
我道:“不错,你知林中情况?”
“我才来几日,未曾去过。不知其他大哥有去过吗?”
有一位大哥道:“我去过。”
“可有野物?譬如虎、狼、獐、鹿?”我盯着青霜的眼睛,重音落在“鹿”字上——陆氏参与这件事了吗?
青霜也看着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用再费心机。
有人大着胆子说:“公子,就是个城外小树林,没有这些。”
我点点头:“虫蛇呢?”
“不多,就寻常蚊蚁。”
“难不成那树林里真有什么邪祟?”我道,“少不得要会会它。”
青霜闻言大惊:“姑爷不可以身犯险!”
演技和配合都不错嘛。我笑了笑,似是嫌他啰嗦,摆摆手并不答话,转身出了火头营。
这样看来“吐血者都去过西北树林”这个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了。他们是不是都去过,我不知道,这是我放出的假消息。
昨夜祝长舟已经命人摸吐血者排行踪了,今天月麟没跟我说有什么消息,祝长舟也没唤我,估计是无甚进展。
我径自打马去了西北树林。
我确实是在赌,赌下毒人的野心不会这么小,虽不知他为何不在井中下毒——这可是全军覆没的好办法——但绝不会到此为止。
因此,我这个假消息一出,会带来两种结果。一是他想坐实这点,减轻自己的嫌疑,那必定要加害于我。二是他并无动作,那我从树林中平安归来,也能稳定军心。
看起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若是新的中毒者出现,这个流言就不攻自破。这一计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我提出这一计时,只想提供一个方向,以为祝长舟和她的属下自然会帮我补充完善。
没想到祝长舟听后,略微思考一下就拍板定下了。
许是我这招“引蛇出洞”实在太过拙劣,我在树林里溜达了一下午,都没有半点异常。
我正要打道回府,身后破风声骤然响起,我矮身一躲,一杆箭就插在我身旁的树干上。
箭杆上系着一张纸条,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人影。
恐怕遇上了善射高手。
我担心纸条上有毒,撕了节衣摆裹住手掌,才敢把它取下来。
纸条上只有五个字:忠勇营廖永。
廖永是谁?
谁给我送的消息?是敌是友,是真是假?
我一头雾水,绕着林边纵马转了一圈,并未找到射手行踪。
一阵马蹄声响,我循声一瞅,是祝长舟带着一队兵来迎我。
是了,我们计划好的,为的是公之于众。
祝长舟开口问道:“浚之,听闻你已知晓军中细作?”
我瞪大双眼,这个我们没商量过啊?我哪里知道细作是谁?
但祝长舟话都说到这了,我不好拂她面子,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是谁?”
我只好使缓兵之计:“恐打草惊蛇,容我回营再禀。”
祝长舟道:“好。”
她话音刚落,有士兵近前说了句什么,祝长舟面色一肃:“回城!”
我拍马追上她:“怎么了?”
“有士卒听到了地下有声。”
我知道古代会用倒扣的瓮缸放大地下的声音以监听,没想到这么管用。
朔荇那边在挖地道?穿过护城河底挖到能被城内听到的程度,可见这工程不是一天两天了。
地道有个难缠之处,是难以从中间截断。
李征迎过来:“将军,八方都发现了朔荇人的踪迹,恐怕是要围城。”
“城中粮草能坚持几日?”
“正值秋收,半年有余。”
祝长舟点点头:“好。”
我知道镜湖城中心有个清潭,就叫镜湖,水如明镜,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用以灌溉、饮用绰绰有余。
北地缺水,但镜湖城也算是自给自足。
围城就是拼消耗,哪方粮草先尽,便是输。朔荇正是因为缺少过冬食粮,才会攻打大成,如果比消耗的话,恐怕耗不过镜湖城。
“将军,元檩巷有地道洞口!”
祝长舟道:“放火。”
“禀将军,承启道、景明道均有地道口,云河巷发现敌军!”
“调东二营一队往云河巷。”
“将军,有一兄弟烧死在元檩巷地道口!”
祝长舟神色一凛:“什么?”
“那人身着我军衣裳,手持火把而来,属下以为他领了将军令,便放他接近道洞,没想他径自跳入洞中,被一同烧死了。”
祝长舟肃声道:“息乱后各营清点人数!”
“报将军,景明道敌情已息!”
捷报频传,我与祝长舟回将军营帐,听诸营清点人数的汇报,皆无异样。
直到有人来报:“将军,忠勇营失一人。”
“何人?”
“廖永。”
忠勇营廖永?这不是我刚收到的那张字条上的名字吗?
难道说这个人真的有问题?还是写字条的人知道其失踪,故意嫁祸?
“何时见失?”
“约一个时辰前,廖永言说出恭,却许久不归,遍寻不到。”
“元檩巷自焚之人可是他?”
“回将军,属下去认过,尸首面目全非,不好辨认,身形与老廖相符。”
我脱口而出:“老廖?”
伤残营其实有个官方名称,正是忠勇营。这个廖永,是那个耳背的老廖?是矣,他手脚健全,确实可以溜出营去。
祝长舟偏过头来看我:“你认识?”
我道:“那日放饭一面之缘而已。”
祝长舟沉吟道:“忠勇营今日值守之人、廖永同伍之人自去领罚,指挥领二十军棍。”
又道:“廖永擅自出营,念其抗敌有功,以功抵过,差人收殓尸骨。彻查此事。”
这是指定尸首就是老廖了。估计祝长舟后边还会差人去确认,先平息事态,举力抗敌为要。
军中事杂,待祝长舟忙完,明庭忙将晚饭端进来。
我在帐中蹭了顿饭,其实也不是想和她一起吃饭,是心中有个疑问憋了一下午:“小姐,今日在树林,为何有那一问?”
祝长舟一愣,夹菜的手一顿:“不是你与我留书,言说已经发现细作要当众揭发么?”
我也是一愣:“我不曾留书。”
祝长舟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放筷起身,取出那封书信:“可是你的笔迹?”
这确实是我的字迹。
我在21世纪就喜书法,习的是赵孟頫的赵体。来到这个时空,闲暇时也会写上几张。只是不知原身笔迹如何。
我道:“字迹虽像,但不是我写的。”
“有人仿字?”
会是何人?祝府下人、军中士卒皆有可能见过我的练字废纸。也就是说,这个仿我字迹的人,就在我的身边。
祝长舟面色一冷:“月麟尽快排查此事。”
月麟领命去了,就有人帐外求见,言说发现廖永通敌罪证。
在廖永的鞋里,发现一只一寸长的骨笛,样式做工都很朔荇。
祝长舟问:“廖永参军时的籍贯是何?”
“北洛省梦洲城人士。”
“生时可有异常?何时开始耳背糊涂?”
军士道:“不曾听说有什异样,三年前抗击秋劫时被敌军击打首部,故而耳背糊涂。”
“近日可有出营记录?”
“有,七日前休沐。”
“把与他相关的文书都呈上来。”
祝长舟挑灯细看文书,我请示过后,也帮她一同翻阅。
翻到廖永未曾寄出的家书,我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出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家书写得很白话,絮絮叨叨,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似乎真的是脑子糊涂时写的。
但我不敢就此断定,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暗语。
看了两三页,我熟悉了老廖的行笔规律,倏忽福至心灵——
今天下午,箭上纸条的字迹与老廖的如出一辙!
第17章 一闻战鼓意气发
老廖自己举报自己?
逻辑上说不通啊,却也不能轻易排除这个可能。
但既然有人能够模仿我的笔迹,想必也能够模仿老廖的笔迹。
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我现下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而我甚至连他们是哪些势力都不清楚。
真是不妙。
我取出箭上的字条,把它给祝长舟看:“小姐请看,这是我下午在树林时,有人交与我的。”
祝长舟仔细对比了字迹,道:“什么人?”
“不知,随箭射来,未见其人。”我摇摇头。
祝长舟沉吟道:“此事交与我,我会派人去查。”
我自然乐得当甩手掌柜。过了小半月,我的军功也核算完了,拜参军事,是个文职,看了祝长舟并不想我走战场领兵的路子。京城又加封我了“都尉”的勋官,因战事当前,命祝长舟为镜湖城主帅。
老廖的遗物也早清点完毕,果真发现通敌罪证。
他的家书每句话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军中情报。很简单的藏头,但因那句话是朔荇语的音译,就较为隐秘了。
我隐约听见些只言片语,近日军中都在传一个故事。说的是那日我独身探林,有飞鸟衔书入怀,因而得知老廖细作身份。天也助我,催使老廖自投焚身,且老廖死后,果真没有兄弟再中毒吐血,想来我真是天神下凡无疑了。
我:……又来?
祝长舟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那日朔荇军地道一计不成,果真围城。用围三面的打法,独留西侧不围,是显而易见的陷阱。
祝长舟并不上当,任朔荇人如何叫阵,都固守不出。镜湖城早坚壁清野以挫敌锐,并不惧围城,甚至还示威般挑衅地扔了一筐新摘的菜出城,明晃晃地告诉敌人我们粮草充足。
如此守了月余,气温也降了下来。我搬回了将军府住,早晚点卯才往营中去。将军府那株早开的梅花还绽放着,九真采了些许花瓣晒干,给我熏衣,梅花清幽的香气令我近日的心情都轻松不少。
祝长舟让月麟查笔迹的事情,最后无果而终。我受杖养伤时,趴着无聊写了好些字,又嫌手上没劲写得难看,最后都丢掉了。因此收拾房间的丫鬟们、处理垃圾的小厮们,自然都是见过的。若是有人有心买通其中一位,弄几副我的“墨宝”,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当时跟在我身边的还是紫述,真要清算又是一笔烂账。这点难以突破,因此便罢了。我开始留心军中谁擅长伪造书画,但这项技能太过要命,又岂能让我轻易看出。
派去生璮县的人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祝长舟在我到镜湖城的第一天,就给周元帅写了信,口口声声自己的心上人在他的地盘受了欺负,要周爷爷给讨回公道。
我那时候才知,这个周元帅和祝长舟爷爷是一辈,当年随先帝打江山,都在大成开国将帅之列。原来,大成现今也不过二世而已。
近日终于收到周元帅的回信,信中先是关心了我的伤势,又祝贺了祝长舟升官,说会仔细查明生璮县事件,最后问了一句镜湖城是否需要支援。用的都是十分客套的官话。
祝长舟也没指望周元帅真能查出什么,只是通知他“我要光明正大查你老巢了”。但很可惜,并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一过相对安逸的日子,就有些懈怠。虽然有了官职,在军中也批批日常文书,但大病初愈,浑身病恹恹的气息还没有褪去。
祝长舟一如既往的忙碌,虽然同在营里,我也常常见不到她。她不像我一般贪图软床,她鲜少回将军府,因此我今日休沐闲来一算,竟与她三日都不曾见面了。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然也。
九真见我望梅发呆,以为我又犯困了,轻声劝我回房歇息。
我摇摇头道:“城中可有书局?”
从前的日子颠沛流离,没有空找来史书看看,如今才称了心愿。
我刚到书局,就听有人喊我:“姑爷,你今日也休沐?”
是青霜。看他特意追过来的样子,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于是要了一间雅座,把跟着我的月麟打发去别处买东西。
青霜仔细确认了环境安全后,才开口道:“爷,大先生听闻这边战事将尽,恰好手中事务处理完毕,决定提前来此,不日将抵。”
我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这个大先生多半是认识原身的,我根本不知道原身是个怎样的人,岂不要露馅?
我故作镇定地道:“知道了。”
但我转念一想:“如今镜湖城三面被围,一面定有埋伏,大先生如何进城?”
青霜显然十分信任大先生:“属下不知,但大先生定有妙法。”
我只好点了点头,我们又无话可说了。
青霜也察觉了尴尬,没话找话道:“爷,军中将您传得神乎其神,想来这大业可成。”
大业?我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我试探道:“说到这大业么……”
青霜闻言脸色一变,垂首跪地:“属下多嘴,请爷责罚。”
我:……
我在内心叹了口气,也不看他,只待到把刚借的史书看到这边的春秋时期,才道:“起……”
我一个“来”字还未出口,就听得北边一声钝响。青霜倏然抬头:“爷,好像是炸药!”
我一惊:“炸药?”
月麟此时恰好回来,有些焦急地敲门:“姑爷!”
我起身往外走:“怎么回事?”
“听起来像是北城墙外炸药声。”月麟解释道。
我经过生璮县那一遭,被科普了些炸药知识。这个时空的炸药还是金贵稀罕的玩意儿,还没有大规模用在军事中,边城储备量都有限——不然哪还需要我箭射壕车?
而且,据说因为朔荇还不具有制作炸药的原料供应来源,且朔荇人还没有掌握制造炸药的技术,因此大成的炸药多作威慑之用。
所以生璮县洞藏炸药才令人震惊——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飞马直奔北城墙,果然祝长舟和将领们在城头。
我爬上城楼,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讨论,逐渐弄清了原委:朔荇人的地道都从护城河下经过,昨夜统一挖通了河道与地道相接之处,使河水泻入地道之中,妄图顺水潜入城中。
地道有水,洞口放火的招数就不管用了。因此需要日夜有人守着地道口拼杀,又要提防新的地道口出现。
敌方自以为得计,士气大振。祝长舟立时命人点了一捆炸药投到河对岸,杀一杀对面威风。
朔荇主帅赛图也很果断,当即要求谈判。
谈好了自然是对双方都有利,祝长舟自然答应,约定明日中午出城隔河而谈。
下了城楼,自然又是开会敲定细节。我不敢置喙,等到散了会,才跟祝长舟说了疑问:“若是谈妥收兵,镜湖城自然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无战事,小姐将如何自处?”
我没把话说得十分明白,镜湖城用不着祝长舟这个主帅,那皇帝是把她调回京,还是调往别处呢?镜湖城以太守为首的一干官员还没笼络,将领对祝长舟也不是心服口服,总之在镜湖城还未扎稳脚跟,就要换地方,实在不利于未来发展。
祝长舟有些疲惫,示意明庭给她揉太阳穴:“你的意思是,叫我养寇自重?”
所谓“养寇自重”,就是略微给朔荇人一点好处,拖着钓着他们,使战争持续,以此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我道:“不敢。”
祝长舟闭着眼轻声道:“浚之,我先是大成的子民,然后才是祝家之女。”
我闻言一怔,是国民家子,什么时候才是祝长舟她自己?
我霎时明白了我与她最大的不同——我始终都是21世纪的陆一衡,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归属感。
我不愿深想,恭维道:“小姐大义。”
祝长舟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重新闭上了。
祝长舟道:“第一个,也可以换一换。”
我没听懂:“什么?”
但她却又不愿意再说了。
翌日晌午,我随全副披挂的祝长舟骑马来到城外。快入冬了,太阳不烈,微微的日光透过云层,反有些温暖。
祝长舟一身银甲,红色的帽缨在风中摆动,衬得跨下骏马也十分威风。她勒马矗立在阵头,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将领、军士,约百来人,挂“祝”字帅旗,战鼓开道,声如雷震,我也被激得热血沸腾——
尘飞战鼓急,风交征旆扬。
双方就议和事宜进行了洽谈,包括且不限于开展双边贸易、互补进犯等条例,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堪堪达成共识。
我正松了一口气,谁料赛图忽然对祝长舟说道:“我与你夫比试一场,倘若他能赢我,我便在议和书上签字画押。”
我:?
这简直是躺着也中枪。我若是答应,那必定签不了议和书。就我这没磨合好的功夫,别说原身练的是轻盈的江湖路子,就算是战场路数也白瞎。
我十分忐忑地望着祝长舟的背影,毕竟她可是有答应王槐比武的先例。
第18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所幸祝长舟也知道我这个功夫在战场拼杀就是个“输”字,回绝道:“家国大事以意气之争定胜负,是否太过儿戏?”
赛图那厢回了什么,我没有注意到,我只见有一个士兵分开人群到祝长舟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祝长舟立时道:“既然今日无有准论,不如三日之后再议。”
于是双方鸣金收兵,祝长舟虽面上不显,但我感觉她有些不虞。
待将领齐聚帐中,祝长舟方开口道:“京城来令,进攻朔荇。”
帐中哗然。
我也吃了一惊。皇帝这是好大喜功,还是要对祝长舟下手了?
祝长舟守城换得几年和平,已是青史称颂的功绩,倘若在这个关头毁订盟约,出关北征,少不了劳民伤财的怨声载道。
镜湖城百姓愿意为军中供给粮米,是担心朔荇人破城而入,使他们屋毁人亡,若是让他们再为北方不知谁住的草原买单,多半是不乐意的。
更何况,出了镜湖城就是绿野苍茫,是游牧民族的乐园,惯于农耕的大成人只能望草兴叹。
除非祝长舟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悍然打到朔荇人的王帐,押着草原的王,让之俯首称臣。
周元帅多年谋划尚且未能实现,祝长舟哪有这般能耐?
只打下一片草原却守不住,她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料来史书上,还要再添一笔“激进粗莽,谋动于后”。
这时节,朔荇的鹰狼早饿昏了头,出城到对方的草原主场厮杀,何异于塑丰碑以血肉?
我心思百转,才发现祝长舟竟没有制止帐中的喧哗,她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神思不属。
往常见她总是成竹在胸、神采奕奕,就连崖山思故时都透着“向前看”的朝气,但如今却是长睫微颤,双唇半启。
祝长舟想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有些疲惫地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深沉:“这一仗,恐怕是躲不过了。”
我道:“可否与京城递书,言明弊病,如此就算快马加急,也许得几日功夫,而议和之事催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君命已达,这是叫将军抗旨不遵?”李征并不赞同。
我道:“此举更大的作用是安民心。”
我并不把话说完,腰臀的棍疮思想起来还隐隐作痛,倘使把下半句补全了,祝长舟便不得不再打我一顿。
所谓“安民心”是安民之向祝之心,一封痛陈利弊的谏书递上去,还要递得声势浩大,要告诉天下百姓“不是我祝长舟贪功,我劝过了,是皇帝不听”。
但这招就是赤|裸裸的打皇帝的脸了,想来是一下策。但我着实想不出什么上策,聊作抛砖引玉便了。
果然,祝长舟蹙眉道:“不妥。”
她沉吟道:“发信与周元帅,借兵。”
这是在说“不是我不想立刻打出去,我这么多天闭守不出,就是兵力不足,没有把握”。调军过来的这段时间,不失为一个缓冲。
将领们又商议了一阵,实在没有什么两全之法,只好先用这个缓兵之计。
将军帐议事时无有侍女卫兵在旁伺候,祝长舟自己铺开信纸,我坐在祝长舟旁边,顺手为她研墨。
她似乎有些讶异,看了我一眼,轻声道:“多谢。”
我脑中浮现了几句调侃之语,但如今着实没什么心情,便没有说话,只微微摇摇头表示“不客气”。
祝长舟笔下写着什么“长舟心急如焚”,面上却无甚表情。
下次谈判是三日后,若是快马加鞭,把信送至周元帅处,也要一日有余。周元帅恐怕不能立时回信,谈判时要怎生定夺,是等不了周元帅做决定了。
祝长舟只说让每个人回去细思细想,她留在帐中,挑灯独坐到天明。
这是我翌日听明庭说的,这丫头也倔,祝长舟让她先歇息,她却悄悄在帐外坐了一夜,晨露湿襟。
我撩帐入内,见祝长舟果然红着一双眼,在看兵书,手边粥碗微凉,还剩大半碗。
我劝道:“小姐,正所谓韬光养晦,以逸待劳……”
祝长舟轻声打断我:“浚之不必劝我,我知分寸。”
我只好道:“那先把粥吃了,人是铁饭是钢。”
祝长舟应了一声:“等会吃。”
我心知她熬了一宿,心中有事定然是没胃口,此时不吃等会更不会吃,便端起碗喂她:“现在吃。”
祝长舟似是吃了一惊,随后叹气道:“你不必如此。”
“吃完我便不打搅小姐了。”
祝长舟只好接过碗:“我自己来。”
一时无言,只听帐中烛火炸了一声,勺子碰在瓷碗壁上清脆的一声响。祝长舟平静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盯着粥碗出神,倘使我穿在一个太平盛世,她是我的邻家女,我们是不是就能经常这样对坐听烛,不用去管什么铁骑踏关山。
思想起来,遇到祝长舟之后,我确实没过什么安生日子,她对我也不算好,在她这个位置,所有的示好,多少都带着收拢人心的意味。
但我对她确实有一丝微妙的喜欢。
不是“见她色美,起心私之”的喜欢,也不是所谓的雏鸟情节、吊桥效应,是一种隐隐的欣赏,欣赏她年方十五,就统帅三军。
这么想来,倘若她真是我的邻家女,我还会如此么?
祝长舟喝完了粥,我识相地起身,顺手把碗端了出去。
祝长舟在身后唤了一声:“浚之。”
我转身道:“怎么了?”
“你……”祝长舟似乎欲言又止,“没事,你不必做这些,叫明庭进来收拾就是。”
“举手之劳而已。”我笑道。
明庭在帐外听见了,连忙接过碗:“姑爷差遣我们便是。”
我笑了笑,招呼月麟往远处走:“我听闻小姐今年及笄,是几月的事?”
月麟道:“回姑爷,正是后日。”
后日,也是阵前谈判的日子。
好生凑巧,又好生不凑巧。
及笄礼自然是办不成的了,我心想,那总该送她个生日礼物,虽然她那日未必有心情惦记自己的生日。
我问道:“小姐喜欢什么?”
月麟思索道:“除了兵书练功,月麟实在不知小姐还喜欢什么。”
那真是难办啊。
月麟道:“姑爷是要送小姐及笄贺礼吗?”
“不错。”
月麟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月麟不知当不当讲。”
穿来这么久,我可算听到这句经典台词了:“但讲无妨。”
“小姐她从不过生辰,我听说今年虽说是及笄之年,小姐也是不打算过的。”
第19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为何?”
“此事休怪月麟多嘴,小姐生母难产而亡……”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这么说来,现在的这位祝夫人,并不是祝长舟的生母。但那日她差人与我送东西,言语间似乎对祝长舟十分爱护。
月麟提醒得及时,怕我触了祝长舟的霉头。但我若不为她庆生,显得我薄情寡义或是擅窥阴私,若是庆生,又恐她心下不虞——这倒难办了。
我左思右想,既然祝长舟不办及笄礼,加之战事当头,索性不提这茬便了。
心思一定,才发觉自己竟然纠结至此,拍上司马屁哪需要费这等功夫。
我也不敢胡乱打听,说起来这到底还是祝长舟的家事,我如今虽有个“姑爷”的名分,但终归是互惠互利的关系,焉敢放肆。
话点到为止、心照不宣便好。
想罢,我往自己的军帐去,今天的公文还未批。
我本以为这三日祝长舟定会忙得焦头烂额,我除了开会根本见不到她,没想我正批着文书,帐外有人恭敬道:“元帅。”
是了,祝长舟挂了主帅,底下人惯会溜须拍马的,早早改了称呼。
祝长舟“嗯”了一声,挑帘进来。她为了军中行走方便,穿的缚袴,虽不如罗裙飘逸,但她仪态规矩,别有一派风流。
我起身相迎:“元帅何事找我?”
祝长舟开口不唤“参军”唤“浚之”,我心道“不好”,这是有求于我,哪有什么难处是她解决不了而我能办到的?
她唤了一声,又不再言语,神情犹疑不定,欲言又止。
我心下惴惴,面上笑道:“元帅但说无妨。”
祝长舟抿抿嘴道:“周永英今日到镜湖城,烦请你招待一下。”
我道:“这有何难,只是不知这位周永英是?”
“你可还记得在定平城,王槐与你比武后,和你交手的周公子?”
我委实没有想到:“是他?”
祝长舟道:“他是周元帅的侄子,按辈分你我应当唤他一声‘世叔’。”
我故意道:“既是叔叔,觊觎侄女岂不乱了人伦。”
祝长舟似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个,讷讷道:“这……想来韦至、云娘也是世叔侄,当是不打紧的吧?”
韦至和云娘的故事我才在话本里看过,讲的是前朝一对苦命叔侄的虐恋情深。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咬牙道:“打不打紧与元帅何干?”
祝长舟有些疑惑:“你生气了?我只是从未意识到——倘若周公子对我算不伦之情,那我也不必以礼相待,还是避嫌为好。”
她解释清楚,三军元帅敏锐的劲儿便回笼来:“只是你何必动气呢?”
我哪里能说实话:“世家之间辈分复杂,倒也不必拘泥。属下只是以为元帅与周公子彼此有意,属下夹在当中,倒作了恶人了。”
祝长舟道:“并无此事,长舟心无所属。”
我一颗心如坠冰窟,虽是早有所料,但当她亲口说出这句话,我还是止不住的失落。
我勉强笑道:“甚好。”
祝长舟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周永英这次来,只带了几个仆从,也未曾知会于我。给周元帅递的求援书尚在路上,不知周永英来此是授了周元帅什么意。我近日军机要会多,不便盯着周永英,还烦请浚之替我待客。”
我将自己从类似失恋的情绪中拔|出|来:“嗯,元帅放心。”
祝长舟显然并不放心,否则不会如前般犹豫不定:“听闻周永英手段不太磊落,那日比武也对你下杀手,你与他一起时,多带些人手。”
我笑着掩饰悲伤:“那日他也说,要得到小姐你的心,杀了我无济于事。小姐不必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别被他骗走了真心。”
“何必拿我打趣,”祝长舟嗔道,“我也无有什么防身好办法,这个哨子你拿着,倘若他对你下黑手,吹哨便是。这个哨子响彻二里,声音独特,就算我听不见,也有其他人听得见。”
“多谢。”我接过那个通体黝黑的小哨子,往脖子上一挂,塞进衣服里。好么,防狼哨都装备上了,我是不是要再备瓶辣椒水。
恰此时,有人在帐外朗声道:“报元帅!”
祝长舟道:“进来,何事?”
那人进帐行礼:“回元帅,西城楼已然望见周公子一行。”
祝长舟于是冲我一点头:“浚之随我来。”
我出了军帐,飞身上马,鞭子狠狠地往地下一抽,马儿受惊狂奔,吓得月麟高叫了一声“姑爷”。
“无妨!”我攥紧缰绳,伏低身子,心中倒有些快意。
只是听得身后隐约传来祝长舟的询问:“她今日心中不悦?”
我臊得有些脸红。这举动是有些幼稚了。
我纵马闷头狂奔,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直到风把祝长舟身上的龙脑香强灌进我的七窍五脏,我才低声道:“元帅宽心。”
祝长舟听力极佳:“你倘不虞,我何来宽心?”
我实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无理取闹,只道:“昨夜未曾歇息好,跑会儿马抒抒郁气便好了。”
祝长舟没有说话,我忍不住看她一眼,只见她眉头微蹙,神色凝重地望向前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半晌,祝长舟终于开口道:“浚之既然不愿告知原委于我,倘有什么长舟可以排忧之处,开口便是。”
我刚要打个哈哈把这页揭过,只见祝长舟正色道:“毕竟你我日夜相对,往后还有年岁共度,你开心了,对你我都好。”
我先是心头一热,接着又一凉。热是因为她说来日方长,凉是因为她说我迁怒于人。
我不晓得后半层意思是不是我过度解读,我与她这等合约夫妻,我哪有权力与她撒娇使性,自然是无时无刻笑脸相迎对她来说才是最顺心的。
我想通了,便乖顺道:“知道了。”
祝长舟欣慰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诧异道:“这便没了?”
我疑惑道:“元帅想听什么?”
祝长舟定定地看着我,若有所思:“浚之以为,我在怪你?”
我不好说“是”,只好推说:“不敢。”
祝长舟突然笑了:“西洋人送过我父一只宠物,他们那里叫做凯特。”
我:“啊?”
“那只凯特毛色十分漂亮,我心悦许久,可它始终不与我亲近,因此我无缘一摸。”祝长舟含笑侧头望我,“听说那是只皇家凯特,礼仪风度都是顶好的,或许正因是太好了,又或许就是心眼多,不信我会对它好。”
我可算听明白了,这哪是说cat,这是说我呢!
就是祝长舟这英语口音也忒中原了。
我佯怒道:“好哇,还说不是骂我?”
祝长舟哈哈大笑,喊了一声“驾”催马便走。我紧追其后,也高声道:“休走!”
太阳快落山了,秋冬暖阳余晖金灿灿的,祝长舟一头撞进去,裹得她满身璀璨。她便在这洒金处回眸,笑颜比阳光烂漫。
我晃了神,只觉风声停驻,日不西移。
但终究彩云易散,西城墙就在眼前。
祝长舟勒马回顾,敛了笑靥:“可曾高兴些?”
我从善如流:“自然。”
城门缓缓开启,周永英一行打马而来。我与祝长舟下马迎接,周永英也翻身下马。
周永英行礼道:“祝元帅,别来无恙?”
“托世叔的福,一切都好。”祝长舟回礼道,“只是战事吃紧,难以与世叔设宴接风,还望世叔莫怪。”
周永英笑道:“子昭能来迎我,我便已经知足了。”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这话茶里茶气的。
祝长舟也不接茬,道:“军务繁多,恕长舟不能奉陪。浚之是将与我结发之人,他代我款待世叔,想来世叔是不会怪罪的。”
好家伙,一山更比一山茶。
周永英道:“军务为要,我理解的。如此就要劳烦这位小兄弟了。”
我:……
这个周公子果然贼心不死,好好的“侄女婿”不叫,叫什么“小兄弟”。
我咧嘴一笑:“世叔不必与我客气,唤我浚之便好。”
周永英冷冷淡淡一点头,并不说话。
祝长舟不放心地看我一眼,我笑着冲她眨眨眼,示意她不必担心。
祝长舟实在不能耽搁,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我假笑道:“世叔随我来,子昭早安排好了客栈给世叔下榻。”
周永英道:“难为她这么用心。”
我道:“应该的,长辈来嘛,我们做小辈的自然该周到些。”
我觑着周永英面色已经不太好了,又火上浇油:“毕竟我与子昭要成亲了,还希望世叔能来捧个场呢。”
周永英闻言,脸立时黑了:“什么成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不要瞎说。”
“听世叔之言,比我这个新郎官还清楚?”我佯装惊讶,“难不成有什么变故?”
“成亲要父母之命,我从未听祝大哥提起过。”周永英冷冷道。
我故意道:“世叔是说我与子昭私相授受?这话若是传出去,我倒还好,只恐于子昭清誉有碍。”
周永英咬牙切齿:“未曾有此意。”
“那世叔是何意?”
周永英不答,突然笑了一声:“你既然唤我世叔,见了叔叔怎么不跪下行礼?”
我浑不在意:“这倒好办,我随子昭的礼,世叔唤她前来,我二人恭恭敬敬给你磕个响头,你从此熄了那点心思便是。”
此时也行至客栈,周永英定定地看着我,恨声道:“你很好!”
我装作不解其意,笑眯眯地道:“多谢世叔夸赞。”
周永英拂袖便走,我高声对掌柜道:“这位是我们元帅的叔叔,可要好生招待!”
掌柜连声道:“是是是。”
周永英显然也听见了,背影都好似在冒火。能将一个阴骘的人逼到这个份上,我不道德地产生了些许快意。
我哈哈笑了两声,走出客栈,被夕阳当头一浇,那点快意“兹拉”作响,立时蒸发了。周永英越气,证明他越在乎祝长舟。倒是一点同病相怜浮上心头——
唉,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第20章 卷旗日劫单于帐
我出了客栈,径直回军营去。祝长舟虽然让我盯着周永英,但只我需要必要时露面就好,24小时盯梢的活有更专业的人去做。
今天寒暄时,周永英说是来助祝长舟一臂之力的,恐怕祝长舟不得不给他安排个军帐,我明日带他军中认认路,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大半。
批完了公文,我觑着到了下班的时辰,带着月麟回将军府去。
刚到府里,九真就来说:“姑爷,小姐给您辟了个小书房,您可要现在去看?”
我吃了一惊:“什么?”
九真笑道:“小姐说,也不知姑爷喜欢什么,只知姑爷时常读书,便买了些史书话本供姑爷解闷。姑爷若还想添置些什么,只管买来便是。”
这就是古代霸总吗?我脑子全是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
我问道:“小姐何时说要置办小书房的?”
“今日午时。”
那不正是她被我无端闹了一通脾气之后?我有些赧然,想来是我自己性情不好,却要她来买账。
我随九真去看了小书房,是在祝长舟书斋的偏房里。打了三排书架,两排已经被填满了,此外还有一张桌椅,笔墨纸砚齐备。木香四溢,满鼻都是刚装修好的味道。
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从书架上去取盈史第三十八卷,这是前朝最后一卷史书,想来有记载一些周元帅之辈拥立成帝前面临的状况。
我取了一下,并没有拿动。施加力气再去抽书,只听微弱的齿轮机关声响,书柜向两边滑开,露出墙上窄小的门洞。
这是密道?
我诧异地看向九真,她既然督造小书房,自然是清楚这个机关的。
九真道:“这是原有的密道,通往陵城城郊。”
陵城是镜湖城的邻城。现今朔荇人围了镜湖城,镜湖城虽也能算是孤城,但东南十里开外就是陵城岗哨,朔荇人唯恐受两面夹击,在南边并未留存许多兵力。
有这个密道,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向陵城求援,料来是前几任将军留下的妙招。
可惜祝长舟现在面临的困境不是求援,而是拓疆,这个密道一时半刻是用不上了。
我在小书房待了半宿,挑灯回房时,屋里灯火通明,满屋丫鬟也都未眠。
我有些不好意思:“下次不必等我。”
月麟打水给我擦脸:“姑爷这说得什么话呢。”
我还是难以习惯封建地主阶级这一套,暗暗决定不再熬夜。
一夜好眠,醒来风卷残花,天更冷了。
祝长舟昨夜还是未归,差人告知我今日需领周永英去军帐。
我束发整冠,打扮得意气风发,打马去接情敌。
周永英还是没给我什么好脸色,见我过来,一拍马便驶到我的前面。
我心想他也算长辈,当街较劲不划算,便作罢了。
径直领周永英到了祝长舟拨给他的营帐,离帅帐不远不近,离我的军帐倒近些。
我昨日得了逗弄周永英的乐趣,此时忍不住道:“世叔在此歇息,小侄还有公文要批,恕不能奉陪了。”这是说周永英闲人一个,占着军帐不干活。
周永英冷笑道:“瞎子看书。”说我装模作样。
我刚想回嘴,又觉悻悻,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倒是我幼稚拘泥了。
因此便一笑置之,拱拱手出帐去。
帐外军士的呼喝声震耳欲聋,我突然意识到,真的要打仗了。
先前的守城战打得惬意,皇帝一纸文书下来,将要吞掉生命不知凡几。
我摸了摸腰间的小钱袋,里面静静地躺着草籽。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往自己的军帐去,就有军士唤我:“陆参军,元帅传唤。”
我便往帅帐去,进去一看,将领都到齐了。
祝长舟看了我一眼,我见她双眸血丝密布,容颜憔悴,恐怕昨晚又没有休息好。
她道:“陆参军轻功卓绝,领一队军士于明日午时一刻绕过敌后,火烧粮草。”
祝长舟将一张草图递给我:“这是推测出的粮草可能存放的位置,时间紧迫,见机行事。可能做到?”
我接过图,振声道:“属下领命!”
众将领商议了一天,定下了明日谈判时进攻的详细计划。
晚饭时间,各自解散回去吃饭。我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祝长舟看了会沙盘,一抬头,见我还在这里,惊讶道:“浚之怎么不回府?”
我不答,反问道:“元帅今日回去么?”
“不回了。”
“好。”我道,“元帅休怪我多管闲事,既然昨天说你我日夜相对,自然你舒心我才舒心。既然元帅不打算回去,在帐中定然又不好好休息,我今日便留下监督你睡觉。”
祝长舟定定地盯着我:“帐中只有一张床。”
我哑然失笑:“小姐介意?我没打算睡床,打个地铺便了。”
“不是,”祝长舟思索道,“我视浚之如同姐妹,自然高兴与你同榻,只是外人会道你我无媒苟合,平白落人口舌——浚之还是回去罢,府中睡得也舒服些。”
我笑道:“既然元帅也知府中舒服些,何必在此受苦?养精蓄锐方为上策。”
“在军中歇息有利于鼓舞士气。”
“小姐不妨铜镜照,”我道,“士气哪用倦颜鼓。”
祝长舟闻言怔住,摸摸脸道:“果真憔悴么?”
我面色郑重地道:“憔悴得很。”
“罢了,”祝长舟叹了口气,“我今晚早些安歇便是,你且放心回去罢。”
“元帅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啊。”
祝长舟笑着把我往外推:“知道了,你快去吃饭吧。”
“等等,我还有一句话交代。”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手下的兵将也不是吃干饭的,别把什么都自己抗,战略要是有漏洞,众人早讨论出来了,你再枯坐一晚也无益于事——所以,宽心。”
祝长舟一愣,这回方才真正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晓得了。”
“嗯。”我看着她的双眸,点点头,“那我走了。”
“等一下。”
我转过身:“小姐还有何事?”
祝长舟笑着走过来,步履生风,风吹龙脑扑了满怀,我感觉双颊发烫,想是不争气地脸红了。
半晌,祝长舟把头从我肩膀上抬起来,她浅笑道:“好了,走吧。”
我说不出话来,傻傻地往帐外走,才发觉自己刚刚就像一个木桩似的杵在那里,甚至双手规规矩矩贴在裤缝,仿若罚站军姿。
明明这也不是她第一次主动抱我,这回怎么就宕机了呢。
我在帐外吹了会冬日朔风,四十五度角的忧郁pose惹得月麟忍不住关心:“姑爷,是脖颈不舒服?”
“不是。”我道。
月麟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是哪里不舒服?”
我深沉道:“只是思考了一下人生。”
月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忍俊不禁,不再胡说八道:“走吧,回府。”
翌日,我挑了身轻便好隐藏的衣服,快速吃了早饭就往军营跑。任务来得突然,我还没与拨给我带的那队兵见过面。
一共九人,有男有女,我看了他们的功夫,果然个个都是好手。
磨合了一下手势暗语,我见时辰差不多了,又听闻祝长舟他们在北城门整装,便差月麟往那边支会一声,悄悄带人从西城墙根溜了出去。
西城果然是朔荇人围三打一留的那一面,我没有发现任何朔荇人的踪迹。但终归小心为上,我领着九人作贼般从树林中朔荇人挖的地道钻到河对岸。
这条地道先前排查过,想来是朔荇已经放弃地道战术,因此对岸并没有人把守。
护城河对岸的朔荇营地属于草原平地,一览无余,对我们这种偷袭部队十分不利。但老话说得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打了个手势,这九个轻功好手就分成三组往三个不同方向去,那是将领们商议出最有可能存放粮草的三个地点。
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要不是我知道内情,一准以为自己眼花了。我也屏息提气,施展开竹枝身法,往中间一个地点去。
这个地点离帅帐极近,按说不太可能存放粮草,但朔荇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这个先例,我被交代了一句,还是探查为好。深入敌营这种事,人自然是越少越不容易被发现,我自当领这个差事。
大军几乎都去前线给谈判撑场面了,因此营中也没有多少人。但文职人员尚在,加上还有巡逻的士兵,我的潜入并不算顺利。
我又一次闪身贴到营帐后,险险躲过巡查,刚松了半口气,只觉身后有人贴过来,我心下一惊,回手便去捂那人的嘴,谁料那人先冲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高声。
我:同行?
只见那人穿着朔荇衣服,却是典型的成朝人面庞。约莫三十岁上下,五官周正,剑眉深目,称得上帅气。他扎着几绺朔荇人的细辫,其余头发披散下来,像是草原上茹毛饮血的野狼,一点也不似成朝的衣冠风流了。
我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我。我戒备得很,浑身肌肉紧绷,但看他却十分松弛,半靠着营帐,眸色清明如少年。
我低声道:“你……”
后面三个字“是何人”还未脱口,那人倏然伸手,往我手臂上一捏。
我:!!!
我抬手就打,低声咬牙道:“流氓!”
那人轻轻松松攥住我的手腕,轻声笑道:“小衡见了义父,这么激动?”
我瞳孔地震:义父?这不是什么正经义父吧!
我震惊之下,只瞪着他没有言语,他挑眉道:“啧,没有以前结实了,最近没有好好练武?”
所以刚才是在摸肌肉?他知道这个身体是女孩子吧,长辈也不能上手就摸啊!
我在装作原主已经习惯了的样子,还是义正辞严重新划清界限之间犹豫不定,他又道:“祝长舟派你来作甚?”
我心思一定,试探道:“义父助我么?”
“傻孩子,”他笑了,“这个自然。”
我心想,这个义父既然助我,就是助祝长舟,那他在朔荇军中是卧底?且住,我没有原主记忆,不能确定这位是真义父,还是假义父,倘若是朔荇人使计诈我,等会来一招请君入瓮,我就真成瓮中之鳖了。
我抿抿嘴,诓道:“她派我来寻机密要文。”
那人失笑道:“你当地道口为何无人把守?朔荇人围三打一,打的就是西面地道!”
这句话看似突兀,我却听得冷汗直冒。他在向我传达三个意思:其一,地道无人值守是他的手笔;其二,祝长舟可能也知道此事,因此放心让我从地道来;其三,他看出了我并不信任他,以此来自证清白。
这个人是目前为止,我遇到的对原主最熟悉的人,我在他面前简直多说多错,看来我不能掉以轻心。
我垂头道:“一衡知错,只是想要抢功——倘使能拿到军机要文,或许比火烧粮草更有效。”这就是狡辩了,但若是不解释,也说不通我为何对他撒谎。
“忒冒进了。”他淡淡地训斥了一句,“粮草囤在中央一处、北方一处,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来么?”
“有,有三人去了北方。”
“好,那便随我去中央那处。”
我道:“是。”
只见他站直身子,顺手掸了掸刚靠在营帐上的那块衣料,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我以为他会带我偷偷过去,见他避也不避巡逻的士兵,委实吃了一惊:“……义父!”
第21章 烧痕空极望鼓角
万幸我这一声“义父”叫得虽惊讶,却还记得压低声音。我只见他把手往后一背,冲我摇了摇手指,想来是叫我不要露头、不要声张。
义父与巡逻的士兵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就听脚步声越来越远,想是士兵们被支开了。
义父这才回转,快速低声对我讲:“草料在离位一帐远处,我不能随你同去。我刚才诳他们说发现细作往巽位去,为避嫌我也一同去巽位。你速战速决,不可久留!”
言罢,他抽身就走,追着那队巡逻兵给他做不在场证明去了。
离位和巽位是八卦方位,可是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的方位不同,他说的是哪一种?
我想到一件更头疼的事,万一这个世界的八卦都和我那里不一样,或者传承的什么连山、归藏之类,我岂不是要歇菜。
时间紧迫,容不得我多想,不如赌它一把:先天八卦里,离位在东方,巽位在西南方;后天八卦里,离位在南方,巽位在东南方。若是将人引开,自然是往更远的方向引比较安全,那么就是先天八卦——
不对,方位偏离太多,义父岂不惹人怀疑?
祝长舟说我心思重,实在是中肯。这一遭简直是作茧自缚。
我压下慌乱,勉强定了定心神:或许原主和义父之间有一个统一的版本,只是我不知道。那怎么办?
我心一横,索性赌一把。脚刚迈出去,我突然明悟:是我着相了,在文字上做功夫猜来猜去,反倒忘记了最明显的线索——义父是往东南走的!或许正是后天八卦!怪不得提醒我速战速决。
我也不管有没有别的版本巽位恰好在东南方了,探了一下南方无岗哨,便使上身法而去。
一帐之后果然有一帐看起来非同寻常,帐口开在南边,我绕过其再往南一帐去。两位士兵把守粮草帐口,恐怕过不多时义父那边寻不到“细作”踪迹,义父就要佯装刚推测出“细作”火烧草料的意图引他们过来了。
留给我的时间着实不多。
我躲在旌杆之后,微倚着帐布,隔着窄小的缝隙去盯那两个哨兵。
此时刮的是北风,天不助我。但终究要逆天而行。
我左手中扣了两枚石子,翻手疾弹,恰恰打中二士兵的下关穴,激得他们张口。右手两粒药丸紧随其后,直直奔进二人咽管。
说是药丸,其实是用些八角花椒之类辣麻的香料制成,入口即化,烧得二人捂住喉咙咳嗽不止。
虽说这样一来他们说不出话,但咳得惊天动地也引人注目。我足尖一点,往身旁帐上一踏,帐子不知是牛皮还是羊皮制成的,甚好借力,我三两步跨上帐顶,顺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与一管炸药,从此帐飞身到草料帐顶时一把点燃引线。
从飞石打穴到我跃到草料帐顶,不过电光火石一霎间,二位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只瞪大了眼,一手扣喉咙,一手指向我。
我道:“小心了。”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成朝话,从帐顶倒挂金钩,一手推开皮帐帘子,一手从帘缝中将炸药丢了进去。
我松了一口气,不敢耽搁,立时又提气往远处跑。
二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边嘶哑着喉咙大叫,边追了过来。
东南也有喊声,想来是义父那一支巡逻队到了,思考方位费了些时间,还是没有躲过。
不知其他九人情况如何,我此时直接往西边地道跑就是绝他人生路。我索性乱跑一气,指望能甩掉追兵。
竹枝身法变幻多端,我使出浑身解数,察觉和追兵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由有些窃喜。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一些,我听着爆炸声,想到了一些细节:离位属火,巽位属风,风添火势更旺,这真的是巧合吗?阳宅风水上有讲究的,四合院门设在东南,就是取巽位顺风顺水之意,而官属火,门开南方也属火,又有官运亨通之意。可见古人于细微处见文章,但朔荇这个北方民族讲不讲究这些我不清楚,义父这个成朝人,恐怕是熟识这些门道的。那这个方位选择,就是图个好兆头?会不会有其他暗示我的意思?
朔风一刮,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禁自嘲有些魔怔了,来到这个时空受了些言语上的教训,就要把旁人无心之言再嚼三遍——多累啊。
我一个念头还未转完,耳听得前方传来脚步,心下暗道“糟糕”,脚步一错,就要躲进旁边的帐后。
谁知此时那帐帘子突然掀开,我慌忙加快脚步,只求从帐中出来的人当作眼花。不料那人动作比我还快,伸手一抓,就托住了我的手肘。
我切身体会了什么叫“掣肘”,另一只手挥拳去打她面门——我这才看清那是位妙龄女子,长袍窄袖彩头饰,却是成朝人模样。
那一拳她避也不避,只伸手贴在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
我觉得有些蹊跷,堪堪收了力气,才没有打到她。她这时又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帐里推,推的时候动作亲昵、笑容满面。
我听见追兵脚步声近,只好随她入帐躲避。进得帐来,只见她一指胡床底,眼含歉意。
想来是没有恶意。我心中有个猜测,此时不便多问,只冲她一拱手,滚身入了床底。一个箱子被推进床底遮挡,我闻着略带膻味的空气,反倒松了口气。
没多时,有人入帐来,操着一口生涩的成朝话问道:“哑娘,你见到一个男人没有?大约这么高,穿着成朝的衣裳。”
我没有听到回话,那人又问:“真没见到?”
那人接着说:“我们需要检查,陆突屯会理解的。”
继而刀柄拍打声响起,恐怕是那人敲击室内陈设,在找有没有我的踪迹。
我刚落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周遭很静,我侧着头趴着,胡床虽说比南边的高些,但一个成年人容身还是显得逼仄,四面被困的密闭感在寂静中会使人产生空间收缩的错觉,而越来越近的钝声敲击,更好似催命号角。
我屏住呼吸,暗暗祈祷那人不要挪开箱子检查床底。
靴子的声响停在箱子另一头,我捂住口鼻的手紧了紧,只听那人道:“箱子怎么在床底?”
一段漫长的寂静过后,那人说道:“你是说,成朝人的习惯,这是陆突屯放的,你搬不动?”
那人又道:“这样啊。”
脚步声渐远,我刚松开手,突然脚步声一转,箱子被狠狠一踢,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在床底狭小的空间一荡,弹到帐上又回弹,震得我一抖,又死命压制住了惊呼出声的冲动。
那个箱子恐怕是真沉,这般用力地踢踹,也就移动了一厘米左右。由此看来,哑娘的力气,没有她表现出来的小。
这回脚步声是真的走远了,过了一小会儿,哑娘才挪开箱子,把我搀出来。我这时也差不多明白了,哑娘是真的哑。
我低声问道:“我义父……”
见哑娘对我的亲热劲,恐怕又是一个旧识,想来朔荇军中哪有那么多成朝人,多半是跟着我义父的。
我诈了一下,哑娘就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道:阿浚没见到大人?
我心知猜对了,确定了她的身份,我也不便久留,便道:“见过了,我要走了。”
她又写了些字,我忍着痒意辨认:外有追兵,再躲躲。
我道:“躲不得,刚才多谢你,只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妥,你说床底放箱子是成朝习惯,但成朝床低矮,哪有空当放箱子?那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怕他琢磨后杀个回马枪。”
哑娘闻言一愣,眼神变得慌张,盈盈落下泪来,手忙脚乱地写道:对不住对不住!阿浚我太笨了,我当时心急,没想到……那你快走罢!
我被她的眼泪吓了一跳,我穿来后见到的人都是流血不流泪的,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胡乱替她抹了抹眼泪,狠狠心柔声道:“我不怪你,莫要哭了——我真要走了,来日……”
我还没想好许诺来日什么,她便泪眼婆娑地把我往外推,剔透的泪滴顺颊而下,汇聚在尖尖的下巴处,又随着她捣蒜似的点头被甩出去。
我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言语,指了指被挪开的箱子,示意她再推回去。我掀开帘缝,见四下无人,便贴着帐溜了出去。
可惜了,她的阿浚已经不在了,有的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
我刚走了几步远,就听见疾走声,不一会儿就进了哑娘的帐子。我贴在帐外听里面的动静,果然,那个箱子又被挪开了。
帐内一静,还是刚才来的那人:“错怪你了,哑娘不要在陆突屯面前告我状啊。”
我听得那人不似威胁,想来哑娘无有什么危险,便真正打算动身离开了。
不知追兵去了哪里,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往西跑,一路上倒也顺利,没有追兵,也没被鹰眼盯上,我提气越过草地,眼见地道口就在眼前——
万马奔腾声轰轰隆隆而来,震得大地都好似在颤抖。号角、金鼓齐鸣,不知是发兵还是收兵。
我抬头看,两处火光焚烟、几只猎鹰盘旋,稍远处的尘烟从马蹄下扬起,很快汇聚成了一朵云。那云在往朔荇军帐飘——朔荇人退兵了?
我再往远处瞧,瞧得不甚真切,隐隐护城河水花四溅,空中火星明灭,想来是带火的箭矢。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是成朝军队。
我想找那红袍银甲的小元帅,人潮之中,虽知道她多半在靠前的位置,却实在难以辨认。
我心潮澎湃,心跳得像是要脱出胸膛,所有后知后觉的害怕、紧张和兴奋,都随着那战鼓声,融进了呼出的一口气中。
第22章 一口青春正及笄
我藏在地道里等那九人回来。说实话,藏在这里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毕竟狭小难以腾身,若是地道口被堵,我恐怕只能死命逃窜——若是朔荇人用油火泼我身上,那更在劫难逃。
等待着实熬人,因为会胡思乱想。我战战兢兢等了不知有多久,才听得上方略有响动。
我屏息凝神,只听地道口的木板被人“咚咚——咚”得敲了三下,我便放下了心,也用暗语敲了回去。
木板被掀开,轻功好手们钻了进来。我点了点人数,凝重道:“八个人?”
一个女子微微垂着眼道:“参军,阿六被擒。”
“什么?”我皱眉道,“细细说来。”
那女子道:“是。我与阿六、阿四负责探可能在东侧的粮草点,我三人本一起行动,但东部军帐众多,且我三人从西至东路程较长,耽搁了一些时间,故决定分开探帐。阿四去东北,我去正东,阿六去东南。”
我记得这九人的分组方式,就是按临时编的阿一到阿九顺号分为三组,那么这个女子想必就是阿五了。
“我与他们分开之后继续往东潜行,我发现东部似乎是女眷居住的地方,我看见许多女人在外面浆洗、晾晒衣服。”阿五继续道,“她们人很多,我也摸不清她们的行动规律,就看帐前有没有挂晒的肉干、衣物之类来判断是否是粮草帐。就在我快要排查到阿六负责的地界时,我听见有人说‘来了一个细作’。我以为多半是阿六被发现了,就继续听她们说话。”
我立刻问道:“你听得懂朔荇话?”
阿五道:“属下是学过朔荇话的。”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听到谈话是什么时候?”
“约莫半盏茶之前。”
半盏茶之前……应该不是义父引巡逻兵去东南的时间,半盏茶之前我似乎已经在哑娘帐中了。不过消息传递也需要时间,不好说这个消息跟我有没有关系。
我道:“然后?”
“然后我就听见她们说,是个成朝男子,鼻梁上有一颗痣,已经被擒获了。”阿五说着,有些哽咽。
一时间,地道内静悄悄地,我脑海中倏忽冒出一个念头:倘若义父不将巡逻兵往东南引,或许东南兵力并不强,阿六就不会被发现。
我心知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了。我适才让阿五细细说清来龙去脉,就是想找到营救之法:“可有探听到阿六被押往何处?”
阿五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失声,只是摇头。
旁边的人受不住插话道:“回参军,成朝儿女被擒,自然会自我了断,决计不能让朔荇人占了便宜,参军放心。”
放心?这是担心我怀疑阿六的忠诚。我岂是这般冷血做派?
我有些莫名的恼怒,等我拨开这气愤的表层,才发现是深深的悲哀——战争来临的时候,命已经不是命了。
阿五的啜泣也就持续了一分钟,便红着一双眼道:“参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罢。”
想来她当真与阿六交情匪浅,而我半日之前才认识这九人,名字和脸都不太能对上,听说阿六没了,是感慨大于悲伤。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道:“回军营后你写个文书给阿六请个衣冠冢,把文书送到我帐里来。”
阿五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迟迟不肯掉:“谢参军。”
我九人便顺着地道回去,前线还没退兵,在城内都听得见金戈画角之声,血腥气和着火焦气被北风席卷而来,熏得我胃中翻滚,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我快步跑到帐中,扶着盆干呕,月麟又是揉穴位又是用热水给我敷脸,我呕得说不出话,直冲她摆手。
想来我箭射皮车那一仗,还是小巫见大巫。怎么形容这漫天的血腥——比猛然掀开带血丝的生肉的保鲜膜所涌出的血混杂组织的味道,还要猛烈一千倍、一万倍。
我低着头喘气,生理性的泪水淌了满脸。
——是闻一下就勾起血液里对死亡最大的恐惧的味道。
月麟给我抚背顺气,我扶着她缓缓挪到椅子上。
——是生人一窥阎罗殿的味道。
我瘫在椅子上,闭着眼微声道:“前线可有军报?”
月麟道:“传了两次左右翼增援,余下的婢子便不知晓了。”
她鲜少在我面前自称“婢子”,我乍一听还有些不适应,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情报她的身份是无从得知的。
我本也没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军机秘要,这个增援是原先商议好的,目前看来没有太多的变数。
那这个血腥气为什么这么浓烈?总不能全是朔荇人的血。
我其实坐不太住,又自知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又焦虑又无奈地坐了半晌,灌了碗药,听见月麟说大军回城了,才从椅子上弹起来。
月麟向来心细,早在帐外为我牵好了马,我用面巾掩住口鼻,顶着不适往北城关打马而去。
越往北走,那种腥臊的气息越浓,我口中泛酸又有些想吐,勉强忍住了。
北城关果然已经打开,祝长舟的马走在最前,我连忙迎上去,只见她银甲染血,脸上也不甚干净。
我唤了声“元帅”,取出手帕给她擦脸,祝长舟有些不适应,顺手接过自己胡乱抹了两下,她也不好将脏了的帕子还给我,便自己攥着。
我私心作祟,也没有伸手问她要。
我打量她上下盔甲无有破损,想来是没受什么伤,便放下心来,调转马头与她并辔而行。我这时才发现,周永英与祝长舟也是并肩而行。
周永英何时上的前线?虽知周永英很可能是周元帅安在明面上的眼线,可毕竟祝长舟还是要给周元帅面子,放周永英上前线不足为奇。我理智上这样想,但终究觉得有些吃味。
更何况,按辈分论,周永英是长辈,合该走在前头,但按官职论,祝长舟又是上官,论来论去,哪有二人并肩而行的道理?难道这还能正负相抵?
我垂头胡思乱想着进了帅帐,祝长舟甲也不脱,指着沙盘就开始复盘。
我听了一阵,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祝长舟打着谈判的名义,对条款处处紧逼、寸步不让,朔荇人也听出成朝想要开战的意图,弓箭先发。
这一步正中祝长舟下怀,她并不想背挑起战事的骂名,既然对面发了箭雨,便也号令放箭。长木板搭在护城河上,成朝骑兵正面冲锋。祝长舟一马当先,与赛图战作一团,二人不分伯仲。祝长舟见胜负难分,立时舍了赛图,斜地里去战他的副将,三两合就将那副将斩于马下。赛图其时被周永英缠住,见副将被斩大吼一声就要去杀祝长舟,恰此时,左右翼增援已到,朔荇的粮草也被烧。赛图见局势不妙,果断收兵,这才有了我在地道口看见的那一幕。
这些都是我从将领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我不知祝长舟在战场上是何等的英姿,只是发觉她这一仗打得漂亮,却不见喜色。
不多时,点兵的呈报也送至,粗算死1576人,伤4982人。我知道这种血气就算是有水气和风的催发,断然流血的人也不会少了,但没成想是这等数字。
无论是正义的战争还是无义的战争,计划好的还是仓促的,都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再加上冬日常吹北风,对我军放箭不利。那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尸山血海,是跌落桥板、使护城河断流的肉坝。
我尚未从闻到血腥气恶心的劲儿中缓过来,又被这数字晃了心神,一时没有留神会议结束了。
我随着众将领一起起身,不料祝长舟道:“陆参军留一下。”
我就好似被老师留堂的学生,垂手站在一旁。
祝长舟走过来,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不舒服?”
我吃了一惊,也不敢动,只低着头看着她道:“无妨。”
“今日见你心不在焉。”
我都上大学了,还是被这种班主任的语气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抬眼道:“元帅,一衡知错。”
“我留你不是要追究你的错处,”祝长舟放下了手,“今日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怎生神色萎靡?”
我只好老老实实道:“被这血气勾得腹中翻腾。”
“原来如此,可曾吃药了?”祝长舟伸手似是想给我揉揉腹部,但又想起自己满身血污银甲未脱,反倒退后两步,背过身卸甲。
“吃过了。”我道,“元帅若无其他事,一衡便告退……”
“浚之,”祝长舟打断我,手上脱甲的动作未歇,“我今日及笄了。”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间讷讷道:“恭喜。实是以为小姐介怀——”
我话未说完,自觉不妥:“属下失言了。”
祝长舟把甲胄挂上衣架,仍旧背对着我:“月麟说我介怀?”
我不知怎么回答,幸亏祝长舟也不需要我回答,她转过身来正色道:“这种事情,你直接问我便是,何须听旁人言语。”
我心道,话虽如此,哪里真能直接问。
她自然也知道我想什么,边脱外袍边说:“浚之如不介意,你我结义金兰如何?”
我心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在她脱衣时就眼观鼻鼻观心地非礼勿视,听她这飞来一句,下意识抬起头“啊?”了一声,又赶忙低下头来。
祝长舟似乎停住了动作:“你不愿意?”
“自然不是,”我连忙道,“一衡一介草民,恐怕不妥。”
谁想跟她做姐妹啊!
祝长舟似乎叹了口气,道:“罢了,不拜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我虽然不知她说的这个日后是何意,但指定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我正待开口要问,她又道:“长舟确实待你如手足姊妹,还望浚之不必与我生分。”
她这种话其实说了很多次,我若说不动容便是假话了。但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总要和她保持一个避嫌的距离,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次次都能觉察出。
我应了一声,便顾左右而言它:“子昭说笑了,我何时与你生分?及笄一事,是我做得不妥,也不曾准备贺礼,还请子昭莫要怪罪,容我稍后为子昭补上。”
“贺礼倒无妨,晚上陪我吃碗面吧。”她说。
我笑道:“荣幸之至。”
祝长舟似乎又觉我这句话说得生分,似嗔非嗔地看我一眼,口中却话锋一转:“今日会上未及细问,你说朔荇人营帐东部是女眷?”
“不错,”我把阿五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看文献记载,朔荇部族都是举家迁徙,便是作战也是如此,想来情况属实。”
祝长舟“嗯”了一声,用手指敲敲桌子:“女眷……”
我见她在思考,便没有说话。半晌,祝长舟自嘲道:“我适才竟在打女眷的主意,实在是卑鄙。”
我顺口安慰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兵无常道。”
祝长舟只笑了笑,没有再提。我心中倒是有些挣扎,今日在会上,我汇报情况时隐去了见义父与哑娘一节,只粗略地说自己运气好,恰巧撞见了粮草帐。我不知道该不该对祝长舟如实相告,但若是她再多问几句,我对义父一无所知,如何回答?
我只好心中对她说了一声“对不住”,便将这事吞进了肚子里。
明庭来送晚膳,果然有两碗长寿面。明庭道:“小姐,军中也已经发放了寿面。”
祝长舟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我大致明白她的用意,主帅及笄是件喜事,正好可以用来鼓鼓士气,冲一冲紧张的气氛。
果然,我二人对坐没多久,就有将领来贺喜。祝长舟军令严,战时禁酒,他们便举着茶来。
帐内流水般的将领来了又走,刚打了一仗,每个人都忙得很,若是久留恐怕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周永英来得迟些,恐怕是想等人少了,好与祝长舟说说话。但可惜,我也在帐中坐着,岿然不动。
我下午是羡慕了一会儿周永英能和祝长舟并肩作战,但冷静下来又明白,我这个接受法制教育长大的人,根本不可能动手杀人。真让我到战场上拼杀,心理这一关就很难搞。
周永英就好似没看见我这个人一般,举着茶道:“祝贺子昭及笄。先前所提之事,不知子昭考虑得如何了?”
祝长舟似乎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何事:“世叔,我意已决。”
“当真无回转的余地?”周永英不甘心,“子昭,不说夜宁郡,单是那落璮城我——”
我心中一紧,脱口而出:“落璮城便怎样?”
周永英横我一眼,却又对祝长舟缓缓道:“落璮城的周家祖居,我还是能争一争的。这个穷小子拿什么娶你?逃跑的功夫么?”
我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是祝长舟的婚姻事,我尚未出声,祝长舟已然冷下脸来:“世叔不必多言。”
周永英的眼神也冷下来,道:“放着韦至、云娘的佳话不要,偏生要学玉钏、凭贵!”
托小书房一排话本的福,我知道这个玉钏和凭贵的故事,其实就是我那个时空的《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和薛平贵,讲丞相千金王玉钏相中叫花子薛凭贵,与父断绝关系,其父设计薛凭贵参军,王玉钏苦守寒窑一十八载,等来的薛凭贵却已娶了敌国的公主、当了敌国的王。
我心想,周永英倒是会举例,祝长舟将门之女而我是难民出身,真是贴切。
祝长舟神色已经有些不悦了:“想那王玉钏日后也是掌昭阳正权,更况且陆郎又无代战公主,岂能相提并论?世叔困顿了,请回罢。”
周永英冷哼一声,拂袖便走。祝长舟揉了揉眉心,道:“浚之莫要挂怀。”
我笑道:“我自知是‘糟糠之妻不下堂’,何来生气呢。”
祝长舟也被我逗乐了:“哪里来这许多浑话。”
说是吃面,实际上除了将领来敬茶,我们也就吃了一小会儿,明庭来点了灯,说将领们的贺礼都送到府上了,那边将礼单递了过来。
祝长舟也不接,道:“给姑爷看罢。”
我没想到她会让我看礼单。其实礼单这种东西,能从送的东西看出送东西的人与被送东西的人的关系,什么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祝长舟肯让我看这个,是真把我当成姊妹了?
我展开礼单,将人名一一看去,又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祝长舟。祝长舟在看战报,神色凝重。她染血的衣服早被明庭拿去浆洗,如今她身上散着熏衣的龙脑香。我胃中不适被那碗面和这冷冽的香气冲走了,一霎时福至心灵——或许她常用龙脑,并非是喜欢,而是用来提神。
想到此节,倒是有些心疼。十五岁啊,在我们那里还未成年。虽说古人早慧,什么秦甘罗十二岁拜相、石敬瑭十三岁拜将,更不用说那周郎年少英才——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没有意识到祝长舟竟是这个年纪。
心疼归心疼,我也无有什么办法。我敛了神思,继续去看那簿礼单,礼单上都是镜湖城将领、官员的名讳,因此一个格格不入的名字令我一惊——
陆夏山。
第23章 战火弥天旱死龙
陆夏山?
第一次见祝长舟爹爹时,他怎么说的来着?
——“我有一老友也在断云县,你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叫陆夏山。”
陆夏山究竟是何人?他既然能将贺礼送至镜湖城,想必也在近处,不然千里迢迢送贺礼也太令人感动了。但他既然是祝公爷的友人,若是在附近为何不来见祝长舟?是不能入军营还是说不想打扰?
我觉得这件事问问无妨,便开口道:“子昭,你可知公爷的老友陆夏山也送来了贺礼?”
祝长舟翻战报的手一顿:“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陆夏山……叔叔?伯伯?”
祝长舟急急地站起身,匆忙来看我面前的礼单,她步下有些急,险些跌了一跤,我顺手扶住她的小臂,不由皱眉道:“怎么这么凉,叫明庭来添炭。”
“无妨。”祝长舟似乎没听进去我说了什么,只是盯着那一列“陆夏山”三个字出神。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不妥么?”
祝长舟闻言回过神来,看着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只是有些惊讶,陆叔叔怎会将贺礼送到这来。”
“你也不知他来?”
不知是不是灯下的缘故,我总觉得祝长舟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在观察我的神色:“不知。想来陆叔叔久居断云县,怎会到北境来,便是差人千里送贺礼,也不似他的作风。”
我道:“这倒奇怪了。”
这个陆夏山肯定有问题,也指定与我有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名就让向来不动声色的祝长舟露怯至此,但她试探的觑我那两眼,背后定有隐情。
我左右是失过忆的人,便是有什么破绽也好推说,因此不怵表露出来的一无所知。但我不想咄咄逼人,只当没察觉出她的失态便罢了。
我甚至体贴地告了辞,祝长舟果然不再留我。
我出了帅帐,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周遭只有将领的帐子透着光,再远处更广阔的士兵帐全是黑漆漆一片。
我在原本的时空,听京剧《武家坡》一折时,听得薛平贵说“军营中好苦,哪里来的灯亮”,还有着王宝钏一样的疑问——“军营之中,连灯亮都无有么?”,现下一观,果然无有。
这灯亮就像是玉带华袍,向来是物以稀为贵,怪不得军中人人对战功如飞蛾扑火,趋之若鹜。
我穿过亮着和不亮的营帐,还是回将军府去。按说祝长舟挂了帅,合该叫帅府了,但其实府上匾额并无官职,只是有着先帝御笔“天下泉眼”四个字。这四个字我怎么看怎么像景区的石刻,翻了地方志才知这背后有个典故。
这座府邸的第一任主人叫江斌,人如其名,允文允武,是保先帝登龙位的股肱老臣之一。先帝登基后,朔荇患起,江斌自请驻守镜湖城,将一座每年都被劫掠一空的城池修整得固若金汤,城中那一池清水也凿渠利用起来,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镜湖城。后来,因为北境缺水,江斌又挖通地下河,将镜湖水送至临近城池,这才得了这样一块匾。
讲这个典故的一个原因是我忽然想起,幸亏朔荇人不知道地下河暗渠之事,否则从城外投毒,整个镜湖城就得玩儿完。
可是江斌怎会想不到这一点?信息总有泄露的风险,他做了什么来确保湖水安全?
我找不到相关记录,也算正常,毕竟这可能是机密。但有一点我很介意,即是史书对江斌的记载到他被赐匾就戛然而止了,不曾记录他的卒年及子孙情况。按理说,开国老臣的后代,就该如祝长舟、周永英一般鲜衣怒马,在祖辈的肩上更进一步,特别是镜湖城这个父祖立功之地,怎么也该有点名声,但我却没有听说过。
但是今天,在礼单上,我看见了一个人名,叫江重兴。姓江的人多如牛毛,这本不足为奇。但我记得这个江重兴,是因为我曾在批公文时,见过这个江重兴呈递的文书。那篇文书写得没头没尾,处处引经据典,字字写的是耿耿忠心。我瞧着内容没甚营养,但他的文笔极佳,忍不住看了好几遍。
因此今日礼单上看见这个名字,立时想了起来。这个人是个勇仁校尉,九品的官衔,我当时见那文书,还觉得他从武可惜了。我本没把他往江斌身上想,但回府来一抬头看见那个匾、礼单上又见了名,那篇妙文霎时被从脑中勾了出来。现在想想,文中那些典故,全都出自先帝时期,江斌的典故更是贯穿全文,结尾那句引用的“死而后已”就越发耐人寻味了。
不怪我多想,实是当时看文书时就疑惑,他因何呈这种文章给我?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我是不会再往上报的,那就是写给我看的?这又是何故呢?
当时事杂,一时抛开了,也没想找他来问问,今日反倒想起来了。不管他是蹭江斌的名声也好,还是真与江斌有渊源,冲着这个文笔,我倒真想看看他打的什么算盘。
我打定了主意,心中没什么心思,又加上今天吐了一场,挨着床铺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又看见一地落花。说来也怪,窗前的这枝梅花,早开早谢,却落了好些天,仍有残花挂在枝头。
今日我没有什么任务,因为祝长舟实际并不想战,昨日是没有选择,不战就要签和平条约了,才诱敌开战。她没什么乘胜追击的想法,否则昨日一鼓作气岂非更好。
祝长舟这几日的计划就是以逸待劳,兼以等待周元帅那边的援军。我又恢复了日常的状态,批批文书而已。
我惦记着江重兴这件事,但直接把人叫过来太过张扬。我翻出他那篇文书,落款他是哪营哪部一一写得清楚,我便假托散步,实则往他那边走。
此时正是操练的时候,呼喝声夹杂着汗味散开来,我在一片人头里也不知哪个是江重兴。郎将见我连忙迎过来,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我虽然是个小小参军,但托祝长舟的福,在军中行走个个都拿我当元帅亲至。
我并不着急找出哪个是江重兴,就仿佛真的是散步一般转了一圈便回去了。果然,待等他们下了操,月麟就来报有人递文书。
我心想江重兴果然上道,口中道:“唤他进来。”
那人进得帐中,纳头便拜,倒吓了我一跳,忙扶起他,道:“这是何意?”
那人抬起头,好一个唇红齿白少年郎:“属下江重兴,参见主……公子。”
我这下有点搞不明白了,他这唱的是哪出?
从“公子”这个称呼,除了得出他或许并不是全心待在军营——否则当唤我一声“参军”——其他的也看不出什么。他不会也是原身旧识吧?
我更在意的是那个改口,“主”是原本想唤什么?主人?
我不动声色地试探:“文章我看过了,写得很好。”
“多谢公子赏识,”江重兴笑道,“重兴想活络天下泉眼,不知公子可否助我?”
这便是明示了,他果然是江斌之后,这“重兴”的名字起得也有意思。听他之言,想是原先不认识的,我放了一半的心。
我其实有点不想趟这趟浑水,倒有些后悔叫他来了:“泉眼一直富有活力,何来活络之说?”
“正所谓一山还比一山高,这泉虽活,却连曾经都不如,”江重兴不知脑补出了什么意思,“公子放心,正因失活过,才知哪处春风暖水。”
我却有点听不懂了,胡乱推说道:“活泉非一日之功,滴水聚川才是正道。”好好攒军功才是,在我这走什么歪门邪道呢。
江重兴突然笑了,只是这笑有些发苦:“我与公子实说了罢,重兴乃是罪臣之后,不得科考,本也不得参军。乃是替了远亲的军籍才能在此面见公子。也是替了籍后改名重兴以提示自己时刻不忘在肩重任。原也想替个良籍去科考,但科考查得甚严,便作罢了。”
我心下暗暗吃惊,照他的意思,江斌竟是罪臣?这就难怪史书上无有他的下场了。不过若是罪臣,那块“天下泉眼”的匾额为何还挂着?
我沉吟道:“恕我冒昧,江斌是令祖父?”
“正是。”江重兴道,“请公子全我志,愿效犬马劳!”
我见他又要拜倒,忙托住他的双臂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参军,哪里有这般能耐。”
我想,他的目标多半是祝长舟,但在我看来,他这个身份简直是天大的麻烦,祝长舟哪里沾得,指望着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便了。
但能写出那等文章的人岂是省油的等,我二人打了一轮太极,他也明白我不想管这件事,便道:“泉虽黯淡,却有暗渠,若是公子不弃……”
他话说半句,我便明白了,这是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阐述自己还有一些旧部的优势,还是希望我能助他。
这并不能动摇我,他把剩下半句说完:“……愿做公子大业之资。”
我瞳孔地震:什么大业?这可不兴说啊!
青霜曾经也提过一句大业,那时我没甚在意,如今再次听到这个词,我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我明白在江重兴面前也不能提自己失忆之事,想着自己反正刚才已经百般推拒,索性摆烂道:“什么大业,我却不知。”
江重兴以为这是我拒绝的新说辞,便道:“重兴已拜访过陆大先生,公子且放心,重兴不是多口之人。”
这个大先生究竟是何人,一个个都这么信任他。既然陆大先生有这等权威性,那江重兴这句话就是在跟我说,他的身份在大先生那里过了明路,不是来诈我的,让我不必处处否认。
这就让我为难了。于情于理,我是不想应承的,但可能在陆氏那边不好交代。我其实从祝长舟那边耳濡目染学了些待人之术——这是好听的说法,实则就是御下之术——若是我一听大先生的名号,便立时改口,那么在江重兴心中,我的地位自此就不及大先生了。
我不知道原身和大先生是什么关系,究竟是谁做主,但我却不愿失去主动权。因此,我没有立刻松口,又把话头绕了两圈,绕到自己都累了,才答应下来。
江重兴面上大喜,又要屈膝,我身心俱疲,虚虚一托:“不必拘泥虚礼。”
“谢公子。”江重兴顺势告退。
这个烫手山芋算是陆氏硬塞给我的,虽然我知道是原主身份使然,但还是越想越憋屈,正好到了饭点,我便打着“体察军情”的幌子,去伙头军找青霜。
到了厨房,我便冷静下来了,这军中处处都是不知哪方的眼线,我没理由单独拉青霜出去说话,就算是叙旧这个万能借口也不好使——大敌当前,叙什么旧?
因此我也只好装模做样地转了一圈,又出去了。青霜肯定知道我有事找他,但他白日也不能擅自离开伙头军。
回去后祝长舟找了我去议事,原来是信报传来,说周元帅的增援明日就到,希望镜湖城守军做好准备,明日一同打朔荇一个措手不及。
朔荇可能是失了粮草士气大伤,这一日没有任何动静。
祝长舟又和将领们商议了明日布阵细节,我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军法奥妙,我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待到我晚间出营时,正撞见青霜。明明没过几日,我却觉得离上次见他已经很久了,想来是近日的经历对我都冲击很大的缘故。
青霜道:“爷找我?”
“不错,”我道,“大先生近日跟你联络否?”
“是说有一叫江重兴的校尉投诚,若我有能帮衬之处,尽力便是。”
果然,看起来陆氏话语权大半在这个大先生手中。
我道:“嗯,我今日见过江重兴了。”
青霜道:“是。”他显然明白我言外之意——若是再与大先生联络,可将这个消息带到。
“无事,你吃饭去罢。”我也没什么要说的,见过江重兴后的那点不忿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无能怒火,何必撒在旁人身上。
“属下告退。”青霜说罢,就不见了踪影,看他身手,比那九个轻功好手都俊。
我磨磨蹭蹭地往“天下泉眼”走,我知道青霜必定会来找我,早打发月麟先回去了。如今只有我孤身一人,晚饭时分的残阳未落尽,月亮早已冒头,映得我的影子斑斑驳驳。
我有些紧张。明日之战,祝长舟安排我率一队轻骑,轻装抢进,只求最快速度斩断敌方旌旗,以挫敌军士气。
不是杀人,让我松了口气。但这也不是什么轻松活计,万军之中取帅旗,说时容易做时难。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我还是走到了帅府。我现在心情不佳,实在不想见人,也亏月麟九真她们惯会察言观色,见我面色凝重,都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摆好晚饭,就带门退了出去。
我倒有些过意不去,草草用了晚饭,和她们开了几句玩笑,使气氛又鲜活起来。我心想,自己前几日还劝祝长舟不必焦虑、早睡早起,到自己这却也焦虑了起来。可见人不经事,不知其苦。
我难得地又做梦了。梦里,我回到了21世纪,在宿舍吃着泡面,为毕业论文发愁。我打开文档,看了看论文题目:《性别权力的嬗变与流变:以成朝女兵为例》,再往下一滚鼠标滑轮,一张配图撞进我的视线——好家伙,是祝长舟的脸。
我梦里都觉得不对劲,这成朝不是架空的么?待等我迷迷瞪瞪睁开朦胧眼,头顶的床帐床梁让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不会这穿越后的一切,都是我写论文做的一场梦吧?我掐了自己一下,疼清醒了:穿越时我才大二,怎么一下就梦见大四了?
我来不及想这些,看了眼钟漏,快到集合的时候了——计划凌晨进攻,击其疲敝——赶忙穿戴好软甲,月麟听见响动,进来帮我戴护手。
我从头到脚都装备好,和烧粮草那日一样匆匆吃了早饭,就往军营去。
我今日可以与祝长舟一同出征,领了我那队人马,催马来到祝长舟身边。
她替我整了整帽缨,便一举手中长刀——出征!
城门缓缓开启,吊桥落下。晨间的薄雾被桥板劈开,又聚拢回来。
祝长舟一马当先,她的副将护在左右,我双腿一夹马腹,左手挽丝缰,右手提大刀,也随之冲了出去。
撞进那白雾之中,才觉尘味甚浓,不知是从空而降,还是地下升腾。
总之,打了掌钉的马蹄踏地,闷声的震感混着万人接踵而至的呼吸,在静悄悄的凌晨显得肃杀而庄穆。
第24章 千重机画鼓角沙
马蹄踏上了吊桥,桥下的流水在烟笼雾罩之下看不真切,我一想到前日的那场厮杀,总觉得这护城河好似沙僧的流沙河,河底堆满了骷髅。
前方隐隐看见朔荇的军旗在风中猎猎,哨兵惊觉,一声号角划破天际。
我紧盯那杆大旗,其上缠绕着荇草的狼头表情凶残,像是在吞风餐月。旗下守着两个士兵,我打了个手势,身后两骑轻骑冲出,长矛直挑二人咽喉。
我早早戴面巾掩了口鼻,也不去看他们拼杀,取出火折子往刀口一燎,催马赶到近前,飞身而起,拧腰抡刀,往那旗杆上一劈!
那木杆上也不知涂了什么,倒是防火。我先前也说自己本就不是“有力之士”,这全力一劈,倒把长刀嵌在木头柱中。
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因此并不慌忙。我旋转身体,足在木杆上一蹬,一掌拍向刀柄,将刀震飞出去,接着双足借力一踏,追着刀也飞扑出去。
我那马儿性灵,颠颠地来接我,我抓住刀柄顺势跨坐上马。
此时,朔荇兵卒赶到,祝长舟他们厮杀作一团。
昨日,祝长舟得知我受不了战场血气,也曾问我是否要把我的任务交与旁人。我想着昨日到晚上的时候,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或许没什么大事,就没有答应。
哪想到今日血飙三尺的画面就在眼前,刀磕在骨头上令人牙酸的声音、生血的味道都冲得我手脚发软。
我咬牙不去听、不去看、不去闻、不去想,再去劈那旗杆——
朔荇增援已到,旗杆下也有人护卫,我想要故技重施,飞身去劈上次的断口,士兵长矛一戳,就将我逼退了。
果真是“一寸长,一寸强”。我带的那队轻骑都被缠住,我狠狠心去劈守旗士兵的长矛,他调转矛尖,始终直指我的咽喉。
我不想伤人性命,对方却是招招致命,打得我束手束脚。我想寻找时机将他打晕,但另一个守旗士兵和他配合得当,我无从下手。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心急,正在心中挣扎,又有一骑分开人群冲过来,我听得风声恰是冲我来的!
我暗道“不好”,借一刀震在长矛上的力勒马后退几步,侧身去防来人。
此时薄雾被血气驱散,我在尘土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来的人是义父!
他穿着朔荇的皮甲,胸前挂着狼牙,额上系着明珠,手持一种名叫荇钩的武器——似钩非钩,似槊非槊,似铲非铲,是朔荇祖先冻湖捕鱼时发明的。
我与他撞上视线,他鹰视狼顾的一眼便锁在我的面上,催马一路杀将过来。
受旗的士兵似乎接到的命令是以旗为重,因此我不去攻击他,他却也没有主动来战我。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眼见义父就要杀到跟前,一骑马斜地里冲出护在我的身前——是阿五。
我见义父双眉一蹙,压下荇钩,钩尖冲前,冲势不减,就知他没打算饶过阿五性命。
我目眦欲裂,冲阿五大吼:“退后!”
阿五高声抗命:“卑职不能!”
我急得一脚去踢她的马腹,马儿也披了软甲,倒踢得我脚尖发疼,但确实奏效,我趁她勒马的一瞬,横刀向义父迎去——
义父双眸写满了“不赞同”,把钩微微一侧,避开了我的头颅,直接从我耳旁刺过去,耳畔“嗡”得一声震响,仿若那一刺将左耳边的空气都抽成真空,只余右耳还是喊杀声震天。刀杆和钩杆在马作用下冲击在一处,震得我虎口一麻,险些握不住刀柄。
我见阿五又被朔荇士兵缠上,她边战边往我这般靠过来,我连忙道:“阿五不必来,此人交给我!”
义父抽钩再刺,我急忙回刀应对,发现他虽然看起来招招带风,实际上荇钩在近我身时就收了力。
如此三五合,我发现他的招式越来越熟悉,我看他的起手动作,就知道他要往哪攻,也知道该用什么招数应对。我分出一缕心神去想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才发觉这是被祝长舟夸过的原身的“很规矩”的刀法。
用荇钩使刀法,怪不得有些违和。
当时祝长舟还问我师从何人,我只说不记得了,现在想来,或许是义父所授也未可知。
义父喂招般和我又战了几个回合,表现出越来越着急的样子,突然一改攻势,疾风骤雨般冲我勾劈,那劲头比王槐使的王家十三枪要快得多,也厉得多,我一时无从应对,只能用刀护住要害。
便是这样也挨了几下,我渐渐有些狼狈,露了破绽,被义父一钩打在右手背上,似乎是打中了什么穴位,立时从手背麻到小臂,握刀的手指也随之松开来。义父一击得中,拧钩又去击打刀柄,他这一串动作又快又狠,我还没反应过来,长刀便从我的左手中飞脱了出去。
我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管把后背暴露于人,使上竹枝身法就要去追在半空中旋转着呈抛物线状的大刀。
我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等我握住刀柄时,才觉得不太对劲——刀恰恰插在旗杆上我第一刀砍出的半截刀口中,甚至还因那一抛之力深入了几分。
我大喜过望,手上加力,直接将旗杆锯开!
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我这个当事人都险些没反应过来,更不用说守旗的士兵了。因此,待他们举矛来刺我时,我已然一个鹞子翻身,又落回马背上。
义父脸上一瞬间掠过三分惊讶、三分懊恼、三分怒火和一分杀气,堪比饼状图的演技秀了我一脸——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旗杆在我的余光里,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倒下,身旁的一个成朝将士大吼:“朔荇旗倒,天不予寿!”
接着,这句话以我为中心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成朝士兵在齐声高吼:“朔荇旗倒,天不予寿!”
木杆终于落下,发出一声轰响,尘土飞溅起来,狼头萎顿在地。朔风阵阵,呐喊声迎风而去,像是要荡平草原,冲破云霄,震得我心潮澎湃。
士兵们用成朝话喊一遍,还要用朔荇话喊一遍,多损呐。
说来也是我的幸运,成朝话和我那个时空的普通话没有太大差别,否则就我这种没有原主记忆的魂穿,碰上什么上古话、中古话或是这个时空自己的话,那就只能装聋作哑了。
而朔荇话我确实听不懂,我对古语没有太多了解,也不晓得我那个时空有没有相似的话。成朝士兵其实也大多不会朔荇话,是昨天祝长舟在全军发了“朔荇旗倒,天不予寿”这句话的朔荇语音译的条子,让每个人都死记硬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今日阵上一听,每个人的发音都好像不尽相同,宛如唱歌一般。
想到祝长舟,我一边抵挡义父的“恼羞成怒”,一边偷眼去找祝长舟的身影。
出城时,她离我不过三五步,但现在被人群冲散,离我倒有两三丈远。隔着人头,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骑白马,她的红袍红缨倒是扎眼,一身银甲反着刀戈的光。
她正和周永英二人合围赛图,赛图使的也是荇钩,比起义父的动作更加大开大合,义父大约是不想伤我,没怎么用“钩”这个功能,而赛图却不必顾忌,一钩从祝长舟耳旁刺过去,又顺势一回拉,想要钩住祝长舟的后颈!
我心下一紧,眼睛瞪着那钩一错也不错,祝长舟先前劈出的一刀落空,回护不及,眼见就要被钩住,一杆戟倏忽挡住赛图的钩,我松了一口气,顺着戟杆看去——是周永英。
虽然心喜祝长舟没事,但看到周永英护她,我心下还是有些闷闷的。
我这一看不要紧,手上的动作便缓滞了,被义父告诫性地在大臂上一抽,才回过神来。
义父顺着我的视线去看,借着四周杀声的掩护,低声道:“你在看谁?”
我就好似被家长抓住早恋的孩子,没来由一阵脸红:“没有。”
“没有?”义父狐疑道,又往我刚刚看的方向微微侧头。
我哪里能忍着不随他看去,恰逢此时,祝长舟不知怎得也略微转头看过来。她那一眼看得我心神一荡,却见她好似见了鬼一般脸色突变,隔着这许多距离,我都能感觉她身形一僵。
义父已转回头,在我马头上一抽:“专心!”
马受惊一缩,我也低声道:“你抽我,别抽它。”
义父:“……”
我顾不了这许多,急急忙忙又去看祝长舟的情况,正好看到祝长舟一口鲜血喷在胸口!
我脑中“轰”得一声,心脏骤紧,一时失声,连挨了两下义父的荇钩都顾不上——难道是她因为刚刚看我,捱了打?
义父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在看祝长舟?”
我慌了神,胡乱道:“我我我要去帮她。”
“你添什么乱!”义父低声训斥,“我留你在她身边是要你利用她、驯服她、最后杀了她的!你瞧瞧你这是作甚!”
我闻言如冷水当头浇:“什么?”
义父冷声道:“怎么?难道你当真与她情同姊妹了?”
我说不出话,握刀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努力忽视的周遭血腥气也趁虚而入,挤压得我口鼻塞堵,喉咙奇痒难当,“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我低头一看,为了在白雾中隐蔽,我戴的是白面巾,此时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我原以为我只是像昨日一般呕些酸水,这一口血吐出来,自己也是一怔。
义父见状也是一惊,借打斗的功夫,手指在我的脉搏一拂,脸色立时冷下来:“阴虚劳伤,自我走后,你可是把这身体养得很好啊。”
他说了这一句还不解气,尤讽刺道:“她吐一口,你也吐一口,真真是仗义得很!”
口中虽这样说,他还是放缓了进攻的力道。我与义父你来我往不知装模做样了多久,东方才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周元帅的援兵来迟了。
赛图见状一钩扫退祝长舟和周永英,大喝一声,举钩在空中飞快地挥舞了几下。
义父瞧见了,飞快地低声对我讲:“赛图变阵了,我要去守阵眼,你自己小心。”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如同赛图一般横扫一钩,我从善如流地勒马一退,义父便冲了出去。我象征性地追了几步,被一个朔荇人拦住,只好与他斗起来。
此人的功夫在我之下,我也不急于结束战斗,一边吊着他,一边寻机往祝长舟身边靠。两三丈的距离渐渐变成了一丈,我能看见她胸前的血迹已经半干,在银甲上被映得触目惊心。
身边的朔荇人都在走位,想来真的是在变阵。我见缝插针,终于挤到祝长舟身侧,便不再恋战,手腕一转,用刀背往和我缠斗的那个朔荇士兵颈侧一敲,便把他敲晕过去。
我找准时机,加入对战赛图的战团,一霎时脑海中冒出一个词——三英战吕布,我赶紧在脑中“呸呸呸”,谁要跟周永英是三英。
我使的是祝家刀法,正好能和祝长舟相配合。祝长舟也发现了这一妙处,道:“世叔且退!”
周永英不甘心:“我……”
他话刚开头,祝长舟便厉声道:“周永英!本帅命你退!”
按理说,祝长舟是小辈,不该直呼长辈的名字,但军中事不能一概而论,便是周永英也不能参她目无尊长。
周永英一退,我立时道:“朔荇人变阵了。”
“是,”祝长舟一招“龙困浅滩”去劈赛图胯|下战马,“似是溯洄阵。”
我配合她使一招“鱼跃龙门”,去打赛图上路,赛图果然难缠,长钩一倒,钩尖正对我马儿的眼睛,钩柄拦住我的长刀,而他同时手肘在马颈上一磕,马儿立时转了方向,祝长舟那一刀劈在马铠上。
我急急勒马避过钩尖那一击,只听赛图笑了一声,我暗道不好——露怯了。
祝长舟变双手刀为单手刀,左手一拽脖子上的挂绳,拽出一支哨子,她含在口中颇有规律地“呜呜”吹了几声,我便发觉身边的成朝人也在走动,想来祝长舟也号令变阵了。不远处也有人吹哨,一人吹完,再远处又有一人吹,如此便将号令传递了出去。
祝长舟吹完,把哨子一吐,看了我一眼,口中道:“海不扬波。”
这也是祝家刀法中的一招,我闻声而动,又听她说:“你受伤了?”
我不想多说,只道:“无碍。”
“闻血气可还难受?”
“还好。”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和刻意回避,也不再言语,只偶尔说说刀法招式,引我往南退。
我心乱如麻,赛图又专挑我这个软柿子捏,搞得我没有心思去细思义父要我杀祝长舟的话。
诚然,祝长舟无辜得很,我不该因此冷待她。但我隐隐担心,若是我表现得十分关心祝长舟,义父会派别的人来进行我未竟的事情。
我身上不舒服,脑中也乱得很,一时不知该怎样面对祝长舟,便让她觉察出尴尬来了。
我有些愧意,但不知怎讲。又觉自己给祝长舟拖了后腿,只道:“换周永英替我罢。”
祝长舟道:“不必。”
镜湖城城墙上有人吹了几声角,是祝长舟留在城墙的军师团。想来我这个参军也算军师中的一员,但祝长舟知道我对兵法是七窍只通六窍——一窍不通,并不把我当军师使。
祝长舟“闻弦歌而知雅意”,号角歇了后,也吹了几声哨,低声对我说:“收兵了,不要引他了,我们往南退。”
果然,她话音一落,金鸣声响,成朝士兵如潮水般冲退出阵。
赛图如狼嚎般用肉嗓“呜呜”喊了几声,朔荇人追咬上来,又是一阵厮杀。
我与祝长舟且战且退,退至护城河边,箭楼上弓如满月,一待等大军退至桥上,便放箭掩护。
赛图也知一举攻不下镜湖城,追到岸边便也收兵了。
我提着的一口气可算吐了出来,掉转马头,跟在祝长舟身后往城门走。
祝长舟放慢马等了等我:“可有不适?”
我笑了笑:“真的还好。”
她便点了点头,问道:“今日与你缠斗许久之人,你可认识与他?”
我心下一凉,这是什么意思呢?怀疑我与朔荇人暗通款曲?不过往好处想想,她知我缠斗“许久”,又知我在装模做样,岂不证明她时时关注我?
我心中自嘲,口中老老实实为自己洗清嫌疑:“他是我义父,但元帅放心,义父身在朔荇心在成。”
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我火烧粮草时,在朔荇营中,义父拿西边地道口的事情点我,我当时还想,或许祝长舟也知道义父是内应,所以放心我们从西边去。如今看来,她似乎是不知情的?
我都准备好了怎样应对祝长舟的说辞,祝长舟却没再问下去。
日头升起来了,透过云层洒下的些许金辉在祝长舟沾满血污的银甲上镶了个边,空中浮尘影影绰绰,让我辨不清她的表情。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对我道:“浚之,你我今夜成亲罢。”
这一句话忒突然,我手下一紧,勒马停驻。她的眼神太过复杂,我看不懂,我只能看出,她这个谋划,或许很久以前就在心里酝酿了。
第25章 燕侣莺俦今已就
我看着祝长舟, 没有言语。她也驻了马,满身风尘,但那双眼神色坚毅, 没有显出丝毫狼狈。
大军停驻在城关, 在猎猎旗风中,她又说了一遍:“浚之, 成亲好么?”
三军阵前,这不是求亲, 是逼婚。
我还能说什么,只笑道:“自然好极。”
周永英双拳攥紧,不顾失礼,打马先往城内奔去。
李征高声起哄:“元帅今夜成亲!前些日子怎么说的来着?打退朔荇人就成亲,兄弟们,我们这是要双喜临门呐!”
将士们举起武器大声贺喜, 我面上笑容越发灿烂,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哪有什么双喜临门, 成亲是假,战争将要胜利也是假。
不用点兵我也知道,今日一战, 祝长舟定然吃了亏。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真打退了朔荇人, 她反倒不用和我成亲。
或许是想借此鼓舞士气。但鼓舞士气的办法多得是,实在是没必要仓促为之。
外面人多口杂, 我不好细问,一路上意气风发地回了帅营, 就真好似一个抱得美人归的少年郎。
帅营中气氛不似外间那般热烈,祝长舟留在城头的军师排了盘, 祝长舟细细看去,道:“这不是溯洄阵。”
“此阵或许是赛图在溯洄阵上所改,”谋士指着左翼道,“溯洄阵此处为一队人马以双圆并行回旋,而此阵两队人马以相反方向合围成一个圆,行进肖似太极图,冲散了我军人马。”
我听懂了,赛图将“8”字形阵改成了阴阳鱼形。
祝长舟问道:“我号令变作一字并肩阵,有望冲破该阵,城上看境况如何,何故吹角请示收兵?”
谋士将战盘重新摆放:“元帅请看,我军冲出来后,敌军这队人马从此处回旋,又能成一新阵,恰如太极生生不息,恐怕持久下去,对我军不利。”
祝长舟凝神看了一会儿,不吝夸赞:“此阵果然精妙,可有破阵之法?”
帐中一静,没有人举手回答问题。祝长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转而问道:“援军将领何在?”
一个壮汉出列,抱拳道:“末将在。”
祝长舟正色道:“按约丑时发兵,何故姗姗来迟?”
那援军将领翻身跪倒:“请元帅恕罪,征途路远,一时失了期。”
祝长舟冷声道:“不必狡辩,既贻误战机,自己下去领罚罢。”
令援军缓到,这种昏招实在不像是周元帅的手笔,不知是不是这个将领自己的主意。原定留给援军的右翼兵力不足,这也是导致我军后期疲敝的原因之一。
诚然,砍倒对方军旗是鼓舞了士气,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士气一项可以解决的。
这一战可以算得上是败走,祝长舟想要结婚冲喜勉强说得过去。但她不是心血来潮的人,有什么更重要的理由需要她在阵头逼我成亲?
正事议完,祝长舟对李征道:“清点牛羊生禽,今晚开支列账发往定平城。”
李征也有些疑惑:“元帅果真要成亲?这……公爷未至,时日紧迫,恐怕不甚妥当。”
祝长舟道:“李叔不必心忧,我自有道理。”
散会后,我很自觉地没有出帐,关心道:“你伤势如何了?”
祝长舟卸了甲,回道:“无碍。”
她接着便招明庭、月麟、九真等丫头来细细吩咐成亲用具。
想来古代成亲的六礼,我与祝长舟前五礼都没有进行。不知这个时代是否一样,但在封建社会婚姻是大事,恐怕也繁琐得很。
月麟来请我回帐更衣,我满腔疑惑待解,正待开口,祝长舟先说道:“烦请浚之先去梳洗。”这是不打算现在解释了。
我只好回我那帐中,不多时礼服便送了过来。我换上一试,不大不小,正正好好。
什么时候做的礼服?我唤月麟进来问,月麟道:“婢子看了账薄,是紫述姐姐在时随常服一同做的。”
此时提起紫述,我仍会心中一恸。我刚到祝府之时,满身破旧衣服,便量身做了几件,这么说那时祝长舟就计划成亲的事了?还说什么“只是定亲,是否成亲还未可知”,不过诳瞒之言罢了。
月麟与我说了成亲流程,军中一切从简,迎亲一节,只从“天下泉眼”迎到帅帐,接着交换信物、拜堂吃宴便算完了。
我焚香沐浴罢,捋袍整冠,静坐帐中等锣鼓声响。不多时,月麟挑帘报喜:“姑爷,天上降了雪,想是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我也道:“是啊。”心中却不如此觉得,这时节灾民还宿在道上,一落雪,恐怕饿灾不减冻灾又至。
镜湖城是有得天独厚的一口灵泉,在这城中住久了,会让人忘了天灾是何物。
我静默不言,听迎亲的仪仗吹吹打打,才出帐上了花马。风雪兜头一劈,我觉察出些许凉意,但道上红氈铺地,一路营帐悬灯挂彩,渲染的热闹春意又烧得我紧催马。
在喜气泼天的鼓乐声中望见“天下泉眼”的匾额,此时一朵硕大的红花系在其下,我下马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
两廊侍女散了花瓣,我无意往西墙一瞥,我那厢房门前的梅花枝桠冒出了头,光光秃秃,眼见花已全落尽了。
正堂门紧闭,我上前叩门道:“娘子,开门来。”
祝长舟在里间回道:“何人叫门?”
我道:“是我呀。”
“你是何人?”
“我是元帅帐下参军、祝府姑爷、卿卿子昭的夫君——陆一衡浚之。”
门内静了一瞬,方回道:“你来作甚?”
我笑道:“来赴前世约,来修百年好。”
“要结鸾俦,需应我三件事。”
我挑眉道:“莫说是三件,三百件也应得。”
里间笑道:“休要夸口,这第一件,我要你青云直攀、日转千阶。”
此时,贺喜的将领都站在一丈开外以示尊重,因着上司祝长舟是女子之身,他们不敢闹得太过。而我听祝长舟的声音不高,好似是起身隔门而语,近在眼前。因此,这话虽说得野心勃勃,也只给门边房内的几个小丫鬟听了去。
我虽知她看不见,还是隔门一揖,调笑道:“属下领命。”
“油腔滑调,”门那头响了一声,似是她纤指点了一下到我眉间位置的门板,“这第二件,我要你洒扫门庭、谋以其方。”
这句话我听得不甚明白,但也不能在此时询问,只先应承下来:“晓得。”
那边满意道:“这第三件,我要你鸾凤和鸣、长乐安宁。”
我道:“卿卿一开门,这第三件么,便是成了。”
那厢不置可否,只听木闩声动、环佩叮当,门扉吱呀开,佳人款款来。祝长舟头盖红绸,身披嫁衣,扶着明庭跨过门槛,绣鞋尖上莲花开。
我哪里见过她这般样子,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门边小丫鬟用手中的花枝拦了一下:“姑爷莫急。”
我这才想起,这边的习俗是上轿前碰不得新娘,赧然道:“唐突了。”
祝长舟走在前面,雪比来时下得大些,地上积攒了薄薄一层雪水,祝长舟似是不想沾湿鞋袜,微微踮着脚偷偷使了些轻功步法,我在后头觑见了,不由握拳掩唇一笑。
观礼的将领也不哄闹,想来一是怕祝长舟的军法,二是他们多半是祝长舟的长辈。这倒正合我意。
风一吹,枝头花飞,和着白茫茫的雪,我被这天地阴阳交会的时分迷了眼,伸手一揩,再睁眼时眼前红衣似火,袖袍在风雪中翻飞,宛如火焰摇曳。
红比往日艳。
她上了轿,我上了马,一路颠去帅帐,夜色一分分沉下,灯在眼前一盏盏亮起,我回头看,身后是动乐仪仗、将军骏马,浩浩荡荡望不见头。
勒马在帐前,明庭挑开轿帘,青葱玉手从轿内宛转伸出,我把臂一扶,她纵身前倾,叫我抱了满怀。
九真捧来红绸手牵,一头放在祝长舟手心,一头交与我手,我二人如牵着月老红线般进帐去。
李征作的主婚人,天地拜完,高堂未到,便改拜这边的战神画像,我与祝长舟对拜起身,这婚礼便完成了大半。
其实,下午的时候,我已经签了婚书,报与官府,走过了法律流程。
祝长舟进帅帐隔出的里间去了,余下我应付将士们敬茶,灌得我一肚水饱。好容易熬到筵席散尽,我整顿好自身,便往内间去。
喜婆将喜秤递给我,便和明庭等丫鬟退了出去。整个帐内只有我与祝长舟二人了。
我用喜秤挑了盖头,红绸下是宜喜宜嗔的桃花粉面,瑞凤眼自下而上地看我,真真好似彩凤展翼,兰蕊花开。那一眼看后,又复垂下,微微低着头好似含羞。
我轻声道:“你还没用饭吧?”
“不急,”祝长舟笑道,“你我先用合卺酒。”
我其实觉得内间无人,就不必走这些虚礼,左右也是做戏一场。但她既然如此说了,我便不再扫兴,欣然与她把盏。
酒交臂弯,玉液金汤入喉,我笑道:“元帅在军中下了禁酒令,却在这偷吃。”
祝长舟也笑:“便是一两盅,误不了事,浚之再饮一杯罢。”
我用夸张的语气道:“那陆某恭敬不如从命。”
逗得她云髻微颤,又替我斟满。
我原以为,我与祝长舟或许会“两厢无言坐一宵”,或许会各自分被而睡,却万万没有想过,我喝了酒后昏昏沉沉,不多时便人事不知了。
我后来才明白,这世上最大的障眼法,就是菩萨垂目,祝帅低头。
第26章 送君走马归京师
我醒来时, 是在马车上。
头有些晕,不像是单纯的醉酒。候在一旁的九真见我醒了,扶着我起来。我打量了一下周围,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 很像我从定平城坐到镜湖城的那辆。但那辆沾了血污,已经洗不干净了。
我挑帘往外看去, 风雪呼啸,山路崎岖。
我问九真:“我为何在车中?”
九真婉婉跪地:“姑爷恕罪, 奴婢遵小姐之命带您回京。”
我不解道:“回京?”
祝公爷和大公子留在京城,为何要我再去闯那龙潭虎穴?
“小姐说,昨日已与姑爷讲明白,姑爷自然懂得。”
我不由哼笑一声,昨日匆忙,我满腹疑问都没来及问出口, 就被祝长舟下了药,哪里懂得。
她说已与我说明白, 我思来想去,关键多半出在我答应她的那三件哑谜般的事上。
我闭目沉思,心中有了些计较, 只是不知是否与她意相合。
“战事吃紧,我是怎样出城来?”
“回姑爷, 从府内小书房地道。”原来如此。
“还有几日到京?”
九真道:“还有十余日。”
来时注意力全在臀腿的伤痛处了,倒不觉得什么。如今身体还算康健, 反倒觉得马车颠簸难熬了。
想来每次坐车都遇不上什么好事。万幸一路上平安顺遂,十八日之后, 我们顺利抵达京城。
京城在成朝偏北的位置,入了城, 放眼是满街的绫罗绸缎、香车宝马,哪里有半点旱灾的样子。
祝家在京城也有宅邸,不如定平城坚固气派,只是寻常的三进小院。我下了马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我与祝长舟成了亲,是转了正的祝府姑爷了。
没来由一阵心虚,我佯装淡定去见祝公爷,拜道:“小婿见过岳父。”
祝公爷似乎永远乐乐呵呵:“长舟书信比你先到几日,我已经知晓了。休管旁人说的闲言碎语,换了婚书又有将军证婚,便是我大成合律的夫妻。”
我知道他说的闲言碎语是什么,无非是说无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在封建王朝,这种流言的攻击对象多半是祝长舟,但祝长舟自己和她爹爹都不在意,想来是别有计较。
我垂手道:“是。公爷可知子昭为何叫我回京?”
“长舟未曾与你言明?你小两口的心事,我这糟老头子哪里晓得呦。”
“一衡一路辛苦,去歇息洗漱罢,”祝公爷又说,“晚间我几个老友都想来看看我的乘龙快婿,这接风宴一衡可要来啊。”
我心下了然,这是为我铺路:“一衡明白。”
小丫鬟引我去了西厢,月麟九真她们已经在整理行李。我见西厢雅致,墙上悬着琴剑,生闻还有经年不散的龙脑香,心下已经确认了大半。但还是张口问道:“这是小姐闺房?”
九真笑道:“不错。”
祝长舟不在此处,但又处处留有她的痕迹。我没有什么旖念,更多的是鸠占鹊巢的不知所措。性别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在这个祝府,我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洗去一身风尘,屋内屋外也点了灯,公爷早差人送来了今日宾客花名册,名讳官位一一标得清注得明。我将名册记在心,不多时,祝公爷的小厮掌着灯来请我,我随他穿过风雨连廊,往膳厅去。
祝公爷和大公子已经在了,我忙行礼告罪来迟,又是一番寒暄。少顷,宾客也纷纷而至,客席从上首到下首分别是黎王林煜鸿、杳伯公裘学真、兵部尚书程丘、郓麾将军公仪良、兵部侍郎蒋飞沉。
膳厅不大,这些人一坐,也算坐得满了,个个分量都不轻。
正如祝公爷所说,这些个既是老友,除了蒋飞沉是个少年人,余下的都三十往上,年岁最大的程丘已鬓发双白。
他五人与我贺喜,我一一敬酒。
酒过三巡,程丘道:“这天愈发寒凉了,昨夜那场雪,压坏了我那枝照水梅,本还说今年花开,便移一两枝送予诸位大人,恐怕没这个缘法喽。”
大公子祝长风道:“我听说妹夫对梅树有些研究?”
我吃了一惊,哪里来的谣言!
我正想讲个什么话把这页揭过,我的岳父泰山和他儿子一唱一和:“我这女婿今年可是催发了一枝梅花,让一衡改日也给你催催。”
程丘慈祥地看着我:“贤侄还有这等妙处?明日定要去寒舍救救我那病梅。”
我又敬了程丘一杯:“不敢,倘若侥幸花开,定是程大人的梅好。”
这机锋打的,哪里是在说梅花,分明是给我走后门。今日这五人一来,明日我再往程家一去,满京城都晓得我要进兵部了。
蒋飞沉也附和道:“浚之得日也去我府上降降神通?我那梅树也是‘渴病急须救’啊。”
我揶揄道:“蒋大人看书涉猎得广啊。”这句“渴病急须救”在我那个时空出自《桃花扇》中“秀才渴病急须救”,在这里也是一话本里的香艳之语。蒋飞沉又是喊我的字,又是说些年轻人喜闻乐见的话题,结交之意不言而喻。因此,我也不吝暗示自己也看过这种书,与他做个心照不宣便了。
蒋飞沉果然笑道:“下官不胜酒力,在诸位大人面前信口胡沁,见笑了。”
林煜鸿也笑道:“有道是‘人不轻狂枉少年’,你三人青春有为、后生可畏,本王可是艳羡得紧。”
这是讲大公子、蒋飞沉和我三个年轻人。
“王爷此言差矣,”我一本正经地道,“人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诸位大人哪个不正当壮年?合该我等小辈仰慕才是。”
林煜鸿拊掌而笑,对祝公爷说:“令婿果真是个妙人,公爷好福气。”
他转而又对我道:“好一个‘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可是贤侄所作?”
这里居然没有这句诗?我当然不能李代桃僵:“非是小生所作,乃是一前辈的先生。”
“哦?”林煜鸿来了精神,“哪位先生有此大才?”
我拱手道:“先生姓刘,上禹下锡。”也不知这里是否有刘公其人?
林煜鸿道:“想必是位隐士高人,贤侄何处识得?”
我心中暗道“语文书中识得”,信口开河道:“乃是逃难途中所遇。”
林煜鸿许是爱才,穷追不舍:“先生现在何处?”
我心中对刘公说了许多声“对不住”,摇头道:“已然作古了。”
林煜鸿道了两声“可惜”,便不再提。
反倒是公仪良多问了句:“贤侄先前说逃难,是从何处而来?”
我答道:“小生自磐绥郡舆延城断云县而来。”这句话的句式熟悉的很,我转念一想,可不是“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么。
公仪良点了点头,对祝公爷说道:“二哥,五弟现正在舆延城。”
我从今日宴前的花名册上知道,公仪良是祝公爷的八拜之交,只是不知他们把兄弟共有几人。
祝公爷道:“改日他进京述职,再来看看我这女婿罢。”
这两句话看似寻常,其实不然。实际上,公仪良说:二哥,老五就在舆延城当官,让女婿衣锦还乡镀镀金呗。
祝公爷推拒了:我女婿在京城发展更好。
裘学真席间一直话不多,此时开口道:“我怎么听说老五往北边去了。”
公仪良大声道:“大哥,你也信那些浑话么?”
“你嚷嚷什么。”裘学真皱眉道,“哪个会信,老五就算真去了朔荇,也是去探军情。”
林煜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提起你们五弟,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陆夏山是不是有个义子,也叫陆一衡?”
这句话信息量好大,我一时懵住了,脑海里回荡得全是“陆夏山的义子陆一衡”。
是了,一切似乎有迹可循。朔荇营中,我听见朔荇士兵跟哑娘说话时提及了一个名字,就是“陆突屯”,这个“突屯”原来不是人名,恐怕是朔荇那边的官名。我当时得知义父和哑娘是一伙的,那这“陆突屯”应当就是指义父——由此可以得出义父也姓陆。但是我却没有线索可以推断出义父名叫夏山。
公仪良愣了一下,道:“是啊,只不过五弟宝贝他得很,说是送山里学艺去了,都不给我们见见。”
原来如此,这便能解释他们为何不认识我了。但我不相信林煜鸿一个王爷能记住一个地方官义子的名字,定然是来前找人查了我。义父把陆一衡护得那么紧,他是怎么查到的?
我这个身体不是海量,此时已经有些酒醉发懵,但刚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震醒,一时福至心灵:婚书!
婚书送到官府,天下这么多叫“陆一衡”的,衙门就要查究竟是哪个陆一衡和祝长舟成的亲,估计是祝长舟和他们说了我家在断云县,这一对么,便和陆夏山的义子对上了。
所以新的疑问产生了,断云县是我随口说的,我的籍贯可能不在断云县,原主真的是陆夏山的义子吗?
若真的是,祝公爷允许我和祝长舟成亲便说得通了。把兄弟的孩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但若是祝公爷知道我是陆夏山的义子,我岂不处处是破绽?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先问我认不认识陆夏山,我说不认识,又问我父母何在,我说走散了。怎么看怎么矛盾。
幸亏我又说了自己失忆,恐怕是祝公爷见我失忆忘了亲人可怜,没有强行往我记忆里塞个义父。
我想通此节,脑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十指冰凉。
然后,我听得祝公爷道:“老五确实把他义子托给我了。”
第27章 天阴雨湿声啾啾
公仪良道:“二哥, 你见过老五的义子了?”
林煜鸿和程丘都在一旁但笑不语,裘学真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想来都是查过我的底的。
祝公爷捋捋髯, 笑呵呵道:“四弟, 你也见过了。”
公仪良不得其解:“我何时见过?”
祝公爷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公仪良把桌上几个人都看了看, 恍然大悟:“贤侄就是五弟义子?”
祝公爷都这样说了,我只好应承下来:“正是, 小侄拜见四伯父。”
公仪良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怎样都是我的贤侄。二哥你这有点不厚道啊,五弟把儿子托给你,倒被你拐作女婿了。”
我赶忙道:“能与子昭成亲,是小侄的福分。”
公仪良道:“是了,我那侄女也是个厉害的, 配你小子也不冤。”
又问道:“侄女在北边怎么样了?”
我道:“守城打得漂亮,后来进攻如何, 小侄回来了,并不清楚。”
在场的有一大半人的工作和武事沾边,想来都是知道皇帝要求开战这件事的。
我到京城后愈发觉得皇帝在宫里寒冬都暖如春, 哪里晓得就在十里开外的京郊都有人冻饿而死,这时节还要劳民伤财的开战, 实在是“何不食肉糜”。
我话说完,公仪良点了点头, 也不再问。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轻易不谈公事, 祝长风寻了个别的话题,便将这带过了。
几个人又吃了一轮酒, 便散了筵席。我踉踉跄跄扶着月麟,囫囵洗漱完毕,便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我醒后一惊,忙唤月麟:“可需要给公爷、夫人请安?”
月麟道:“公爷夫人没这个规矩,姑爷若是有心,想来也是好的。”
我问道:“正堂膳厅传膳了么?”
“刚传。”
我急急忙忙梳洗完毕,刚走到膳厅门口,便听祝长风打趣道:“妹夫这是闻着饭味儿来了?”
我赧然道:“一衡酒醉,失礼了。”
祝公爷笑道:“看来还得练练。”
我行了礼坐下,见祝公爷身旁是我先前在家宴上见过的美妇,想来便是公爷夫人了。
那夫人道:“一衡在定平城的例钱多少?京师花费大,须得涨些。”
我心想,这各人的月例都有定数,未过门的女婿多少、成了亲的女婿多少,都是明面上定好的,她岂能不知?更何况要给我涨工资,私下里涨了便是,何必在饭桌上说。这算盘打得响亮,是在公爷跟前邀功呢。
我心中虽这样想,口中还是老实实报了钱数。
用罢饭,等了两三个小时,估摸着程丘午睡醒来,我便带着个小厮,往程府门前递拜帖。
正堂见了程丘,寒暄一阵,他真便带我去看那支梅花。花枝遒劲,虽片花未绽,也看得出是名种。
我哪里懂园艺,程丘说什么,我便附和什么,三寸舌把老年人哄得心花怒放,想来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催花。
临到走时,程丘道:“老夫缺个案前磨墨之人,今日倚老卖老,要贤侄去衙内伺候笔墨,贤侄可愿意否?”
我自然答应:“是小侄的荣幸。”
别看没有官职,这大佬的秘书,离各项事务就近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滥用职权,但既然程丘这么说了,想来无妨?
程丘满意道:“老了,身子乏,就不送贤侄出府了。”
他这府邸挺大,不送并不算怠慢,更何况程丘确实是长辈。我们原本是在花园赏枯梅——这花园建在前院,想是方便请外人来赏花——后来去正堂谈话,因此我要出府,还是要穿过前院。
我跟着领路的小厮走过树丛花间,我落后那小厮几步,信步闲庭嗅着冷风草息,因着办成一件事,心情颇好。
倏忽,我听得耳后破风声,我下意识回首一接,手中触感柔软,我低头一看,这暗器是个香囊。冰蓝缎面上绣粉色梅花,清秀得很。
我料想是哪个小丫头打闹误丢了出来,四下看了看,却寻不见人影。我轻笑一声,把香囊放在树下,便离开了。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想不到它之后会给我惹多大的麻烦。
翌日是工作日,我便去兵部报道。程丘差了人在衙门口带我进去,我转过影壁,才发现兵部部衙屋舍众多,地形繁复,别有洞天。
程丘一言九鼎,说让我磨墨,果真是让我磨墨。我刚到这个时空没多久时,遇到的难兄难弟林充跟我讲过,皇帝有意让兵部尚书荣养。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不过程丘快退了是真的,没有什么繁重的公务,不过每次开会他都是在的,基本不提建议,只在下面的人难以决断时拍板。
托他的福,我也坐在会议中磨墨。室内点了火炉,墨没那么容易冻上,因此我大半的时间是干坐着,默默吸收各种消息。
没过多久,有人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给程丘递了提拔参军陆一衡入兵部的文书。程尚书半推半就,又添了几句话暗示说我斩旗的战功还未折算,便把文书转手发到了吏部。
吏部效率很快地下了批复,加我为武选主事,从四品。这个官比我以为的品级大,我知道后有些吃惊。
武选主事,顾名思义,就是主管武人选拔的官员。日常工作是制度管理,必要时须下场去监看武科。
下次武科就在下月,旱涝之下,哪行都不景气,武科也是一条吃官家饭的路子。
兵部现在就忙起来了,怎么组织武科、如何选拔、谁去选拔、选拔谁等等问题都需一一解决。虽然我下面还有人干活,但报上来的定下和未定的文书仍是堆满了案几。
我在我那个时空没上过班,而是参军时,也是众多参军之一,没有什么繁重的任务,因此头一回体会996的痛苦。
其实,每日回府后除了看看书也没什么意思,没有手机电脑供我消遣,我反倒愿意多做做事。
今日又是加班到暮色深沉,我打着灯笼往祝府走。月麟之前来接过我几次,我又是冷脸又是喝止,总算是说服她不再来接我,毕竟夜路难走,何必多折腾一个人。
下午下了阵雨,京城的石板路有点打滑,我拄着伞走,借着月光和灯光的反光,不去踩进水坑。
兵部衙门和祝府不在同一个坊,我每天加班都得赶着宵禁前回去,今日事多,一时没注意更漏,晚了些许。因此心内着急,恐怕关了坊门回不去。
巡街卫兵骑马而过,溅了我一身水。我顾不得生气,既然湿了衣服,索性跑了起来,不料想脚下一滑,我忙想用伞支撑住身体,结果伞尖也在石板上一滑,眼见就要和雨水硬路来个亲密接触——
有人揪住了我的后领,把我揪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忙想转头道谢,谁知那人按着我的后颈,我竟动弹不得。
我有些尴尬:“多谢出手相救,只是不知可否先放——”
那人不等我把话说完,便阴恻恻地好似鬼哭般道:“陆一衡……”
天边忽然打闪,煞白的一道闪电映着水坑里我煞白的脸。我打了一个寒颤:“你认得我?”
“谁人不认得你,”那人仍旧用那种忽远忽近的声音在我脑后道,“李代桃僵、数典忘祖、欺世盗名,说的可是你?”
闻听此言,我反倒不怕了:“我陆一衡行得端坐得正,休要拿脏水泼我!”
我指天发誓:“青天在上,谁是凛然君子,谁是鬼祟小人,都——”话未说完,一声雷滚下来,轰隆一声,尬得我收了手。
那人扑哧一笑,放手道:“我与你玩笑,你当真了?”
我听这声音耳熟得很,转头拿灯一照,是义父。
我惊讶道:“义父?你不是在朔荇?”
“此事说来话长,”义父道,“坊门要关了,我的住处在此坊内,你到我那住一晚罢。”
我有点担心月麟她们等不到我回去会着急,但也知义父所言非虚,坊门关前我赶不过去。
去到义父住的小院,一进三房,哑娘闻声出来,欢喜地对我又搂又抱,我嫌身上沾了雨水,解释了一句便将她推开了。
义父也说天色晚,哄了哑娘去睡觉。我在正房等了等,义父才回来。
他一进来不说自己那些个“说来话长”,反倒问我:“不说别的,这数典忘祖一条,你认也不认?”
我一时僵在当场,搬出万能说辞:“我逃难中磕坏了脑袋,真真是忘却了——大夫也看过了的。”
义父意味深长地道:“恐怕不是失忆罢。”
我心想,既然给我诊脉的大夫是祝府请来的,估计医术不错,既然他都说我失忆,义父能看出什么?我便不怵,伸出手腕道:“义父说哪里话来,倘若不信,把一把脉便知。”
“不必把脉,”义父似笑非笑,“我看你长大十八年,掉了一根头发我都晓得。”
我那点侥幸随着这句话轰然寂灭,风猛然吹开窗棂,撞在墙上“咣当”一声。
第28章 谁堪回首月明中
我没有说话, 只是盯着陆夏山,实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个瞎话在喉间过了一圈, 又默默咽了回去——太像狡辩了。
陆夏山也没有开口, 只是用那种透过灵魂的眼神来看我,审视中带着一丝怀念, 让我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他心理战术玩得很好,只要他不说话, 我就会陷入被动、胡思乱想。
我实在不想跟他耗一晚上,只能先低头:“义父这是何意?”
陆夏山也没有拐弯抹角,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陆一衡。”
我道:“我确实是陆一衡。”这句话不算诳瞒,毕竟我就叫这个名字。
陆夏山笑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你不必惶遽,我并不关心你究竟是谁——只要你听话。”
我心道, 听话杀了祝长舟么?这是万万不能的。
不过他都发觉了我不是原身,却并不关心原身去了哪里?看来他对原身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而且, 陆夏山真的不关心我究竟是谁吗?他是不是知道我不会对他讲真话?
我没有妥协:“义父的话我自然是听从的,只是‘亲有过,谏使更’、‘当仁, 不让于师’。”
陆夏山哼笑道:“你倒是伶牙俐齿、铁骨铮铮啊。”
我反正被发现了,也不装什么父慈子孝, 往椅背上一摊:“谬赞谬赞,过奖过奖。”
“陆一衡, ”陆夏山敛了笑意,正色道, “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真以为船翻了, 你可以全身而退?”
我道:“我现在连多大的船、船上有几人、船夫是谁都不知,就好似被你们蒙了眼拐上船,这样焉能不想上岸?”
我这句话问出口,就已经是认命了。什么都不知道,或许陆夏山能大发慈悲放我一马,但我一旦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就更不可能脱身。
陆夏山肯跟我摊牌说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就是没打算放过我,与其被他步步紧逼,倒不如主动出击。
我其实还有一点侥幸:就算陆夏山满天下地宣扬我并非原本的陆一衡,又能怎样呢?请个道士把我驱逐了?
我想了想,确实不能冒这个险,万一道法真的对我起作用,岂不太冤屈,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陆夏山听了我那句话,反把问题抛给我道:“你就没有半点猜测?”
怎么可能没有猜测,只是难以说出口罢了。我想了一个委婉的说法:“铸鼎。”
陆夏山哈哈大笑:“确切地说,是夺回旧鼎。”
我猜对了,却没有半分喜悦——这副身体拿的果然是慕容复的剧本。
不论在这个时空,还是我原本的时空,鼎都是王权的象征。因此,我说“铸鼎”意思就是篡位,而陆夏山的意思是这个帝位本来就该是陆家人的。
说起来我是怎么察觉到此事的,实际上我并不十分肯定我的推论。从史书上看到前朝皇室姓陆,这是一点作证,再加上青霜和江重兴说的“大业”,就八九不离十了。毕竟什么才能被称为大业呢?足踏金阶、驾坐金銮耳。
还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我开口问道:“‘我’究竟是谁?”
陆夏山这回没有卖关子,肃声道:“盈朝德回帝遗腹女。”
德回帝陆靖壑是前朝——盈朝的最后一位皇帝,《盈史》写他暴虐专横、逸游享乐,丞相林更屡次劝谏不成,被京畿卫拥立为新帝,是为成朝开国皇帝。德回帝见囚于燕郊囹圄,不饮不食,七日后死于便溺之中。
其实,“德回”是陆靖壑的年号,成朝给他加的谥号是“厉”——“杀戮无辜、暴虐无亲、愎狠无礼、扶邪伪正、长舌阶祸”,总之没一个好词。作为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帝王的后代,“我”有何筹码去反成复盈?不是正义之师啊。
我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陆夏山道:“你看《盈史》,无有发觉不妥之处么?”
确实有不妥之处,厉帝朝后十年,写得那叫一个语焉不详,说好听是春秋笔法,说不好听点……谁知道呢。
陆夏山便拊掌道:“——这便是了。”
我心里门清他在说什么,无非是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大权在握,给厉帝翻案也不是难事。
这种想法妥不妥当我说不好,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陆夏山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再去纠结此事,想来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问道:“那么,‘我’女扮男装,也是因为这个身份?”
“不错,”陆夏山道,“厉帝之女还在衙门通缉令上,而没有人会怀疑一个男子。”
原来如此,与祝长舟成亲时,我还担心原主只是打扮像男人,户籍上不是男人,但既然顺利成亲了,想必是做戏做了全套,也不知用何种手段瞒天过海。
证实了身份,很多事情便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我原来以为江重兴那日找我,实际是想通过我去攀祝长舟,现在一想,他哪里是要做祝府门客,是要立从龙之功啊!那句“只因失活过,故知晓哪出处春风暖水”我乍听是不明白的,如今想来,他的意思是,虽然他祖上江斌投靠林更将“我”生父厉帝陆靖壑拉下了龙位,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江斌错跟了人,才落得个青史无下场,他江重兴此番吸取教训,眼睛擦亮,找的是明主,叫我不必担心他因祖父之事而不敢肝脑涂地。
我心想,好一派花言巧语,合该是我介意江斌灭国之仇,倒被他反将一军,说起他不介意在祖上背叛了的旧主手下工作了。
那天没听懂,就没反驳,想来下次见时,须多少敲打几句。我暗暗想道。
陆夏山见我陷入思考,起身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说罢他起身、出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我刚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尚有满腹疑问未解,一个“哎”字脱口而出,就见他已经走到东厢房门口,也没回头,只说道:“陆一衡,你上不了岸了。”
我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追问。我所处的屋子是正堂,也就是客厅,桌椅占了大半的空间,并没有床供我睡觉。我环顾四周,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床被子枕头。
我:……
看来陆夏山早就决定今晚和我摊牌,并不打算装什么慈父,真是难为他还记得给我留床被子。
我草草对付了一晚,晨起时,发现陆夏山已经走了,哑娘跟我“说”义父让我不必挂怀,他不日将归。
我心想,谁会挂怀,我挂怀的是他那一肚子的秘辛!怎么一个个行事都如此我行我素,祝长舟这样,陆夏山也这样。
我昨天接受的信息太多,今早仔细想想,其实还有很多疑点,最要紧的一个是:陆夏山是谁?
——他是如何成为“我”的义父的?他既然是辅佐“我”夺回皇位的,又怎样和扶保成帝的祝家人成了兄弟?他又是怎样打入朔荇内部,此时回京为何?
前面几个疑问我不好问出口,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了哑娘,哑娘比划了半天,我都不甚明白,急得她又要掉泪,我只好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总算把小姑娘哄好了。
虽然现在知道我这具身体不是一介布衣,是前朝的天潢贵胄,这班还是要照常上的。
我昨天还挺有干劲,今日倒有些蔫巴了,想想往后要干的是成王败寇那种把脑袋别裤腰上的活,我就陷入了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享乐主义中。
唉,也不知道当祝长舟得知我的身份时,还愿不愿意与我……
我想到此间,猛然打住。祝长舟何许人也?十五岁登台拜帅的天纵英才,文韬武略不输宿儒老将,一颗七窍玲珑心能把我直接从北疆诳到京师,据说还有那神机妙算的窥天神功,我还担心她做不出有利的选择?
我先前还忧心江重兴给祝长舟带来麻烦,没成想我才是那最大的麻烦。
料来哪日我举王旗,便是与祝长舟分别之日了罢。
第29章 若使一朝俘卿去
冬日里室内的炭熏得我昏昏欲睡, 我想着反正我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不如小憩一会儿,却听敲门声响, 有人唤我去开会。
我进到议厅, 粗略一看,坐的全是大佬, 除了我没有一个从四品。
我心下疑惑,就听蒋飞沉道:“就武选增开女科一事, 陆主事怎生看?”
我怎么看?我坐着看。其实,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自然支持这个对男女平等来说利好的事情,只是——武选主事也有好几个,他们为何单单唤我?
我心思一转,想明白了:因为祝长舟也是女子, 她手下的侍女兵都是无职无衔,认真计较起来, 还能扣个“私兵”的帽子。叫我来就是探祝长舟的口风。
我想到这般,便开口道:“以卑职的浅见,此次武举便开女科, 是否有些仓促?”
这是实话,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武举开科, 哪家女子能一个月练好那么多项目?中科的自然是一直有条件学武的富家女,岂不是断了贫女之路?
更何况, 朝廷是定然不许那么多女子做官分一杯羹的,开了女子武科也不是为了选拔武官, 是为了往当今圣上拓疆的宏图霸业上多填几条人命。
我们都明白,祝长舟这个元帅侯爷来得太过天时地利人和, 是当今天下的独一份——也只能是独一份。
我曾经在课上常听的“合乎历史发展规律”便是如此,现在这个规律,并不许有第二个祝长舟,就算是祝长舟本人,恐怕皇帝也早计划好了“敌国破,谋臣亡”。
我说完话,偷偷看了程丘一眼。他老神在在,表情淡淡,并没有看我。我松了口气,应该是赌对了,他们也不认为现在是开女科的好时机,叫我来就是给祝长舟做个样子——叔叔伯伯们考虑了你的情况,但你老公拒绝了。
我佯装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算盘,面色恭敬地听他们吵了一轮,才最终把事情定下来。今年确实不开女科了,下次开不开再说。
女科这事是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因此结束了之后就下班各回各家。蒋飞沉约我去吃酒,我自然应允。
许是酒吃得尽兴,蒋飞沉又要拉我去青楼。我大惊失色,拒绝道:“不可不可。”
“为何不可?”蒋飞沉醉眼望我。
我酒上脸颊,略微大着舌头道:“我有家室。”
蒋飞沉哈哈大笑:“祝小姐千里之外,哪里管得了京城的事。”
我虽然有点发懵,但还是缓缓思考:蒋飞沉是祝家一系,他何必拉我去逛青楼?生怕祝公爷不生气,不迁怒于他吗?还是说,他受了谁的命令来试探我?那就更不能去了。
我也不答,只是摇头表达决心。
蒋飞沉又道:“是去青楼,又不是花街柳巷,你怕什么?”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青楼里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花街柳巷里才是做皮肉生意的娼女,但在我看来没差——二者背后的底层逻辑都是对人身自由和基本权利的盘剥。
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改变,自然也不想去面对。
我刚想搬出祝公爷来回绝蒋飞沉,有一大汉不知从何处走到我二人面前,对蒋飞沉道:“蒋大人,我家小姐差我送公子回府。”
蒋飞沉有些惊讶,旋即揶揄道:“是我唐突了,陆兄快回吧。”
他似是有些拿我妻管严打趣的意思,我也不与他计较,乐得脱身:“告辞,改日再与蒋兄把盏。”
我随那大汉走了两步,冷风吹酒醒,猛然反应过来:“何人差你?”
若是祝府下人,必定唤我“姑爷”而不是“公子”。
那大汉行礼道:“公子若是想知我家小姐是谁,请于休沐日午时去东郊万佛寺相见。”
五日一休沐,明日便是休沐日。
我恼于被跟踪,冷声道:“万佛寺人头攒动,谁知哪是你家小姐。更何况,陆某已成亲,不便见闺阁小姐!还请回报你家小姐,勿要再遣人跟随于我!”
大汉道:“我家小姐还说,既然祝长舟阵前被俘,想来已然殉国,公子却不必为其辜负年少春风。”
我发懵的脑袋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点空气,我听见自己厉声说:“你胡说什么!”
大汉面不改色:“小姐又说,多半大家都瞒着公子,公子只消找个人一试便知。”
我发了疯般冲回酒楼,蒋飞沉却不在里面了,我随手揪住一个酒保,红着眼问道:“刚才坐在那桌的男人呢?”
酒保瑟瑟发抖:“大人,那位大人应当是往暖风楼去了,刚还问鸢娘今日挂不挂牌。”
我回头问那大汉:“暖风楼在何处?”
大汉一躬身:“公子随我来。”
我踉踉跄跄随他往暖风楼走,确实扑面风渐暖,脂粉香渐浓,雕楼红绡,笑语声扬,真是好一派粉饰太平。大汉让在一边,恭敬道:“公子,此间便是,但我家小姐有命,还请公子在楼外稍待,小人去请蒋大人。”
我冷笑一声:“你家小姐管得倒宽。”许我婚内出轨,却不许我进青楼。
但我确实也不打算进去,站在门槛外冲龟公道:“请蒋大人出来,就说陆某有急事。”
龟公满脸堆笑:“哎呦,大人,这不巧了,蒋大人刚进……”
我不耐烦等他说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他。龟公忙接了银子,点头哈腰道:“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没一会,蒋飞沉深一脚浅一脚地出来了,见了我就上手要搂肩:“浚之是想通了?”
我顺手拍掉他伸来的胳膊:“我问你,祝长舟怎样了?”
蒋飞沉一愣,随即笑道:“陆兄这个夫君都不知,我哪里知晓。”
“北疆的军报你定然看过,”我压着火气冷冷地道,“我不探听机密军情,我只问你,她有事无事?倘若无事,你便点点头。”
蒋飞沉眼中的酒气散去了几分,努力站直身子,却不点头:“这事儿吧……”
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一颗心从悬崖坠落海底,怔怔地转身便走。
走出两步,转头冲蒋飞沉恶劣道:“朝廷命官逛青楼,蒋大人就不怕有人参你一本。”
我知道我拿他撒气了,仗着酒放大了情绪,又瞪了那大汉一眼,跌跌撞撞往祝府去。
大汉紧赶几步,走到我身侧:“小姐为公子备了车,请公子移步。”
我看着他,冷笑了几声:“好啊。”不用白不用。
到了祝府门口,门房一个出来扶我,一个忙去往我房中报信,月麟九真很快出来,一左一右扶着我。
我对月麟讲:“去看看门外送我来的车是谁家的。”
月麟犹豫了一下,便撒开手贴着墙往外觑了一眼。我见她领会了我的意思,便由着九真扶我回房洗漱。
我疲惫地靠在床头,问九真:“家里有没有收到小姐的消息?”
九真僵了一下,勉强笑道:“回姑爷,没有。”
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必瞒我,我已经知晓了。”
九真屈膝跪倒,哽咽道:“姑爷,小姐一个月前阵前被俘,至今杳无音讯。”
我算了算,我从镜湖城到京城用了十八日,在京城又待了十余日,竟与祝长舟分开有一个月了。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军报快马加鞭从镜湖城送到京要十日左右,我这二十日竟然没有听得半分消息,果然瞒我瞒得紧。
我走时她就显出了些败势,但她出战时都有副将在侧,周永英也护着她,怎会让人擒了去?
我五内焦急,却明明白白知道无济于事——一个月前的事情,黄花菜都凉了。
我问道:“公爷什么意思?镜湖城那边可有人营救?”
九真低着头:“奴婢不知。”
罢了。比我更担心的人多得是,我何必瞎操心。只是,他们何必瞒着我?真以为我是愣头青,听了消息就会不管不顾回镜湖城去?
等了一会,月麟回来了。
“如何?”我问道。
月麟“扑通”下跪:“月麟无能,那车穿过坊门往丁香坊去了,婢子身缓一步,坊门便关了。”
我想,得找个机会改改她们动不动就跪的毛病:“起来吧,都去歇息。”
我躺在床上,虽然酒精催人昏睡,却好似有一根神经在脑海里不住跳动,跳得我心烦意乱。
明日先去给祝公爷请个安,探探口风,若不行,便去万佛寺试一试那个小姐,想来她也知道些什么。
我辗转反侧到天际泛白,才如琴弦崩断般睡去,梦中祝长舟红衣似血,回眸冲我惨然一笑。
我大叫一声,坐在床上止不住地发抖喘气。
我喜熏龙涎香,满屋的龙脑香早散尽了,我突然怔怔掉下泪来,对闻声进来的月麟说:“点一支龙脑,要快。”
龙脑香丝丝缕缕满散开来,好似我初见祝长舟的那天,角落里香炉烟气,缠得我湿透衣襟。
我自嘲地抹了把泪,对自己说:“哭什么,她又不是死了,吉人自有天相。”
但我其实知道,有时候生死不知,比死讯还熬人。
第30章 那日草帘相见处
我等了几个时辰, 估摸着公爷起来了,便去请安。祝公爷仍旧是乐呵呵的样子,只叫我不必忧心。
我焉能不忧心, 问道:“公爷何必瞒我?”
祝公爷道:“此时闻讯, 你都惊慌至此,我是焉敢告知啊。”
果然是觉得我不堪成事。但我除了慌乱, 又能做什么呢。单枪匹马冲去北境根本不现实。
我还是放心不下:“公爷可否与我透个底,镜湖城有无救援?”
“我早卸了职, 哪里晓得这些事。”公爷看起来不甚在意。
这话说得倒不错,公爷和大公子的职位都是战时有用,并未在兵部挂职,因此不打仗时就是休假。但这回出事的是祝长舟,公爷又有那些个人脉,怎么可能不知。
他这么说话, 就是不想让我再打听,不过看他神情淡定, 我也确实放了一半的心。
但我另一半的心还吊着,急得我抓心挠肺的,故意说道:“岳父既然不知, 有一家小姐约我午时万佛寺相见,或许小婿可以去问问实情。”
公爷就好似没听懂一般, 笑道:“去呗,年青人, 多走动走动也好。”
我这时真疑惑起来了,这是真的想让我去给他女儿戴绿帽子?祝长舟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想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促使他瞒着我。那这万佛寺,我是非去不可了。
我踱回我那院子, 细细思索,猛然想起一事来。祝长舟被俘是我刚离开的时候,而陆夏山近日才归京,也就是说,祝长舟入敌营时,陆夏山也是在朔荇的!
听陆夏山话里的意思,祝长舟此时对大业还有用,他必定不能就这么让她死了,想来是性命无碍。但俘虏会有什么好待遇,活着就仅仅是活着而已。
我想到此处,忙让月麟备马去找哑娘。哑娘无疑是陆氏的人,只是不知陆夏山的好兄弟们知不知道她的存在,我不敢冒险,还是选择独自一人前去,只是跟月麟说先去散散心,叫她带几个人午时去万佛寺山门处等我。
陆夏山还没回来,只有哑娘一人在屋中。我问了半天,哑娘连写字带比划的,搞得我不甚明白。
我只好说道:“你有没有见过祝长舟?见过就点点头,没见过就摇摇头。”
哑娘不点头也不摇头,在我手心里写道:祝长舟是谁?
我犯了难,勉强比划道:“这么高,十五岁,生着一双瑞凤眼,小山眉,鼻……鼻若琼瑶,樱桃檀口,大概穿的是红色的衣裳,外罩银甲,使的是长刀。”
哑娘摇头道:哑娘一直在帐中,没有见过这位姐姐。
罢了。我叹了口气,正待告辞,却发现有些不妥。于是我问哑娘:“义父未归,你独自一人怎生吃饭?”
哑娘笑着写道:大人给哑娘留了钱粮,哑娘自己会生火做饭。
我沉吟道:“你可认得义父的结义兄弟们?”
哑娘摇摇头。
那就不能拨个丫鬟照顾她了。我摸了摸哑娘的头,说道:“辛苦你了。”
哑娘还是冲我笑:不辛苦,为了阿衡都值得。
值得什么,我心想,让一个生活不太方便的未成年四处奔波,哪有这种道理。心中暗暗埋怨起陆夏山,他定然是留着哑娘有用,不然我不相信他有这等无偿养孩子的慈悲心。
我本想为哑娘做顿饭,结果发现自己并不会烧火,只得讪讪地去附近买了点吃食,和哑娘一起吃了饭,才往万佛寺去。
万佛寺在东郊,按说寺庙建在京城内,才利于香火旺盛。但又有句老话说得好,“天下名山僧占多”,这万佛寺就在万佛山头。
我出东城门时,还看见许多灾民衣不蔽体地倒在路边,我实不忍看,快马加鞭赶到了万佛山下,才发觉一路上灾民渐少,车马渐多,一家家的香车光耀、佛寺亮锃锃的琉璃金瓦,与路上脏兮兮的雪水仿若是两个世界。
还真是讽刺啊。
我瞅见月麟站在一个马车旁,想来是备我回程时乘坐。我不由哂笑一声:我又与他们有何不同。
月麟也看见了我,连忙迎上来。我不知那小姐在何处,环顾四周,也没有那大汉的踪迹。
我只好往佛寺里面去,万佛寺占了整个山头,山门开在山脚下,穿过钟楼、鼓楼,再至普贤殿,仍是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那三层高的观音阁和气派的大雄宝殿,以及含有转经筒的万佛阁都只是在望,若是要去,还要走上一盏茶的时分。
我那日与蒋飞沉饮酒谈笑间,曾听他提及这东郊万佛寺。这个时空对大多数女人的约束仍旧是封建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姻大事多半是盲婚哑嫁,因此有钱人家或许会借礼佛之名,送女子出来看一看未来夫君。
蒋飞沉向来风流,那日却笑骂了两句这万佛寺的住持。说这住持一心敛财,败坏了佛门风气,别看万佛寺什么气派修什么,乃是使的不干不净的银钱,辱没了真佛金身。
我原先还不晓得这不干不净的钱具体指什么,等到见那大汉守在观音阁边,将我往僧舍带,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建在郊外。
那大汉领我至一处竹密径幽之处,影影绰绰望见一间陋舍。大汉道:“公子,便是前方了。”
我“嗯”了一声抬脚往里走,月麟他们却被拦了下来。
我示意了一下他们无妨,心下暗自戒备,定定神继续往那处屋舍去。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处泥墙草顶的一开间小房子,我顺手敲了个门,不等里面应答,就推门进去。
屋内大梁处垂下一张草席,将本就不大的屋子隔成两半,我见地上堆了些草料干柴,想来这是一处柴房,被住持租给客人办事。
阳光透过草席不算太密的缝隙,我隐隐约约瞧见草席后有一女子背对着我而坐。我正待撩开草席,那女子突然道:“陆公子,见了我的面,奴家就非嫁不可了。”
我撩席的手顿住了,退后一步说:“姑娘慎言。”
也怪我在军中待久了,身边又都是知道我性别的女子,险些忘了这男女大防。
那女子轻笑道:“若不是公子心急,奴家怎会说出这等轻浮之言,羞也羞死了。”
我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姑娘绣球自抛,陆某何以至此?”
“我与公子论起对错来,虽说别有情趣,但恐怕要论到日头偏西。”那女子道,“奴家瞒着爹爹娘亲私会公子,生恐被发觉,恐怕你我只有半个时辰可以说说话。”
我冷冷道:“那便快些说吧。”
“公子好生冷情,”女子委屈道,“你对那祝家小姐也这般么。”
“这与你无干。”我硬生生地说,“究竟找我何事?”
那女子道:“公子还看不出么?奴家心悦公子,愿结秦晋之好。”
我冷笑一声,还未开口,那女子又道:“知道公子舍不得祝家富贵,奴家也不求什么名分,只求与公子花前月下。”
我实在忍不住了,道:“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那女子尤自笑道:“这么说,公子是不愿意了?”
“如果小姐没别的事,陆某就告辞了。”我本来想探探她的底,问问祝长舟的事,但这人满口胡言,恐怕难有真话,我并不打算与之斡旋了。
“公子别急,”那女子轻声说,“你就不想知道祝长舟的事么?”
我自然是想知道,但又怕她说些假消息误导我,一时犹疑不定,没有开口。
那女子察觉出我的犹豫,笑道:“祝小姐好魅力,能让陆公子如此患得患失,奴家真是嫉妒得紧。便是告诉你也无妨,那祝长舟一个月前被俘,你倒为何至今杳无音信?”
我不情不愿妥协般问道:“为何?”
“倘若她死了,朔荇必定拿此做文章以涨军威,被俘不屈也一样,这般悄无声息,只能是——”她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见我不接话,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只能是降了。”
我骇然道:“休得胡言!”
这话脱口而出,我便反应过来,立时反驳道:“不对,祝长舟是否真的杳无音信尚未可知,我就不该来这里听你说什么浑话!”
那女子道:“公子,岂不闻‘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不信我说关于祝长舟的事情,也不问问我是谁吗?奴家真是好生伤心。”
她口中说着伤心,我却没听出半分伤心的意思。听她这几句话,“奴家”这个自称被她说得扭扭捏捏,似乎是不习惯用的。我其实也不相信她会把身份实言相告,但总得试一试:“那你说来听听,你是谁?”
她又用那种羞答答的语气道:“奴家姓安,名唤久思,乃是久久思念陆郎之意……”
“连真名都不肯露,”我哼笑一声,“果然不能信你。”
那女子“哎呀”了一声,道:“公子何故拿我取笑,这就是奴家本名,公子若是不喜,唤我思思也可。”
我道:“那我来问你,你先前为何说不要名分也要与我好?又起这种春情萌动的名字,岂不令人猜疑?”
安久思“咯咯”笑起来:“陆郎风神俊朗,奴家又指望着陆郎用祝家的钱来养我,哪里舍得陆郎和离。”
我“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告辞了。”
安久思就像是挽留顾客的商家,又放下一枚筹码:“公子当真不觉得,我很好用么?”
她这话说得不错,我来之前又差人查了那大汉的行踪,从昨日酒楼开始查起,那大汉警惕得很,与人说话全是站在灯光阴影之下,让人辨不清、记不住五官,连我都是靠声音、身形辨认。但我自己就是个例子,声音是可以伪装的。我还知道这个世界有易形之术,易形高手能通过类似戴肩垫和缩骨的功夫改变自己的身材,更高明些的,连脸都能换一张,也就是所谓的“易容术”了。
再观安久思,我连她的身形都不清楚,与她说了这半天,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安久思和她的手下确实行事谨慎,是个不可多得的情报人才。我的确有点动心,想将她收入麾下,但我明白,这是个顶顶聪明的人,而顶顶聪明的人,一般是不愿屈居人下的。
第31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淡淡地道:“小姐自然有大才, 只怕陆某无福消受。”
“陆公子何出此言呢?”安久思说。
我道:“小姐一不准见面,二不准我去青楼,想来日后只有小姐找陆某的份, 没有陆某找小姐的份。”
安久思笑道:“我道何事, 这有什么,实话与你讲, 你若要找我,便去暖风楼找鸢娘, 见了鸢娘对她说找思思姑娘便好。”
鸢娘?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我略加思索,想起蒋飞沉那日去暖风楼就是要找鸢娘。我道:“蒋飞沉是……”
“嘘,”安久思打断我,“浚之,说破可就没甚趣了。”
我哼笑道:“谁要与你有趣。”
“你生气了?”安久思说, “我确实有两计,一计是若蒋飞沉能将你带至暖风楼中, 你我那晚便可见面。二计是若你执意不去,便遣玉竹拦你约今日相见。”想来玉竹便是那大汉的名字了,倒是风雅。
我道:“小姐将陆某玩弄于股掌之上, 陆某技不如人,哪敢生气。”
她笑道:“还说没有生气。也罢, 的确是我的不是,只是不知怎生赔礼才好呢?”
“陆某实不敢当, ”我道,“如果小姐没有什么‘指示’, 那陆某便告辞了。”我故意把“指示”二字咬得很重,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她就好似没听到, 自顾自接着上一句话说:“有了,陆公子明日就可以见到那份大礼。”
翌日,我在兵部影壁前恰巧碰见蒋飞沉,他见了我十分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陆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道你怎生不去暖风楼,原来是佛寺藏娇。”
我大惊道:“蒋兄,话不可乱说啊。”
他给我一个“我懂”的眼神,微微压低声音道:“只是听说陆兄半个时辰便出?”
我正色道:“哪里来的谣言,分明血口喷人、信口雌黄。”
“你小心些,”蒋飞沉不以为意,“都被人看到了。”
我简直越描越黑,猛然反应过来这就是安久思说的“大礼”。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眯起眼睛道:“这么说,蒋兄很有经验了?”
“哎,”蒋飞沉摆摆手,“我这没有嫁娶的,怎样来都行。你还是要顾忌点岳家嘛。”
我再次道:“蒋兄万不可胡言啊,小弟清白得很。”
蒋飞沉笑得狡黠:“明白明白。”
我不太信任地看他一眼,拱拱手径直往我的办公室去。我没想到流言传得这般快,今日同僚看我的眼神都有点不太对劲,有人甚至旁敲侧击打探虚实,全被我义正词严地否认了,只是他们看起来不太相信。
加开了一场例会,主题大概是“规范官府人员行为,树立下衙时间新风”,程丘一口一个“某些官员”让我以为蒋飞沉上青楼东窗事发,后来发现他也频频看我,恐怕我也是这“部分人员”里的一部分,实在是令我百口莫辩。
我垂头丧气地下了班,蒋飞沉好似完全不受程丘看他的几眼影响,又过来揽我的肩膀:“兄弟,早上未及细问,你给愚兄讲讲呗?是哪家小姐?”
我心想,你就可劲儿装吧。我不动声色从他胳膊下挣出来,恹恹道:“没有的事,我就是去礼佛,可诚心了。”
他拿食指点我两下,满眼写着“你不厚道啊”,口中尤说道:“下次还一起吃酒啊。”
我敷衍道:“嗯嗯,有机会吧。”
我颓丧地往祝府走,却只见府门紧闭。往日都会给我留门,今日怎生闩都上了?我敲门无人应,推又推不开,只好高声道:“门房,开门!”
里面门房答话道:“姑爷,啊不,陆公子,老爷吩咐了,请您另寻去处罢。”
我大声道:“陆某何辜!公爷万不可听信他人谣言!”
门房无奈道:“陆公子,请离开罢。”
我那两嗓子惹得街坊邻居探头,我面皮微微一热,拂袖而走。随便找了家客栈,掌柜见我一愣,立时又换上了热情洋溢的表情:“这位爷,吃什么?”
“住店,”我拿出银钱给他,“随便送点饭菜到房里。”
“好嘞。”
我这个身体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因此我能听到那掌柜与人窃窃私语,说什么“那不是祝府姑爷么,这是被祝家赶出来了?我就说那事是真的!”。
大抵是被祝家的熏香养刁了脾性,我闻不惯客栈里点的劣质香,伸手把它给掐了。开窗散散味,此时已经月上梢头,天色没完全暗下来,我往北看,满目的粉墙碧瓦遮人眼,望不见北地。
北地有什么?
——长刀大弓,青荇冷湖,雪浸嫁衣红。
然而,煞那间全如梦幻泡影,颠倒了乾坤。
我不再劳神耗思,睡了一个不甚踏实的觉后起床上班。我昨日身上穿的是官服,换洗的衣服全在祝家,昨夜手洗了身上这件还没干透,我只好把它架在炭盆上烘了一烘。
匆匆忙忙上衙去,却又被人在衙门口拦下。那人口称秉天府接到诉讼我的讼书,让我去秉天府衙门走一趟。
我疑道:“何人讼我?”
那人道:“大人一去便知。”
我只好跟他往秉天府走,这个秉天府就好似我那个时空的顺天府,是首都的最高地方行政机关。有人告我,却不往下辖的县府告,直接告到秉天府,看来那人身份非同一般。
我进了衙门正堂,正首坐了秉天府尹,两列衙役手持龙虎杀威棍,想来是要当堂审理。我正要往原告席上看去,衙役们口中呼喝,手中棍棒齐齐敲地,秉天府尹喝道:“跪下!”
形势比人强,我只好低头下跪。
秉天府尹道:“堂下可是兵部武选主事陆一衡?”
我道:“正是卑职。”
“定国公祝绍元状告你私会良女,你可认罪?”
竟是公爷告我,我顾不得其他,抬头大惊失声道:“卑职冤枉,请大人明鉴!”
秉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喝道:“低头!”
他接着问道:“我来问你,腊月十九日午时,你可有去万佛寺东柴房?”
我低头道:“确有此事,只是……”
“噤声!”秉天府尹又一拍惊堂木,“本官问一言你答一声,休要多言狡辩!”
“是。”
秉天府尹又道:“当时柴房中可有一女子?”
我皱眉道:“是。”
秉天府尹惊堂木一拍,顺手丢下一枚令签:“既然如此,为何不招认?先打五大板!”
我料想这五板是杀威板,左右是躲不过去的,便一声不吭趴伏在地上。幸亏衙役不耐烦剥衣,上手就打,我松了口气,咬牙受了,直打得我腿根发麻。
打罢,有人将我搀跪好,我不敢坐实,不然鞋跟碰着屁股痛处更加难熬。
秉天府尹又问:“陆一衡,你现在可认罪?”
“卑职无罪。”我咬牙道。
“唗——”秉天府尹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说无有奸情!”
我怒极反笑:“大人说我拐带良家女子,那这女子是谁?!”
“大胆!”秉天府尹拍案,“本官顾念那女子脸面,不曾宣上堂,怎么,你还要加害她不成?”
“大人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我二人不过以文会友,何来甚等龌龊之事,人道‘淫者见……”
我后一个“淫”字未出口,秉天府尹立刻高声道:“放肆!定国公还能污蔑你不成?!再与我打!”
我又捱了五板,用膝盖支撑着身体重心跪好,口中道:“大人容禀,岳丈早便不满卑职难民出身,但坳不过小姐垂爱,如今我妻远在边疆,岳丈自然寻个由头将卑职赶出祝家,望大人明察。”
秉天府尹道:“陆一衡,恐怕你这话不尽不实罢。本官得知,你可不是什么难民出身,乃是公爷结拜兄弟之义子,何来公爷不满出身之说?”
“卑职义父虽与公爷有旧,但卑职人轻言微,连住处都无有,公爷拳拳爱女之心,自然愿意将小姐许配高门大户,瞧不上我们穷小子了。”
“真真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污蔑公爷还要罪加一等!”秉天府尹道,“本官问你,你说与那女子以文会友,你二人是何时相识、都在柴房中做了什么?讲!”
我咳嗽一声,道:“卑职一日在长街之上行走,忽然一团墨纸从二楼抛出院墙,正巧砸在卑职头上,卑职听得楼中有人言语,说什么‘这句也做得糟糕至极,恐怕诗会要丢丑了’,卑职展开纸团一看,端的是妙诗一句,爱才心起,顾不得男女之防,脱口赞道‘小姐妙诗,怎说糟糕至极’。”
秉天府尹见我住口不说,问道:“后来怎样?”
我掩唇又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地道:“那小姐怒气未消,骂道‘哪里来的无赖,能识文断字便当作会作诗了’,卑职当时好奇什么样的诗文才能入那小姐的法眼,便恭恭敬敬自报家门请教道‘在下陆一衡,烦请小姐赐教,何为好诗,何为坏诗?’,那小姐道‘你既是男子,合该去问教书先生,如若再多言一句,我便报官捉你!’,卑职不曾起其他心思,只是可惜少一可以论诗之人,既然她不许卑职言语,卑职只好咬破指头,在那纸上和了一句,又丢回楼中。”
秉天府尹道:“听你之言,那小姐倒是个明理的,你二人又怎样约见万佛寺?”
我道:“大人莫要心急,且容我慢慢禀告。”
第32章 后世凭谁论浊清
我接着说道:“卑职抛纸上楼后, 没有立时离开,果不其然,有个小丫鬟开窗叫住卑职说‘我家小姐问你, 这后一句诗可是你所写?’, 卑职答道‘自然是了’,那小丫鬟道‘公子稍待’。不多时, 那小丫鬟出门来将一封书信交与卑职,卑职展开一看, 是那小姐说她将于十九日去万佛寺礼佛,约卑职于东柴房论诗。卑职言说已有家室,恐怕不妥,小丫鬟回了一次话,又来与卑职说‘隔帘而语,清者自清’, 卑职深以为然,确实不曾做出逾距之事, 望求大人万不可陷于迂腐,反不如女流之辈看得清楚。”
我故意拿最后一句话激他,谁知秉天府尹并不上当:“好一条巧舌, 也难为你编出这等故事来。”
“卑职不敢胡言诳瞒。”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秉天府尹道:“既然不是杜撰,本官问你, 那小姐写的是什么诗句,你又和的什么诗句?料来你并没有七步成诗之能罢。”
我虽然屁股痛, 脑袋却还算清明,失笑道:“大人此言差矣, 若是卑职无有七步成诗之能,那当场和诗便也是假的了, 但若卑职有此才能,现场编来,大人怎知此事真假?”
“不错,”秉天府尹道,“你只管答来,若答不上来,自然是假,若答上来么,本官也自有定夺。还不快讲!”
我暗道糟糕,他说得不错,我确实没有七步成诗的才能,那个故事也自然是胡编乱造,这下可怎生是好?
我曾在祝长舟给我置办的小书房里读诗词时,见到过宋代王令的诗,想来我那个时空的诗词,并非全都如刘禹锡的诗一般在这个时空没有痕迹。因此我也不敢随便背一首,万一正背到这个时空有的,那可就倒大霉了。
容不得我多想,我只得把王令的《江上》从七言律诗改成五言绝句。连跟王公在心内道了几声“冒犯了”,我放手一搏道:“那小姐的一句乃是‘浩渺云天黯,闲迟鹭鹤鸣’。”
我刚喘了口气,秉天府尹便道:“你和的什么,快讲!”
我垂着眼糟改:“卑职和的那句乃是‘清浊谁论著,世浪死屈平’。”
说完暗暗松了口气,应当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我是从“天阔水云连黯淡,日闲鸥鹭自飞鸣。屈平死后渔人尽,后世凭谁论浊清”所改。
秉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好个陆一衡,这是说本官清浊不分,冤枉了你?”
我叹了口气:“大人不必过度解读,卑职只是原原本本禀告当日之诗。”
秉天府尹见这一点抓不到我的错处,又道:“你二人既然知晓诗书,也该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不顾世人议论仍同处一室,岂不奇怪至极?”
我略微换了个跪姿,道:“卑职先前也道,卑职与小姐相信清者自清的道理,我二人只是论诗,与是男是女有何相干?卑职曾听过一出戏,讲的是行路时遇雨,有男女二人素昧平生,在一处碑亭避雨,背坐一夜,相安无事后各自离去。女子丈夫闻听此事,也是不信其妻清白,怒而休妻,后逐渐开悟,与妻赔礼道歉,重归于好。这戏甚受喜爱,想来此等荒唐事并不少有。大人,连市井人家都知不可一概而论的道理,大人怎还不问情由,将这男女之防看得大过于天呢?”
秉天府尹叱道:“出言顶撞,本官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将陆一衡收入监牢,改日再审!”
我挣扎着语速飞快地道:“大人,容卑职问岳丈一句——岳父,您当真仅仅是为了此事而告……”
“大胆!”秉天府尹怒而起身,连拍三下惊堂木将我的声音压下,“还不快将他拖下去!”
而公爷坐在那里,始终未发一言。
我被架到了监房,房中条件自然不会很好,徒有四壁而已。地面也不甚干净,恐怕也少不了虫鼠。
我这回捱了十板,比上次好得多,也可能是上次有了经验,这回没觉得疼得有多痛彻心扉。
我一开始还数着日子,跟送饭的狱卒答话,他却从不理睬我,我渐渐也不问了。如此不分昼夜地过了不知几日,秉天府尹亲自来提我。
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陆一衡,你自求多福吧,二堂是大理司审理,今日便要将你移交大理司。”
我心想,原来大理寺在这里叫做大理司啊。我苦中作乐,调侃道:“恭喜大人,可算是把我这撬不开嘴的蚌给送走了。”
秉天府尹大怒:“你这是嘲笑本官无能?”
我无奈道:“不敢。”
我被上了枷,推进马车里。多半是因为还没定罪,顾念我的几分脸面,没有用囚车。我素来听闻大理司有劳什子水牢,估计是轻视我这案犯得不够大,只把我往普通的牢房里一丢。
翌日提了我上堂,我咬死不认,这次倒没有上板,上的是拶刑,拶子夹得我十指鲜血淋漓。人说“十指连心”,我却觉得“十指连心肝脾胃肾”,从手指疼到脚趾。
安久思啊安久思,你可害苦我了。我心想。
又被扔回监牢,历经不知几日的暗无天日,只有小窗里的一丝天光陪我。
我正百无聊赖地用刚好了一些的手指去捉空气中的浮尘,狱卒过来开了牢门。
他用锁敲了敲栏杆,道:“出来。”
我起身笑道:“这么快就审三堂?你们大人有新花样了?”
狱卒根本不理我,只推我道:“快走!”
走出牢房,却不是往堂上去,狱卒将我领到一处僻静洁净的小房间。我觉得奇怪,心下暗自戒备:不会效林冲身陷野猪林吧?
狱卒推开房门,让我进去。我凝神留思,小心地走了进去。里面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埋伏了刀斧手,我立刻转身,面对狱卒。
那狱卒却不进来,一指屋内箱子上放的衣服,道:“快换。”
说罢,他把门一带,却没有走。
我展开衣袍一看,素净端庄,用的也不是什么孬料子。
我心中一惊:这不会是断头衣吧。
无论怎样,总归是体面些好。我忍着手疼,换了衣裳,用旁边水盆里水洗了脸,抿了头发。
狱卒又把我领到一辆马车前,那马车是大理司的官车,我心想:这是搞不定我,又要把我送到哪去?刑部?
狱卒躬身道:“大人,陆一衡带到。”
车内传来大理司卿耿鹤祯的声音:“让他上车。”
我此时是有些不解了,移案也不需劳动大理司卿吧?
我上了车,耿鹤祯也不说话,我很自觉地坐在一旁。和耿鹤祯也是有一堂官司的交情,我有些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一言以蔽之,用最淡然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我这张嘴有点忍不住犯了老毛病,笑道:“大人虽拷了我双手,但敢与犯人同处一车,陆某也佩服至极。”
耿鹤祯眼都不抬:“你那些鬼点子,大可以试试。”
我哈哈大笑:“不愧是耿大人,大人可否透个底,我们这是去哪?”
“到了自然知道。”
他油盐不进,我也不自讨没趣,也学着他一般闭目养神起来。少顷,车被拦下,车外有人说:“令牌。”
我听得这是个把守森严的地方,出入还得对令牌。我心中忐忑,回顾了一下堂审的言语,觉得没有什么差错,这个案子本来就可大可小,怎么还会生波折?
马车又颠簸起行,不一会又被人拦下,撩开帘子检查,检查的人自个儿把窗外景色遮了个七七八八,我也不晓得身在何处,只是依稀瞅见一段红墙,而那墙也离得较远,墙后树木郁郁葱葱,墙前却什么都没有,好像是一个广场。
我心脏“咯噔”一声,难不成是法场?我罪不至死吧?!
检查的人冲耿鹤祯行了礼,放了行。车轮墩墩,心跳砰砰。
我从“临刑喊冤”想到“哑娘义劫法场”再到“腊月烈日”,越想越荒唐。
终于,车停了下来,我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深吸一口气跟着耿鹤祯下了车。
第33章 最难消受金銮恩
下了车, 我便愣住了。
朱墙金瓦,五凤楼高九丈,楼阙如飞, 又似神鸟下降, 飞扑逼人。我在故宫见过,这种形制一般用作宫城正门, 想来刚才是穿过皇城,如今到了宫城, 便不得乘车入内了。按说在皇城正门一般都有下马碑,那时候就得靠双腿这11路行走,想来我是托了耿鹤祯的福,到宫城门才下轿。
我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故宫宫城正门, 就叫做午门,那些“拖出午门斩首”的故事霎时充斥心头。
我试探道:“耿大人, 我们还进去吗?”
耿鹤祯睨了我一眼,没有答话,径直往前走去。我松了一口气, 也跟在他身后。
五凤楼前小内侍来迎耿鹤祯,说道:“耿大人, 圣上宣您去中裕殿。”
耿鹤祯客气道:“有劳赵公公带路。”
我不由多看了那小黄门几眼,能让耿鹤祯这么客气, 可见其年纪虽不大,却在皇帝面前是个红人。
那赵公公笑道:“大人客气了, 请。”
又穿过一个广场、一门,到了朝会的大广场, 再往北行,绕过太充殿,就到了四角攒尖的中裕殿,我暗暗想:这布置倒与故宫相似,只不过故宫外三殿叫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是了,皇权建筑都有驯化臣子、彰显权势之用,既然追求空间分割的心理暗示,设计相似也无可厚非。
我随他二人从御路旁的踏跺而上,赵公公报门道:“陛下,耿鹤祯耿大人求见。”
好么,待罪之身就没人权么,连我的名字都不提。
殿内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进来。”
赵公公帮推了门,耿鹤祯和我低头而进,我随耿鹤祯拜道:“卑职武选主事陆一衡参见陛下。”
皇帝道:“平身。富贵怎不为陆卿报门?”叫我陆卿,想来不是要问罪,还好还好。只是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赵富贵公公在门外跪地俯身:“奴婢知错。”
“下次不可。”皇帝道,“赐坐。”
我忙随耿鹤祯道:“谢陛下。”
我坐下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实际上对皇帝长什么样子好奇死了。
只听皇帝问道:“朕听闻陆卿曾在堂上喊冤?”
耿鹤祯抢答:“回陛下,这等小事,怎好劳动陛下费神,微臣无能,回去立时彻查此事。”
“这是祝卿家事,朕本不该过问,实在是朕在宫中,都听得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秉天府尹原卿也递了奏折,朕想这御前了结了也好,省得旁人说朕不体恤老臣。”
这话说得看似寡淡,实则诛心,先说祝公爷不该将家门不幸闹得满城皆知,又说经手的官员办事不力,还得他来擦屁股。涉案的原告、被告和法官都被骂了个遍。
耿鹤祯听明白了,立时俯地道:“臣知罪。”
我犹犹豫豫,要不要跟这个风请罪?感觉有拍马屁之嫌。正不决,赵富贵又报门道:“陛下,定国公求见。”
皇帝道:“请公爷进来。”
祝公爷进得殿来,又是一番行礼,皇帝道:“国公不必多礼,快坐。”
问了一番公爷身体可好,皇帝才进入正题:“朕听闻国公近日为家事发愁,朕多管一回闲事,便在今日结了案罢。祝卿可否将原委与朕讲一番?”
祝公爷便讲了一遍我如何如何行为不端、不守夫德。
皇帝听罢,转而问我:“陆卿怎讲?”
我只好跪地陈情,将我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
皇帝沉吟道:“你二人皆有道理,朕倒有些明白了,祝卿克己复礼,陆卿性情率真,倒没有对错之分。这样罢,朕往镜湖城修书一封,问问宁平侯的意见。”
我心想,好狠的一招,年纪不大,心眼倒不少,直接把烂摊子丢给祝长舟,但谁不知祝长舟身陷朔荇?这是要悬而不决啊。
不过若真是让祝长舟定夺,我多半惨了。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她就不可能忤逆父亲。
祝公爷道:“陛下抬举小女了。”
皇帝又道:“那朕今天当个和事佬,富贵差人将朕私库里东海的珊瑚送一支到国公府上,陆卿在朕跟前盟誓,从此不再见那小姐便是。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我心知皇帝厌恶因为这种事败坏了朝廷命官的名声,便就坡下驴道:“多谢皇上,卑职陆一衡起誓,此生不再与良家女子独处一室,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祝公爷也道:“劳陛下费心了。”
皇帝笑道:“你翁婿二人和好如初,朕便算没白操这份心。耿卿为陆卿解了拷罢。时日不早了,恐怕晚间寒凉,朕便不留诸位爱卿用膳了。”
我随祝公爷、耿鹤祯又拜别了一回,不料那皇帝道:“朕今日见陆卿甚是面善,陆卿留下陪朕讲两句话罢。”
我被这节外生枝搞得一愣,只好道:“是卑职之幸。”
祝公爷、耿鹤祯退出殿去,皇帝又出言让我坐,赵富贵添了回茶,我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讷讷不语。
皇帝开口道:“陆卿四个月前可在定平城?”
这是查过我?我答道:“回陛下,是。”
皇帝道:“朕四月前也曾乔装去往定平城微服私访,说来也是缘分使然,与陆卿有一面之缘。”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句话,怔愣着就要抬头:“卑职斗胆——”
“朕当时与陆卿见面时,用了易形之术。”
我听明白了言外之意,便不再做欲直视圣颜的逾越之举。只是,皇帝当时乔装的是谁?我把记忆一点点往回倒带,在定平城,除了祝家人,我见过洒扫道人、周永英、王槐、剔牙大哥三人,都不似皇帝乔装。
我再往更远的时日想,霎时明白了——我来到这个时空所见的第一人、被我视为难兄难弟的林充!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想来,林充十七岁,皇帝也十七岁,这一点他倒没有骗我。林是国姓,但这个姓很常见,我从没有往这个角度想。再加上,那时他说他叫林充,字裕和,而外朝三殿的名字就是太充殿、中裕殿和守和殿。
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我想通此节,立时翻身跪地:“卑职冒犯圣上,求圣上责罚。”
哪里有什么冒犯之举,不过是和他称兄道弟。我背后冒了些冷汗,开始回想自己当时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糟了,当时和林充讨论过皇帝为什么容忍祝家做大,若是他追究起来,我多少要担个揣测上意的罪名!
“罢了,朕不追究,”皇帝道,“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朕见陆卿才思过人,朕赐你尚方宝剑,代朕彻查落璮城炸山一案,望卿不负朕的重望。”
我只好行礼道:“谢陛下隆恩,卑职领命。”
皇帝下位托住我的臂膀虚虚一扶,笑道:“还自称‘卑职’么?”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臣多谢陛下。”
真是可恶的封建等级制度,连称臣都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皇帝道:“朕给你拨两个人做左右手,一位是都察台右都御史宫峥明,一位是兵部侍郎邛礼。他二人虽然官在你上,但陆卿有钦差剑,不必怵他们。”
我又是一通谢恩,皇帝便言说乏了,我心领神会地告退。
出殿来,赵富贵送我出宫,那小子惯是个捧高踩低的,一路陪笑,指望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犯不着开罪他,还十分上道地塞了一块银子:“我本是待罪之身,身无长物,公公别嫌弃。”
赵富贵笑着收了,说了些吉祥话。
我听得无趣,往远处看,天色由红转黑,用小说里用烂的一句话说就是“要变天了”。
在殿中未及细想,皇帝这番安排别有深意。先是提及旧日缘分,一是告诫我他知晓我曾经谈论圣君的错处,二是点明他的立场正如他当时提的那样,就是削弱祝家势力。我别无选择,要么帮他打压祝家,要么死罪斩首。
然后让我去落璮城查那桩案子,一是趁着马上武选的时候把我调走,不让我有笼络武选选手的机会,完完全全做个“天子门生”。二是市恩于我,让我亲自报仇。当然,这也是个考较,试我忠不忠心。
怎样表达自己的忠心呢?提示就在那两个左右手人选里。都察台类似我那边的都察院,掌管监察弹劾,而兵部掌管武官任免。我本以为会有个吏部官员,毕竟这个时空的吏部通掌全国官吏,我当时任职武选主事都要他们批准。但我好歹也在兵部待了一些时日,知道武官任免本是完全属于兵部,当今皇帝继位时,为了分权刚划到吏部。因此吏部实际上还没有完全掌握这块的权力,兵部呈报的任免基本都会批。
派给我这两个人,皇帝这是要对武官下手了啊,甚至不惜承认吏部现在还管不了武官,这是志在必得。
只是,他要拿哪家开刀?祝家还是周家?还是,兼而有之?
我不由笑了一下,皇帝暗示我他不喜人揣测上意,这不还是让我猜?可见,他不喜的是对他有威胁的揣摩打量,讨他欢心的自然全盘接受。
思想着,到了宫城大门前,有一辆车在等我,这待遇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我欣然领情,面北谢了一回恩,又与赵富贵点头致意,乘车回祝府。
月麟、九真出来哭了一回,只说我受苦了。我好说歹说哄好了,一夜无话。
翌日,圣旨一下,我便捧宝剑登程,除了那两个左右手,还给我拨了一队侍从,个个都是京畿卫中的好手。我知晓皇帝的意思,祝家的丫鬟小厮一个不带,在月麟九真哀求的目光中狠心离去。
第34章 和莺吹折数枝花
到落璮城官驿的时候, 已经是三更半夜、月上中天。
我在房中整理行李,忽听窗户处一声轻响,身后轻风拂过, 我警觉地问道:“谁?”
不待我转身, 一双玉手环住我的腰身,身后的人贴上来:“是我。”
我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撕下来:“安小姐, 我立过誓。”
安久思说:“你只说不单独见良家女,奴家生长青楼, 算不得的。”
我哼了一声:“反正算不算数都是你说了算。”
说罢,也不理她,自顾自继续整理行李。安久思背着手踱步到我的包裹前,微微弯腰,散落的发丝落在我的肩上。
她说:“听说你受了苦刑,可还疼么?”
我并不抬头, 手上动作不停:“这些算什么,合该为小姐赴汤蹈火。”
“我不是与你说些风凉话, 你怨我也是应该。不说这些,你伤口可上药了?”
我淡淡地道:“这都多久的事了,不劳小姐费心, 陆某皮糙肉厚。”
她上手要来拉我的手:“我看看。”
我一把拍开:“不必。”
安久思缓缓站直了身子,也淡淡道:“你义父来找过你了吧。”
我本不想回答, 但到底还是“嗯”了一声。
“陆一衡,”她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道:“是, 入虎穴的是我,你自然大可以说这话。”
“那你来教我,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是一个好机会,我都把祝家拱手让你了,你……”她隐隐有些泣音。
我霍然起身:“祝长舟,我不是让你耍着玩的,你有什么难处,大可以与我摊开来商量,何必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又是下药又是易形泼我脏水,你要什么我不能答应你?非得罔顾我的意愿!”
她突然“哇”得一声哭出来,反过来抹掉我脸上的泪痕,说:“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
我吸吸鼻子,道:“谁哭了。”
她扑过来抱住我,呜咽了一回。烛火将我二人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我蓦然反应过来,搂着她远离了窗户。
谁料她哭够了,第一句话竟是:“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我气笑了:“你的背影化成灰我都认识,隔着草帘有什么用?若不是认出你,我怎会做出撩帘的失礼举动!”
她抬起头,严肃道:“就这一处破绽?”
“还有声音、语气,虽然已经极力在装了,但还是太熟悉了。”我道,“在定平城领圣旨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一回你的演技,一样浮夸。”
她笑着捶了一下我的肩膀:“不生气了?”
我没回答这句话,继续说道:“何况,你不就是要让我知道,不然我怎好配合你?小书房里王令那首《江上》的位置那么显眼,不就是想让我看到颔联?”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把颔联背了出来:“‘久思沧海收身去,安得长舟破浪行’——安久思。”
“不错,”祝长舟说,“我确实不该擅自决定,你要打要骂,怎样都好。”
我又蹲下去翻找我的睡衣:“我说句实话,小姐既然不甘屈居人下,就不该趟着淌浑水。”
“如果是你的话……”
我打断她:“如果是我的话,就要灌了药酒、打入监牢。”
她正要开口,我并不打算听她狡辩:“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小姐想好了再来吧,陆某不送了。”
祝长舟踟蹰不行,半晌开口道:“你就不问我,怎么知道这件事?”
“你问我是否见过义父,”我说,“想必你是见过了。不但见过,还讲些过什么,否则不会问我这一句来暗示你已经知晓我所图。”
我走到水盆边,看着她:“我不管你身陷朔荇是假消息,还是真的死里逃生,这些都是往事,可以慢慢再说。我要听你的决定,不然,你我一拍两散,就如这覆水难收。”
我说着,一掌撩在水面,小半盆的水被泼洒在地下,“哗啦”一声,稍纵即逝。我本想打翻水盆,但害怕动静引人,便作罢了。
我把手背在身后,可能是拶刑的伤还没有好透,不然怎生凉得双手发抖。
祝长舟满眼难以置信:“你……果真要如此?”
我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她。
良久,祝长舟咬了一下唇,“噗通”一声跪倒。
我听着夜里的灯花炸响,垂着眼说:“起来罢。”
她想要的太多了,从龙之功、平起平坐,不甘做臣子,又想利用我这个前朝皇女的身份。此时亲我近我,只为求日后做一个所谓的“一字并肩王”,堪与皇帝比肩,那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怪不得义父要我用完就杀。
我舍不得杀,自然只能委屈她先舍弃一些。
其实我说得好听,但和我刚才指责祝长舟的“罔顾意愿”又有什么分别。人间最亲近也最遥远的一句话就是“为你好”。
祝长舟大礼行得规矩,额头贴着手,听了我的话,却不起来。
我叹了口气,也跪下托她的臂膀:“过刚易折的道理你怎会不懂,我从不想折辱你,但自然有人拿这点要你的命。”
她抬起头,果然又是满脸泪痕:“恃宠而骄,必招其祸,长舟怎会不懂,只是、只是……是属下奢求了。”
“不……”我打了一棒,正要给些甜枣,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我连忙住了口。
外面那人走到我房门前,“咦”了一声,道:“陆大人还不歇息?”
我听出了邛礼的声音,佯装无事般笑道:“没带丫鬟小厮,这包袱也收拾不明白,过会儿就歇了。倒是邛大人怎生也不睡?”
邛礼笑道:“人有三急嘛,但我素来不喜欢和夜壶过夜,也是没个趁手的人,只好自己出来倒了。”
我道:“那邛大人快去吧,不耽搁大人了。”
“不急不急,”邛礼似乎是摆了摆手中的烛台,门上映出的灯火晃了一下,“正好有事要与大人商议,明日——”
我赶忙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邛大人,呃,你手中,似乎有失风雅。”
“哦哦,”邛礼似乎是才想起来,“失礼了失礼了,我去去就回。”
我连忙打了个哈欠道:“我这就歇了,明日事明日再讲罢。”
邛礼又唠叨了两句,才离开。我暗暗皱眉,能被皇帝派来查案的,绝非是没眼色的人,而且他还住在我的隔壁,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我再低头看祝长舟,她早擦干了泪痕,此时小声而飞快地说:“不打搅主公歇息了,属下告退。”
说罢起身翻窗而走,快得我都没抓住。
唉,算了,下次私下里赔个礼罢,今天也是我一时气急,做得过了。
我吹了灯,辗转反侧怎也睡不着,越想越后悔。起来点灯写了封道歉信,吹了墨一看,狗屁不通,凑近烛火给点了。
当时怎么能逞一时之快,压着她低头,这不是平白让她与我生分。原先想着先抑后扬,可惜被人打断了。只是想来此间又无别人,何须做戏给人看,真是糊涂,糊涂至极。果真是权势迷人眼,这也是一场教训,教我三思而行。
我连何时昏昏沉沉睡去的都不知,但却是被吵醒的。
——只听有人高叫“走水了!走水了!”,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人语声,霎时喧闹起来。
我一个激灵,从桌上撑起身。顾不得腰背脖颈酸痛,我开窗往外看——是谁这么大胆,官驿都敢烧?!
从窗户处看不出哪处失火,邛礼来拍我的门:“陆大人,快走吧,火烧眉毛了!”
我连忙开门,门外黑烟四起,我打湿帕子掩住口鼻,弯着腰道:“现在走安全吗?”
邛礼语速飞快地说:“东侧楼梯烧上来的,趁着西侧还完好,我们快些离开!”
于是,我和邛礼一起在几个京畿卫的护送下去拍宫峥明的门,宫峥明还在收拾行礼,邛礼一把拉住他:“宫大人啊,钱财乃身外之物,我知道你这个两袖清风的言官好不容易攒下几两银子,但命重要不是?”
我无奈道:“邛大人少说两句罢。”
说完我猛然想起尚方宝剑还被我落在屋里,道了一声“糟了”就往回冲。
身后邛礼“哎”了两声,我大喊一声“你们先走”,一头撞进浓烟中。
火比我想象中烧得快,眼前猩红一片。我一咬牙就要往屋里钻,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拽住我,祝长舟厉声道:“你不要命了?!”
我来不及解释,急道:“剑!”
她沉默了一瞬,我反应过来:“不是骂你,是尚方宝剑在屋里!”
“在我这,走。”说着,她一托我的臂膀,我也使上竹枝身法,随她从走道直接跃至一楼大堂。
跑到屋外安全空地,我抓住空隙想要赔礼道歉,谁知她把剑往我怀里一拍,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噎得我满肚子话不知道对谁说。
第35章 城门失火殃鱼池
官驿失火, 落璮城城守来得快极了。我一行人本是夤夜入城,城头守备报备过一回,已经见过了城守赵致, 此时又见他仓皇行礼, 语气惊惧:“诸位大人可安好?下官失察,罪不……”
我懒得听这些, 直接扣了一顶大帽打断他道:“赵大人,落璮城官驿都敢烧, 这不只是不把赵大人放在眼里,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
赵致满脸汗水:“这这……下官一定将贼人绳之以法。”
邛礼道:“这是自然,赵大人可有眉目了?”
赵致揩了把脸,讷讷道:“事出紧急,下官这就……”
我既然唱了白脸,自然要继续把这出唱完, 又打断他道:“我看不必了,有道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这事就由本差代劳,不知赵大人意下如何?”
“如此就有劳陆钦差和二位大人了。”赵致白着脸点头哈腰,倒没显出一点不情不愿的样子。
我两三句话把他打发走了, 倒着实有些发愁。这桩案子多半和落璮城官衙里的人脱不了干系,自然不能把查案的权力交与他们。只是, 我手下只有一队京畿卫,人生地不熟,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便怎生查起?
我沉吟道:“蒋刚何在?”
这蒋刚正是那队京畿卫的首领, 说来也巧,上次在落璮城救了我的蒋猛, 正是他嫡亲的兄长。
这个关系很微妙,我路途中闲聊时得知此事,着实琢磨了一阵:蒋猛是亲近祝家二兄的,而蒋刚是皇帝钦点给我的人,皇帝要制衡祝家,祝家要在皇帝手下自保,怎么看也不是一路的人。
那这个蒋刚究竟是什么心思?不得而知。毕竟我一路上不好打听蒋家家事,就不知他兄弟二人是兄友弟恭还是兄弟阋墙。即便是兄弟间有些龃龉,也不代表他们不能站同一队。
不过,我猜对方也拿不准我究竟心向哪方,因此只要他用着顺手,我可以暂先不去考虑他的立场问题。
蒋刚站了出来:“卑职在。”
我吩咐道:“将人手分为三队,一队封锁官驿,不准进出;一队附近摸排,有可疑人等,速捉来见我;一队急往北山探查,尤其查看是山中洞穴现今如何。”
蒋刚领命去了,但我隐隐有些担心,因着这次的案子恐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是真查出个谋反,带百千个精兵来剿,必定引起反抗,倘使那时反军振臂一呼,在这个世道下,多的是拥趸,因此皇帝也不敢大肆查办。故而拨给我的这队人马不过十五人,都不是京畿卫里有名的好手,敌人果然轻视,竟然纵火来作下马威。
其实,这点人手,也决定了皇帝要我采取的方式——暗杀。
对皇帝来说,当时生璮县一战,死的不过是几个家丁仆役,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需要讨个公道,私藏炸药一事在各方心怀鬼胎之下,竟也将消息压了下去,没起什么火花。因此,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不声张地斩草除根,以免节外生枝。
我想了一路,要不要真遂了皇帝的愿,以此作投名状。此时倒有些主意不定,只能等等看局势如何再做考量。
邛礼见我安排好了事情,笑眯眯道:“外间风寒,这火虽已扑灭,官驿却是不能住人了。二位看,且找处客栈安身可好?”
宫峥明向来话少,只点了点头。我也道“好”,蒋刚护着我三人在附近投了栈,但此时哪里睡得着,我随他几人聚在一室,静等消息。
灯烛摇晃了百余下,有侍卫来报,说火从后厨起,是因邛大人半夜要汤,烧水的小厮困顿,一时失察才酿成大祸。
邛礼笑道:“怎么,这是‘汗要出在病人的身上’?我倒不知,正三更梦甜,哪里要的热水。”
他说得轻松,一点也不怕我们怀疑。难道果真是人陷害?
我拿不准,问道:“那小厮何在?”
侍卫道:“已然被烧死了。”
宫峥明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开口道:“先前那番言论,又是从何而得?”
“听同室小厮言讲,有人敲门说邛大人要汤沐浴,让他们烧了送去,那小厮躲懒,推着另外一个起来去烧了,说见另一个起来时走路有些虚浮,想是没睡醒。”
我追问道:“他可知敲门何人?”
“卑职问了,那小厮不曾出门,不曾知晓。”
邛礼道:“把官驿中人都聚至前厅,叫他挨个听声辨认。”
那侍卫领命去了,邛礼搓了搓他颌下那绺小胡子,道:“编排我大半夜要甚热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失禁闹了一床。”
我险些一口热茶喷出来,勉强吞下去正在咳嗽,又听邛礼严谨地补充道:“说不准还会怀疑我偷人了,正是‘男女夙兴,沐浴衣服’,我的清白可不能毁于流言。”
我咳得更大声了,余光里宫峥明刚端起的茶杯没喝便又放下了,蒋刚在一旁憋着笑,煞是辛苦。
我好容易止了咳,邛礼便起身道:“估摸着我们走过去,人也聚齐了,诸位请。”
官驿的前后两个门都有人把守,蒋刚问了一番,得知无人外出,我们便走进了前厅。
驿长、副驿等管理层不宿在站中,先前也来了,被我像打发城守一样打发走了,如今厅内只有驿司、仆夫等一干干活的人。虽说落璮城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却不在交通要道上,因此这官驿的人有些疲滑,只门房有人轮守值夜,其余人等轮到夜班,也是径自休息,只待有人来、门房唤才起。
站中还有几个信使,本来明早就要启程了,摊上这事也挺倒霉。今夜要是查不出他们有嫌疑,我也不敢扣着不放人。
那小厮被带来,问了名姓,叫钱前。我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叩门之人的声音?厅中人你且听来,有无此人?”
钱前却倏忽如见了鬼般,双目瞪大,不住地吞口水。我正待要问,他忽然“噗通”跪倒,“砰砰”磕头道:“小人不知,小人忘记了,小人实在不知……”
那头磕在地上的声音十分瓷实,勾起了我一些不愿去想的回忆——北山前刺杀我的小周也是这般磕的。
但不同于小周一开始就不对劲,钱前分明是见了我才如此这般。
我心下暗转,一瞧蒋刚他们的神色也不对劲起来,我沉声道:“你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你听到的是我的声音?”
钱前趴在地上不动了,我便知道答案了。
不管是有人冒充我也好,是钱前受人指使也好,都没必要指认其他人了。钱前被侍卫带下去确认是否是第二种可能,邛礼打趣道:“陆大人,你我难兄难弟,多谢你夜半替我要热水。”
虽然知道他说这话是想表明不曾怀疑我,但我觉得这事不能细想,便岔开话道:“想来是邛大人动静太大,我在隔壁听不过去——不说这些,先挨个问问这些人当时在做什么。”
其实,我更倾向于作案之人已经逃走,毕竟起火到封锁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但万一他就是要逆着这个思维定势来呢?还是小心谨慎点好。
火烧得半截楼塌,木结构建筑防火本就是个问题,多亏发现及时,又因贼人要做出烧水事故的样子,火不算太大,才得以保全大半个构架。我三人寻了个勉强能坐人的房间,将厅中的人一一叫进来询问。来人都说自己在睡觉,被吵醒后才发现失火。
我正心中疑惑,是谁先发现失火?只见又换进来一个厨娘,走路扭捏,声音古怪,说自己起夜发现火光,赶紧推醒睡在身边的娘亲,接着去叫醒旁人。
邛礼又问了些细节,我估摸着我的眼神也奇怪起来——这哪里是厨娘,分明是想装小家碧玉却演技不好的祝长舟。
那把夹子音激起了我一身鸡皮疙瘩,做作的小动作更是不忍细看。我不知道她把原来的厨娘怎样了,又怎么瞒过厨娘她娘——那张面孔倒全然不似祝长舟,却又逼真得紧。
我用眼神问了她几次,她全视而不见,我好似抛媚眼给瞎子看。
也不知这个厨娘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关窍,还是她随便选了一个适龄的人替代。
邛礼问完了,转头看我:“陆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想了想,道:“你既然说是起夜发现火光,是正常起夜还是不曾睡好,或是曾听见什么声音而起?”最后一问乃是托辞,为的是转移旁人的注意力,我实际是想问她是否对我先前的言语耿耿于怀而不曾睡好。
祝长舟垂眸低头:“奴家向来安睡,不曾听见什么声音。”——不敢记挂。睡得很好。
看来是还有点小情绪。我本来还很清醒,明知她不会对我动心,倒不如做个安稳君臣,若是真给了她并肩王的位置,免不了受人攻讦。但她明显没有安全感,不敢确认我能一直不如当今圣上一样“兔死狗烹”,自然是要尽一切所能抓住权柄,让我束手束脚,不敢轻易动她。
我也曾想过,既然这么不安,为何不自己足蹬九五?想来是这个时空还不能接受女帝,若是扶保父兄上位,在当今圣上没有大动作之前,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提前做出部署。
至于她会不会对我“兔死狗烹”,这就是我不想去考虑的问题了。
我刚也说,“我本来还很清醒”,但她今日冲我使性,我倒觉得她鲜活了起来,虽然这她个反应与我的初衷相违背,但我认为,适当的动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通此节,我笑道:“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宫大人和蒋大人可有要问?”
他二人摇摇头,祝长舟却道:“奴家有一事要禀。”
“何事?”
“有人害我表舅一家惨死,望大人与我做主!”
我神色一肃,想起一事:“慢来,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周鸢娘。”
第36章 本无风露入空庭
周鸢娘这个名字本没有什么, 偏偏她姓周,又叫鸢娘。这倒叫我警惕起来——周家是落璮城的“地头蛇”,而鸢娘是祝长舟扮作安久思时, 在青楼的接头人。
难道她就是为了查此事才假托作安久思么?
我沉吟不语, 邛礼对祝长舟道:“若果有此事,合当报官。”
祝长舟屈膝下拜:“正是这阖衙的厉鬼、满城的阎罗将我表舅一家生吞殆尽, 奴家是焉敢击鼓鸣冤!”
邛礼捋捋胡子,转头问我:“陆大人, 你看……”
我直接推给宫峥明:“宫大人怎生计较?”
宫峥明刚正人设不倒:“听听无妨。”
我和邛礼异口同声道:“就依宫大人。”说罢彼此一看,两厢明白——这不担责的不正之风,倒是一个比一个使得纯熟。
由是,祝长舟开口道:“十月初八,奴家表舅家的典当行失察走水,表舅、表哥及伙计共五人无人生还。也是当日, 姑外祖母病逝,表舅母误吞针而死, 表姐失足跌井死,表妹顽皮坠树死,后院厨娘丫头共四人引咎自裁——试问诸位大人, 天下哪有这等巧合!”
虽然早有预感,我听到这些话, 还是心头一凉:十月初八,正是我被困北山下之日, 那日小周自戕、紫述就戮。
宫峥明道:“你说这全城都是凶犯,空口无凭, 有何为证?”
祝长舟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镯,呈上道:“大人请看, 这物乃是周家嫡支家传信物,却被典当行邻家在院中捡到。”
宫峥明不解道:“你表舅的邻家在院中捡到?”
“不错,”祝长舟道,“奴家表舅的典当行邻家是做糕点生意的,掌柜李伯素与我表舅交好。那日典当行火气也是他最先发现,可惜其时火势已大,未能及时施救。当晚打烊后,李伯洒扫后院时发现了这个镯子,镯子落在靠近典当行那侧的墙旁。李伯觉得事有蹊跷,因此未曾声张,只写信与我言说此事。奴家在京城收到信后,本想回乡,但因妈妈阻拦,未有脱身机会。奴家只好耽搁了两月,积攒下赎身银子,才得以回来。”
邛礼疑道:“听你之言,你原本是烟花女子?”
祝长舟低头道:“正是,容大人恕奴家诳瞒,这厨娘也并非是奴家生母,只是为了面见大人而认的干娘。”
邛礼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眼神似有似无地落在祝长舟面上,就好似寻找破绽的蟒蛇:“你知道我等会来?”
“奴家不知,”祝长舟从容道,“只是京城里隐约有些风声,奴家赌一把罢了。”
宫峥明刨根问底:“什么风声?你从何人口中听闻?”
祝长舟立时道:“奴家恩客蒋大人。”
“蒋大人?”
我咳了一声,补充道:“蒋飞沉。”
邛礼和宫峥明对视了一眼,不知各怀什么心思。
邛礼恍然道:“哦,蒋刚他堂哥啊。”
什么?我心下吃惊,蒋飞沉是祝系不是什么秘密,蒋猛也同样,难道蒋家真的上下一条心?那官家怎会派蒋刚来?蒋刚此时在外间看管,因此错失了看他反应的机会。
还有,祝长舟此时缘何提起蒋飞沉?这不是也将“周鸢娘”和祝家建立了联系?就不怕节外生枝?还是说,她就是要搅浑这水?
邛礼揶揄道:“陆兄,宫兄,蒋飞沉这小子不检点,咱们回了京城,高低敲他一顿饭。”
宫峥明皱着眉未曾言语,我为了不让气氛尴尬,只好也笑道:“这一顿哪够啊。他不但不检点,还不讲究,见了这等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还叫人家自己赎身。”
邛礼拊掌大笑:“正是如此!”
我隐隐觉得祝长舟瞪了我一眼,再定睛看去,她低着头,仿佛是我的错觉。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宫峥明把话题拉回来:“蒋飞沉与你说,朝廷要差官查此案?”
“蒋大人并未如此言说,”祝长舟道,“是奴家听蒋大人讲陆大人过暖风楼而不入,着实钦佩得紧,着人打探了陆大人行踪,方知大人受了皇差,往落璮城放粮。奴家无意窥伺大人,实在是仰慕得紧,望大人恕罪。”
钦佩仰慕个鬼,桃色新闻的皮一批,就没人纠结是真是假。
不过听她言语,京城里传的是我到落璮城是为了放粮赈灾?这倒是个好由头。
邛礼冲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和岳父的那个官司名震京城,此时说什么都不好,只得如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
宫峥明又问:“李伯为何会给你写信?你长与你表舅家来往?还是他家没有旁人可联系?”
祝长舟道:“奴家确实与表舅家常书信来往。奴家曾送了十两银子与表舅家,请他们帮忙打理,望用作买卖之中,好快些攒够奴家的赎身银子。”
我心中想:原来是用来投资理财,倒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不知周鸢娘怎生沦落青楼,也不好开言询问。
宫峥明道:“先不说此镯是否为赝品,就算是真,也保不齐有人栽赃嫁祸,你可有其他证据?”
祝长舟苦笑道:“大人,灭门惨案无人动问,岂不就是最大的佐证?”
“莫讲这些虚的,”邛礼道,“有无呈堂证供?”
祝长舟摇头:“并无。”
宫峥明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此事我三人自有定夺。”
“谢大人。”祝长舟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宫峥明问我:“陆大人怎生看?”
我拿不准皇帝的态度,试探道:“这人口口声声是周家所为,但她既与蒋飞沉有染,未可全信。”
“正是如此,”邛礼摸摸胡子道,“但她说得不错,这个案子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周家脱不了干系。”毕竟这衙门里一半的人都姓周。
有他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不管皇帝这次动不动祝家,周家是动定了。就是不知要动到什么程度。
正想着,蒋刚敲门道:“大人,有人说看见了纵火的贼人。”
我道:“叫他进来。”
于是,蒋刚领着一个老汉进门来,那老汉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倒像是个难民。
老汉进门颤颤巍巍地就拜,我动了动手指,终究还是没说话。
老汉道:“列位大人,小人蒙周员外善心,平日就睡在周员外家墙下,今夜突然被一个小娃抢去了蓑衣草帽,威胁小老儿不许声张。小人闻见那孩子身上有火药味,又见官爷在问有无可疑之人,小人便想将此禀报大人。”
宫峥明冷笑道:“好个老儿,你可知虚言诳瞒,该当何罪?”
老汉连忙磕头道:“小人不敢。”
我也道:“火药乃是军中物什,你怎会知它是何味道?”
“小人……小人……”老汉讷讷道,“小人确实闻过火药的味道。”
我心下一凛:“在何处闻过?”
“就在北山,”老汉道,“小人本住在北山下,因火药炸了山,小人才无家可归。”
邛礼道:“你知道北山乃是火药所毁?”
“知道……知道。”老汉有些发抖。
我追问道:“如何得知?”
“这个……这个小人不敢说。”
邛礼敲了敲茶桌:“讲。”
老汉俯身道:“炸山那一晚,小人起来解手,看见有人往山里走。三更半夜入山,小人觉得蹊跷,就跟在他们后面,看见一个山洞,听他们讲话,知道那是火药。小人害怕极了,连夜往城里赶,想要给城里的官爷报告,就听得北山崩了,小人老婆子和孙子都没了。”
宫峥明皱着眉:“二位大人,我看此事容后再议不迟,当务之急是叫他讲那贼人的样貌、声音细细道来要紧。”
我和邛礼称是,那老汉细细描述了一番,我越听越觉得熟悉,他口中贼人小孩的年纪样貌还有衣着,样样都对的上一个人——小周。
甚至他说那人脸色泛黑,好似中毒,而小周确实是服毒而死。
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暂先按兵不动,只说派人去搜寻。待等那老汉离开,我忙唤蒋刚进来:“着人看住那老汉。”
蒋刚领命去了,宫峥明不解道:“那人有什么不对么?”
我解释了一番,他二人都面色凝重。邛礼道:“陆大人,今夜还是命人给你守房罢。”
我也知这是稳妥主意,但我今晚另有安排,便三言两语推拒了。我三人又说了些话,见一时没有其他消息,便各自回客栈歇息。
我静静等了一个时辰,估摸着无人注意我的动静,便翻窗往官驿后院去。我不知祝长舟住哪间卧房,只能挨个凑在门窗缝隙中看。
看了没两间房,一只手伸出来捂住我的嘴,我回肘就打,转头时隐隐约约闻到一点龙脑烟气,夹在在脂粉气中,若不是我无比熟悉,还真分辨不出。认出了来人便是祝长舟,我赶忙止住攻势,把她往僻静处拉。
祝长舟用气声问道:“你在找我?”
“对,”我说,“我……我先前并非想要折辱你。”
祝长舟沉默了一下,寂静的夜里半点风声也无。她继而淡淡道:“属下明白,君要臣死……”
我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祝子昭,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她很快就接道:“属下不敢生气。”
“不错,”我顺着她的话说,“按说你本不该冲我使性,但你却这么做了——别着急否认,并且你还是让我看出来了,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
“属下……不敢想。”
我往前迈了一步,她下意识低头往后一退,我低声道:“别动,看着我——为什么?”
祝长舟抬起头看着我,却没有言语。稀薄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眼睛里,一片空茫。
我突然就有些不忍心了,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在欺负她。
我暗暗叹了口气,就要作罢,却听她说道:“因为,我恃宠而骄。”
第37章 雄鸡一声天下白
“因为, 我恃宠而骄。”
祝长舟这话一出口,我就清醒过来了。
祝长舟是甚等样人?聪明且识时务。她的“使性”,并不是什么“恃宠而骄”, 而是“试宠而骄”。
我表明要和她划清上下属的界限, 她顺势接受,却又接受得不那么情愿, 并不是因为她对我有多少感情,而是她在试探我对她有多少感情。
想通此节, 我自嘲着转移话题:“元帅这是说甚话来。你这次假扮鸢娘,有何谋划?可是已知凶手?”
祝长舟垂眸静了一瞬,缓声道:“浚之,你应当也知道,重要的不是谁是凶手,而是你想让谁成为凶手。”
此话不错, 当生杀大权在握之时,真相便不再重要了。
但我不甘心。
我说:“如何与地下的冤魂交代。”
“百年身后事, 谁人能知?”
夜风吹叶响,簌簌作悲声。
我轻声道:“我原先当你是濯清涟的出水芙蓉,没想到也是食腥膻的虎豹豺狼。”
祝长舟倾身逼近:“主公早该知道, 不是么?”
她一进,我倒明白了, 不由苦笑道:“你不必……借此来疏远我。”
祝长舟似乎有些疑惑:“这难道,不是主公的意思?”
好一招以退为进, 逼得我哑口无言。她又在试我,可是何必呢?
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涌上心头, 我不想再言语周旋下去,索性摊开来道:“子昭, 你与我交个底,你是真不愿查明真相?”
说祝长舟不愿查明真相,我是不信的,崖山草籽尚在腰间,眼前人岂是无情无义人?
果然,祝长舟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如何不能?”
祝长舟数着指头道:“时日紧凑,一不能也;人死迹消,二不能也;这三么……”
“三怎样?”
“前有豺狼后有虎。”
我心下一凛:“何为豺狼?何为虎?”
祝长舟道:“无桨难渡舟,徒手不破天。”
她哑谜一打,我便领会其意——隔墙有耳。只是不知这“耳”是何时而来,恐怕不会很早,不然祝长舟也不会唤我“主公”。
既是隔墙有耳,那这个“舟”,自然不是祝长舟的舟,而是“周”。而“天”,恐怕指的是天家。她是说周家和皇帝都不是善茬,这真相恐怕早被遮掩得七七八八,难以查明。
我本想问她周鸢娘在这个局中的角色,恐怕今夜难以明言了。不知偷听者是何人,我诈道:“周姑娘以为,这个主使者是谁?”
祝长舟配合我恨声道:“自然是镇北元帅周其襄!”
我实实吃了一惊,我没料到她竟这时就剑指周元帅。
这是一着险棋,用得好是引蛇出洞,用不好就是打草惊蛇。但经过祝长舟诈俘一事,虽然我还未找到时机问明白来龙去脉,但不难看出她赌性不小。
我与祝长舟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无妨。
我故意做出压低声音的样子:“放肆!无凭无据,这是污蔑!”
“大人且拭目以待,”祝长舟道,“雄鸡一声天下白。”
第38章 最难洒落君臣契
好个“雄鸡一声天下白”。
一夜北风紧, 翌日客栈后厨的公鸡叫的撕心裂肺,昨夜去北山探查的京畿卫裹着满身寒气归来,带来两柄长矛。
那日, 袭击我的黑衣人正是用的长矛。我蹲下细细看去, 矛尖扁平、略弯似钩,一霎时福至心灵——这好像改良版的荇钩!
遇刺时我从未见过此物, 在镜湖城外与义父一战,他使的正是荇钩, 我那时才认得。
我隐隐觉得似乎再遥远一些的记忆里也出现过荇钩,我蹙着眉头细细把记忆往回倒带,真让我抓住一些蛛丝马迹。
定平城里的洒扫道人的扫帚,兼有钩、铲、槊之用,而荇钩也恰恰有这些作用。洒扫道人出招时的身形渐渐与义父的身形重合起来,我脑海中好似USB插入电脑接口, “叮咚”一声,豁然开朗。
青霜说, 我见的洒扫道人其实是他师兄假扮,而他这个师兄直线联系大先生。洒扫道人逃走时看我那一眼,现在想来, 就是义父那个雨夜揭穿我是冒牌货时的眼神。
也就是说,义父就是假扮洒扫道人的“师兄”。我了解义父, 也算是了解大先生,他们都是狡兔三窟的人, 怎么可能留下明面上的直线联系人这种一击即溃的破绽?
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即是这个所谓的师兄, 就是大先生本人。也就是说,义父就是大先生。
这个结果我其实早已猜到,但到如今才证实。
我呼出一口气,把思绪转回面前的长矛上。行刺者是朔荇人?那他们是怎么飞渡重重城关,进入落璮城?那必定是有人里应外合。
丝丝寒气爬上心头,这通敌卖国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周家一旦坐实,大半个落璮城就会成为空城。
这种明显的把柄怎么会让我这么轻易地得到?是谁送到我的手中?祝长舟昨夜说“雄鸡一声天下白”,是不是她?
不对,若是她,何必亲自冒充周鸢娘出面?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是皇帝的意思。他要一举除根,使周家再无翻身的余地。
皇帝的人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两个关键“罪证”?我继续往深处想,想得我浑身渐渐僵硬,恐怕此时有个镜子,我便能看见自己面白如纸、神情恍惚。
后院的公鸡又凄厉地叫了一声,却蓦然被掐住脖子。
我如梦初醒,听见店家问:“几位大人,要不要杀个鸡吃?一两银子一只。”
我听见邛礼说:“一两银子一只?怎么不去抢。”
店家陪笑道:“大人,这天灾临头,生意不好……”
邛礼后来又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听,我站起身,撂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也不管宫峥明探究的眼神,摇摇晃晃出门去。
此时还是寒天,我哈出一口气,看白雾在我面前慢慢消散。只要将这两柄长矛往京城一送,现在从我面前走过的行人、街角早点铺的吆喝,都会如白雾一般消散。
一切只在我一念之间。
我只觉得疲惫。
谁还记得我只是个历史系大学生,我合该做一些象牙塔中的案头工作,怎么就身陷血色漩涡。
我垂着头在早点铺要了一碗豆花,却没什么胃口,转手送给街边蜷缩的难民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拉扯抢夺的声音,接着便是瓷碗碎裂声、掌柜叫骂声。我连叹气都叹不出来,只转回去赔了碗钱,犹豫了一下,将带的银子都掏出来,嘱咐掌柜将粥分给这条街的难民。
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滴水之功而已。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难。
本来是出来散散心,但我的疲惫感好像又加深了。
我只得往一些无人的小道走,半阖眼眸,脚下浮浮沉沉,想来走得跌跌撞撞,一下撞入一人怀中,恰好似撞入这万丈红尘。
我沉默着抬眼看去,祝长舟还用着周鸢娘的脸,久浸欢场的狐狸眼里此时是名为“祝长舟”的担忧神色。
我忽然就卸下了所有的力气,靠在她肩头,也不言语。
我还是没有运功的习惯,冽风吹得我身子渐渐发冷,祝长舟却身似火炉,渡给我旺盛的青春。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须臾,又好似万年,我轻声道:“子昭,我好像做错事了。”
祝长舟轻轻拍拍我的背,没有答话。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接话的时候,她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这句话其实没有安慰到我,但我不知怎得就是想笑。于是我轻笑了一声,道:“是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从她怀里挣出来,神色多半还是恹恹的:“你找我?”
“是,”祝长舟收回适才环住我的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昨夜偷听的人,是周家的。”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祝长舟果然还有下文:“今早周永英来了。”
“他来作甚?”我依旧没什么精神大声讲话,只轻声道,“他不该在镜湖城?他一出城,皇帝就能知道。”
“我猜是周元帅的授意。”
我惯会抓重点:“你猜?”
“不错,”祝长舟道,“他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周家开始慌了,没有人想到小皇帝这么快下手。”
我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么快下手,对周家来说也不是坏事。”
此时周家的根基还算牢固,若等皇帝手段成长,那些温水煮青蛙的消减磋磨恐怕更熬人。
我想过皇帝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根源就出在这天灾之上。灾祸一降,坊间便有些“天罚”的传闻,虽没明说成朝开国皇帝林更弑主谋逆,却也就是这个意思。
因此,新登基的小皇帝必须做出点什么来证明成朝是正统,他第一个下刀的便是周家。要拔除周家,又要把祝家拉下水,除了旧臣,又要培养效忠自己的新贵,我恰恰便是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最佳人选。
可惜,皇帝没有料到,我是祝家送到他面前的一枚棋子。祝长舟与我成亲时,约法三章里的头两件,都是暗示我这一步谋划——第一件“青云直攀、日转千阶”是要我不择手段往上爬,取得皇帝信任,获得百姓威望;第二件“洒扫门庭、谋以其方”是要我配合祝公爷告婿公案,塑造与祝家生隙、谋划家产的形象。
这里其实有一点不妥,就是我的形象塑造得忒有野心了,恐怕在得人心上就有些阻碍。若我不知这个身体的身世便罢,一但知道,就生怀疑——祝长舟她知不知道我是前朝遗女?若是她知,还给我立这个人设,就值得深思了。
我后来才想到,祝长舟早早安排好了一切,却不是以诸葛亮送锦囊的军师姿态,而是运筹帷幄的帝王布局,她日后岂会甘心做深宫之主,靠着所谓的外戚过活?
义父早已察觉的事情,我怎得迟迟不懂——她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要的是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后悔之前押着她低头跪服,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后悔自己操之过急,恐怕她已心生怨怼,开始计划怎样把我用完就丢了。
只是,我心中尚有一丝丝侥幸,挠得我心肝鲜血淋漓。
祝长舟听我说完“皇帝此时对周家下手,也不是坏事”,思忖一回道:“只是如此,祝家和陆家也该动了。”
外面说话不便,她点到为止,我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她提到陆家,就是说复国的事情要加速了。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只待一个好时机伺机而动,便可抟扶摇而上。想来这个时机不会远了。
我应了一声,又问:“你要拿周永英怎么办?”
她眨了眨眼:“晾着。”
“晾着?”
“我们不需要急,风筝线在我们手里。”祝长舟对我露出了近日第一个笑容,笑得像只偷吃没被发现的小猫。
我不由得也跟着笑了:“是极。”
她略微侧头听听四周动静,小声对我说:“我在朔荇见了你的义父,他助我离敌营,我助你登大宝。”
她后面半句没有说,我却突然领会了——她想说,“所以,你不必疑我。”
我尬笑了两声,思来想去不知道怎样解决信任危机,只好开诚布公地说:“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她抬眼不闪不避地看着我:“凤位。”
我垂下眼睑也看着她:“只要这个?”
祝长舟弯了一下眼眸:“真要我提?”
“嗯。”
于是,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的胸口:“还要这颗真心。”
第39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个回答属实在我意料之外, 我神色明显一愣:“你说什么?”
她笑得天真:“妾要结两姓之好,要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悸动的心闻言缓缓沉寂下来, 她哪是要与我厮守百年, 是要保证这后宫只她一人,这样外戚就会被祝家垄断。那句“妾要结两姓之好”说得弱势, 其背后的意思却是野心勃勃——她已经开始考虑立储之事,她要祝家和陆家两姓的血脉, 以保证祝家下一代的权力。甚至,这句话排在“一人心”前面。
她手段倒是活络,见并肩王的路子走不通,遍要走万世绵延的路。
祝长舟好似没看见我眼角笑意冷淡下来,依旧一派天真烂漫的神色,恍若和情郎撒娇的怀春少女。
我故意拿话激她:“你我成亲时, 你不是说要我‘鸾凤和鸣、长乐安宁’?倘若我偏偏要男妃、要子嗣呢?”
祝长舟立时道:“我祝家也有几个好儿郎……”
“祝长舟!”我不待她说完,厉声打断她, “你就半点——”
话说半句,我急促呼吸几下,把后面的话生生吞了下去。她能不假思索说出那种话, 定然是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要的只是祝家权力稳固, 这个方案自然没什么不妥。
但我就是恼她的不假思索,仿若半点不在意。其实早便知道我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何必自寻烦恼?
我这未尽的半句话还是暴露了些情思,被她敏锐地抓住:“浚之, 你……”
我努力板着脸说:“我怎样?”
她眼神有点怀疑:“你刚刚是气我擅作主张?好像也不是……”
我并不看她:“我是气你只为祝家考虑,不为自己考虑。倘若我纳了祝家的男子, 有了亲生骨肉,你便如何自处?”
“果真如此?”祝长舟并不相信,“那浚之为何提起男妃之事?你在试我?”
我察觉出祝长舟与往日的不同来,这种话她以前只会在心里想想,哪里会问出口。这是个好兆头,我气顺了些,却不能说实话,只道:“你放心罢,那只是我信口胡沁,这后宫只会有你一个。”
“长舟非是小肚之人,实是我思虑欠妥,浚之若是真有心仪……”
我忍无可忍,又一次打断她:“不会有心仪之人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话脱口而出,便觉得不妥。哪里有曾经沧海呢。更何况这句话暴露太多了。
果然,祝长舟疑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叹了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盯着她道:“嗯,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眼神有点变了:“既然有此沧海,何不纳入宫苑?”
“沧海非池中物,锁入深宫岂非暴殄天物,”我故作镇定,学着祝长舟说“妾愿结两姓之好”的口气,拉着她的手腕佯装玩笑道,“卿卿还不明白?后宫之主是你,堂前栋梁也是你。”
祝长舟怔了一下:“主公不必再试我,大业一成,妾便卸甲。”
完蛋,看来我的前科难消。
我苦笑一声,撒了手道:“你不信也是应当,且待来日。”
我一退,她便进:“哪里不信呢,只是这恐怕不妥,例来无有后宫干政的道理。”
“例来有女人做皇帝的道理?”我笑了,“你怎么时而前卫,时而迂腐?”
“前卫?”祝长舟不解,“是指前锋?”
“呃,是指你的所思所想超于常人。”
她便不再纠结于这个词,把话题转回去道:“这二者自然不同……”
我哪里想听这些,忙说:“总而言之,我陆一衡也是有些信义在身上的,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先莫管其他,怎舍得让你消受那些口诛笔伐。”
话都说到这了,祝长舟自然顺势应承,眉眼弯弯:“那便多谢主公。”
我装作大度,酸溜溜地说:“若是你有心仪之人,也不是不可以……”
这回换她打断我,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我的:“不会有了,要用真心换真心嘛。”
我虽然知道她没有什么旖旎的意思,还是不由自主地笑说:“如此甚好。”
我二人相视而笑,心思各异。我终于有机会问起一事:“说起来,周鸢娘究竟是何人?”
祝长舟终于露出点真心的笑来:“从来便没有周鸢娘。”
“什么?那当铺邻家糕点铺的李伯——”
“十两银子的买卖罢了,”祝长舟眨眨眼,“大人不会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这个世道,什么口供买不到?”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干涩冷:“那周家家传的镯子也是假的?”
“原本是。”
“什么叫原本是?”
祝长舟取出一个镯子递给我:“周永英来找我,就把这个给我了。”
我接过镯子,五味杂陈:“这个镯子不是家传的吗,怎么这是要传儿媳?”
“醋什么,你知道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来求合作。”祝长舟嗔我一句,我倒舒坦了。
但我仍对祝长舟作伪证的事情耿耿于怀:“你假作周鸢娘,就是为了将周家的事摆到台面上来?周永英能找到你,岂不是也知道此事,周家还能够信任你吗?”
“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祝长舟道,“那位已经决心要动手了,周家就只有一条路。他们动我就是要受两面夹击,岂会作出这等蠢事?自然是希求周鸢娘能够翻了口供,他们才有回转喘息的余地。”
我思路清晰起来:“如此说来,你倒是做了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周家不找你,便可打压周家,若周家找来合作,就可以坐地起价……”
“是了,”祝长舟拊掌笑道,“这可是浚之的基业,我哪里能冒一丝险。”
说得倒是好听,我笑了一声:“这么说来,你是要助周家了?那镯子又是怎么回事,听着倒像周永英要你坐实一般。”
“非也,”祝长舟道,“我的人会寻机将真镯送到你们面前,这样一来,周鸢娘的谎言就不攻自破,届时抓我翻供便是。”
“恐怕没这么容易罢,”我道,“他们都是皇帝的人,合力掩盖也未可知。”
祝长舟笑道:“那自然是找个掩盖不了的时机。”
“何时?”
她从我手中取了镯子,晃了一下:“先不告诉你——你该回了,耽搁许久令人生疑。”
是矣,皇帝并没有完全信任我,邛礼和宫峥明多半被嘱咐过盯着我。但万幸,或许是忌惮我会武功,并没有派人监视我。
我冲祝长舟略一点头,裹紧外衣回客栈去。
真假镯子只能解除周鸢娘的指控,我可没忘客栈中两柄长矛才是周家的关键罪证。
第40章 不见路有冻死骨
我还是回来晚了一步, 邛礼告诉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将长矛送往京城了。
这么迫不及待,倒是验证了我先前的一个猜想。
——皇帝的人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两个关键“罪证”?自然是因为“罪证”原本就属于皇帝的人。
杀了随我同行之人的黑衣人本来就是皇帝的人, 他们的武器才能够如此恰好地出现在北山下。
而炸山的时机也太过巧妙, 就好像等着我来。周家真有这么大能耐和胆量私藏军火吗?看周元帅和周永英从前的做派,分明是明哲保身。落璮城出了炸山这么大的事, 不哭天抢地地证明自己清白,却装作不知道有此事, 岂不更加证明这是皇帝的手笔——只有这是皇帝授意,周家才不敢捅出来和皇帝撕破脸。
我其实想不通,皇帝根本没打算遮掩这个真相,他怎么能笃定我知道此事,还会为他卖命?
以及,最奇怪的一点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岂不是既明晃晃地提醒了周家他要动手了,又得罪了祝家?
难道, 我忽略了什么线索?
客栈外忽然听得一阵渐近的吵杂声,个中有人嘶声高喊:“皇天在上,青天老爷啊——”
声如裂帛, 字字啼血。
我悚然一惊,只听得邛礼喝问:“何人喧哗?”
蒋刚快步进来禀报:“大人, 是昨日的老汉。”
“哪个老汉?”邛礼问。
蒋刚看了一眼我的脸色,道:“说被小娃抢了蓑衣的那位。”
经他提醒, 我也想起来了,是那个说小周抢了他蓑衣、又在北山闻过火药味的老汉。
宫峥明提议道:“叫进来?”
我点点头:“也好。”
虽然上次见面时, 老汉就衣衫褴褛、须发尽乱,但这次更加不体面, 寒天腊月的时节袒胸露乳,本不富余的衣裳被拉扯成一条条地垂在冻得黑紫的皮肤上。
我皱了皱眉,差蒋刚找了件衣服给他蔽体。老汉一进门就不住磕头,他的声音就像是指甲刮在黑板上:“青天大老爷,要给小人做主啊……青天老爷,这朗朗乾坤……”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无论邛礼缓声询问还是喝问,都不说别的话。
我仔细瞧那老汉的神情,那双嘴唇乌紫干裂,说话时几乎一动不动。宫峥明突然开口:“倒碗热茶,再架他去烤烤火。”
老汉冻僵了,不但□□僵硬,脑子也难以运转,只能机械地重复清醒时执着的话。
我见过路边冻死的人,骨瘦如柴的一坨,蜷缩着像是在子宫中,不声不响。但我没见过活着冻僵的人。
我本来觉得自己足够惨了,但如今想来一直丰衣足食,哪里算惨。
老汉缓过来后,一直攥紧的手张开:“大人,外面那些人要抢小老儿的东西。”
我低头一看,一个镯子躺在干枯的手心。那个镯子一个小时前,还短暂地在我手中停留过。
这就是祝长舟说的,“掩盖不了的时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汉被抢一回,这动静自然是掩盖不了。
她动作倒是快,只是邛礼更快,洗不洗白这个镯子以及周鸢娘的供词,似乎也没什么用了。我本以为能拦一拦长矛送京的进程,就没有告知祝长舟,看来这一步有些托大。
邛礼问:“这个镯子,你是从何得来?”
“小人捡到的,大人,没有主的东西,谁见到就是谁的,这是玉帝王母给小人的赏赐,菩萨赐福,大人要给小人做主啊!”
老汉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是还没有暖过来,还是故意装作不甚清醒的样子。
祝长舟既然找到了他,自然是想把之前他提及小周的事也抹去,没有什么比一个疯子的话更不可信了,老汉说得越荒诞不经,反倒越好。
我听得无趣,祝长舟的手段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干净,这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让我有些失望。
邛礼和宫峥明二人又问了一轮,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扣了镯子把呼天号地的老汉又请了出去。
我发散的神思这才微微回拢:“先前盯着这个老汉的人呢?”
“回大人,”蒋刚有些尴尬,“我们人手不足,跟了两个时辰见那老汉在墙根睡下了,便调去别处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罢了。”
“陆大人怎么看?”邛礼笑眯眯来问我。
我道:“带周鸢娘罢。”
祝长舟很快就到了,又是一场表演,说什么她也姓周,与周元帅家也有些渊源,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何必大义灭亲。我兴致缺缺,盯着她的瞳仁微微出神——长矛送到京城还要几日,能不能上书狡辩一下这不是铁证?不行,这会把自己搭进去……
“……陆大人?”
我猛然回神:“什么?”
邛礼眼神有些探究的意味:“既然她招了是假证,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我面无表情,“自然是按律处置。”
宫峥明道:“那就先收监罢。”
祝长舟还在说什么“求大人开恩”,我并不买账:“嗯,收监吧。”
笑话,以她的能耐,今晚就能金蝉脱壳,让周鸢娘这个身份身死狱中,我何必多嘴惹人怀疑。
不知何时又落了雪,我站在窗前看了一遭,都说瑞雪兆丰年,明朝这雪下却不知又要多几具尸体。
屋里熏得香暖,我想这些,多少有些悬浮了。
落璮城的案子就像一团乱麻,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很多事情就被快刀斩乱麻般利落地盖章封案。
听说邻城闹了匪患,还有人说是些流民,总之这几日城里人心惶惶,火烧驿站的人也没有线索,我的心境也有些浮躁。
周鸢娘死于烛火燃草,一切看起来就是一场意外,没有人追究,没有人在意。
邛礼和宫峥明在等京城讯息,这几日过得悠闲。我无端得有些嗜睡,好似睡着了就可以逃避一切,可惜梦中的影影绰绰却不放过我。
我又一次梦见了那场大火,梦中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孩,醒来后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好像火辣辣地疼。我有些恍惚,得知这具身体是前朝遗女后,我特意想过这个梦——林更逼宫时,放了一把火。
我从前以为,原主的意识或许在这具身体里还有残留,而今天皮肤上的幻痛让我思考起另一种可能:不是原主的意识,而是这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
无论怎样,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像每个寻常的下午一样撑着床坐起来,刚披上外袍,祝长舟就全副铠甲地冲进来,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热泪盈眶地唤我:“主公!”
我茫然抬头,雕了牡丹的房门大开,风吹雪入怀,陆夏山、哑娘跨了门槛缓缓拜倒,门槛后乌泱泱的人在雪地里伏下身子——
“主公!”
第41章 加身早制黄袍就
冷风冻脚, 我尚未着鞋袜,不由缩了一下,才踩在屐上下地负手站立:“平身。”
哑娘手捧龙袍为我披上, 门外又是一阵高呼:“泽被苍生, 天地丰盈!”
我垂眸看身前的祝长舟,她似乎经过了一场恶战, 铠甲缝里渗着鲜血。我拢了拢龙袍,心想:赵匡胤啊赵匡胤, 没想到我也如你一般有黄袍加身这一遭。只是你是早知兵变时日的雄主,我却是个看似只须等属下献上江山的帝王,实则是个根本没被通知的傀儡。
陆夏山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强势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提前通知我,这很正常。
但祝长舟不一样。她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与我?以她的武功,来几个来回京畿卫都察觉不了。或许是我先前的试探让她觉得我敏感多疑、难堪大事。
她和陆夏山有过契约, 或许他们还有别的协议——比如架空我。
我的心情和风雪同冷,也不扭捏, 当场改了自称:“都出去,孤要更衣。”
祝长舟道:“臣——臣妾服侍主公更衣。”
我看了她一眼:“甚好。”
门一关,祝长舟便语速飞快地说:“邻城流民起义, 一个时辰前打到落璮城下,恕我擅作主张, 用你的名号举事——”
“邻城流民早有兆头,哪里是一日之功。”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祝长舟说服侍我更衣, 手下真没怠慢,一遍为我系上腰带, 一遍说道:“主公近日闭门不出,绝不是冬乏罢——浚之, 你后悔了?”
我当然后悔了。穿过来之后,我就好似被命运之轮推着往前走,走得浑浑噩噩,蓦然一回首,才发觉这是条不归路。
我忽然明白了周家那点侥幸心理——能安安稳稳当个太平臣,何必赌一把贼子鼎?
我没有说话,祝长舟也不需要我说话。她比我以为的更加敏锐,也更加果断,她逼我做出了决定。
她替我整了整冠,看着我暮色沉沉的眼睛说道:“君上且暂坐高堂,臣为君平四海汤汤。”
这句话,我只信了五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从祝长舟为我拉开的门中出去,风雪兜头一劈,我跨上有人牵来的马,在军士肃立开出的道中往城守府而去。
落璮城,是周家投诚的献礼。
先前我便提过,落璮城官场上,一半是周家子弟,另外一半多多少少也受周家的荫恩。但偏偏落璮城城守赵致既不在这一半的周家子弟中,也不在另一半的荫恩中。
先帝朝时,他便是落璮城的城守了,这么多年在周家猛虎侧卧相安无事,必定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前几日我初到落璮城时,他诺诺来迎,我不由轻看他一眼。如今祝长舟猝然揭竿而起,我听说他闭守城守府,不肯交出城守印信。
城守有兵权,动乱刚起,城外驻军并不知悉城内具体情况,借着时间差拿着城守印信去调兵,就可兵不血刃下一城。
因此,周家的投诚礼便是:他们会搞定赵致。
周永英带人杀到城守府书房门前,赵致按着玉印要玉石俱焚。僵持不下,我便要去看看。
待等我到了书房前,只见周永英神色冷然地盯着赵致抱玉印的手,旁边的师爷在说一些劝降的话,赵致全然没有那日的谄媚,低眉垂目好似老僧入定。
周永英见我来到,本转向祝长舟的脑袋生生又冲着我的龙袍转回来:“他在等援手。”
我微微一点头,说道:“都退下,让我……让孤与他谈谈。”方才借着气劲儿称孤道寡,如今却有些不习惯了。
祝长舟有些担忧:“主公……”
“无妨,”我说,“赵卿心念旧主,乃是忠义之人,岂能伤孤。”
第42章 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话的逻辑其实有点问题, 赵致既然心念旧主,自然对我有敌意。
但在场的哪个不知我想要和他单独谈谈的意已决,自然无人辩驳。
祝长舟一众退到院外, 院门半掩。
风雪仍大, 我一手撑着从婢子手中接过的伞,一手负在身后, 四下一观,赵致向来奢逸, 院中的梅花都是西域的四支春。只是,今天这遭,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种“奢逸”是否是一种保护色了。
赵致仍旧没有说话,我听说,祝长舟兵变后他就没有开过口。
于是我收伞踱步入室,赵致没有拦我, 只是按在印玺上的手又紧了紧。
我把屋内另一把雕花椅子搬到院内,施施然撑伞坐定, 才道:“不必紧张。”
赵致警惕地盯着我。
我道:“赵大人好风骨,昔日越王勾践——勾阶——卧薪尝胆,恐怕也不过如此了罢。”
我道:“赵大人要清白名, 孤全你。赵大人屋内架宝剑、调素琴,可谓剑胆琴心, 这二者哪一样都可以自戕,血溅孤王五步之外——青史这么写, 岂不好看极了。”
赵致还是看着我,不开口。半晌, 我笑道:“赵大人怎么还不动手?那孤王再给你个选择,孤王不在甍檐之下, 无柱可绕,赵大人手中的印玺冲孤一掷,孤可是毫无还手之力啊。”
我说:“红血配红梅,多风雅。”
赵致说:“陆一衡。”
这回换我没有说话,我只是带着那点似笑非笑看他。赵致拖延时间、希求城外守军得信,致使祝长舟桃代李僵之计不攻自破是真,他三缄其口、专待于我也是真——他有所求。
有所求,就是有所用。
果然,赵致一话出口,便不再沉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致说:“有一个男童,家里不富裕,爹娘省吃俭用送他上了学堂。他也争气,二十岁中了秀才,被隔壁富贵人家聘为西席。东家公子不喜念书,西席先生从秀才考到举人,东家公子还是白丁一个。于是,东家老爷想了个办法,他要收西席先生为义子。”
赵致说:“任西席先生如何推脱婉拒,东家老爷最终还是摁着他磕了头——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当时院里没有这么多花树,那天来了很多人,多到西席先生看不清每个人的脸。他只记得,所有人都在鼓掌微笑,只有他在哭,他又不敢哭,额头上的血痕代他哭。”
赵致顿了顿,看着我说:“他们就像你这般笑。”
我顿时敛了笑意,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涌上来——倒不是恨他什么身份上的“以下犯上”,而是我突然意识到,从前的我不会这么笑。
但我没有打断他,他也不惧我沉沉的眼神,继续说道:“于是西席先生也成了东家公子,东家赏了他这个宅子,他为东家结党营私、收受贿款,甚至□□。他学会了怎么笑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他需要这种瞧不起,瞧不起——就没有人注意他做了什么。”
赵致说:“但谁会喜欢让别人瞧不起呢。”
赵致说:“直到有一天,皇帝召见了在翰林院供职的他,说要让他回乡,去替皇帝查一查东家。皇帝知道他是东家的人,皇帝很年轻,和你一样年轻。年轻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当然,皇帝也很敏锐,察觉出了他对东家的恨,于是皇帝许给他高官厚禄,妄图把别人家的狗用肉诱到自家院来。”
赵致说:“但是他查不出什么来,东家从来都没有信过他,他为东家做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办法证明是东家的要求。于是,他做了一件冒险的事——他派人刺杀路经他治下的将府姑爷。”
我闻听此言,遍体生寒:“……你说什么?”
赵致恍若未闻,自顾自说道:“他知道,要扳倒一个庞然大物,需要另一个庞然大物才行。他不后悔这个决定。只是他没有料到,北山的火药碰巧在那天炸了。”
赵致说:“那天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东家私制火药——否则他早功成身退。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又觉得没有必要再拉无辜的人下水了,他让人知会刺客,不必进行下去。但回来的消息却是:刺客死了,姑爷遇上了另一波刺客。那波刺客更加嚣张,在他治下横行,但他知道那不是东家的人,东家不是这个作风。”
赵致说:“那群刺客训练有素,就像过境阴兵,无迹可查。他只好欺上瞒下,做了帮凶——炸山的密折正送往京城,他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照他的说法,小周是他派去刺杀我的,为的是把祝家搅入局。这说得通,毕竟小周强调自己姓周就是要我怀疑周家。我问道:“当铺的那把火也是你差人放的?”
赵致说:“不是。”
我不相信:“不是?”
赵致:“你若是做过地方官就会知道,每天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有些意外,真的是意外。”
我冷笑道:“小周才去过当铺,当铺就提前打烊,紧接着便无人生还——你管这叫意外?”
赵致说:“按你现在的身份,我刺王杀驾的罪都认了,不在乎是不是再添一件。但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小周去当铺和掌柜谈什么,当铺的掌柜也不是我的人。”
我正沉吟,他又说:“但我有些猜测。这话本不该我说,但这件事恐怕只有我知道,不吐不快啊。”
我坐直了:“但说无妨。”
赵致:“前些天有个叫周鸢娘的人,本来告周家杀了掌柜一家,后来又改口是诬告,最后身死狱中。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我说:“不错。”
赵致终于把手从印玺上挪开:“我查不到周鸢娘的户籍。”
我以为祝长舟做戏会做全套:“她不是在暖风楼挂牌?”
赵致说:“查无此人。你应当也知她究竟是谁,我发现了周鸢娘是位大人物后,就佯装不知此事。”
我有点明白了,祝长舟这是在给我撑腰?她这是告诉落璮城衙门,钦差陆一衡明有尚方宝剑,暗有祝家护卫,想动我先掂量掂量自己几个脑袋?还是说,她只是一时疏忽,并没有这个意思。
赵致说:“但我也一直想查明当铺失火之事,周鸢娘提及了当铺邻家糕点铺的李伯,我差人暗中去找李伯时,他们发现李伯死了。”
“死了?”
“这个世道,开糕点铺也能饿死人。李伯一家是冻饿死的,骨瘦如柴,做不了伪。”赵致说道,“如今人人自身不保,尸身竟几日未被人发现。最重要的是,死于周鸢娘到来之前。”
周鸢娘本来就是引蛇出洞之计,她撒谎并不意外。
赵致见我不为所动,又说:“当铺走水那日,我的人也问过李伯,李伯说有个叫周鸢娘的人来找当铺掌柜投亲,但那时掌柜人都已经没了,李伯告诉周鸢娘这个噩耗,周鸢娘哭死过去一回。我当时也传了周鸢娘问话,没有异样,便没有在意,更没有去验她户籍。”
事发的时候,祝长舟在北境,自然不是她乔装。是她手下?虽然她事后确实差人查过这个案子,但案发当日就出现在现场,恐怕就有些蹊跷了。
如果不是她的人,又是谁在用周鸢娘这个身份?
我本以为尘埃落定,没想到更加扑朔迷离。
我皱眉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线索?”
赵致道:“案发那日的周鸢娘,手部非常灵活,灵活得有些奇怪。她开口前手会先不自觉地比划两下,然后又硬生生把双手绞在一起。”
我没有见过这个怪人,只能把这个细节牢牢记下。
赵致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细细思索他说过的事情:“你之前说北山的火药是周家的?周家恐怕不是这种作风吧,平白受人以柄。”
赵致说:“周家,这个词牵涉的人可太多了。一旦一个家族绵延不倒,后代便会良莠不齐,嫡系夹尾求生,自然有那所谓‘血气方刚’的男儿想要搏个前程。出事之后,周其襄便让人把火药和私藏火药的人都处理了。我那封上奏的密折快马加鞭,还是没快得过地头蛇吐信。”
我原先猜测,炸山是皇帝的手笔,周家才不敢轻举妄动。但赵致的这个说法似乎更说得通,毕竟若是皇帝做的,那动机便疑点重重。
如果炸山是周家旁支所为,那长矛刺客真的是皇帝之计吗?证据,我现在最缺少的就是证据。
赵致说:“更可怕的是,他们发现了我的异动。虽然没有证据,但以我对周其襄的了解,他会在皇帝把目光从落璮城移开的时候,让我病逝。”
赵致说:“所以当我听闻周家投靠陆、祝二家起兵时,我便知道我活不下去了。倒不如拿我知道的事情,换一点好处。”
我问:“换什么好处?”
赵致说:“我早上遣散了下人,府中只有我的妻女二人,求您放过她们。”
他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这是第一句用敬语。
我笑道:“没有这么惨烈吧。孤为你撑腰,谁敢动你?”
赵致说:“一双眼,总有看不到的地方。”
“你的妻女,我也不能时时看顾。若他们想动手,我也不会知道。”
赵致一字一顿地说:“小人妻子周氏花容月貌,未出阁时媒人把她家门槛都踏破了……小人求您时时看顾……”
我本不知他为何提这些,听了两句琢磨过来,立时厉声喝道:“赵致!你把孤当什么!把你妻子当什么!把你自己当什么!”
赵致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清泪砸在桌上:“她虽然是周家旁支,但他们不会放过她,她是泼出去的水,是我的同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女人在这个社会,就是一件易碎的物品。
我只能说:“孤不纳她,但孤向你保证,孤派人护着你妻子和女儿,绝不令周家伤她们半毫分。”
赵致轻声说:“那我也死而无憾了。”
我们对坐半晌,花落无声。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现在分明是赵致一手促成的局面,我其实不敢轻易信他。我又细细想了一遍先前的对话,问道:“我怎么听说,你不是周家的人,也没受过周家的恩惠?”
赵致淡淡道:“对一个人谄媚,这叫献忠。对所有人谄媚,这叫天生贱骨头。”
——天生贱骨头人尽可主,哪能算是谁家的人呢。
第43章 一朝渔阳动鼙鼓
赵致半阖着眼:“还有什么要问的?如若无有, 我便要上路了。”
我说:“选个体面的死法罢。”
赵致笑了:“正如你先前所说,我死得越惨烈,或许在史书上越体面。”
我说:“史书怎么写, 还不是孤说了算。孤说把你写成前朝余孽, 畏罪伏诛,那你死得越惨, 后世越拍手称快——还不如让自己舒服点。”
赵致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是死得其所。”
这话说得奇怪, 我却一下听懂了——我若是颠倒黑白的皇帝,他这一死便证明他是清白忠烈。
我还是想争取一下:“孤让人护着赵卿去乡野先隐姓埋名……”
赵致打断我:“周氏视我如眼中刺、肉中钉,死要见尸。”
然后便无话可说了。我们都清楚我的大业还要倚仗周氏的力量,现在留下赵致,就是引火烧身——他非死不可。
赵致抱着印,面北而拜, 继而起身,一头扎向墙壁——
墙上挂着的“剑胆琴心”溅上了红红白白, 血色缓缓顺墙而下,赵致睁着眼。
我不忍去看,屋外风雪一滞, 红梅不落。
我转身推门:“进来收拾一下,着人立个碑, 省得人说孤逼人太甚。”
周永英拿了印信去诳城外的兵,我悄悄跟祝长舟交代了保护赵致妻女的事情。这种事, 我不放心用陆家的人,陆夏山有点邪门。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 落璮城易帜,连带着邻城的起义军都被用各种手段劝降了。
我双手揣着捧炉, 坐在府衙高堂上,听他们吵架。陆夏山、祝长舟、周永英、邛礼各执一词,而宫峥明因为铁骨铮铮、宁死不屈,还被押着。
底下吵得我头疼,我招了招手,叫侍女给我剥葡萄。按说这大冬天哪来的葡萄,不知是哪个人献媚,在这物资短缺的时日,还送到我跟前来了。
真是万恶的特权阶级。我唾弃了一下自己,问道:“都别吵了,谁送的蒲萄?”
几个人面面相觑,侍女也答不上来。陆夏山拍案大怒:“以后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别往主公面前送!还不快去查!找人来验毒!都愣着干什么!”
我觑他神色不似作伪:“义父消消气,何必发这么大火,气坏了……”
他怒气未消:“主公龙体要紧,怎让人不气。也是臣失职。”
我说:“不怪义父,还是职责不明。这样,孤封义父为太师、右丞,祝长舟为兵马大元帅、骠骑大将军,周永英为兵马副元帅、镇国大将军,邛礼为光禄大夫,月麟、九真为御侍,明庭为宫令女官,余者封赏之事,暂由邛大夫拟定。”
底下拜谢了一回,我没忍住又说:“加封祝长舟为……皇后。”
祝长舟愣了一下,又要下拜。我下位去搀:“梓童免礼。”
其实,在创业刚起步的阶段封赏不是我的风格。但例来起义军都是这么画大饼,我也只能入乡随俗。只还保留着“主公”的称呼,等登基再改口未迟。
我想起还在宁死不屈的人:“邛大夫为孤向宫峥明带句话:孤大业成后,欲设六科给事中,掌稽查六部百司之事,行科参之职,他现在点头,他就是掌印。”
成朝没有六科给事中,我设此一职,就是要扩大言官的职权。我也不打算全按明清的规矩来,消减了六科给事中的其他职权。
陆夏山第一个反对:“主公三思。倘使六科给事中介入六部事务,恐万事缓矣。”
我对他打得什么算盘门清。皇帝义父、右丞相,单一个就能被言官盯死,他当然不希望办公天天被言官卡着。
本来这个饼画得就需要日后细思细想,我不欲争执,顺势改口:“此事容后再议,只和宫峥明说督察台都御史一职给他留着。”
邛礼称是。
我说:“孤听诸位爱卿先前议论,目下最要紧之事,便是定下速战速决还是徐徐图之。孤认为这并非最要紧之事。”
我看看了各人的表情,继续说道:“最要紧之事是如何扩大我们的队伍。无论是速战速决还是徐徐图之,都需要拥趸。你们先前用的手段,可一时,不可一世。义父既然已打出去复国旗号,又为皇考翻案,此举甚好。但孤认为还不够,如今天灾人祸并举,流民四起,如何笼络流离失所的农民起义军?”
我终于能过把老师提问的瘾:“皇后你说,如何笼络?”
祝长舟突然被点名,似乎还不适应“皇后”这个称呼:“臣妾以为,应在田产之事上下手。”
“不错,”我拊掌而笑,“对外就说孤的盈军乃是丰盈之师,孤既是苍生之神下降,自然以苍生为本,国复之后,均田产、减租税。”
我深知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什么打土豪的口号现下不是时候。
但我的想法和土生剥削阶级还是有差距,在敲定细节的时候,我和陆夏山争执不下,他骂我“异想天开”,我骂他“陆扒皮”,最后不欢而散。
我半夜找祝长舟哭了一回,在下次大会上提出投票解决,以3比2的微弱优势压下陆夏山和周永英的异议。
纲领一传播出去,即时的反馈还没看到,北边倒是来了消息。
该消息称,镜湖城有一炊事兵,叫灵澄,原先是个道士,会点呼风唤雨的仙术。几日前算到朔荇发兵,因其位卑职小,几无人相信,仅一人信他,这人名叫江重兴。
我听到开头,就知道又是一个编好的故事。灵澄是什么人,陆夏山安排在我身边的叫青霜的侍从,哪会什么呼风唤雨。而江重兴是江诚之孙,岂是轻信之人。
我大胆猜测:“他俩干嘛了?不会是双骑闯敌营,夜割单于头吧?”
祝长舟惊讶道:“你都知道了?”
这回换我沉默了:“……还真是这样?”
“是,”祝长舟道,“江重兴之计加之灵澄之力,此事竟成。翌日天光大亮,赛图的首级挂在镜湖城墙之上,荼切儿部大乱,一击即溃。”
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两个人怎么可能做到?”
祝长舟道:“陆右丞打点好了荼切儿部,我离开前跟李征交代了要配合。”
“这岂不是拿军令当玩笑,”我不太赞同,“人人都逞个人英雄主义,还打什么仗!”
祝长舟虽然没太听懂什么叫“个人英雄主义”,但还是领略到了精神:“倘若有人要效仿,先能躲过我军巡查再说。” 毕竟此事过后,当夜涉事的值守和他两个人都象征性地罚了。
我不由咋舌,陆夏山和祝长舟真是编故事的好手,不仅是灵澄和江重兴的故事,连我这具身体的身份他们也编了个故事圆过来了。官府通缉的只有前朝皇太女,而在陆夏山的故事里,这个皇太女确实没死,但皇太子也没死,如同赵氏孤儿一般被掉包,真正的皇太子被陆夏山抚养长大。事实上,我这具身体的兄弟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而他私下跟我说,在外传皇太女没死,只是给我留条后路。我不置可否,诚然,这个男权社会,皇太子的身份更好用,但陆夏山这么操作,总让我觉得他另有目的。
所以,喜欢听皇室正统、卧薪尝胆、狸猫换太子的,有陆一衡的故事;喜欢听神神鬼鬼、前世今生的,有陆一衡和祝长舟的故事;喜欢听英雄侠胆、力挽狂澜的,有灵澄、江重兴的故事。真是全方位吸引各路人才,他俩不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灵澄和江重兴在镜湖城一出风头,当即举盈王——也就是区区在下不才——的旗号,镜湖城前同僚从善如流,连带周元帅治下八州一日之间江山易主。
镜湖城击溃荼切儿部这是一个最大的利好,迷信的说法是天助我也、紫微星亮,不迷信的说法是黄金台筑、群贤归附。
北部拨军南下直逼京城,落璮城哪里还需要考虑什么速战速决或徐徐图之,祝长舟当即点兵,剑指帝都!
祝长舟说:“成朝二世而衰,四十万人死天罚,而我主甫一出世,北靖朔荇、南平落璮,四海贤士驱驰归附,八荒土地均撒众生,仙神降、盈朝兴!诸位从龙之师,恰如佛前八百罗汉、玉帝五百灵官,升爵唾手、福泽鸡犬!且与我抽刀破天,换它个万世太平!”
我被她的誓师发言搞得又尬又热血沸腾,待等坐到车里,不禁又想起点兵之前和祝长舟的谈话。
当时,我意识到之后军旅奔波,更不会有说话的好时机,只好匆匆问道:“往日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问你——我离开镜湖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长舟那时道:“我阵前失手被俘,赛图并未侮辱于我,反而待我如座上宾,好生招待。他绝口不提归降之事,我也装作不知,只是几个侍女看得紧,我没有机会逃走——那些侍女很壮实。”
“但她们都不懂中原话,我跟通事说,要个会中原话的侍女解闷,本无有什么期望,但真的有一个女孩来了。”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她是不是不会说话?”
祝长舟道:“不错,她不会说话,但会写中原字,也会手语。她叫哑娘。”
哑娘是个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不干侍女的活,就是每天来陪祝长舟玩耍,天将黑就走。祝长舟注意到,有个男人每天来接送哑娘。
如是过了三四日,哑娘弹了一首艳曲。她们前几日弹的都是些高山流水会知音的阳春白雪,祝长舟虽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女童,但乍一听这靡靡之音也是一怔。但她旋即意识到了不同寻常——赛图虽然表现得大度,但祝长舟和哑娘一起时,都有人在旁监视,二人沟通的每一字都必须白纸黑字地写下来,绝不许什么写在手心和打手语。写满字的纸每天都会被收走,祝长舟知道,通事会翻译给赛图听。
因此,这个艳曲,是哑娘在向她传递信息。祝长舟虽然一时没有参透,但也明白哑娘是个突破口。
于是,祝长舟主动约赛图喝酒,半醉之时说些“此间乐不思蜀”的胡话,赛图当然不信,祝长舟又要哑娘来陪,酒酣之时还劝哑娘的酒。
其时天色渐晚,陆夏山来寻,见哑娘被灌得双眼朦胧,当着赛图的面大骂祝长舟“成朝丧家犬”,全然忘却自己也是成朝人。祝长舟不甘示弱,也指着陆夏山的鼻子骂他“朔荇走狗”。
赛图本就不信祝长舟能屈服地这么快,她这一“暴露真实想法”,赛图反而松了口气——证明陆夏山和祝长舟没有结盟。赛图便是在这时信了几分。恰恰是这几分信,让他丢了性命。
第44章 实是高处不胜寒
祝长舟虽然和陆夏山相看两厌, 却对哑娘中意得很,借着酒劲搂着哑娘不放,非要同榻而眠。
赛图有意笼络祝长舟, 便差人按住陆夏山, 好说歹说才没让他把大帐掀了。
祝长舟和哑娘酒醉卧榻,其他侍女便退了出去。夜半, 屋内桌椅声响,瓷壶裂碎, 哑娘红着双眼、衣衫不整地跑出帐,祝长舟追出帐外,拦腰一抱便将她拖了回去。
守在帐外的侍女见事不对,连忙去请陆夏山。陆夏山匆匆赶来,目眦欲裂,扯住祝长舟厮打起来, 骂她祸害好人家女儿。
这事闹得大,惊得赛图都起来劝架。哑娘裹着被子一抖一抖无声地哭, 伸出一只手比划: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所以,没有人注意哑娘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一盏茶后,营外树林走水——哑娘不堪受辱, 引火自焚。
朔荇有火葬的习俗,所以没有人觉得蹊跷。陆夏山拔刀要杀祝长舟, 对赛图放话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陆夏山在荼切儿部的地位非凡, 赛图无法,答应他拿祝长舟换了好处, 就把祝长舟送走。
陆夏山不应,一定要杀了祝长舟, 赛图拿军国大义压下了。
我听到这段故事,控制不住地瞠目结舌。我现在知道哑娘活得好好的,这必定是设计。就连我这个经常网上冲浪、什么奇葩事没见过的都觉得离谱,赛图被诳过去不足为奇。
祝长舟道:“其实,那晚哑娘与我换了装扮,互相易容,与陆夏山厮打的是她。我作为‘哑娘’顺利出营,在林间找到了陆夏山事先准备好的尸体,放火将她烧了。如此,我才得以逃回。之后将计就计,易容成安久思回京,后面的事你也知道。”
好家伙,见过死遁的,没见过这么遁的。
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非礼哑娘这事,是你的主意?”
祝长舟看着我道:“一半是我,一半是你。”
我讶然:“我?”
“是,”祝长舟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坐到我怀里,“若不是遇到你,我哪里知道这女子也能爱上女子呢?”
我心神巨震,略微抬头看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逆光中,我看不清祝长舟的神色。她缓缓低下头:“阿衡……”
我承认我被迷惑了,我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吻下来。
浑身肌肉绷得跟石头一样,鬼才信她真爱我。
我哼笑两声:“别跟孤耍手段,你跟哑娘还有陆夏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她称我阿衡了?”
祝长舟还想装一装,见我眼神真冷下来,才笑道:“哑娘根本不哑,不然她也不能装作我。”
这我在听故事的时候就猜到了,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祝长舟缓缓松弛下来,带点讽刺的似笑非笑:“你知道哑娘大名叫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她叫陆凤童,凤仪天下的凤,梓童的童。”
我心下大惊。如果不是祝长舟过度解读的话,陆夏山是打算让哑娘做我的皇后——怪不得他要编个皇太子出来,不仅仅是因为男权社会,更是因为他想帝后都握在手里。
但有一点蹊跷。以陆夏山谨慎的性子,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我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的?”
“陆夏山告诉我的,”祝长舟淡淡道,“他就没想瞒过。”
我道:“你在敌营没有机会和陆夏山单独谈话,是回来之后?”
她还没开口,我便拍了拍她的背:“下来说话,成何体统。”
祝长舟这会儿倒不紧张了,笑着往我身上一靠:“既然主公对我无意,坐坐何妨。”
我笑着掩饰苦涩:“还知道我是主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石墩子,随便就能坐——好了,说回正事。”
“哑娘‘死’后,赛图终于松口,拿‘我’跟镜湖城换了粮草,陆夏山请命借此回成朝继续当卧底。赛图只当他恶气未出,要去中原刺杀我,便同意了。”
我有个疑问不解很久了:“陆夏山到底……”
问了一半,蓦然反应过来,作为陆夏山的义子,我不可能不清楚他的身份,询问祝长舟根本不妥。之前也不是没直接问过陆夏山,但他是个打太极的好手,全给我糊弄过去了。
祝长舟恍若未觉:“我听说陆夏山是朔荇人和中原人生的孩子,在朔荇长大,和赛图年幼时就相识,因此赛图从未疑他。而陆夏山成年之后去成朝科考,中举后在舆延城做官,后又辞官去朔荇当细作——我是真糊涂了,陆夏山究竟心向哪边呀?”
我笑道:“怎么,不是枕边人,还来吹我枕头风?”
祝长舟做出扭扭捏捏的样子嗔道:“哎呀,人家实言而已,何来……”
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我二人相视而笑,竟是久违的畅快。
“不管怎样,”我说,“赛图的事证明他并不留恋朔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起来,我原先对赛图还有些欣赏,可惜了。
祝长舟点头:“陆夏山回中原后,和我谈过一次,他拿救命之恩要挟,要我安安分分做个将军,不要染指凤位——他没有明说,就告诉我哑娘叫陆凤童。我甚至怀疑他是现编的名字来点我。”
“你答应了?”我问道。
祝长舟揽着我的脖子道:“我要是答应,还争什么宠?”
“那可是救命之恩啊。”我意味深长地说。
祝长舟道:“救命之恩自有别的方式报答,何必将心上人拱手让人呢。”
我并不买账:“怎么这么油嘴滑舌?”
祝长舟叹了口气:“虽然说你对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想努努力啊。”
“让我有那个意思,你好坐实这个凤位是吧?”我揭穿她,“你放心,咱们姐妹过命的交情,我和哑娘许久都不见面,哪里比得上和你的情义。”
祝长舟放心了,从我身上起来:“多谢主公。”
我忍不住嗔她:“小没良心。”真是多一秒都不坐。
祝长舟笑眯眯地受了,好似我夸她一般。
我如今坐在北上的马车里回想,不由叹了口气。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真没错。从皇帝到后宫的一花一草,哪个不是被权、利束手束脚。
祝长舟和陆夏山肯定有别的利益交换,只是我现下问不出来罢了。其实也没必要问那么清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是我亲口说的。但我只是有一点不爽祝长舟瞒我——虽然她没有什么义务必须事事告诉我。
我在孤寂颠簸的车里仔细想了想,为什么这么不喜她瞒我,明明之前我做她下属的时候,我就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她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明明更多。
车子走了一里地,我才想明白——高处不胜寒。
这车外浩浩荡荡的大军,被一道车板隔开,就好似相隔十万八千里。
我闭上了眼睛。
后面的事情发生地很快,一件接着一件,让我没有心思在沉浸在什么“孤家寡人”的情绪之中了。
北边镜湖城军及周氏的八城军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周元帅积威之下,竟无人敢与之争锋。
短短一月有余,北境军就直逼京城。而我所在的南部军一路边打边整编,有的城自知不敌,举旗投诚,而有的城借机谈判,要了一官半职,而有的城抵死不从,就打得格外艰难。
南部军队扩大后,就兵分两路,不仅提高效率,也为了隐藏我的踪迹。
有时候设计两军会合,我从一支军队转移到另一支军队。军旅生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哪怕是准皇帝,也要昼夜奔驰,面对血腥的绞肉场。
我更多的是作为吉祥物被保护起来,军事上的事,我话语权不大,最多管管人事任免,批批各地发来的折子。我感觉我有点焦虑和麻木,这不是个好兆头。
月麟和九真一直在我身边,但我也没有什么能跟她们说的。在这个时空,有时候身份就像是一道天堑,不管站在哪头的人妄图越过,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而我很久都没有单独和祝长舟说过话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在镜湖城的日子。
终于,有一日,北边的折子上来报,北境军驻扎京郊,程丘携门生逼宫,京畿卫内乱,京城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在搅浑它,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皇帝和太后太妃闭门不出,一日一夜未食。虽然宫中有人,但京城起义之事祝公爷交与程丘负责。而程丘是个文人,文人顾念脸面,怕史书上的铁笔,不敢用什么腌臜手段让皇帝“暴毙”。
我寻思,发报的时候皇帝一日一夜未食,现在估计七八日不曾吃东西,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皇帝是我来这个时空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当时我还觉得和他惺惺相惜,谁能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
如果我不是前朝遗孤,他不是当今皇帝,可能真的能成为好友。但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成朝这个烂摊子,他已经收拾得很尽力了。换作是我,不一定做得比他好——虽然他是受帝王教育培养的,而我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没有什么可比性。
想着想着,我就有点头疼,时代会逼人做出选择,我想要的社会理想在这里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看着一纸都在说京城是如何如何乱,乱得甚至打不起来——因为不知道该打谁。世家、外戚、文官、武官各自为政,站队都站不明白,更遑论拉帮结派、团结一致。
多想无益,我仔细看奏折,京畿卫里有一支是蒋家实际掌控,而蒋家正在内讧。有人觉得应该死守宫城,保卫成朝基业,有人觉得应该认清形势,为我打工,还有人天真地主张两不相帮。
让我更惊讶的是蒋飞沉。蒋飞沉写了一封檄文,不是讨伐成朝皇帝,是我。
我以为蒋飞沉是祝家人,自然是向着我的,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
我不知道该找谁问,只能让月麟去请祝长舟。
祝长舟匆匆而来,见面就说蒋飞沉的事——那封檄文写得是真好,传遍了大江南北,堪比《讨武曌檄》。
这就不妙了。舆论战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这封檄文传得越开,就代表着信的人越多。
这对我很不利。
但祝长舟的消息对我更不利。祝长舟说:“蒋飞沉死了。”
“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暴毙。”祝长舟面色十分难看,“但没有人相信,都说是你的手笔。”
我面色凝重:“是谁发现的?具体什么情形,叫仵作验尸了没有?”
第45章 三十二门金锁合
京城上下人人自危, 没有人知道蒋飞沉是怎么死的。
等他的尸体被发现,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彼时皇帝正绝食,没有人在意一个官员的死, 直到檄文如山洪般突然涌入市集。
蒋飞沉算是武官, 没听说过他文采卓绝,若檄文真是他亲笔所写, 看来真是恨我入骨了。
祝长舟也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说蒋刚跪在门外多时了。
我此时哪有心情见他, 我其实不太相信蒋飞沉会做出这么激进的事情,明明是个意气风发又滑不溜手的人。
其实我对蒋飞沉的死还有点没有实感,就好像哪个人编出的漏洞百出的故事。
但祝长舟说,她的人见了尸体,确实是蒋飞沉本人。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我问道:“你的人怎么见到他的尸体的?”
“蒋飞沉死在家中密室,我的人伪装成抬棺人。”
死在家中密室?这点倒是不同寻常。
我又问道:“他家人什么态度?”
祝长舟道:“讳莫如深, 缄口不语。”
却不制止檄文的传播。
我沉吟道:“先停了蒋刚的职,不要节外生枝, 北上要紧。找个文章圣手,也写个讨成王檄。”
祝长舟一一吩咐下去,我待军队拔营, 便钻进马车中。祝长舟身为元帅,声称要时刻观察前方变化, 不和我同乘一车,骑马跟在车旁。
我把手炉给她, 把她帽子围脖裹得严严实实,便随她去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想让别人放大她身为女人的特性, 觉得她和我共乘一车是媚主。
檄文传播之后,果然攻城受到了不小的阻力。我虽然不太懂军事, 但每日清点战场的报文看得令人心痛。
终于有一日,我们打到了拱卫在京城旁的月凝县。
这时候,距离皇帝那次绝食已经过了半月有余。程丘是文化人不假,正因他是文化人,他更要做些冠冕堂皇的事情,比如给皇帝喂饭。我知道他是要吊着皇帝一条命,来跟我邀功。
古来改朝换代,被改换的皇帝下场都不太好。我和林充相识一场,我其实不太愿意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来。
但我一个人恐怕决定不了这件事,总有几个忠心的臣子要我斩草除根。正思索这件事,我听见周永英在前方叫关,恐怕是又遇上硬茬了。
城楼上有人在说什么,不多时,祝长舟也高声道:“王槐,你我相识幼时,十年情谊,难道都不开门么?”
我暗暗吃惊,王槐来月凝县了?听这意思,还是可以管事的,不知是他老爹把他塞过来,还是自己的本事。我对王槐的印象还停留在我当胸踹他的那一脚,以及王家十三枪。
凝神细听,王槐的声音清楚了些许:“子昭,我爷爷和你爷爷乃是同袍兄弟,大成的开国老臣,你做出这种通敌叛国之事,怎么和你爷爷交代!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勿要助纣为虐!”
祝长舟道:“开国之臣,换来的就是子孙以满城几千兵丁对我十万大军,值得吗?”
“臣为天子守国门乃天经地义,”王槐道,“子昭,你太让我失望了。”
周永英此时冷声道:“油盐不进,不必与之废话了。”
我撩开车帘,看到祝长舟要打手势进攻,忙说道:“且慢。”
周永英看我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我理了理衣服,从容下车站定,提气振声道:“王公子好志气,孤有一事不明,不知王公子可否赐教?”
王槐没好气地道:“讲!”
周遭有些骚动,我摆摆手示意无妨:“令祖父王治月乃是骁勇之臣,当年以一杆长枪勇冠三军,孤也是佩服得紧。听闻王老前辈一月之前仙逝,孤未能赶回凭吊,实是遗憾。这一路过来,孤倒听了些真真假假的传言,说王老前辈临终时记挂着落璮城的什么事情,不知王公子可否告知一二?”
王槐破口大骂:“满口假仁假义,我爷爷已入土为安,你待如何?倘不是你个贼子搅得天下大乱,我爷爷哪能怒火攻心而亡!”
我觉得不对劲,低声问祝长舟:“不是说寿终正寝?”
祝长舟皱眉道:“不清楚,城头说的这些说不准是计。”
“王老前辈可能对孤有些误会,”我高声道,“天下哪里是因我大乱,这天下早就乱了!想必是有人在前辈面前煽风点火,王公子细思细想。”
王公子一秒都没犹豫:“放屁!不要再提我爷爷!要打就打,小爷没在怕的!”
我叹了口气,转头对祝长舟说:“那只好如他所愿了。”
月凝县很小,小到让我觉得祝长舟之前说城内有几千兵丁都是虚数。京城的卫星城,本来是该固若金汤,但我听说县令半年前被查办了,后来不知道谁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发现工程亏空全进了县令府里的地窖。
现在看起来接手这个烂摊子的倒霉蛋是王槐。王槐没有功名在身,但胜在祖荫雄厚,成朝世家权力不小,虽然月凝县地位重要,但积弊众多,皇帝都隐隐有放弃的意思,由是顺水推舟,给王家做了个人情。
战争终归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我是能避则避,能免则免。但王槐既然不配合,也没有什么办法。
豆腐渣工程一攻即溃,王槐在城楼一跃而下,虽然地下的土夯得不行,但还是让他炸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我脑袋“轰”得一声,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以为我近日见惯了血,但血这种东西,不是见得多就能习惯的。它就好像是一个蓝牙共振器,越熟悉的人在你面前流血,你自身的血就横冲直撞地越快。
祝长舟似乎也愣住了,她绝想不到为她争风吃醋的幼稚鬼,会为了尽忠死在她的面前。
我喉头发甜,一阵阵地想干呕,连忙钻回车里。月麟惯会察言观色,进来为我揉太阳穴,我闭着眼数——
紫述,一个;赵致,两个;蒋飞沉,三个;王槐,四个。
我叫得上名字的,已经有四个人死去了。后面可能还会有林充,有我意想不到的人。更有那千百将士为我而死,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如今想来,诚是如此。性命如摇曳烛火,霎时明灭。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又或许是过了一盏茶,祝长舟撩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我虽然没有睁开眼,但感觉到光线变暗——她见我面色还是不好,要把帘子放下——便说:“何事?”
光线又亮了一点:“王家被灭门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怪不得。”
祝长舟必定是没查出灭门的凶手,不然她就直说了。她只是道:“还难受么?现在进城还是等会儿?”
我睁开眼,示意月麟不必揉了:“进城罢。”
祝长舟点点头,翻身上马。我隔着帘子问她:“王家灭门是近日的事?”这么大的事情,不该没有风声。
祝长舟道:“昨日的事情。我觉得,有人在针对我们。”
大军的动向其实很难隐藏,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内鬼。灭门,特别是灭一个开国武将的门,不是临时起意就可以完成的事,那么凶手卡在我们来的前一天灭门,就是下马威。
他所图是什么?蒋飞沉之死和他有没有关系?他与我或者我方有仇?还是仅仅为了把水搅浑?
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发现过什么线索,又好像茫然无知。这种感觉自我穿越过来就一直如影随形,似乎暗处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始终抓不住它。
然而现实容不得我多想,穿过月凝县,就到了京城。
我一路听到的都是京城现在多么混乱,党派纷争、世家盘踞,外戚内侍各自为政,京畿卫和御林军互相较劲,周其襄驻军北城门外,不叩门、不叫关,蛰伏以待。宫内更是不堪,皇帝软禁,宫门落锁,忠心的臣子碰死在宫城祝家守军之前,绝望的后妃缢死宫闱。
但我真的来到了京城外城南大门,感受到的唯有静。太静了,静到呼吸间都有肃杀之气。
祝长舟说:“开门。”
门应声而开,祝长风从门后迎来,他身后是齐整军士,看不真切。
我有些恍惚,京城门开得太过容易。其实想想也正常,京城里谁不是各怀鬼胎,这才有机可乘。比不得某些城池的上下一心、固若金汤。
我就这样半是清醒、半是恍惚地进了外城。
进了皇城。
进了宫城。
车辇停在乾正宫外。
乾正宫,对标的是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
殿内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我听出来是林充。
第46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不知是不是所谓的雏鸟情节作祟, 我竟然产生了些许近乡情怯之感。
祝长舟和陆夏山站在我的身后,我没有退路。
于是我说:“不必跟。”
微微吸了口气,我推开殿门。古人的卧房讲究藏风聚气, 故而寝宫不大, 转过几步,一眼就能望见床帐后隐隐绰绰的人影, 以及床边站着的两个侍女。
我知道这些侍女肯定是被派来监视林充的,口中道:“都出去。”
待等屋内静下来, 我坐在几前,没有再开口。
反倒是林充道:“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
林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轻松:“是朕识人不清,朕心服口服。”
“不是,”我说道,“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社会的问题。”
林充大概是没有在意我说了什么, 又或者只是强撑着一口气,自顾自把话说完:“距第一次见你还不倒一年, 你说,这世事无常,朕是万万没有料到今日的局面。”
我说了实话:“我也没有料到。”
林充笑了:“你不该称‘我’, 今日之后,你该称‘朕’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说。
“不错, ”林充道,“朕听说了你的那些政策, 朕以为你有些贪功冒进。民心已经乱了,天灾不除, 什么均田都是空谈。”
我道:“受教了。只是这治水调旱的人才难寻,我认为, 这是科举制度的问题,陛下以为呢?”
林充道:“然。但来不及了。”
我知道他说的“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改革科举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天灾之事迫在眉睫。
林充道:“他们说,天亡大成,朕是灾星。”
我又讲了句实话:“这都是别有用心的人编排出来,陛下勿信。”
“朕当然不信,”林充咳了一阵,“所以还请天下百姓看看,朕驾崩后,这世间是不是海晏河清。”
所以说,封建迷信害死人。
我心中叫苦,没有接话。
林充也没打算听我说些什么,转而问道:“你们打算把朕的遗体怎么办?抛尸闹市?”
我道:“倒也不至于此。”
林充沉默了一会儿,道:“陆仁兄,如果可能的话,劳将我葬在落璮城北山上,抑或镜湖城郊。”
我有些诧异:“为何?我以为你会想葬于京郊。”
成朝帝王虽只有二世,但先帝早在京郊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作为帝王陵寝。那地大得很,因先帝以为能够绵延不绝。林充继位后就规划了陵寝设计,去年刚刚动工,旱灾就至。林充一则为了省钱,一则为了平怨,叫停了陵寝工程,因此京郊是没有地宫供他长眠的。
林充苦笑道:“先帝言讲京郊陵寝乃是龙盘之地,能保子孙万世昌盛,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既然并非如此,就没有必要有什么执念了。
我多问了一句:“太后与你葬在一处?”先帝寝宫虽未合陵,但听说旱灾导致山土崩裂,宝顶也隐隐有土崩的势头。守陵人都不大往那边去,更何况为了一个前朝太后,冒险去合陵。
林充回得很快:“不。太后葬在哪里,朕怎好置喙。”
林充见我不答,哑笑道:“怎么,觉得朕不孝?”
“天家无母子,料来必有因。”我说道。
林充笑得咳嗽:“是啊,天家不但无母子,还没有夫妻。”
我知道他是在挑拨我和祝长舟的关系,也不反驳,只当没听懂,顺着他的话说:“明白了,你那些嫔妃,也就各随其便了。”
林充并不关心他的嫔妃,只淡淡“嗯”了一声。
我想起他前述所说:“只是陛下为何想葬于落璮城或镜湖城?”
林充道:“落璮城和镜湖城,是朕犯错的地方。朕要生生世世记得这些耻辱。”
从他的视角来看,落璮城是对周家宽仁,镜湖城是对祝家放纵。
我有一事耿耿于怀:“我曾于落璮城北山下遇刺,遇刺前夜北山炸山,陛下可听闻此事?”
“朕知道。”
我眼睛紧紧盯着床帐里的人影:“陛下可知刺客是何人?”
林充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好似在狂笑,我从他“嗬嗬”的气声中勉强辨认出几个音节:“陆仁……你同我……一……要……小心……身……边……人……”
我倒了杯茶,为表尊重,问了他一句:“吃点茶?”
他没有回答。我撩开窗帘,只见林充骨瘦如柴,双颊下陷,衬得双眼膨突,直勾勾地瞪着我。
他比乔装成难民时还要瘦,瘦到与民同受的地步。
我看着有点难受,把茶盏凑到他嘴边:“吃茶。”
林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瞪着我,双眼一眨不眨。
我施了点力,用茶盏叩开他的齿门——口中黑紫色的血液缓缓溢出,我吓了一跳,失手摔了茶盏。
茶盏滚落到地上,清脆地一声响。
祝长舟应声闯入,我心神不定,呵斥冲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
我沉着脸越过她向门外道:“成帝畏罪自戕,先收棺。”
不知是旁人给他喂了毒,还是他偷藏。前者是擅专,后者是失察,无论如何,看守林充的人左右都要担个罪名。
殿外乌泱泱跪了一片人,山呼“万岁”。祝长舟也转身下拜,我抬了抬手,说:“平身。”
听闻太后本欲趁着今日混乱,逃离宫中,却被发现,后自裁。后宫太妃、妃子没有自尽的,我都发了银子送回家。其实有些嫔妃和支持我的人有着或远或近的关系,我没必要做得太绝。
接下来就是准备帝后登基大典、封赏等事,等我忙完开始着手查林充的事情,已经过了他的头七了。
其实也有人跟我提过这件事,说停灵宫中不妥,都被我以“此间事忙,容后再议”的借口打发了。
我之前遣散了前朝的太监宫女,身边还是用的祝家人。伺候皇帝的人被我留下,如今诏来一条条念林充的起居注。
念到他身死前日,太后来过,母子不避人互相关心了一番。我知道太后和林充的关系实际不太好,加上日子特殊——那时,我接近月凝县的消息估计传了出来,当夜王家灭门,太后来探——就更令人生疑。
我问那宫女:“除了寒暄,他二人无有其他言语动作?”
宫女道:“奴婢看得真切,不曾有什么。”
我随口说了句“这倒奇了”,那宫女就战战兢兢跪了下去。月麟、九真她们跟得我久,已经被我纠正得没有这种动不动就跪的习气了,如今这宫女一跪,反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无奈道:“起来。”
太后必定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至于这消息是她凭本事弄到的,还是有人故意透漏给她的,我不想去深究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她会是来杀自己的孩子的吗?
我拿捏不准,搬进宫中的时候,什么都换过新,我交代了月麟她们换之前看看的旧物有没有线索,也就只在床上发现了个暗格,里面藏着毒药和补药。
只是仍旧不知林充要自杀,太后是否有挑唆。不过这种情形下,林充确实活不了。
祝长舟劝我,说前朝的事,就让它如书页翻过。
她说得对。我就是那点同病相怜作祟,私心不想让林充自己走到如此绝望的境地,总想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替他报报仇。
林充最后还是葬在了镜湖城外,棺椁秘密北上,大臣都觉得我为了泄愤不知道把他怎样了。
镜湖城是大成的北边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算埋没了他。
王家灭门案和蒋飞沉案还在查,有了国家机构去查一个案子,比之前用祝长舟的地下势力轻松太多。
各地的奏折都如雪花般飘来,年号也还没定,天灾也没除,各地还有起义未息,前朝的世家怎么处理、官员的任免又都令人焦头烂额。
在这种情况下,祝公爷进宫求见。他一直都很低调,轻易不在我面前露脸,封赏时他还是国公,这个爵位已经是到头了的。
我还纳闷他主动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寒暄一阵过后,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陛下,这后宫空旷,是否要纳妃?”
第47章 前生大梦忽然醒
我还当祝公爷在试探我, 信誓旦旦地说:“国公放心,朕不会辜负皇后。”
祝公爷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仿佛没听出来我什么意思:“陛下, 这充盈后宫, 臣有一人举荐。”
我笑容淡了,仔细打量祝公爷的表情, 见他不似玩笑,便有些冷淡地道:“什么人值得公爷亲自举荐?”
“程左丞之孙, 程攸宜。”
我冷声道:“‘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好名字。”也好野心。
祝公爷惯于装傻:“说起来,程小姐和陛下也有一段缘分。”
闻听此言,我是真有点惊讶:“哦?竟有此事?”
“陛下可还记得,您曾于程左丞府中一游。”
“不错。”我道。那时我还是无名之辈, 借公爷东风搭上程府这道桥。也恰恰是拜访程府这一举动,给京城一个我要入仕的信号。
祝公爷道:“陛下曾于程府花园拾得一香囊, 这香囊恰是程小姐与丫鬟打闹时丢出,程小姐掩在梅林之后遥遥见了陛下一面,从此神魂颠倒。”
话虽如此, 言下之意便是:之前程丘不愿程攸宜做妾,此事就压下了。如今我足蹬九五, 这妃位岂是寻常的妾室,程丘便又想起这茬, 往这后宫伸手来了。甚至这个程攸宜是否真的对我一见倾心,都不重要了。
我心下不悦, 语气也不怎么客气了:“程小姐倾心于朕,朕可未必倾心于程小姐。”
祝公爷道:“这个无妨, 臣妻可设百花宴广邀夫人小姐……”
我打断他:“这个无妨?公爷,这后宫朕说了可不算,可曾问过皇后的意思?”
祝公爷缓声道:“这……陛下为君为夫……”
他倒是没敢说自己为父,这封建王朝皇后也是“君”,公爷见祝长舟也得规规矩矩口称“皇后”。
我有些厌烦,便说道:“此事朕会与皇后议论,公爷可还有要事?”
祝公爷识趣告退,我也不晓得自己如何一口气闷在胸口,郁郁地去找祝长舟。月麟说要抬轿辇,我想走走散散心,就免了。
溜达到祝长舟寝宫前,见树抽新芽,我才恍然发觉春近了。
祝长舟消息灵通,早早迎在门口,我快步上前,催着她进屋——天气尚寒。
明庭添了炭便退了出去,我和祝长舟相对无言。祝长舟劝茶,我道:“不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什么表情,便把茶盏放下了。
——你瞧,深宫锁狼鹰。
我半垂眼眸:“适才公爷求见。”
祝长舟柔声道:“臣父想来是想念陛下了。”
鬼话连篇。
我不愿见她这副做派,索性直说:“公爷要我纳妃,你怎生看?”
“公爷何敢要求陛下纳妃,”祝长舟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自然由陛下定夺。”
我盯着她的眼睛说:“程氏女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与梓童乃是总角之交,此女纳入宫中与你为伴可好?”
祝长舟听见程氏反而微微蹙眉:“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陆氏女也有心入宫,倘若纳了程氏,自然不可冷落了陆氏,恐怕日后这宫中……”
她话说半句,我闻弦歌而知雅意:所谓制衡之道,纳了左丞家的程攸宜,就不可不纳右丞家的哑娘陆凤童。这两尊大佛往后宫一搬,先不说我这性别的问题保得住保不住,就是干供着,也免不了明争暗斗,毕竟前朝左右丞就隐隐不对付。这种不对付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我需要的,但我没必要在后宫也给自己找不痛快。祝长舟这句话着实说到要害处,只是她岂不是在拆她爹爹的台?
我转念一想,或许这正是祝家父女的计策,祝公爷不想开罪程丘,来我这唱了白脸,祝长舟再体贴地唱红脸,如此,无论如何我都拿祝家没办法。
我于是顺着她的话说:“是极,既是如此,朕拟诏,宣告天下这后宫从今往后只有皇后一人,凡谏言纳妃者,以谗上论处,可好?”
祝长舟将视线从我的眼睛移到鼻子处,似是在飞快地思考,艰难道:“臣妾以为,不妥。陆右丞参臣妾一本善妒,臣妾恐怕难以在宫中安坐。”
我发觉出她的不对劲,有心试探:“是朕思虑不周,依你之见呢?”
“此事不若容后再议,陛下以为如何?”祝长舟道,“河未浚、州未平,陛下,非是臣妾多嘴,老臣未免操之过急了。”
我哪里想听这个,顺嘴道:“既然如此,卿卿何不入朝,先前提起此事,你总是不应。”
祝长舟面色一僵,盈盈下拜:“臣妾知错,不敢妄议朝政。”
我没想到她这回反应这么大,忙伸手去搀:“这是做甚么,快起来。”
我把臂一托,祝长舟纹丝不动。
她低着头,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臣妾有事欺瞒,求陛下责罚。”
我也不与她较劲了,索性也往下一跪:“不该说‘求陛下恕罪’?”
祝长舟趴伏下|身,闷声道:“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皇后是朕的脸面,朕还能自毁颜面么?且放宽心。”我只得如此说道。
祝长舟没对这句话有什么反应,只道:“臣妾不知道从何处言讲,求陛下容臣起身研磨。”
我奇道:“研磨作何?早该起来了。”
祝长舟谢了一回,行至桌前,铺纸研磨。然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见过祝长舟的字,绝非是她现在的笔迹。
待等她写毕,我定睛一看,写的是——
忠勇营廖永。
忠勇营廖永?!我心神大震,猛然抬头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长舟又要往下跪,我神思不定,只想阻止她,便没想那么多,一个箭步上前抱住:“等等,别跪。”
“镜湖城外树林射箭于我之人是你?”我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难以置信,“是了,你既然有此能耐,模仿老廖和我的笔迹也便不是难事。”
那天箭射过来后,我在树林中并未发现可疑人迹,紧接着祝长舟就带人出现。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这确实令人生疑。
只是祝长舟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双手垂在身侧,淡淡道:“是,当时想送个军功给你,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我道:“是我自己没有把握。”
还没等我发问,她便都交代了:“我叫人引他送火引于地道口,埋伏一好手以飞石击其膝弯,由是跌扑自焚,以造天也助你之象。”
我笑道:“这算什么欺瞒,分明是神机妙算。”
祝长舟似乎也轻轻笑了一声,我听得不甚分明,她道:“陛下可知我如何神机妙算?”
“自然是有眼线发现了廖永的破绽。”我推断道。
“非也。”祝长舟突然环臂回抱我,我一时满脑子都是“温香软玉”一词,等我回神细想她说了什么,才懵懵懂懂记起她说的好似是——
“陛下可信前世今生之说?”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你……”
祝长舟接着道:“臣是死过一次的人。上一世廖永火烧忠勇营,为朔荇立了大功。”
她说得稀松平常,我却恍如晴天霹雳:“休要……与朕顽笑。”
“臣所说句句是实,天不薄臣,此世臣以先知先觉在府内府外攒了些威望,不然以女子之躯开疆拓土无异于登天。”
我不知不觉中松开了她,她也顺势放手。我反应过来,拉着祝长舟在桌边坐下:“你上一世……”
祝长舟道:“臣上一世不议政、不参军,于闺阁修习女红琴棋。成帝削权臣父,家中也无有兵丁可用。朔荇细作一朝翻天,臣府内部竟也有人反叛,祝家上下百余口一朝屠戮殆尽,臣父兄拼死回护,臣勉强苟延残喘逃出生天,谁知恰撞入贼首圈套。贼首觊觎臣家刀法,抢得刀谱不知其用,本欲生擒臣父兄,谁知他三人刚烈,见不敌竟自刎于敌前……臣……”
她说到此处,双眼赤红,声音哽咽。我也受其所感,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祝长舟却猛然抓住我的前襟,撞入我怀:“臣妾失礼了。”
我抚着她的背,感受到她慢慢平静下来。祝长舟将脸埋在我的肩头,声音就听得不是那么清楚:“臣本也想一死了之,但贼人早有防备,臣上一世疏于武功,竟无计可施。贼首要留臣演示刀法,竟也无严刑拷打,臣咬死不会,如此过了三四日,贼人内部先自杀自灭起来,臣觑着时机趁乱出逃,便见一人死于眼前。臣那时才知晓竟慌不择路中撞入战场,然而为时已晚,不知是流矢还是矛刀,臣只觉背心一凉,剧痛之下,便再不知晓。待等再睁眼,竟然回到了臣幼时之际,恍若黄粱一梦。”
究竟是先知梦还是重生,看来她已有定论。我这时也逐渐接受,毕竟我都穿越了,这重生之事也不算离奇。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我最关心的问题:“上一世,我如何?”
祝长舟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第48章 莫羡管鲍贫时交
我沉默了一瞬:“如何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上一世你我素未谋面, 臣只是听闻盈王起兵战朔荇军,不敌,乱军中阵亡。”她点到为止, 想来是不敢细细说“我”死时惨状。
我不由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她是不知我这个壳子换了个芯的, 还好还好。我松完了这口气,细思细想, 我何必如此担心她得知此事?按说她今日与我坦诚相待,我该回以赤诚,方能得她信任。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觉得:倘若我告诉她,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会不会与我更加隔阂?
我一时想不通,如今脑袋好似塞了乱麻, 索性暂时把这一节丢开,转而去想:她本可以继续隐瞒她重生之事, 何必此时告知我?
我将这个问题问了出口,祝长舟似乎很疲惫,她说:“陛下登基前, 臣父曾要臣为家中兄弟子侄求取功名,臣回绝了, 只说全凭陛下安排。今日臣父献妃于陛下,臣才发觉是臣想错了。”
她道:“臣父确实待臣极好, 上一世以命相护,臣感之念之。可细细想来, 臣父重功名,上一世亦是不晓韬光养晦, 才被成帝觑准时机削了兵权。本以为这一世在臣谏劝之下有所不为,孰料到头来仍逃不过权势牢笼。”
初春夜静,烛火悄悄炸了一声,让我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她见我没说话,苦笑道:“子不言父过,臣妾失言了。”
我道:“你没有错。”
祝长舟勉强笑了笑,道:“还求陛下给臣父一个机会,不要纳程氏。”纳了程氏,不但程党壮大,与程党关系密切的祝党也多了一个臂膀,祝公爷的野心也就不容易收回来了。
更重要的是,祝公爷此举,就是心知肚明祝长舟跟他生隙,并不完全信任皇后了。
于是,我道:“朕应你。”
祝长舟接着道:“既然不纳程氏,便不可纳陆氏。实不相瞒,臣困朔荇时,陆右丞与臣有约,他助我捡回性命、逃出朔荇,我需应许他两件事。”
“第一件,扶你登大宝;第二件,让位于哑娘。”
“陆右丞知道此时不是好时机,不过恐怕过不了多久,他便会谋划让哑娘入宫。届时臣妾失宠于君,哑娘顺势上位。那时臣妾只想功成身退,便应了。如今看来,恐怕要失信于人。”
如此一想,祝长舟一举得罪朝中三大势力,她今日惶惶剖白,便是要在我这里寻庇护。可是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真到了这种风口浪尖的局势,竟有些相依为命之感,让我……隐隐有些沉沦。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坦率道:“朕……我很高兴。”
祝长舟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还没消,我便道:“我很高兴,不管是出于什么考量,你愿意选择我。或许对你来说,这是一条退无可退、被逼无奈才走的路,对朕来说,这代表着我从前一个人走的路,日后就要多一个人了。什么失信于人、于德有亏,既然是口头之约,没有书面律法保护,就算不得准。”
她似乎被我这大言不惭、臭不要脸的偏袒吓住了,挣扎说道:“昔日尾生抱柱、无咎待伞……”
我心想,这两个典故的人物名倒和我那个时空相同,口中诡辩道:“由是丢了性命,惜哉痛哉。”
祝长舟微微瞪着我,似乎想反驳,但碍于帝王颜面,不敢造次。
我看得好笑,拍拍她的手背:“既然要与我穿同一条裤子,怎还如此拘谨,这可不像你。想当初,我被打板子的时候,你可是握着我的手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口唤郎君……”
我故意说得轻浮,她果然害臊,抬手要捂我的嘴叫我莫说,我笑着攥住,她方醒觉,挣扎着要抽手。
我敛了笑意,诚恳道:“我的身家性命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押在你身上了,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性情,不用担心我对你秋后算账。我在这个位置上,确实染了些不好的习气,这更需要你日日时时督我促我、规我劝我。我知道你心系天下,这些天困住深宫,恐怕是想起了上世困守闺阁的日子,我见你也不甚开心。我有私心不想你离我太远去边关镇守,但如果你想念沙场……”
祝长舟打断我:“没有人会想念沙场。”是了,血浸黄沙、风刀严逼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恋,若说真的念一念,也不过是怀念同袍在侧、天地广阔的自由罢了。
祝长舟也认真地看着我:“有陛下这句话,便是真秋后算账,臣妾也值得了。臣妾守着陛下。”
我佯怒道:“那还叫什么陛下、臣妾?”
祝长舟这才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容:“我错啦。”
熏笼烧得满屋暖和,以我浅薄的物理知识,我委实有些担心一氧化碳中毒,便起身想把窗户开道缝。
而祝长舟一旦下定决心,便没有隐瞒:“我既已失信于陆右丞,有一事便不可不告知于你——陆右丞曾发现我重生之事。”
我吃了一惊,开窗的手一顿:“什么?!”
我觉得祝长舟伪装得甚好,他是如何发觉?
祝长舟道:“我重生之后,私下笼络江湖能人义士,经年累月下来,手中也有一支悍兵。因此,去年八月,我曾差人刺杀上世害我的贼首。”
我听得这个时间节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恰恰是我穿过来的时候。
祝长舟表情难辨喜怒:“我的人说已下毒得手,将贼首抛尸郊外难民尸堆。但我在镜湖城外,与朔荇拼杀那一战中,却见到了本该死透的贼首。”
恰巧此时一阵风刮来,混着早春泛着土腥的花香,扑面吹得我险些打了个寒颤。
我已经有了预感,关上窗户哑声道:“他……是谁?”
祝长舟轻声道:“陆夏山。”
第49章 美人犹抚帝王骨
如今想来, 这倒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循的。
镜湖城阵头厮杀,我与陆夏山缠斗时,祝长舟往我二人处看了一眼, 便被赛图逼得吐血。我原先只当她是分心, 如今才知是心神大震——死而复生这种事,就算是接受了穿越和重生的我, 也觉得离奇。
祝长舟道:“算起来,陆夏山是赛图的表兄。陆夏山之父陆越简是德回帝的亲信, 从小养在身边,被赐姓陆。天坚十一年,朔荇天汗求和而献美女十名,其中一位就是当时荼切儿部可汗妾室的次女,德回帝赏与陆越简为妻。”
德回帝陆靖壑是我这具身体的生父,盈朝末代皇帝。
“盈都破时, 陆越简拼死护卫德回帝出逃,甚至顾不及妻儿, 使得妻子乱中丧命。时陆夏山尚年少,惶惶出走寻父,路途中恰遇乔装成寻常妇人的皇后, 皇后怀里抱着公主。陆夏山曾进宫跪过娘娘,因此二人相认痛哭。”
“其时, 丞相林更的人搜寻到了德回帝,押回宫中。皇后听闻德回帝在宫中不饮不食, 便日日夜夜痴痴望北念经,竟也七日七夜不饮不食, 陆夏山劝也不进。七日后,德回帝薨, 林更登基大赦天下,街巷一片欢声笑语,而皇后在破庐之中滴尽了最后一滴泪。”
祝长舟道:“其实,那个破庐,就是万佛寺你我相见之处。”
我闻言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这回倒不是这具身体的本能作祟,便是我一个局外人也有所触动。
这是祝长舟的前世今生都发生过的故事,这具身体在襁褓中丧父丧母,茕茕一身。
我缓过神来,重新落座,问道:“这段故事,我倒从未在史书上读过,你是从何得知?”
祝长舟道:“有些是我父告知,你也知晓,我父年青时交友不拘,与陆夏山拜过把子。而有些事乃陆夏山告知与我。他还言讲,当时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和你都父母双亡,又有追兵阻击,走投无路之下另辟蹊径,北上朔荇投奔娘舅。陆夏山不像其父一样对盈朝那么忠心,赛图之父——也就是陆夏山的舅舅当了荼切儿部的新汗,觉得有亏于陆夏山之母,因此待陆夏山极好。陆夏山与下任可汗赛图关系又亲密,自然把朔荇当作自己的家。陆夏山其实原本并不叫陆夏山,在朔荇待了两三年后,他顶替了成朝一个名叫陆夏山的农户,带你回成朝当细作。幸而通缉画像粗陋,他又长开了许多,而你扮作男童,竟无人怀疑,甚至通过科举入朝做官。”
祝长舟道:“今生之后的事,你也知道。而前世却全然不是如此。”
“前世,陆夏山借天灾起事,先举盈朝大旗,攻下京城后,软禁你于宫,改旗易帜为朔荇狼头旗,开北关引朔荇军长驱直入中原。那时,虽有中原人反对,但陆夏山手中早有一支庞大的死士供他差遣,这群死士无孔不入,手中掌握了大量把柄。因此,就算真有死国之士,在发声的当晚,也会被灭门,故而人人自危、三缄其口。”
祝长舟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据我所知,哑娘就是这群死士的首领。毕竟没有人怀疑她能言语。”
我靠着椅背,今晚的冲击一茬借着一茬,我已经反应不及惊讶了。
祝长舟接着道:“那时我父被削了兵权,正是郁郁之时,陆夏山强压他低头。我父本是温和之人,竟啐了陆夏山一口。我听闻此事,便知不好,忙劝爹娘躲祸,怎料陆夏山的爪牙快了一步。我永远忘不了那天血流了满地,就像溪水一样,爹、娘、大兄、二兄、明庭、紫述、月麟……他们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浸了我最喜欢的那树梅花……”
祝长舟这回倒没有崩溃,她面无表情地讲着,就好像心如死灰。我看得听得心疼,坐过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她。
祝长舟靠在我肩头道:“我没事。我被陆夏山抓走之后,从狱卒的交谈中得知,你从宫中逃了出来,和你的拥趸一起与御林军厮杀,快要波及到牢狱处。我发觉这是一个逃命的好时机,便劝一个狱卒说,‘陆夏山要我活着好交代刀法之秘,陆一衡若是以我要挟,不论陆夏山舍不舍得我死,他都是亏的,少不得拿你开刀。不如你带我去往别处躲躲,待陆夏山平息了叛乱,自然有你的表功’。那狱卒本就胆小,被我说动,果然带我出牢笼。我趁他不备拔腿就跑,谁知恰恰撞入刀兵之地。”
我拍了拍她的背,却发觉她似乎是真的平静。
祝长舟道:“你恐怕也猜到了,我死之前,你在我眼前首级落地,马踏如泥。”
我苦笑道:“同日而死,你我也真算是前生有缘。”
祝长舟轻声笑了笑,没有接这句话。
半晌,她道:“因此,今生我已早早命人刺杀陆夏山,而我的人也确实药杀成事。其时我刚打完南疆那一仗,我甚至星夜奔驰,以确认他果真死透。因此,镜湖城外见到他好端端地活着,才生怖生惧。”
“那日,我只想到前世你与陆夏山亦不共戴天,想是可信之人。只是不知陆夏山有何妖异手段,我只得先与你成亲,好给你名分在京城立足,以远离陆夏山。而我低估了自己,翌日阵前对上陆夏山,仍旧心神不宁,以致被生擒。”
我早已不气她把我扔出镜湖城的事情了,今日终于听到真正的原因,只觉得心里一个小小的疙瘩被妥帖地揉开,烟消云散了。
我问祝长舟:“喝口茶么?”
祝长舟小幅度地摇摇头,道:“等我说完不迟。我被擒入朔荇,与陆夏山有意无意地接触了几次,就发觉不对劲。他和前世的陆夏山有点区别,前世的陆夏山暴戾多疑,而今生的陆夏山虽然动作言语间有几分这个意思,但却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少年风流。”
我见她情绪还好,没忍住插嘴道:“你夸陆右丞风流,朕可要吃醋了。”
祝长舟愣了一下,回道:“陛下别拿我消遣了。陆夏山确实和我上一世见过的不同,最重要的是,今生他似乎对我没有敌意,只有算计。”
“但虽然他有意与我交易,但我却不敢轻易答应。直到某天他避开看守来找我,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你杀死过我’。”
祝长舟道:“我强作镇定,抵死不认,说‘那站在此处的岂不是个死人?’。他却笑了,道‘你我不妨开门见山,也好做生意不是?曾经的陆夏山确实死了,我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我查过了,你和他未有交集,因何故要置他于死地?’”
我听罢暗暗思忖:难道陆夏山也是穿越者?
祝长舟叹了口气道:“话说到此处,由不得我不信,于是我只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事一一应验,而我最终会死于陆夏山之手,才先除之。”
我道:“他信了?”
祝长舟道:“不错,他信了,他说他发现了陆夏山与朔荇有染,而他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他要借此灭朔荇,与我正好联手。我告知他不久之后,四海遍地烽烟起,他便决定救出我后,也回中原布置。往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然后,祝长舟便化名安久思入京,约我万佛寺陋室相见。
等等——我这才意识到一个被我忽略的点:我这具身体的母亲死于万佛寺草庐,祝长舟约我在那里见面,恐怕是怀着试探我的心思。她发觉陆夏山不对劲,自然也可能发觉我与前世有所不同——虽然据她所说,我二人只在死时见过一面。
而我对那间草舍毫无反应。
而今天,祝长舟这么详细地跟我讲这具身体父母辈的故事、陆夏山的身世,但这些陆夏山合该也跟“我”讲过才是,她何必多费口舌?
那便只剩下了一个原因。
她笃定,或者说,我今天的表现让她更加笃定:我不知道这些事。
——她发现了我是一个冒牌货。
熏笼里的炭此时悄无声息地烧烬了。
她靠在我的肩头,手抚上了我背后的命门。
第50章 凤眼波生春容好
一室春暖, 我却惊得冷汗涔涔。
我揣摩着祝长舟的心思,说道:“既然你如此开诚布公,我也有一事相告。”
祝长舟道:“何事?”
我斟酌道:“我也是借尸还魂之人, 陆一衡死在逃难途中, 我看见这壳子鲜亮,因而借来住住。”
祝长舟问道:“敢问仙乡何处?”
我答道:“正是魂归故里, 在断云县徘徊。”
祝长舟道:“这倒巧了,陆夏山亦死在断云, 想是贵处风水甚佳。”
我干笑两声,哪里听不出她的调侃——风水甚佳,易滋生夺舍野鬼。
她的手顺着我的脊柱往上抚,沿着我紧绷的骨节一节、一节摸过去。
在她摸到中枢时,我出声了:“非是我蓄意隐瞒,实在是此事稀奇骇人……”
“不错, ”祝长舟的声音冷静得很,“我前世之事也曾告知爹爹, 他是不怎信的。”
我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祝公爷权欲仍在,往日祝长舟佐他长势,他自然是无所不应。而如今祝长舟激流勇退, 祝公爷却不由生疑,疑心什么重生之说乃是祝长舟胡诌来劝他放权, 自然不信。
恐怕祝长舟说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她最亲近的爹爹都不信她,而我信了——她在向我示弱, 她只有我了。两个芸芸众生之中的异类只有相互依偎,才不会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被千刀万剐。
我不知怎地, 又苦又甜地笑了一声。此时,祝长舟的手按上灵台, 她没有使劲,仿佛调情一般用食指点揉着那个穴位。
我叹了口气,心道“罢了”,便和盘托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祝长舟道:“前世今生历经这许多事,我何惧之有?”
我心道,谁刚刚还跟我说陆夏山被野鬼上身了好吓人。
我道:“我其实不是成朝人。”
祝长舟道:“是盈朝人,我明白。”
我道:“也不是盈朝人。”
祝长舟轻吸了一口气道:“总不该是朔荇人吧?”
我道:“不是朔荇人,是那种,住在很远地方的,不在这个时空的人。”
祝长舟道:“时空是何物?”
我道:“宇宙,就是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的那个宇宙。”
祝长舟道:“你说你原本不在这个宇宙,是何意?”
我道:“其实,我也不甚明白,约莫可以理解为天外来客。”
祝长舟似懂非懂,不知不觉松了手:“难道你真是神仙下降?”
我道:“那倒不是。好有一比,佛教中讲三千世界,我想我是从彼界到此界来了。”
祝长舟道:“如此说来,你我倒不是‘一个日月所照’的了。”
我哪里懂什么佛,只道:“我却不懂这些,听着倒是这么个意思。”
祝长舟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参禅的料子,你我这样一比,我便好似明白了些。只是不知你所在那界,是何种光景?”
“这便说来话长了,”我也笑道,“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怕是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祝长舟此时从我怀里撑起身来,看着我笑:“我倒要听听那处须弥山是怎生三天三夜说不完。”
我是许久没见过祝长舟眉眼含笑的样子了,俏生生似画上侍女一般,倒叫我想起她将将过了十五生辰之事。一时觉她凤眼波生春容好,一时又觉我当谨礼明性心台扫。
想来我也非是什么参禅的料,只按下不想,口中应道:“我当你打的什么主意,原来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祝长舟眼波一转,做戏道:“正是呢,臣妾可要让前朝那帮老头子瞧瞧,谁才是这中宫之主。”
我佯愁道:“此计不妙,谏官要说梓童是红颜祸水了。”
“哼,”祝长舟嗔道,“岂不闻‘那些昏君自把纲常败,亡国反怪女裙钗’。”
我拊掌大笑:“正是如此。”
我二人笑了一回,理理衣衫各自坐正了。
我正色道:“不过有一事倒也不是顽笑,我今夜宿在你宫中,也省得他们在我跟前唠叨。”
祝长舟道:“只恐怕臣父不易打发。”
“这个无妨,我已有妙法。”我道。
祝长舟好奇道:“是甚妙法?”
我卖了个关子:“日后便知。”
“好罢,”祝长舟便不多问,“你可曾用过饭了?”
我这才想起来,说了这半天话,已经误了晚膳的点:“未曾,你用过饭否?”
“也无有,”祝长舟起身道,“想来膳房里温着,就叫她们送来。”
她走到门口,我透过门缝看到明庭和月麟正在廊下烤火,二人急急忙忙站了起来。祝长舟不知嘱咐了些什么,好一阵过门的风才息。
祝长舟阖门道:“趁此与我讲讲那方世界的事儿罢。”
我见她着实好奇,便挑着讲了几个和这个时空有些出入的历史典故。祝长舟听罢笑道:“原是如此,我先前只当你书读得多,却记得不清。是我错怪你了。”
她又道:“还有些甚么?先前你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是何物?”
我便讲了讲飞机、汽车、潜水艇。她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明庭摆完饭退出去,她立即问我:“当真人人都能在天上飞?”
我劝她先吃饭,她没吃两口就还惦记着这个事情,我只得把脸一本:“先用膳,方才交代得仔细,如今倒不吃了。”
我只当她刚开门是在交代类似“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后来才知是准备侍寝香。也是,她岂是挑嘴的人。也难为她想得周到,只是不知这香被偷偷在哪点了,空留了点香灰在言语中传出宫去。
香虽然没用,却不是一夜酣眠。许是两厢说开,许是着实新奇,祝长舟赤诚又大胆,问来问去,生生把我熬困了。
结果便是我打着哈欠上朝,祝长舟脸上歉意未消,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我哭笑不得:“你再睡会儿。”
祝长舟这时才想起一事:“陆右丞之事,陛下怎生处置?”
我冲她眨眨眼:“此事还要梓童助我。”
第51章 檀口不是春醉饮
祝长舟道:“我如何助你?”
我打了个哑谜:“乍暖还寒时候, 初芽嫩蕊惹人怜。”
祝长舟快速领会了精神,立刻差人去办。
没几日,宫里要办望春宴的消息便传开了。
江重兴谏言说, 如今天下患乱未平, 此宴恐劳民伤财。
我哪里不知这些都是民脂民膏,实是有非办不可之由。
我道:“一则, 银钱出自朕私库。二则,这穷有穷的办法。三则, 诸卿辛苦,偷得一日闲岂不好?”
我把这三点一撂,果然无人再反对。虽然祝长舟此时正在广撒帖,请各官家的夫人小姐同赴宴,但吃食上去精致化一些,省去什么人参燕窝的花费, 实际上是可以承受的。
我今日先把这“穷”之一字说出口,不但是告诫操办人员没有油水可捞, 还是告诉朝臣“朕不看重什么面儿、排场的,谁都别来说朕小气”。
望春宴定在七日之后。这几日,我还是日常办公。前些时候, 宫峥明“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把他拨到大理司当大理司卿去了, 职权恰如我那个时空的大理寺卿。
如今,宫峥明正负责王槐灭门一案, 副卿尹庚负责蒋飞沉一案,其余二法司协理。
宫峥明日前便与我汇报过, 王槐一家被灭门时,恰是京城最乱的时节。王家是坚定的成帝党, 故而凶手此举在客观上对我有利。但我始终觉得行事风格如此残忍,绝不是一般党争,倒像是趁乱泄愤。
宫峥明列了个嫌疑人名单,我都请祝长舟加在宴会邀请名单中了。
至于蒋飞沉一案,尹庚目前没有发现什么疑点。蒋飞沉就好似真心实意地骂我一顿后,忽然得病而死。
但行为逻辑是最大的蹊跷。蒋飞沉绝非这般“刚烈”的人,看他参与祝党、引我入青楼这两件事,他的处事为人都是圆滑的,绝不可能大剌剌地出头写什么檄文。而且,他没有文名在外,此时突然文思泉涌,怎能不叫人生疑。
尹庚没查出什么,只能说明对方做得很干净。但做事这么细心的人,怎会在上面的疑点上疏漏?我隐隐有些猜测,却没有证据。
我独自坐在御书房沉思,门外有人“笃笃”叩了两下门,我应声道:“何事?”
祝长舟道:“陛下,是我。”
我忙起身:“怎没听见她们请安声?”
祝长舟进来笑道:“怎生没有,想是你太专注了。事多劳神,也合该吃盅茶才是。”
“你来帮我批些,我便可松快些。”我也笑道。
祝长舟恪礼,往日帮我批的也是一些不打紧的折子。凡是要紧的事,她摊开折子扫一眼开头,便立即合上放在一边,绝不多看一眼。我明里暗里跟她讲无妨,她却始终装糊涂。
今日也是如此。
我难得清闲一会儿,撇着茶沫聊家常:“我听闻大哥家的孩子这个月三周岁?”
祝长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她大哥祝长风。她看了我一眼,道:“是。就在月底。”
“二哥未曾婚配?”我合上茶盏盖子,清脆地一声响。
“未曾。”祝长舟批好了手中的折子,又翻开下一个。
我状似无意地道:“兄未娶妹便嫁,恐怕有些个闲言碎语罢?”
祝长舟笑了笑:“哪有这般的规矩。”
我心道,确实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但这个社会也确实有这样不成文的潜规则。恐怕是祝公爷要“待价而沽”,故而压着二子的婚事。
于是,我道:“二哥若有中意之人,朕做主。”
祝长舟也听出来了,坦白道:“我爹爹中意程攸宜和陆凤童,她二人哪一个不入宫,爹爹便差人求亲。”
我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不由笑出声来:“倘若她二人都入宫了呢?”
“周家也有几个待嫁女儿,便是程家除了程攸宜,也有别的女子。”祝长舟道。
是了,就陆夏山只一个明面上的义女。
话说到此,我想起来一事:“大嫂是哪家的闺秀?”
祝长舟道:“大嫂不是大家出身,爹爹本来不允,觉得嫡子没了妻族的助力,恐怕难以为继。奈何大兄闹了一阵,也便妥协了。”
“这么说,大哥大嫂是自由恋爱了?”
祝长舟疑惑道:“自由恋爱?”
我解释道:“是我们那边的话,指……呃。”
“没有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这句话在我的舌尖滚了一圈,总觉得不妥当。
我想了想,解释道:“就是真心欢喜彼此,非是盲婚哑嫁。”
祝长舟点头道:“确是如此,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我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五年前的元宵,大哥休沐,去到茶馆听书。那日恰讲到大哥立功一战,大哥正觉尴尬,起身要走,便听一女子道‘倘若我的郎君如祝大公子一般英武便好了’,另一个女子道‘你我关起门来说说体己话便罢了,怎在外头也这般口无遮拦’。先前那女子道‘好姐姐,你不告诉旁人便是了’,另一个女子笑道‘此次便饶了你’。此时大哥还不曾有甚兴趣,路过那二人身边时,恰听适才后开口的那女子道‘师妹,我来考校考校你的功课,依说书先生所言,祝大公子那时是何处境?’,先开口的女子道‘嗯……乃是阳遁三局?’。大哥不由多看了那两位女子一眼,只见先开口的那位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而后开口的那位已经及笄,身着粗布衣衫。二人皆未遮面,大哥便知她们非是千金小姐出身。”
“大哥好奇这二人如何通晓奇门遁甲之术,便在旁寻了一座听了一听。只听那及笄女子道‘祝公子被困,敌客我主,又恰在利主阴时,凶险非常。’,未及笄女子道‘师姊可有破解之道啦?’,及笄女子道‘天柱值符……’,未及笄女子便背书道‘只宜屯兵固守,修筑营垒,藏形隐迹,训练士卒’。及笄女子道‘不错,但至此一条尚且不全,仍需结合全盘来看’,未及笄女子撒娇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我可算不出来’。”
“于是及笄女子道‘需暂伏兵不动,待东方与西南方生机……’,恰此时,说书先生正说到‘只见那大公子一计声东击西,悍然领军往西南方杀将出去!南蛮未及防备,一溃而散!这正是……’。那未及笄女子便拍手笑道‘师姊好生厉害!’,我大兄也忍不住走向前施礼,恭恭敬敬请教名讳,便就此相识。”
我道:“这位及笄女子,想必就是大嫂了。”
“不错,”祝长舟道,“嫂嫂乃是镜台先生门下高徒,在江湖中是一等一的名门,却不涉庙堂。”
我道:“这倒奇了,有此本领,货与帝王家岂不好?以奇门在军事上的才能,如此这般才是暴殄天物。”
祝长舟叹息道:“传言镜台先生在官场受挫,才回乡潜心苦修术数,门下弟子皆立誓不居庙堂之高。嫂嫂学成带师妹出门历练,遇见大兄后,二人话分外投机,同在一处便相约同游,不在一地便书信相通。嫂嫂本还愧于抢了师妹的心上人,谁知她师妹道‘师姊,我那时也只此一说,我的郎君绝不可能是官家子,不然我得憋闷死’。镜台先生得知此事,倒也没苛责,只说不许嫂嫂忘了誓言。于是嫂嫂果真不到生死攸关处,不轻易开口。”
我也唏嘘一阵,连声道“可惜”。
祝长舟讲完了故事,问我:“怎关心起大兄大嫂来了?”
“想我也是半个祝家人,怎不能关心关心?”我笑道,“实不相瞒,我有一绝妙计策欲与子昭商量。”
祝长舟有些讶异我叫她表字:“何事?”
“大兄大嫂之为人,令人钦羡,”我正色道,“倘若他二人再产子,不知可否过继你我?”
祝长舟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我,压着声音说:“陆一衡,你疯了?”
我先前已经向她坦白,我本名也叫陆一衡,如今她情急一喊,我就知道她叫的是我,不是我这具壳子。
我缓缓笑道:“这便是我对祝公爷的交代。本想对你先斩后奏,后来思来想去着实不妥,才与你透个底。”
御笔在她手中“嘎吱”一响,她才恍然松手。
我此时火上浇油:“虽然做不了主,但想想无妨——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比较中意女孩子。”在我那个世界,倒也不必女子做领导才叫女权,而在这个世界不行,武则天前车之鉴,要给天下女子开太平,皇帝的位子就该女子坐才稳妥。
祝长舟想是当真心乱了,顾不得什么礼仪,跨步近前揪着我的前襟、贴着我的鼻子看我的神色:“你……不必如此。”
她使力太猛,导致我的鼻尖和她的鼻子撞了一下,我闷哼一声,酸得我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倒跟个没事人一样。
想必我此时的脸色很诡异:撞疼而微皱的眉头,将落未落的泪水,发红的鼻头和扬起的嘴角。
我真是又疼又不受控制地笑:“朕心甘情愿。”
祝长舟神色复杂,忽然侧过头去,我有一瞬间的愣神,便觉点水蜻蜓叩荷门,又欲见深深处。
我猛然回神,推了她两下,没推动。急得我掐着她的下颌骨,生生逼她松了口。
这回换我五味杂陈:“你……不必如此。”
祝长舟也回过神来,垂眸道:“是我唐突了。情不自禁,陛下见谅。”
我不敢细想此事,急急忙忙转移话题:“先前和你说过……”
祝长舟平静地打断我:“我与你,同大兄大嫂一般真心欢喜彼此,为何不可——”
她顿了一顿:“——自由恋爱。”
我:……
我沉默了。
良久,我摊牌道:“因为你还未成年。”
第52章 鸿门不论绝缨会
祝长舟:“……什么?”
我严肃道:“我那个世界, 二九才及笄。”
祝长舟:……
祝长舟艰难道:“不可入乡随俗?”
我心中难过这个坎,便摇了摇头。
况且,我是不太信祝长舟说心悦我的话。此时她可算得上除我之外无依无靠, 又乍听我愿将后世江山拱手, 恐怕这感情便纯粹不了。
祝长舟也沉默半晌,随后道:“罢了。你适才与我说甚么?”
“兄嫂子嗣之事, ”我道,“我只在这里自说自话, 却不知他二位是什么个意思。”
祝长舟认真想了想:“恐怕有些艰难,若是我二兄便罢,大兄恐怕难舍亲骨肉。”
“你挑个日子,邀爹娘兄嫂入宫小聚,如何?”我建议道。
祝长舟点点头:“使得。我家中只爹爹知你是女儿身一事,我想此事紧要, 故而能瞒则瞒。若是提及子嗣,少不得要告知。”
我自然承她隐瞒的情, 道:“多谢。”
“何必客气。”祝长舟轻笑道,“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息罢。”
我口中称“是”, 便与她同回中宫。我忧心着前朝的纳妃劝谏,因此近日都宿在皇后宫中。
今日因着先前之事有些尴尬, 如今又要同榻而卧,我担心祝长舟不自在, 便道:“我在外间歇吧,叫明庭去别院。”
“不必, ”祝长舟道,“你我本来也是同床异被, 不必折腾。”
于是,我洗漱了躺下,顺口问了一句:“望春宴之事如何了?”
祝长舟道:“请柬都递出去了,餐食菜品御膳房还在列。”
“甚好。”我满意地阖上了眼。
春风催日月,绿红竞霜枝。望春宴转眼即至。
太充殿外庭前夜移了几株望春花,有含苞待放的,亦有枝头初绽的,在近百席间吐着春信。
而后宫同样列百余席,来客皆是朝臣妻女。
申时二刻,礼乐声迎,我在御桌前入座,简单致辞后,筵席大开。
此次筵席,我只办三件事:一、试探王家灭门案的嫌疑人;二、寻找蒋飞沉案的线索;三、确认陆夏山是否是穿越者。
这三件事个顶个的难度大,但事在人为,我这三个目的混在一起,更不易打草惊蛇。
喝了几盏酒,我道:“这后头的夫人小姐吟诗咏春,朕知道有人不善诗文,不如玩个俗的,击鼓传花,鼓声停时,花在谁手,朕便点他一个拿手之事。”
说罢,侍女捧出两支望春花枝,这近百人左右分成两组,一次鼓声停,便可点出二人来。
击鼓者背过身去,鼓点声响。我先前让月麟交代过,因此果然鼓停时,花枝落在程云衿和蒋猛手中。
程云衿是程丘侄子,一年前和王槐的叔叔王则端官车相撞,起了些口角官司,二人皆是烈性,互不相让,在衙门大堂当场动起手来,一点世家体面都不顾。
程云衿是正经的科举出身,颇有才情,且恃才自傲。林充知道他才气有余,谋才不足,便一直将他养在翰林院,隔一段时间就叫近跟前画个大饼,画得程云衿又飘飘然,又心中忐忑——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挪窝了,大饼画的时间越来越往后,不由得他百般揣测,心浮气躁。因此那日出宫后,与王则端的车在小巷狭路相逢时,他郁气无处疏解,觉得天下众生都在和他作对,便死活不让自家马夫让路。
按理说,王则端的品级比程云衿高,合该程云衿驱车避让。程云衿不退,王则端也是前线带过兵的悍将,战场上伤了根本才退回京城做了个闲差,更不愿退让。
二人僵持不下,好好的路都被堵了。二人更是不愿下车,隔帘对骂。最后还是京府尹亲自苦哈哈地请二位爷去衙门,才暂时解决此事。京府尹惧怕王家和程家的权势,是两边都不敢得罪,好茶好水请上坐,没问几句,程云衿阴阳怪气起来,恰恰戳中王则端伤处,王则端便动手将他打了。
衙役、下人连忙去拉,但王则端下手快准狠,两拳打断了程云衿的一条大腿,程云衿当场就昏了过去。程云衿如今走路都有些不利索,可见伤势之深。
因此二人便结下了梁子,遇见机会就要置对方于死地。二家长辈却不愿为这么荒唐的理由伤了和气,见相劝不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只要不真弄死对方就成。
故而,程云衿在王家灭门案中的嫌疑很大。但他空有动机,却不见得有这个能力屠人满门还雁过无痕。
我知道这时候程云衿没喝醉,但他本来就并非是个沉稳的人,最经不得激,也经不得夸。而且,我才登基没多久,没有一一召见过京官,因此装作忘记了座位安排,招来月麟问道:“左手这位爱卿是?”
我没有压低声音,想必程云衿也听见了,他抢在月麟之前大声回答:“回陛下,下官翰林院侍读程云衿。”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程卿,久闻程卿才名,就点卿以‘望春’为题,作诗一首。”
宫女将他请至一旁的案桌前,桌上纸墨笔砚齐全,桌前恰对一支望春花。
我转而看向蒋猛。蒋猛于生璮县北山下救我于水火,那时是以祝家二兄手下的身份出现。蒋猛是蒋刚的嫡兄,蒋飞沉的堂兄。蒋飞沉出事时,蒋猛也在京城供职,想必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情。但尹庚也询问过一遍蒋家人,皆言不知,他也不好用刑逼供。
我看着蒋猛道:“蒋爱卿曾在生璮县下救驾有功,朕今日将赏赐补上——九真,去朕私库取一支玉雕璮花来。”
蒋猛跪下谢恩,我余光瞥见程云衿笔势一顿,果然此人嫉妒心强,又喜出头表现。
我接着道:“蒋卿与令弟蒋刚皆是忠心耿耿的英才,二卿以花枝作剑,对舞助兴可好?”
分明花枝没到蒋刚之手,我却偏偏点他二人,还说什么“忠心耿耿”,足够有心之人揣测我想起了死去的蒋飞沉,要折腾蒋家人了。
蒋家人本来就知道自己还在被怀疑,我一点都不表示,未免有些奇怪。
二人领命取了花枝,相对而舞,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轮本来就是开胃小菜,我没想过能有什么重大发现。
倏忽,异变陡生——
蒋猛手一错,花枝抽在蒋刚脸上,长长一条血痕。
第53章 挟天子而令诸侯
欢宴见血, 不是吉兆。
蒋猛立刻抛了花枝,翻身伏地,口中称罪。蒋刚也随兄跪下。
我声音有些不愉:“罢了, 搀蒋卿偏殿擦药。”
蒋猛、蒋刚二人谢恩罢, 一个归座低头,另一个随侍离席。
我不知蒋猛节外生枝的举动是何意, 以他的身手,绝不可能是意外。“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沉沉看蒋猛一眼,转头问程云衿:“程卿可作成诗了?”
程云衿应“是”,接着把诗念了一遍。
我不置可否,转而问程丘:“程爱卿觉得如何?”
程丘不愧是老狐狸,明贬暗夸一通,搞得我不得不对程云衿赞赏了两句。如此看来, 程家没有把程云衿当作弃子,有两种可能:一是程云衿和王家灭门案没有关系;二是程云衿参与了王家灭门案, 但程家打算咬死不认。
我不认为存在程云衿参与灭门案,但程家毫不知情的情况。且王家覆灭时,程家正在京中势大, 挟天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灭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稍安勿躁, 我对自己说。
接下来几轮击鼓传花都是随机的,我暗暗观察着场中诸人, 倒是没有什么破绽。
如此持续到酒气酣热,我手撑着额头, 佯装不胜酒力,实则我一直喝的都是水。
虽是“不胜酒力”, 但还是作出爱玩的样子,又来一轮传花,花“恰巧”传在周其襄和陆夏山之手。
我微微撑起身子,眯眼笑道:“周公爷和陆右丞,二位爱卿可不能推托啊。”
周其襄前段时间被我叫回京城述职,又以此宴为由,不放他回北疆。
周其襄似乎也有些醉意,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任凭陛下吩咐。”
陆夏山好像真醉了,冲我举杯:“臣敬陛下。”
我还未开口,只听一阵喧哗声从后宫院处传来,我心下一惊——皇宫重地,何人敢喧哗?莫非有什么变故不成?
我忙嘱咐月麟:“叫人去看看。”
话音未落,我瞥见蒋家坐席处,蒋刚的位置仍旧空着——处理一个皮肉小伤,真能要这么久?
难道是在宫中迷路,惊扰了女眷?不该啊,当是有侍从陪着蒋刚才是。
我正纳闷,喧哗声渐熄,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越来越近:“都让开!”
我不由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殿旁回廊上转出一角彩凤衣,我霎时心中“咯噔”一下:那是皇后的衣裙,而我和祝长舟的计策中,绝无有她到前庭这一出。
我叩着座椅扶手,面色不善地盯着那裙角移过来,祝长舟满头珠钗未乱,神色岿然不动,只是颈间贴着一把锃亮的匕首。
匕首的主人藏在祝长舟身后,另一只手从前方绕过来扣住祝长舟的肩膀,是一个明显的挟持的姿势。
月麟悄悄摸上了腰带中的软剑,我也绷着腰背,死死盯着那把匕首。
匕首的主人在推着祝长舟移动的过程中露出了容貌,我尽量平静地开口,声音一出来却沙哑地令我自己都心惊:“哑娘,你作甚?”
“阿衡,”哑娘道,“我已经不是哑娘了。”
是了,我登基后,哑娘就以陆凤童的身份重新出现,而从前,知道她的存在的基本是朔荇人。
我不解道:“你这是何必呢?”
陆凤童并不理会我,转而对陆夏山说:“义父,人说擒贼先擒王,何必大动干戈?”
陆夏山如今哪有一点醉意:“是矣。”
我这时哪里还能不明白,我大摆筵席是为了将嫌犯一网打尽,而这也恰恰中了某些人的下怀。以他们的视角,这叫瓮中捉鳖,我这叫作茧自缚、给他人做嫁衣。
我不肯在口头上落了下风:“你说贼,谁为贼?”
“窃钩者诛,”陆凤童讥道,“窃国者侯。”
“朕何来窃?”
陆凤童此时全然没有从前做哑娘时的可爱,一双眼里满是冷漠:“谁与你斗嘴,你自束手,也省得我多费功夫。”
我不怒反笑:“就算朕束手,这文武百官也不愿朔荇当中原的王罢。”
这句话好似平地起惊雷,原本醺然的官员霎时叫嚷开来。
陆凤童自然也非孤身一人,有其随从大喝:“休得喧哗!想想尔等家眷尚在后宫!”
场内又是一静。
我倒是缓缓放松了下来,往椅背上一靠:“返祖,凡起兵当以义字为先,而非诡道至上。”
陆凤童忍了忍,没忍住:“我叫芙菹,不叫返祖。”
我着实没记住陆凤童的朔荇名。祝长舟跟我说,陆凤童是陆夏山在逃回朔荇时,行至成朝和朔荇边界处捡到的弃婴。
我就当没听见:“就算朕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们,朔荇坐得住么?”
陆凤童冷声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有人胆敢反对,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我心想,这倒是和上辈子做派一样。我此时也不敢打什么青梅竹马的感情牌,恐怕她早看出我是冒牌货了。她是何时发现的?
我略略一回想,倒真有些端倪:我在朔荇与哑娘第一次见面时,哑娘是在我手中写字,按说多年的相处,陆一衡定然是会手语的。
她那时就知道了?总不能看一眼就知道?
再往前推的话——赵致死前跟我说,生璮县当铺走水那日,周鸢娘曾出现过。而这个周鸢娘,“手部非常灵活,灵活得有些奇怪。她开口前手会先不自觉地比划两下,然后又硬生生把双手绞在一起”。
一个人,为了降低他人的疑心,装了很多年哑巴,把手语刻进了骨子里,那么正常开口说话时,就不自觉地先比划。
那日的周鸢娘,就是哑娘。
困扰我数月的谜题终于有了眉目。想必是那时哑娘见过北山下我的一举一动,从而断定我并非原装。
哑娘为什么要乔装成周鸢娘,接近当铺呢?
一息之间,我念头千回百转,但此时境况容不得我多想。
我去看祝长舟的神色,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当个人质。
陆凤童有些不耐烦了,命令道:“把他绑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我,我看了一眼陆凤童,又看了一眼陆夏山,缓缓开口道:“慢来。朕该禅位给谁?”
陆夏山笑了:“我想,这个问题不必考虑了罢。”
陆凤童也道:“自然是我义父。”
陆夏山酒喝得衣襟半敞,他的笑就流露出一点狡黠的意味:“凤童,我的意思是,这禅让就不必了。”
陆凤童僵立当场:“义父,你什么意思?”
第54章 镜花水月空照影
陆夏山没有回答她。
回答她的是祝长舟一个肘击加头磕, 祝长舟满头珠翠往陆凤童脑门上一砸,我看着都头疼。
电光火石之间,祝长舟捏着陆凤童的手腕别到她身后, 陆凤童猝不及防捱这一下, 看起来还懵着没有反应过来。
陆凤童的随从拔刀上前,祝长舟押着陆凤童道:“都退后。”
随从投鼠忌器, 进退两难。
陆凤童声音嘶哑,又问了一遍:“义父, 什么意思?”
陆夏山还是没有理她,对我说道:“陛下,臣管教疏失,望陛下恕罪。”
“爱卿何罪之有?”我笑道,“非但无罪,还是大大的功臣。”
陆凤童明白过来, 大喊道:“陆夏山!你身上有朔荇的血脉!你怎么可以背叛狼神!”
陆夏山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轻蔑而绝情:“我生是大盈人, 死是大盈鬼。”
陆凤童僵了一瞬,歇斯底里地命令道:“杀了他,杀了他们!不要管我!狼神的子民合该是天下霸主!”
祝长舟当机立断把她敲晕。
我也立时摔了酒盏, 埋伏的江湖好手从暗处冲出,和朔荇细作战作一团。
月麟她们护着我往殿内撤, 我在高堂稳坐,捋了捋思路——蒋刚是京畿卫首领, 不知怎么和朔荇勾结起来,计划在望春宴这日胁迫我退位。
可惜, 他们不知我除了京畿卫,还有一支祝长舟在江湖的势力, 那才是我真正信任的心腹。
我暗暗皱眉:难道蒋家都反了吗?
我倾向于没有。从前听闻蒋家内部倾轧不和,并非空穴来风。更何况蒋猛在宴会上抽了蒋刚,看似给他制造离席调兵的机会,实际上应该是对他的警告——抽蒋刚的时候,宴会刚刚开始,这个时机不好,蒋刚如果频繁离席或者一去不回,都令人生疑。
我还是不够敏锐,只想着找那些巨头的破绽,对这处不同寻常后知后觉。
那么,如今的问题是,蒋刚怎么跟朔荇人勾搭上的?他能得到的好处无外乎是升官加爵,这想必就是动机了。
私以为,这其中必定有一个大人物的手笔,否则朔荇人不可能把宝全押在一个京畿卫首领身上。
“这个大人物会是谁呢?”我问月麟。
月麟道:“回陛下的话,娘娘口谕:君上且暂坐高堂,臣为君平四海汤汤。”
我不由得笑了。这句话祝长舟在为我黄袍加身时就说过,当时我就信了五个字:“平四海汤汤”。我信她有平天下的能力,却不信她是为我、她能让我稳居庙堂。
但我现在十五个字都信了。
殿门大开,朕的小将军在廊下净了手,扶正了珠翠,一步一步逆着光走向朕。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冲她张开双臂:“给朕抱抱。”
祝长舟立时解了染血的外裳,飞扑入怀:“臣知道了!”
她与我坦诚相待之后,许是秘密有人分担,日渐找回些孩子气来,我煞是欣慰。我当然还是要等她到十八岁才谈恋爱,十八岁之前大概也就只能过过嘴瘾,最多是姐妹之间的搂搂抱抱罢了。
我低头看她凤眼,鼻间丝丝缕缕的龙脑香:“知道什么?”
“蒋刚通过谁和朔荇勾结。”祝长舟揽着我的脖子晃了晃手臂,好似在邀功,“陛下猜猜是谁?”
殿外跪着几排人,京畿卫被混入了细作这件事,牵扯起来,很多人都脱不开干系。老臣倒是各个都装傻充愣,不是装醉了,就是装跟自己没关系。
陆夏山倒是想进来,刚迈过门槛,看了一眼御座,又自己退出去了。
朕脸皮厚得很,权当没看到,逗怀里的祝长舟:“难道是蒋猛?”
祝长舟背对殿门,浑然不觉:“不是。”
我佯作苦恼的样子,想了想道:“难道是程丘?”
祝长舟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也不是。”
“好宝贝,”我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啦。”
“什么什么宝贝……”祝长舟双颊飞红,眼神飘忽,“是周其襄。”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敛了一些轻浮的神色,道:“证据确凿?”
“还要等口供,”祝长舟还是不看我,“我在后宫行令时,看见陆凤童与周家小姐好似是旧相识,请程攸宜旁敲侧击了几句,便知陆凤童去过北疆周元帅府,周家小姐那时正好去帅府探亲,二人打过照面。”
我道:“你和程攸宜关系蛮好?是了,曾听闻你二人是闺中密友。”
祝长舟终于嗔了我一眼:“总角之交罢了。”
“朕也没说别的啊,”我十分绿茶地道,又在惹毛她之前转移了话题,“陆凤童和周其襄见面确实十分蹊跷,但也不能断言周元帅勾结朔荇。且等口供如何,若是果真如此,恐怕落璮城炸药之事也没那么简单。”
祝长舟深以为然。
我转头冲月麟道:“跟外面的说,今日不议事,各家把各家烂摊子收拾收拾。请义父进殿。”
祝长舟挣扎着就要下来,我又抱了一下才放开。
陆夏山进殿十分不客气地饮了一大口九真倒的茶,我便叫侍女们都退下了。
殿内只剩我们三人,我才缓缓开口道:“义父有什么想说的?”
陆夏山放了茶盏,干脆利落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神落在他的脸上。
我进了一步,他反倒后退一步:“我曾与你说过,‘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我道:“不错,这既是指我不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也是指你也不是自己身体的原主。”
“然也,”陆夏山笑道,“只是这句话还有另一个歪解的意思。”
“歪解?”我疑惑道。
陆夏山道:“我外观你形,形无内观之形。”
他说得不算明白,我却一瞬间福至心灵,一个猜测在我脑海渐渐成型,便感觉凉意丝丝缕缕从我的后背上窜出来。
我倒吸一口气:“难道……”
陆夏山看着我,没有洒扫道人的沉默散淡,没有陆夏山本尊的暴戾多疑,甚至连我熟悉的浪子气都没有了。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透过我的皮囊怀念什么,又好似镜中观花、水中窥月。
这是我第三次见这个眼神了。
而今,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眼神的来由——
陆夏山说:“我是陆一衡。”
第55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陆夏山说:“只不过, 你字浚之,我字御之——凭虚御风的御。”
“浚之”这个字,是我自己取的。穿来时断云县也受涝害, 我深受其苦, 便取了这个字。我不晓得这个时空对“御”这个字有没有避讳,但敢用这个字,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陆夏山说完那句话,便没有出声, 我也没有作声。
陆夏山宴会前找过我,叫我小心,说会送我一份大礼。我那时候就知道他应当是和我穿同一条裤子的,但我没料到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和我穿过同一条裤子。
半晌,我问道:“你何必告知我?”
陆夏山, 或者说,“陆一衡”说:“我最厌猜忌, 倘不坦诚相告,这朝堂恐怕也无我容身之处了罢。”
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且放心,现下你是陆一衡, 我自然不会起取而代之之意。”
“你要朱批之权么?”我道。
“不必,”陆夏山说, “如此这般挺好的。想是天意。”
我这时有了一点鸠占鹊巢还被原主找让门来的局促:“倘我不为陆氏诞子,你也同意?”
陆夏山笑了:“既然老天让我把这个身子让给你, 自然由你处置。国家事大,想来身上的担子并不容易, 还是老天体谅我,虽然现在这个身体我用不习惯, 但还算是个享福的——是享福的吧?”
她最后一句看着我问,我自然应道:“当然,义父有甚需求,尽管吩咐便是。”
“有此一言,可知并未所托非人。”陆夏山调侃了一句,“我大仇得报,已经没有什么执念了。”
我这才想起一点往事:德回帝和皇后死于绝食,林充也死于此因——她在给他们报仇。
祝长舟在陆夏山表明身份时,失手翻了茶盏,这会儿一直安安静静坐着,只面上有些讶然。她此时才开口道:“我有一事不明。”
陆夏山道:“何事?”
“陆凤童进宫,是谁的主意?”
陆夏山笑了:“是我的。坦白地讲,若是没有此次宴会给哑娘动手的机会,我原本计划哑娘小产死在后宫。”
我和祝长舟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我迟疑道:“小产?”
“这是后宫里最正常的死法了。”陆夏山看着祝长舟,“我相信皇后有办法。”
祝长舟不置可否。
陆夏山这时候倒是好说话:“哑娘对朔荇太忠诚了,手中还握着暗部,不得不除。你放心,我已经接手了暗部,换了一次血,不日即可呈上。”
我想了一下,道:“不必,义父掌着,我也放心。”
陆夏山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有些犹豫,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生璮县北山之事,究竟如何?”
陆夏山知无不言:“截杀你的骑兵,是朔荇细作,哑娘手下。当铺掌柜是她的人,她说要找一个干净的人刺杀你,掌柜就找了小周。小周来过当铺,这件事一查就知,怕掌柜口不严,因此哑娘叫人烧了当铺。后来小周死了,你活得好好地,哑娘便亲自以周鸢娘的身份去确认是否有纰漏。”
我道:“青霜……”
“青霜也是她的人,”陆夏山道,“我在成为陆夏山之前,无意间在他们面前漏了我知道他们和朔荇勾连颇深之事,他们因此对我已有防备。后来,哑娘发现了陆夏山被下毒之事,她以为是我下的手,认为不可养虎为患,决意除掉我。哑娘让青霜试过你,发现你根本不是原来的陆一衡。因此她以为你是什么长得一样的冒牌货,便想要杀了你逼真正的陆一衡出来。她做这些事,全然背着陆夏山,因为陆夏山此人自负得很,并不认为我能成什么威胁。故而我也未能及时阻止她。”
“哑娘留了后手,就是叫青霜跟随援军接近你,又用假托陆夏山之名,用暗号试了一次,发现你确实不是我。忠勇营的老廖确实是朔荇细作,哑娘命他暗杀你。幸好那时我已经联系上青霜,青霜对陆夏山很是崇拜,因此即使我下了完全相反的命令,他也没有怀疑。我让青霜掩护你,并在膳食里给老廖下药,引他火坑自焚。”
我想起来,老廖自焚之事,也有祝长舟的手笔。
陆夏山道:“哑娘自然得知此事,我以大局为由,训斥了她一番,只说你的身份于我们有大用,不可擅动。”
后面的事情,她没细说,我也都晓得了。
困我心神多日的案子就在三言两语中得到了真相,我有些恍然。倒不是怀疑陆夏山哄骗于我,只是觉得花了这么些力气想要给紫述他们报仇,如今仇人哑娘已经下狱,定然是活不成了,却又没有报仇的痛快。
我茫茫然望着前方紧闭的殿门,听见祝长舟轻声道:“既然他们死得不算糊涂了,想必生璮花也开了。”
陆夏山道:“生璮县的花开,京城的也不远了。”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何意?”
“你最近在查的两个案子,”陆夏山道,“王家灭门案和蒋飞沉案,恰巧哑娘都有牵扯。审得她开口,京城的亡灵也得以沉冤昭雪。”
没等我问,她便说道:“蒋家政见不合,蒋刚一支和朔荇勾结,见面地点在暖风楼。蒋飞沉去过几次,有所察觉,蒋刚就对他下手了,尸体运回蒋家暗室,哑娘将计就计,命人写了檄文,一则洗脱嫌疑,一则为日后拉你下马准备。我那时已经有了自己的人,命人去衙门报蒋飞沉失踪,搜寻中引他们去暗室,才得大曝于天下。”
那时京城各路耳目众多,恐怕处理一具尸体并非易事,故而在密室暂藏。此事暴露之后,蒋家只好收殓尸体,祝长舟的人才能装作抬棺人见尸体一面。
我没想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这么多事,而我浑浑噩噩、焦头烂额。
陆夏山看我的表情,大略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帝王,高台上要耳聪目明,岂是易事。”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自然领情:“是矣。”
“至于王家灭门案,”陆夏山道,“你也知蒋刚和朔荇勾结,是周其襄牵线搭桥。周其襄镇守北境多年,安然无恙,与朔荇有染也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王家忠于成帝,与周家同是开国功臣,利益上本就有冲突,两家子弟间也不和睦,积怨已久。就单单王槐和周永英二人,即便没有涉及祝长舟,他二人也不对付。”
我似乎听出来她的意思了:“你是说,王家灭门与周家有关?”
“你查过北山藏火药的周家子弟,应当也知道王家灭门时,其中有几个人就在京城。那日王槐在月凝县城头,你提及他爷爷王治月和落璮城的关系,应是也查到些许。”
我道:“不错,我曾听江重兴说,原本落璮城是划给王治月,落璮城丰饶,周其襄也动了心思,不知怎得央得林更划给了他,由是二家结怨。我那日只是诈王槐一下,想知王家和北山之事有无关系,也是暗示成帝对王家不公,何必如此卖命,谁知他倒是个赤胆忠心的。”
陆夏山道:“正是如此。周家藏火药的子弟本就行事莽撞,被林充发现包藏祸心,便疑心是王家从中作梗,借京城大乱之时,周家助兵临城,而你我未入京,他们竟大胆屠了王家满门。谁都知道周家是成朝老臣、盈朝新贵,绵延底蕴雄厚,就算有些灭门的把柄留下,哪个敢开口?”
我心中发凉,这把灭门的刀,我授了部分权柄。
陆夏山继续说道:“我知此事,还是因为京城有眼线,虽然部分仍握在哑娘手中。她跟我谈过此事,说此时既与周家合作,便暂做不知,日后翻出不迟。如此,恭喜陛下——”
她最后一句看似突兀,我却知其意:我可以借此除掉周家,一患可去也。而王家灭门时,京城程家势力也大,加上程云衿与王则端的事,我顺势踩一脚程家也无不可,只是是否要这么做,还得细细思量。
我却并不真正的高兴,当发现国家兴亡变成了世家游戏,没有人能高兴起来。
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她说得对,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家做大。
我辗转反侧、绞尽脑汁要破的案子,在陆夏山谈笑中便有了答案,让扑在我身上的压力之石骤然寂灭,我靠着椅背喘了口气。
陆夏山剖白完,盯着我道:“原先怕你觉察我有不妥,便不曾问——你又是谁?”
我放松下来,把和祝长舟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陆夏山接受良好,若有所思道:“想来真是天意。”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殿里三个人都有些个不寻常的经历,却个个装得再正常不过。
祝长舟自陆夏山开口后,就有些沉默,或许是知道前世死在她眼前的人现在就坐在自己眼前,还披着二人共同仇人的皮。
我见天色不早,叫人上了宵夜,三人转而谈些别的事情,对各自的秘密只字不提。
月上稍头,陆夏山出宫去了,我突然起了些兴致,拉着祝长舟去偏殿房顶上赏月。
虽说我现在颇有些无事一身轻的状态,但在这个位子上哪里有真正无事的时候。南方的水已经选拨专员去治了,北边的旱也要有人解决。朔荇只是荼切儿部元气大伤,哑娘背后的势力恐怕与天汗都能扯上关系,而周家盘根错节,也不是一时可以拔除的。
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此言善矣。
我瞧着天边的皎皎明月,又转头瞧我身旁的。祝长舟的五官比初见时长开了些,那日人群中一瞥惊鸿落入掌心,短短几月却恍如隔世。她身上的龙脑香与我身上的龙涎香日渐勾缠,竟使我的鼻子不灵光起来。
我轻声问她:“你原本用我,是以为我前世与你同死,如今知道此人现是陆夏山,你会不会……”
祝长舟知我未尽之意,也轻声说:“可我还是喜欢你。”
-全文完-
第56章 番外一
我说:“可以了吧, 我都说了这么久,总该让我过去了罢?”
鬼吏:“可以了,是我们失职, 把你的灵魂误抽到了另一个时空, 等会儿我们会去修补时间线。为表歉意,下辈子给你投个好胎。”
我CPU已经开始发热了:“什么意思?修补时间线是指?”
鬼吏:“哦, 就是还原一下原本没有你参与的时空。”
我惊讶道:“那我所经历过的这些?”
鬼吏拍拍手中墨迹未干本子:“都在这里了,口述历史嘛。”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突然觉得有些悲凉:“这样啊。对了,我走了之后,21世纪的家人怎么样?”
鬼吏:“哦,我这就带你去,我会把你送到穿越的时候,就还正常过——我刚刚说的下辈子是你正常那辈子的下辈子。”
我没理会他的绕口令, 突然想到一节:“那你们修补成朝原本的时间线,也是这么干的?”
鬼吏:“对。”
我突然激动道:“那祝长舟岂不是要再死一回?!”
鬼吏:“我知道你很着急, 但你先别急。她喝了孟婆汤再去,就还当是第一次一样。”
我:“我等会也要喝孟婆汤?”
鬼吏警惕道:“不要贿赂我,我不走后门。”
我:“……我没冥币走后门, 没人给我烧。”
鬼吏:“好惨。”
我:“……”
鬼吏:“好歹是个皇帝,怎么会没人给你烧?”
我:“我也想知道。”
鬼吏:“我给你查一下。哦, 啊,嘿嘿。”
我:?
鬼吏不好意思道:“系统bug, 判断不出来是给原本的陆一衡,还是给你这个陆一衡, 就给拦截了。”
我:“……算了我估计也用不上了。”
鬼吏忽然道:“不过你是不是给你老婆烧了好多?”
我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老婆”这个词,竟有点害臊:“是。”
鬼吏:“你可以问她要——别这么看我, 不要贿赂我!”
我:“我能见见她吗?”
鬼吏:“可以。正好见完送你俩上路。”
我:“怎么说得那么不吉利。”
鬼吏:“加班本来就不吉利。”
我:“所以到底是谁犯的错让你加班?”
鬼吏:“……”
鬼吏:“我原本是厅级干部你懂吧,现在是科员了。”
我:“……”
我:“那我能和祝长舟同游地府、共赏冥花,顺便看看生死簿或者三生石上我二人后世有没有缘分吗?”
鬼吏:“不要得寸进尺!”
我:“我见她一面,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鬼吏:“对。”
我:“那我不要见了。”
鬼吏:“都说了不要得寸——”
我:“我是认真的。”
鬼吏:“干嘛不见?”
我:“见了就难分开了。”
鬼吏:“没事,我可以先打包好孟婆汤,一但你们难舍难分,立刻给你俩灌下去。”
我:“……”
鬼吏:“真不见了?”
我:“不了。”
鬼吏:“可她想见你。”
鬼吏:“她想见你哎。”
鬼吏:“你这样让我很难办。”
我:“我知道你很难办,你先别难办。”
鬼吏:“……”
鬼吏:“看!我同事带她来了!这真不关我事,我正要通知他们。”
我:“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鬼吏:“人间一日,阴间一年。为了你俩的事,你知道我多久没睡好了吗?”
我无情揭穿:“谁让你失职。你知道我俩受了多少磨难吗?”
鬼吏:“……我知道。”
我能感觉到祝长舟就站在我的身后。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近乡情怯、不敢回头。
祝长舟轻声唤我:“一衡。”
鬼吏:“你哭了。”
我:“闭嘴。”
鬼吏:“……好凶。”
鬼吏的同事感叹:“你终于来了。”
我:“这句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
鬼吏的同事:“她每天都要问一遍。”
祝长舟:“没有的事。”
鬼吏的同事:“看吧,她也承认了。”
我:“……这哪里承认了啊?”
祝长舟:“你不看看我么?我寿终正寝,不吓人的。”
我:“我知道,我给你穿的寿衣、绞的面、修的甲。皇后陵的封土是我半夜翻出宫去赶一个时辰马车一点一点填的。他们都说闹鬼了。”
祝长舟:“御林军都是吃干饭的么,让太上皇轻易就出去了。”
我:“我也觉得。”
祝长舟:“觉得什么?”
我:“他们是吃干饭的。”
祝长舟:“你还不转过来么?”
良久,我道:“子昭,我老了。”
我:“我比你多活了十多年,早就不是你印象中的样子了。”
祝长舟:“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我怎会嫌你老。”
祝长舟:“更何况你还能翻墙,可见老当益壮。”
鬼吏忍不住插嘴:“她比你早死了十多年,早见惯了各式死鬼,比起他们,你绝对是美若天仙。”
我:“……”
我破罐破摔地转了身。
祝长舟霎时泪流满面。
祝长舟:“得卿一世,吾愿足矣。”
我流着泪说:“俺也一样。”
我二人相对无言,流泪眼观流泪眼。
鬼吏的同事:“没别的话要说了?那就走吧,快到时间了。”
祝长舟深深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去赴她家破人亡的宿命。
我望着她的背影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祝长舟:“一定会的。”
第57章 番外二
佛经讲, 一切恩爱会,皆有因缘合,合会有别离, 无常难得久。
佛偈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祝长舟是俗人一个, 纵有两世奇遇,仍参不透这五行三界,甘愿欲海浮沉而已。
【壹】
凯旋定平城那日,我长街策马,忽觉有人目光灼灼。
待我顾去,那人却又低眉顺目垂下头去。
便是只一眼, 足以使我心神不定——
那人是陆一衡,前世首级滚落在我面前。
【贰】
等陆一衡真正站在我面前, 我却发现她和前世传闻中有些许不同。
盈王虽有汉祖遗风,却从不口中跑马。我只道是因此时的陆一衡书读不细,总是记错典故人名。
内侍面前做戏一场, 她捱了二十大板,与我赌气。
打了未来的主子, 我也心中忐忑。可形势逼人,我不敢露半点知情之意。
事已至此, 倒不如试试此人心性如何,倘使真是小肚鸡肠之人, 料非明主。
因此,我顺着她意先赴北疆, 谁知她随后便遭截杀,险些丧命。
【叁】
陆一衡尚未见过血腥,想是身心遭劫,再见时颇有些容颜憔悴、形销骨立。
我岂能放任她一蹶不振,携她去看了烈崖墓坟。
幸而陆一衡韧性很足,重新打起精神助我。匹马射箭一举,激得我心潮澎湃。
攸宜曾与我讲,她的意中人,当能拔山扛鼎、气贯长虹。
我原本不以为然,上一世的惨遇使我深信,待等他人来护,不若自护。
然而,真有人甘愿为我驱使,助我护我,信我爱我,我非磐石,岂能不动容。
我想,祝长舟,你真是大逆不道,君臣之仪都想抛却,且看你日后怎生自处。
【肆】
报应比我预想的来得快。
战场中杀出一个已死之人。我心神大震,失神沤血。
鸣金收兵,还未进城,我便急切地对陆一衡说,我们成亲罢。
她答应了。我不由松了口气。
成亲礼仪仓促,我与她隔门约法三章。看不见她的面容,似有龙涎香钻入房中,我没来由地心中一动。
我拿成亲做戏,真见了风雪落梅、宾朋贺喜,倒有些贪恋这些假假真真。
我前世不问阁外事,自然是想过婚姻大事。但我从未想出我会和什么样的人的共度一生,说媒的一个接一个,爹爹疼我,让我自己拿主意,我看来看去总觉得不该如此,因此总说“权且等等”。
因此今生婚姻事虽是无奈之举,但我某一瞬也曾天真地想过——
如果是她,也好。
【伍】
小书房暗道送她进京,是我留的后手。
但我高估了自己,阵前被俘,乃是奇耻大辱。
我本想寻机自尽,可峰回路转,又生生机。
陆夏山助我逃出生天,我以安久思之名约见陆一衡。
我是存了试她的心思,试她是否对女子有情。不料却试出另一件事:她不知那间陋舍,她似乎并非陆一衡。
然则听陆夏山之言,她确是陆一衡无疑。
我顾不得这点怀疑——她此次当真恼了我。
我贪心不足,我自作自受。我自欺欺人地遮掩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对她设计下了狠手。
我后悔了。
【陆】
她好像也后悔让我跪了她,但我心乱得很,不敢见她。
前路别无选择,她终究该做九五之尊,而我该往下退,最好退到一个她偶尔才会想起我的位置,这样祝家才得保全。
但我有点不舍。
爹爹也劝进,反倒让我下定了决心。她不动祝家,她的真心人、她的子嗣岂能不动祝家?就算是祝家兄弟入宫,外戚向来树大招风,不是什么好名头。
我与陆一衡坦诚相待一回,倒叫我发现了些许不同寻常。
曾经她说只我一人,我只当是帝王的缓兵之计,此时不由我不信她真心实意。
我想,坏了,祝长舟,你脱不开身了。
【柒】
攸宜跟我说,她祖父要她入宫,她是不肯的。
我听陆一衡提过此事,我父说是攸宜对一衡一见钟情。
攸宜信誓旦旦说绝无此事,那日是程丘拿了她的荷包,就是见陆一衡面相不凡,特意抛下一注,待日后之用。
攸宜还说,她的意中人,当能拔山扛鼎、气贯长虹。
我有些矛盾。我想跟她说,陆一衡特别好,又不想让她知道陆一衡特别好。
【捌】
陆一衡此人,虽是口中时有惊人之语,但在大事上是顶聪明的。我近日发觉,她在情爱之事上,有些精致的傻气——她以为我半点不懂女子之爱。
她不说,我便装作不懂,倒有些情趣。
直到她说,要以祝家人作储君。我又惊又喜,惊她骇世奇思,喜她终于开窍。
谁料,她又出奇言,说我什么未成年,不与我亲热。
我气笑了。
【玖】
等我二九那日,宫中设宴,好不热闹。
当夜,我没回乾正宫,陆一衡来我寝宫叩门,我拒而不见。
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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